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代燕云地區邑社組織的宗教生活與社會秩序

摘要：遼代是中國佛教發展史上的重要階段，燕云地區是這一時期的典型代表。邑社組織是民間自發組建的社會團體，有序地組織建造佛寺、佛塔、立經幢等宗教活動，是普通信眾參與宗教生活的主要平臺。除了在民間佛教中扮演著重要角色，邑社組織還具有調節信眾心理與行為、慈善救濟和文化傳承的社會功能，通過宗教教化緩和社會矛盾，有助于穩定和維護燕云地區的社會秩序，發揮促進區域融合的歷史作用。

關鍵詞：遼代；燕云地區；邑社組織

中圖分類號：B947;K246.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4）23-0110-04

The Religious Life and Social Order of the Community Organizations

in Yanyun Region During the Liao Dynasty

Cui Binbin

（History and Social Science College， 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 Chongqing 401331）

Abstract： The Liao Dynasty was an important stage in the history of the development of Buddhism in China， with the Yanyun region serving as a typical representative during this time. The community organizations were social groups spontaneously formed by the populace， and they organized religious activities such as the construction of Buddhist temples， pagodas， and the erection of stone pillars inscribed with Buddhist scriptures in an orderly manner， serving as the main platforms for ordinary believers to participate in religious life. In addition to playing a significant role in folk Buddhism， the community organizations also had the social functions such as regulating believers’ psychology and behavior， conducting charitable relief， and inheriting culture， and through religious enlightenment， they eased social contradictions， contributed to stabilizing and maintaining the social order in the Yanyun region， and played a historical role in promoting regional integration.

Keywords： the Liao Dynasty; Yanyun region; community organizations

佛教邑社是由僧尼與信眾組成或者完全由普通信眾組成的民間社團組織，主要從事佛教活動，是民間宗教生活的主要載體［1］。由于邑社在遼代佛教發展中的重要性，學術界對遼代邑社關注較多，特別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涌現出了一批重要的研究成果。早期研究有陳述先生就遼代邑社組織展開了專門論述，強調遼代邑社組織研究的重要價值［2］。但由于史料不足，已有研究大多是列舉遼代邑社名稱、分析邑社活動等基礎性成果［3］。針對燕云地區邑社組織的研究更是寥寥，張國慶討論了遼代燕云地區邑社的組建［4］，楊衛東針對涿州永樂村個案進行了詳細研究。故此，本文對遼代燕云地區邑社組織中的宗教生活加以探討，分析其社會功能以及邑社組織對于社會秩序整合的作用與影響。

一、遼代燕云地區邑社組織中的宗教生活

遼代邑社繼承自北魏的“邑義”，較唐、五代而言有所不同，不再是寺廟專屬的下設組織，而是僧俗、官民的共同組織。遼統治者為管理佛教事務設置僧政、僧判、都綱等各級僧官，圍繞地方佛教事務組建而成的大邑有地方官參與管理，邑下往往設有分支，小的邑社組織大多以村為范圍進行結社活動，更多地成為與基層管理體系聯接的民間自治團體。

燕云地區的大致范圍為今河北省北部、山西省東部、內蒙古東南部分地區及京、津地區。后晉開國皇帝石敬瑭是由契丹出兵扶植建立政權的，公元938年，石敬瑭按照契丹的要求割讓燕云十六州，使得遼國的疆域擴展到長城沿線，往后中原數個朝代都沒有能夠完全收復。遼為穩固對燕云地區的統治沿用了唐以來的行政體系，在州、縣之下設立鄉、里兩級單位，其下又有村、莊等。發展至遼中后期，鄉村作為行政系統的末端，除了承擔物質生產、賦役稅收的基本政治統治職能外，也自然而然地成為宗教信仰的基層組織單位。

燕云地區自隋唐五代以來就是佛法興盛之地，佛教文化異常發達，是遼代民間佛教信仰的典型代表。僧俗佛徒以釋迦牟尼、觀音菩薩等為奉祀主神，經常進行的佛事活動有將近十種。民間邑社作為宗教生活的核心，大多由同鄉或同村的若干個崇佛信教家庭組成，成員大多是從事農業耕作的漢族民眾，男女兼有［5］12，31。通常根據所修功德設立名目，如念佛邑、供塔邑、羅漢邑、法華邑等，或根據具體事項設立臨時性組織，如“燈邑”為設燈、供燈而成立，“塔邑”為建塔而成立，“太子圣誕邑”是為恭賀釋迦牟尼圣誕而成立。邑社發展至遼代，組織規模和發展較前代更盛，多稱為千人邑。據遼應歷十五年（公元965年）《重修范陽白帶山云居寺碑》記載：“今之所紀，但以謙諷等同德經營，協力唱和，結一千人之社，合一千人之心。”［5］34重熙十一年（公元1042年）王實撰《石龜山遵化寺碑》（位于河北淶水縣遵化寺內）記載：“越縣俗于百里，萃邑社于千人。女或績以□蠶，□以承（筐）之□；男若商而若賈，奉以在橐之資。工□斲以獻能，農輟耕而舍力，妙因天假，信施日增。”［5］225可見千人邑在當時十分普遍。

