摘要:對侵犯財產信息型公民個人信息罪的認定爭議,源自于相關司法解釋中梯度分級標準和個人信息分類概念的不明確性,以及理論上對該罪構成要件行為性質定性不明的問題。該類型罪名應當定性為目的犯,其符合短縮的二行為犯的外在表現與內在邏輯,并且從保護法益的角度出發,可以證成該罪名屬于非法定的短縮二行為犯,要求行為人主觀上具有利用涉財產公民個人信息以侵害財產利益的目的,且客觀上侵犯的公民個人信息具備涉財產屬性時,才能認定行為人侵犯的公民個人信息屬于司法解釋中所規定的“財產信息”,構成侵犯財產信息型公民個人信息罪。
關鍵詞: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財產信息;目的犯
中圖分類號:D924.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4)23-0075-04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9年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新型網絡犯罪對傳統刑事法理論的突破與應對研究”(編號:2019FBX062)的階段性成果
An Analysis of the Nature of Crime with Purpose for the Crime of Infringing
on Citizens’ Personal Information of Property-Related Information
Zhu Yuchen
(Hainan University, Haikou 570000)
Abstract: The controversy over the determination of the crime of infringing on citizens’ personal information of property-related information stem from the ambiguity of the gradient grading standards and the concept of personal information classification in relevant judicial interpretations, as well as the problem of unclear determination of the nature of the constitutive acts of the crime in theory. This type of crime should be characterized as a crime with purpose, which conforms to the external manifestations and internal logic of the shortened two-action crime, an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rotecting legal interests, it can be proven that this crime belongs to a non-statutory shortened two-action crime. It requires that the perpetrator subjectively has the purpose of using the property-related citizens’ personal information to infringe on property interests, and objectively, when the infringed citizens’ personal information has the property-related attributes, can it be determined that the citizens’ personal information infringed by the perpetrator belongs to the “property information” stipulated in the judicial interpretations, thus constituting the crime of infringing upon citizens’ personal information of property-related information.
Keywords: the crime of infringing on citizens’ personal information; property-related information; crime with purpose
《刑法修正案(七)》引入了關于保護公民個人信息的規定,分別針對非法出售、提供和獲取公民個人信息的行為設立了罪名。2015年新修訂的《刑法修正案(九)》對這些規定進行了整合與更改,將其統一為“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并對條文多個方面作出了修改和補充,但仍未解釋個人信息的界定與“情節嚴重”的認定等問題。2017年,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聯合發布了《關于辦理侵犯公民個人信息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為《解釋》),明確了在處理侵犯公民個人信息刑事案件時如何適用相關法律的問題。盡管《解釋》的規定比較詳細,但適用以來仍存在不少問題,較為突出的爭議就是侵犯財產信息型公民個人信息罪的認定,本文現就此進行探究。
一、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司法實踐認定的爭議
