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現代新儒學的創造性發展

摘要：二十世紀現代新儒學雖然面臨著特殊時期的困難境遇，但仍然取得了創造性發展。現代新儒家從自身的學術背景與個人趣好出發努力創造出自己的學術思想體系，雖然在中國傳統學術的意義上仍然是在“道術為天下裂”的進路上的進一步展開，卻在西方學術范式的意義上取得了豐碩的學術成果，具體表現為：開創了中國哲學史的學科研究，開創了現代新儒家哲學體系，開創了現代新儒學的話語系統。

關鍵詞：二十世紀；現代新儒學；創造性發展

中圖分類號：B26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4）23-0122-04

基金項目：本文系山東省濱州市社會科學規劃課題“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歷史與理論邏輯統一研究”（編號：24-XSZX-002）的有關成果

The Creative Development of Modern Neo-Confucianism in the 20th Century

Gongyan Yu1，2Sun Tieqi3

（1. School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 Jilin University， Changchun 130012;

2. School of Marxism， Shandong University of Aeronautics， Binzhou 256606;

3. School of Marxism， Jilin Normal University， Siping 136000）

Abstract： Although modern Neo Confucianism in the 20th century faced difficult situations during a special period， it still achieved creative development. Modern Neo-Confucian scholars strived to create their own academic ideological systems based on their own academic backgrounds and personal interests. Although it was still a further development along the path of “the originally unified academic gradually split into various theories and schools over time” in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academic sense， it has achieved fruitful academic results in the context of Western academic paradigm. The specific manifestations were as follows： they initiated the disciplinary research of the history of Chinese philosophy， created the modern Neo-Confucianism philosophical system， and created the discourse system of modern Neo-Confucianism.

Keywords： the 20th century; modern Neo-Confucianism; creative development

近代以來，西學的進入使中國傳統文化受到嚴重沖擊，但中國傳統文化內生的原動力滋養并創造出了現代新儒家群體，形成了可以守先待后的現代新儒學，不但頂住了西學最為猛烈的進攻，保留住了儒家文化持續燃燒的火種，而且有所創造，取得新的理論成就。

一、開創中國哲學史的學科研究

考察中國學術思想史的發展歷程，可以發現中國思想史的發展邏輯完全不同于西方。中國上古思想的傳播實不依賴于文本記載，也不依賴于學術研究，而是有賴于“以人載道”或“人以載道”的形式，即由歷代圣人以身證道、以心傳心、以人傳人、世代相傳來承續中華道統。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就是歷圣相傳的代表，韓愈的代表作《原道》就是以這種“人以載道”的方式言說儒家文化的道統。而這種道統傳承的方式存在著人亡道息的危險，不如立為言說、化為文本、可以久傳。但生命之道一旦立為文字，亦存在著由于個體生命體驗、生命修為與學養能力不同等原因而造成人異言殊，從而可能會發生莊子所言的“道術將為天下裂”的思想史邏輯。

孔子正是生逢這一中國文化史由“人以載道”到“文以載道”的轉折時期，考察孔子一生治學，其“學而不厭，誨人不倦”（《論語·述而》）的人生軌跡亦發生了由早年的“人以載道”到晚年的“文以載道”的轉變。孔子周游列國、游說諸侯的目的就是實現其“人以載道”、以身行道的使命，故“知其不可而為之”。孔子一生的主要精力用于教育弟子，其目的仍然是“人以載道”、以人弘道、以人傳道，但唯一可以理解孔子思想的弟子顏淵早死，使孔子痛呼“天喪予，天喪予”，其意即為其道已經無人可傳。故孔子晚年編撰“六經”的深意就是，既然大道在現實之中已經不可行，弟子之中亦無人能夠傳承自己的“性與天道”之學，那就不得不用“文以載道”的方式，以“六經”載道，雖圣人不可得見，但圣人之文章可以傳之于世，以之承續古之斯文，讓后世慕圣之人有所依據。“六經”因為是孔子以身證道之后編訂的經典文本，故承載著中華道統的核心宗旨，這是后世尊崇“六經”的根本原因，也是“六經”真理性的實證根據所在。后世儒學雖然延續了“文以載道”的思想史發展路徑，卻不敢超出“六經”文本的義理之外而另立他說，只能以“我注六經”或“六經注我”的方式形成自己的發展樣態。