燕云地區佛教信眾最主要的宗教活動是組織信眾建造佛寺、佛塔和立經幢，一般由邑社牽頭，以村為單位集合財力和人力資源組織興建，如《薊州漁陽三河兩邑建舍利塔記》所記載：“大契丹國燕京東薊州漁陽、三河兩邑人等，維重熙二十年三月二十日壬子朔續建，到舍利塔一座，兼有內藏石匣并諸法供養”［5］256。囿于碑刻文獻及考古資料的缺乏，其具體修建程序難以還原，大致步驟包括四步：活動的發起、集資納財、請技藝嫻熟的建寺修塔工匠和刻經工匠施工，最后舉行祝禱、誦經、請當地的文人作碑文記載等落成儀式。在此過程中，邑社鳩集檀越、勸眾施財，出現“惟極等遂誘多人，同集上善，各赍凈賄，共結良因。……若男若女，同助緣于此曰；或貧或富，皆畢力于當時。厥后棟梁雷動，拱桷星攢。幼年壯年，日日不停于錛錘；大匠小匠，時時無罷于斧斤”［5］418-419的盛況。邑社的存在使得不同階層和性別、年齡的信眾各盡其責、各司其職，有條不紊地參與到佛事活動中。

延請高僧設壇講經、刻印佛經也是燕云地區佛事活動的重要內容。燕云地區寺廟眾多、高僧云集，邑社常通過開設經壇講堂，延請云游或駐寺高僧對義理高深的佛教經文進行通俗易懂的講解，這也是普通信眾接受佛學教育的主要方式。遼道宗時燕京有戒壇大師法均，曾于咸雍五年（公元1069年）“因順山上下眾心之愿，始于此地，肇開戒壇”，前來聆聽佛法真言的僧俗如云，出現了“凡瘤聾跋謳，貪饅僑頑，茍或求哀，無不蒙利”［5］439之盛況。為弘揚佛法、保存、傳布佛經，邑社還組織邑眾集資出力雕刻和印制佛典經卷，遼道宗咸雍四年（公元1068年）《陽臺山清水院創造藏經記》記載：“今優婆塞南陽鄧公從貴，善根生得，幼齡早事于熏修；凈行日嚴，施度恒治于靳惜……乃罄舍所資，又五十萬，及募同志助辦，印大藏經。凡五百七十九帙，創內外藏而龕措之，原其意也”［5］187。家資豐厚者多出資或獨立刻經，家貧者少納財或以力代之，邑眾的積極參與加快了刻經的進程，提高了刊刻的質量，今朔州應縣木塔內所藏十二卷《大藏經》以及北京房山白帶山石經均為遼代所刊刻。

二、遼代燕云地區邑社組織的社會功能

邑社在遼代燕云地區的鄉村中扮演著重要角色，是信仰生活的中心。除了組織信眾集中財力興建佛教建筑、主持佛教慶祝和祭拜儀式等宗教活動，邑社還具有以下社會功能。

（一）個體的心理調節與社會化

根據五代以來燕云地區的歷史可知，在遼政權統治期間，燕云地區的民眾幾乎從始至終都生活在戰亂環境中，時刻都需要面對民族沖突和親人分離的殘酷現實。渴望和平、祈求安定的愿望使他們急需信仰引領和群體關懷，邑社組織處于民間佛教信仰的中心，充當著這樣的角色。共同的信念和價值觀念引領廣大信眾紛紛結邑入社，為今生求安定、來世求福報而積極布施供養、爭做功德，在建寺修塔的集體活動中尋求心靈依托和精神慰藉，暫時從現實的苦難與煩惱中解脫。