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中的財產信息類別源自《解釋》對公民個人信息種類的梯度分級,但既有的判例顯示,司法實踐中存在著對《解釋》中的梯度分級標準不明、個人信息分類概念模糊、實務界分困難等問題。該梯度界分直接影響本罪的量刑情節、入罪標準,甚至成為罪與非罪的分水嶺;各種類個人信息概念模糊、梯度分級界分標準不明等,在司法實務中造成了極大的困擾。財產信息作為該罪梯度分級最高一檔,在爭議案例中占有較大比例,筆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中,以“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和“爭議”為關鍵詞進行檢索,抽取了50篇《刑法修正案(九)》施行后生效的判決文書,經分析這些文書后發現,其中有39篇涉及與財產信息相關的認定爭議。這一數據表明,在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司法實踐中,涉及財產信息的認定問題已經成為焦點,這些爭議不僅反映著理論界對公民個人信息范圍界定的分歧,也體現出實務界在處理此類案件時的困惑與挑戰。因此,如何科學界定涉財產信息在公民個人信息中的類別,已成為當前亟待解決的難點問題。
《解釋》中存在的梯度分級標準不明確、個人信息分類概念模糊等問題,從其內容即可見一斑。例如,在《解釋》的第五條第三項中,雖然提到了“財產信息”這一公民個人信息類型,但并未對其內涵進行深入解釋,也缺乏具體的判斷標準。這就導致司法實務中對于“財產信息”的判斷往往只能依賴于信息的表面內容,即以信息客觀呈現的表象為判斷依據。這種做法使得任何具有財產屬性的信息都有可能在司法實踐中被歸類為“財產信息”,從而引發了判斷上的不確定性和適用上的廣泛爭議。
事實上,侵犯財產信息型公民個人信息罪的認定爭議,其根本在于對犯罪構成要件行為性質的理解和定性問題。如果將此類犯罪簡單地定性為行為犯,那么關于公民個人信息種類,包括涉財產信息在內的所有爭議似乎都將迎刃而解。然而,這種定性既與現實中存在的廣泛爭議相悖,又難以從法益保護的角度對本罪中公民個人信息種類做出合理的區分和解釋。因此,直接將侵犯財產信息型公民個人信息罪的行為性質定性為行為犯顯然是不恰當的。相反,如果將其定性為目的犯,則能夠在不違背本罪法益和規范要求的前提下,更加合理地解決現實中存在的矛盾和爭議。目的犯的定性強調行為人的主觀意圖,不僅能夠更好地體現刑法對公民個人信息保護的立法目的,還能在司法實踐中為處理此類案件提供更為明確的指導。
二、短縮的二行為犯與非法定的目的犯
目的犯的一個表現是:在行為人完成符合構成要件的舉動之后,還必須由行為人或其他人采取進一步行動以達到特定目的。這類目的犯被稱作短縮的二行為犯,意味著行為人意圖在滿足客觀構成要件的基礎上,通過自己的后續行為促成超出這些要件的結果[1]。短縮的二行為犯,其核心特征在于犯罪構成的獨特性,這類犯罪原本應當包含兩個連續的行為,但根據現有的法律規定對其簡化后,只需行為人完成第一個行為,并且懷有實施第二個行為的目的,便視為犯罪既遂。這意味著即使第二個行為并未實際執行,也不影響犯罪的成立;反之,如果行為人在實施第一個行為時,并無繼續實施第二個行為的目的,那么即使第一個行為已經完成,也不構成短縮的二行為犯,或者可能僅構成其他類型的犯罪[2]。在短縮二行為犯的場合,故意所指向的結果是第一個行為的結果而非第二個行為,即目的行為所引發的結果[3]。此處的第二個行為的目的則不是犯罪故意,即屬于“一般目的”與“特定目的”的劃分中的“特定目的”[4],而“特定目的”是脫逸于直接故意意志因素之外的,對犯罪成立而言是有意義的目的。在涉及短縮二行為犯的情況下,實現“特定目的”對于確定行為是否構成不法至關重要。
同樣的,對于某些犯罪而言,未明確列出某些特定犯罪的目的,但若是該特定的犯罪目的具有犯罪成立的功能意義,對于該犯罪成立而言是不可缺少的,那么就可以通過限制解釋將本罪確認為非法定的目的犯[5]。非法定目的犯的概念與罪刑法定原則并不矛盾,罪刑法定原則只限制入罪,但并不限制符合公平正義理念的出罪[6],而對于短縮的二行為犯而言,其也可以是非法定的目的犯[7]。
基于上述理論觀點,可以將這兩種理論融合為“非法定的短縮二行為犯”,作為一種目的犯的分類。“非法定的短縮二行為犯”之內涵與邏輯,可以較好地解釋與界定侵犯財產信息型公民個人信息罪。其一,侵犯財產信息型公民個人信息罪符合短縮的二行為犯之表現。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修訂存在對其他相關犯罪的預防性、前置性立法思維,而非單純對“公民個人信息”的保護[8],因此,對于公民個人信息的侵犯行為往往存在著超出侵犯公民個人信息本身以外的目的,如為侵犯他人財產利益而首先侵犯他人涉財產屬性的公民個人信息,從而構成了侵犯財產信息型公民個人信息罪。其二,侵犯財產信息型公民個人信息罪的構成要求行為人在主觀與客觀兩方面統一[9]41,即主觀上具有利用涉財產屬性公民個人信息侵犯財產性利益的目的,客觀上侵犯的公民個人信息具備涉財產屬性,這種目的犯的主觀目的無需對應的客觀事實作為依據,即行為人不需要有利用涉財產屬性公民個人信息侵犯了他人的財產性利益的事實,便可構成侵犯財產信息型公民個人信息罪。在短縮的二行為犯中,目的也是只要存在于行為人的內心即可,而不要求有與之相對應的客觀事實[7]。
三、從保護法益出發證得侵犯財產信息型本罪為非法定的短縮的二行為犯
短縮的二行為犯的合理性可以從保護法益的角度得到論證。在非法定短縮二行為犯的情況下,由于“特定目的”構成了主觀違法要素,因此它與法律所保護的法益密切相關。此時,可以從法益保護的角度出發,對非法定短縮二行為犯進行規范界定,確保法律的評價與法益保護的目標相一致,從而在理論上和實踐上為這一犯罪類型提供合理的解釋和適用標準。