故中國傳統儒學的發展史在事實上就是“注經”“解經”的歷史，歷史上的儒家更重視經典的解讀，而不重視對儒學發展的歷史性解讀。在二十世紀西學入侵的特殊國情之下，現代新儒家必須著手總結和構建可以比肩于“西方哲學史”學科的“中國哲學史”學科。其原因有二：一是近代以來儒學在西方文化的逼迫之下退出了歷史舞臺，使現代新儒家不得不回望儒學乃至整個中國文化的發展歷史，反思問題的原因何在，以期找到解決問題的出路，以應對西方文化的挑戰；二是現代新儒家必須以自己的學術建構應對西學對中學的質疑與提問，以證明中國哲學存在的合法性。因為在西方的學術范式下，哲學史的研究被認為是哲學學科得以成立的學術標志。黑格爾有一個著名命題就是“哲學就是哲學史”，那就意味著如果沒有哲學史也就沒有哲學。西學必然要追問屬于中國的哲學史是什么，而中國傳統的學術思想史中的確沒有一部類似于黑格爾的《哲學史講演錄》那樣的“中國哲學史”，事實上在中國傳統學術思想發展歷程中也確實無人進行過一種思想史的整體性研究。這就給了西學以自己的學術標準否定中學的理由和依據，故現代新儒家必須創立自己的中國哲學史研究，以彌補中國思想學術的這一缺失，從而應對西學的挑戰。

正是在此歷史與文化背景之下，胡適率先出版了《中國哲學史大綱》，雖然這只是一部未完全的著作，卻在當時產生了廣泛的文化影響，被譽為用現代學術方法系統研究中國哲學史的第一部著作。其后馮友蘭完成了奠定自己終生學術地位的系統而完整研究中國哲學史的著作《中國哲學史》，成為現當代儒學研究者無法繞過的必讀書，其后陸續行世的中國哲學史著作尚無人可以宣稱或被人認可為已經超越了馮友蘭。“中國哲學史”由此作為一門學科逐漸確立起來，成為現代中國學術研究的重要領域之一。《中國哲學史》著作的出現及中國哲學史學科的創立是一個標志性的文化事件，意味著對中國哲學的“正名”，在具有原始文獻與系統理論支撐的“中國哲學史”面前，西學就不能再說中國沒有哲學了。“中國哲學史”的學科創立，也為中國哲學的研究提供了理論資源與宏觀視野，為中西文化的對話和交流提供了一條理論路徑。

二、開創現代儒家哲學體系

中國傳統學術既沒有西學那種分門別類的學科體系，也沒有規范化的理論體系建構。尤其是中國哲學完全是一種生命的實踐哲學，只是現實地指導生命如何去存在，如何去生活，而對為何如此去存在、為何如此去生活的根據沒有一種系統的理論闡述。所以中國哲學具有一種實用主義的性質，只是現實地指導世人如何去視、聽、言、動，而不注意構建一套能夠證明為何如此視、聽、言、動的理論體系。這就使中國哲學在表達方式與理論形式上完全不同于西方哲學那種符合理性邏輯與因果推定的哲學理論體系，如果按照西方學術標準來考察中國哲學，一定會得出黑格爾的結論，那就是中國沒有哲學。故在西方哲學的質疑與追問之下，中國哲學必須給出自己可以對應于西方哲學的理論體系是什么，這就成為現代新儒家在回應西學挑戰時必須完成的任務，也就是將中國哲學具有實用主義性質的生命哲學體系中內含的理論哲學依據外化出來，以之與西方哲學進行對話和交流，以使西方哲學家能夠理解中國哲學的義理世界，也能夠使已經習慣了西方理性哲學思維方式的現代中國人重新認識和發現傳統中國哲學的奧秘與偉大。