邑社作為契約組織對信眾具有教化熏陶作用。邑社是信眾溝通聯系的重要渠道，是公共的信仰事務中跨越階級與社會地位的集體象征，能“合一千人之心”、引領教眾“立其信，導其教”。邑社是佛教民間化的產物，佛法與儒法融合，其背后的指導思想始終是封建綱常倫理［6］。通過宣傳“福田”觀念，勸導信眾多行善事的同時強調尊卑之禮，將官方倡導的等級秩序根據向南：《遼代石刻文編》（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中關于懽州西會龍山建塔邑題名、沈州無垢凈光舍利塔邑題名以及雙城縣時家寨凈居院建塔邑題名的相關記載可知，官職越高在邑眾題名中的排名就越靠前。融入宗教活動中，使民眾在接受佛學教育和參與佛事活動過程中加強對佛教義理的理解，耳濡目染并逐漸接受教化，形成守身孝親、積德行善的價值觀念，并以此為準繩規范自身的行為，從而更加符合社會倫理道德的要求，以至“眾生之心，與佛心不隔”［5］679的境界。

（二）慈善與社會調節功能

在佛教慈悲濟世價值觀的指導下，遼代燕云地區民眾經常進行各種形式的慈善行動，日常布施主要以設義倉放糧和舉辦“無遮會”為主。

農歷四月初八釋迦摩尼的誕辰為佛誕節，是遼代最重要的佛教節日。據《重修范陽白帶山云居寺碑》載：“風俗以四月八日，共慶佛生。凡水之濱，山之下，不遠百里，僅有萬家，預饋供糧，號為義倉……維摩互設于香積，焉將通戒于米山……醵施者，不以食會而由法會；巡禮者，不為食來而由法來”［5］33“普設義壇，所度之眾，數過以百余萬。遍濟貧人，約二十余億”［5］659。廣大信眾在佛誕節設立義倉，免費向參與者提供食物，以此救濟窮苦、廣結善緣。“無遮會”是由佛教徒舉行的兼具財施與法施的法會［7］，發展至遼代則多是借此形式向因災致貧的民眾施舍錢糧等物。道宗時期與遼天祚帝十年均舉辦過“無遮會”，以具體的法事活動為中心，如“請諸法師，轉讀藏教”［5］604，順便“設無遮之飰，濟求戒之人”［5］351，以此達到施舍家財、襄助佛事、以建功德的目的。遇到如上元節、中元節等重要傳統節日或者邑眾的生辰忌日等時，也經常開設道場，設粥濟貧。

廣大信眾在邑社的帶領下開展形式多樣的賑災濟貧活動，很大程度上彌補了官方救災措施的不足。道宗執政年間突發嚴重的自然災害［8］295，佛教信徒積極投身到賑災活動中，捐錢舍物，救災民于水火。“海云寺進濟民錢千萬”［8］295，寺廟牽頭召集信眾捐款，款項也納入了政府救災款項中。在爆發災后疫病時，邑社信眾不畏傳染風險積極濟醫施藥、治病救人，或如遼興宗時期的名醫鄧延正時常在“遇泊途舍，貧賤惸獨嬰疾恙者皆陰治活之”［5］488，或照顧病患、輔助政府進行防疫消災活動。這些救助彌補了政府財政上的短缺，保障災民的基本生存所需，促進災后秩序恢復，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流民遷移的情況，有助于維系社會穩定。

除了布施放糧和賑災救人外，邑社還積極組織造福鄉里的公益事業。如陳述先生言，“這種組織不限于佛教……有的邑會社還做些公共福利事業，如修橋鋪路之類”［2］。如遼道宗時期涿州固安縣有位張閻氏的女邑主，在佛教居士的幫助下，集財力人力重新修建了石橋［5］412，改善了當地的交通狀況。通過改善基礎設施，達到緩解社會矛盾、增加民眾福祉、穩定社會秩序的效果。

（三）文化傳承

遼代的主流宗教信仰是佛教，尤其以民間佛教的發展迅速。邑社通過舉辦法會、研讀講解佛經，采取宗教慶祝活動與民俗節慶相結合等方式，使佛教信仰更多地轉向下層民眾；興建佛寺、弘揚佛法、招徠信徒等宗教活動為佛教的發展提供了一定的物質資源，進一步擴大了佛教的社會影響，促成了佛教的民間化，使崇佛信教呈現出大眾化趨勢和信仰途徑多樣化的特色。大量的寺廟建筑、經幢和佛教塑像得以保存，展現著遼代的佛教文化與建筑藝術，具有重要的文物價值，石刻記錄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遼代文字史料的不足。刊刻佛經活動使得《契丹藏》和白帶山石經得以傳世，保存了大量佛教經典。以上種種社會功能都體現了邑社組織在燕云地區社會生活中所承擔的責任及其在基層信眾中的不可或缺性。