假設侵犯財產信息型公民個人信息罪屬于行為犯,行為人僅需要存在犯罪故意與構成要件行為即可構成本罪,然而這樣的判斷從本罪的保護法益角度來看存有不合理之處:本罪的入罪與各個量刑檔次升降確定的主要依據是《解釋》所規定的不同公民個人信息種類及其條數。鑒于不同類別的公民個人信息反映的個人權益存在差異,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保護范疇大體上可分為兩大類:首先是針對個人身份認證信息的保護,其次是保護那些可能與個人生命和財產安全相關的信息,而這種保護實際上是將某些預備行為視同實行行為來處理[10]。當行為人對于某一種類的公民個人信息進行侵害時,事實上有可能侵犯兩種不同的法益,第一種觀點是將公民個人信息本身的法益理解為“個人信息所反映的公民隱私權”[11],第二種則是信息所承載內容的法益,如財產利益或者人身權益等[8]。當行為人侵犯公民個人信息僅損害到第一種法益,例如,在合法經營中使用非法獲取個人信息時,由于這種行為本身就會引發法益侵害,將其視為行為犯是合理的。然而從目的犯的角度來看,其核心在于強調犯罪構成需特定的犯罪目的,在缺乏該目的時,行為的侵害性可能不足以構成刑事責任。只有具備這種目的的行為,才能顯示出對法益侵害的嚴重性,從而在區分犯罪與否、不同犯罪之間起到關鍵作用[12]。
在涉及財產信息的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中存在兩種不同的情形。第一種情形是,行為人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的目的是為了侵害第一種法益,即公民個人信息本身的法益。在這種情況下,行為人的行為并未涉及公民個人信息中所承載的財產信息內容,其侵害的對象僅僅是公民個人信息本身,由于行為人在主觀上沒有侵害公民個人信息中涉財產屬性信息內容的目的,因此,這種情形下的行為不應被定性為侵犯財產信息型公民個人信息罪,而應視為一般的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第二種情形則更為復雜,即行為人利用非法獲取的公民個人信息去實施損害他人財產權益的行為。在這種情況下,行為人的主觀罪過超出了侵犯個人信息本身的范疇,而更多地包含了侵害他人財產性利益的目的。此時這種行為不僅侵犯了公民個人信息的第一種保護法益,同時也侵害了第二種保護法益,即公民個人信息中所承載內容的利益。只有當行為人的行為同時滿足了侵害這兩種法益的條件時,才能被認定為侵犯財產信息型公民個人信息罪。綜上所述,區分這兩種情形對于正確適用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具有重要意義,在第一種情形中,由于行為人的目的和行為的侵害對象僅限于個人信息,因此只能按照一般的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定罪處罰。而在第二種情形中,由于行為人的目的和行為既侵害了公民個人信息這一整體,又侵害了公民個人信息中所承載的財產性利益,符合侵犯財產信息型公民個人信息罪的構成要件,因此在該情形下應當以此罪名追究行為人的刑事責任。
《解釋》第五條基于不同種類公民個人信息的重要程度,劃分了不同條數的入罪標準,而侵犯財產信息型公民個人信息罪之所以設置不同于一般的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入罪標準,正是因為涉財產信息關系公民的財產利益,其被侵害后易導致隨后的涉財產類犯罪而具有更大的社會危害性。但是,當涉財產信息關系的財產利益未受到侵害時,則不會導致社會危害性的提升,這種社會危害性的關鍵就在于行為人的主觀目的。以“孫某某、馬某、李某等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一案為例,法院認為本案非法買賣車輛檔案信息的目的是用于查詢車輛是否存在抵押、違章、盜搶、查封等情況,避免二手車交易的風險,考慮到所涉及的車輛檔案信息并非用于侵害人身或財產,將其歸類為公民財產信息與案件事實不符,也不符合罪行一致的原則。因此,被告人馬某關于所交易車輛信息不屬于財產信息的辯解是成立的參見(2019)川0823刑初50號刑事判決書。。以另一相似案件為例,在該案中行為人獲取的車輛信息相當詳細,具備了財產信息的基本特點,通常情況下將其視為“財產信息”是合理的。然而,刑法適用要求主客觀相統一,該案中行為人的主觀意圖是為了推銷車輛保險,并非用于侵害人身或財產,因此適用一般公民個人信息的入罪標準更為合適[9]41。
因此,基于上述二案例與對《解釋》的理解,在涉財產信息的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中,只有客觀上的個人信息具備涉財產屬性與行為人主觀上具有利用涉財產公民個人信息以侵害財產利益的目的二者兼備時,才能認定行為人構成侵犯財產信息型公民個人信息罪;行為人在缺乏這一目的時,僅能構成一般的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由此可證得侵犯財產信息型公民個人信息罪應屬于目的犯。
四、結語
為了準確界定侵犯財產信息型公民個人信息罪的具體概念,通過對目的犯原理的解讀,以及對《解釋》與案例的闡釋與分析,在涉財產信息的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中,行為人的主觀目的對于侵犯財產信息型公民個人信息罪的界定具有重要意義。只有當行為人主觀上具有利用涉財產公民個人信息以侵害財產利益的目的,且客觀上侵犯的公民個人信息具備涉財產屬性時,才能認定行為人構成侵犯財產信息型公民個人信息罪。因此,侵犯財產信息型公民個人信息罪符合短縮的二行為犯表現特征與內在邏輯,其目的犯性質據此得以明確,在司法實踐中對它的認定應當綜合考慮行為人的主觀目的與具體行為的客觀表現,以確保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在符合《解釋》規則與其保護法益的前提下準確適用。未來對于侵犯財產信息型公民個人信息罪的進一步研究與司法實踐,則需要在目的犯的理論框架下,探討和完善相關法律規范,以更好地保護公民個人信息的安全與合法權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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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朱宇辰(1998—),男,漢族,海南海口人,單位為海南大學,研究方向為刑法學。
(責任編輯:王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