故現代新儒家按照西方哲學的理論范式對傳統的儒學理論進行了現代化的闡釋，并努力建構起儒家哲學的現代思想體系。按照西方哲學的理論范式，一套完整的哲學系統要有自己的本體論依據，有自己的價值論承諾，有自己的認識論方式。雖然整部西方哲學史經歷了所謂的古代本體論哲學階段、中世紀宗教哲學階段、近代認識論哲學階段、現代語言哲學與存在主義哲學階段及后現代的非理性主義哲學階段等劃分，似乎每個發展階段的哲學觀念與哲學思想體系都有很大的不同，但作為其理論范式的根本結構基本相同。故現代新儒家的儒學研究自然也就圍繞著儒學的本體論、價值論、認識論等問題展開理論闡釋與哲學體系建構，初步形成了現代新儒學的儒家哲學理論體系。這是現代新儒學的一個偉大成就，雖然其對儒家哲學的理論體系構建會受到歷史文化條件的制約，仍然存在各種各樣的問題，但就實現儒家思想的現代轉化與現代傳播而言具有重要的思想史意義。

作為現代新儒家第一代代表人物之一的熊十力由儒入佛，創立“新唯識論”哲學體系，雖然其思想體系飽受爭議，但其《新唯識論》一書被認為是最有原創性的中國哲學著作。馮友蘭不僅創作了完備的中國哲學史著作，而且以“貞元六書”（《新理學》《新事論》《新世訓》《新原人》《新原道》《新知言》）建構出自己的“新理學”思想體系。“貞元六書”是融會中西哲學的思想與研究方法后所形成的獨立的哲學思想與理論體系，在其理論表達與觀念體系中具有明顯的西學要素，只是因為其整個觀念體系與理論宗旨最終歸宗于儒學，所以才可以被納入現代新儒學的代表理論之中。作為現代新儒學第二代代表人物之一的唐君毅，以其學貫中西的深厚學養與嚴謹精密的邏輯思維能力，力圖將中國哲學與西方哲學對宇宙人生的所有思考都收入自己“心通九境”的生命哲學體系之中，最終形成了完全屬于唐君毅個人獨立哲學思想體系表達的重要著作《生命存在與心靈境界》。馮友蘭的“貞元六書”與唐君毅的《生命存在與心靈境界》都具有西方思想與學術范式所要求的系統完備的理論體系，將之放在西方哲學史的各家比較之中亦足以比肩，且其思想之精深亦足以與西方任何一位思想家相媲美。

三、開創現代儒學話語系統

傳統儒學的思維方式與理論表達的話語系統與現代決然不同。傳統儒學的思維方式是一種體悟式的中道思維方式，也就是馮友蘭所說的“覺解”，而不是西方哲學那種理性思維的對象性“理解”。從而傳統儒學的思維總是將天地萬物納入人的一體存在之中去理解，主體總是參與到對觀察對象的理解之中，作為觀察對象的一部分，或與觀察對象發生某種聯接，這樣傳統儒學的理論表達就不能是一種西方哲學意義上的那種純客觀的理論闡釋，而是直接表達為某位圣人生命證悟后具有個人主觀性的論斷，或是以種種比喻、象征手法引導閱讀者的思想進入某種境界，達于某種領悟，而不是用系統的理論論證來得出真理性結論以讓人信服和接受。故傳統儒學的話語系統與理論表達方式完全不符合現代哲學理性思維所要求的理論闡釋要求，也無法被現代人的哲學理性思維所理解和接受，這是造成黑格爾那樣的西方學者誤讀中國哲學和現代中國人不能理解傳統思想的重要原因。故要實現與西方思想的對話和讓現代人理解傳統文化，必須對傳統儒學的話語系統與表達方式進行現代轉化，以符合西方哲學理性思維的概念系統與邏輯體系將原始儒學所內含的儒家義理重新闡釋出來，這是由現代新儒家開創的重要歷史任務。