三、遼代燕云地區邑社組織對社會秩序的作用和影響

（一）維護社會道德與秩序

遼代燕云地區地處東北遼西草原與燕山山脈的交界處，既是北宋與遼的邊界，也是中原內陸與邊疆地區的過渡地帶。因其獨特的地理位置，除了封建王朝所固有的階級矛盾，還有多民族雜居、漢族民眾身處“異地”等復雜的社會狀況引發的矛盾。唐末五代至遼開始實行統治的幾十年間，統治者不斷更替迭代，燕人長期處于少數民族的統治下，自身的民族意識淡薄，逐漸形成隨俗沉浮的政治態度［9］，具有諸多影響社會穩定的因素。

邑社組織廣泛地存在于燕云地區的村落中，吸納大量心靈困苦、信仰虔誠的邑眾入社，組織邑眾參與到各種各樣的佛教儀式與宗教活動之中，使其在儀式中找尋精神寄托，感受到信仰共同體的聯系。通過講經說法、布施功德等活動增進道德教化，強調廣行善事以修福報的教義，宣揚善良、慈悲等價值觀念，引導其遵循道德準則，規范社會行為。同時，作為村落社區的宗教文化中心，邑社組織積極參與社區治理，以佛教教義幫助調解邑眾間的糾紛，維護社會道德與秩序，緩和社會矛盾。組織慈善募捐、扶貧濟困和醫療救助活動來幫助弱勢群體，減少矛盾與不公，有助于緩解社會沖突，增強村落間的凝聚力。總之，邑社組織的種種活動與社會功能為維護區域社會秩序提供了堅實基礎，促進燕云地區基層區域的和諧發展與穩定。

（二）促進區域融合

燕云地區除農牧交界的邊疆地區的生態特性，還有與之伴隨的游牧民族與農耕民族為主的多種族群和不同文化，具有燕云漢人接納契丹統治和契丹人漢化的民族融合文化特性。面對多民族雜居共處、文化之間的相互交流和碰撞的復雜統治狀況，契丹統治者秉持著“吾非夷狄”的觀念，在建立統治之初就明智地采取了“因俗而治”“以國制治契丹，以漢制待漢人”的民族政策，盡力維持燕云地區原有的生產結構與管理模式，注重佛教在燕云地區的延續并作為思想統一的工具，給燕云漢人提供了心理緩沖期，為其融入遼政權打下堅實的基礎。遼中后期以后，尤其是澶淵之盟后宋遼邊境戰事平息、政局逐漸穩定再加之經濟恢復，燕云漢族民眾對遼政權的認同感與日俱增，佛教及邑社通過神圣化的儀式強調統治者的恩德，帶頭誦經立幢為其祈求福則庇佑、統治長久不衰；跨區域糾集人力、物力舉辦佛事活動，加強了燕云地區與遼統治下其他區域的聯系，在加速區域融合過程中起著催化和粘合的作用。

漢人和契丹人苦于戰亂、渴望和平安定的共同生活訴求促使他們信仰佛教，為來世修福報、脫離現世苦海的情感追求又引得信眾爭相結社。邑社為胡漢兩族的人民提供了一種保持永恒秩序的宗教世界觀，塑造其基本信仰，滿足其情感需求，在集體佛事活動中弱化了不同民族與階層的差異，增進了彼此的了解與溝通，從而使兩族信眾之間的矛盾緩和，價值觀念得到整合，有效促成了燕云地區文化多元化的交融與共生。

四、結語

邑社組織豐富了遼代燕云地區民眾的精神世界與信仰生活，增強了其自我歸屬感和政治身份的認同感。在燕云地區農牧過渡地帶的特殊地理環境中，游牧與農耕文明長期接觸、相互碰撞，共同的佛教信仰使漢契民眾逐漸靠攏，夷夏意識日漸淡化。邑社組織是各個族群文化和信仰不斷交融的橋梁和紐帶，不僅促進了燕云地區社會內部和諧發展與持續穩定，而且實現了文化上的多樣共存與和而不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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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任繼愈.宗教詞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1：143.

［8］脫脫，等.遼史" 卷二十五：道宗紀五［M］.北京：中華書局，1974.

［9］王德朋.遼代佛教邑社補議［J］.河北學刊，2023（6）：64-72.

作者簡介：崔彬彬（1999—），女，漢族，山西大同人，單位為重慶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學院，研究方向為遼金宋元史。

（責任編輯：朱希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