現代新儒家大多具有深厚的西學背景，對西方哲學與文化的話語系統有熟練的把握，再加之白話文運動的興起，現代新儒家用符合現代理性思維與邏輯的話語系統表達傳統的儒家思想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從而實現了由傳統儒學的文言文寫作和體悟式思維的話語表達方式向白話文寫作和理性思維的話語表達方式的轉化，開創了現代新儒學的哲學話語系統，并一直延續、發展到當下，影響可謂深遠。現當代中國人的理性思維方式與理論話語表達除了受西方哲學與文化的外來影響，還受現代新儒家所開創、中西合璧的現代新儒學的話語表達方式的影響，他們所運用的許多概念范疇和哲學理念已經成為現當代中國人日常思維與交流之中的常用話語與常識觀念。在這一點上，可以說現代新儒家的思想史地位非比尋常，承前啟后，開風氣之先，引領一個時代的潮流。在整個人類思想史中，很少能有一個時代的思想家群體能有此機遇來影響和改變一個國家和民族的文化取向，引領一個國家和民族的思維與話語表達方式的變化，這是現代新儒家的榮幸與歷史功績。但問題總是具有兩面性，現代新儒家開創了現代儒學理論表達的新的話語系統，實現了傳統儒學的現代轉化，但此話語系統是否能夠真正準確表達傳統儒學的義理世界與思想意蘊？經此話語系統轉化之后的儒學還是傳統儒學的本義嗎？這是現代新儒家運用其現代儒學話語系統時所內含的巨大風險。

傳統儒學的概念范疇都是古圣先賢切身體悟天道、物理、人情而得之生存論的哲學概念，具有現實的存在感與生存意蘊，必須納入現實的生命存在狀態之中才能被理解。西方哲學的理性化概念是一種抽象而非具體的邏輯概念，其理論演繹完全在概念自身的固定范疇內以形式邏輯的方式展開，完全成為一種邏輯的推進與思想的演繹，而不與現實存在產生直接的聯接。從而西方哲學可以完全是一種頭腦中的風暴，在一個抽象的思維邏輯世界里形成一個完美的體系，卻與生命的現實世界沒有任何關系。所以馬克思說西方的“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1］。中國哲學的概念范疇都直指生命，其真理性依賴于現實的生命體悟與實證，而不依賴于抽象的內涵規定與固定的范疇界定，其概念的推演也按照生命演化的方式展開。因現實的生命存在既有其有限的一面，又有其無限的一面，從而中國哲學的概念既有其特指的內涵規定性，又具有范疇邊界的模糊性，從而在概念推演中既內含著一種生命延展的邏輯，又不受某種固定不變的形式邏輯的約束。比如陸九淵言“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且“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所貴乎學者，為其欲窮此理，盡此心也”［2］。按照西方哲學的概念范疇與思維邏輯去理解，就會覺得不可理喻，但在中國哲學的生存論理解與體悟式思維方式之下，卻是境界超絕之人生體悟。如何實現這兩種不同方式的概念邏輯和話語系統的恰當轉化，是現代新儒家在對傳統儒學思想進行現代話語闡釋時必須解決的問題。作為西方哲學經典術語的“形而上學”就是借用中國哲學概念的典型案例。西方哲學的“形而上學”是“物理學之后”（metaphysics），揭示的是事物背后的本質，是理性向外在世界求索的結果。中國哲學的“形而上”則是指“形而上者謂之道”，是對生生之道的表達，是由對生命的內在體悟而來。所以西方的“形而上學”完全不等于中國的“形而上者謂之道”，否則造成概念范疇的內涵偏差，造成對中西方哲學理念的雙重誤解。

關于思維視域的轉化問題，生活儒學開創者黃玉順先生認為孔子儒學的經典話語系統具有一個深層次的“生活—存在”視域，“一切的一切都源于生活而歸于生活、出于生活而入于生活。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生活才是一切的一切的大本大源”［3］。由此形成孔子儒學觀念的“生活本源—形而上學—形而下學”的三層觀念架構。西方哲學沒有一個“生活—存在”的本源視域，從而只有由“形而上學—形而下學”構成的二層觀念架構。這樣，如何將經典儒學話語系統中的本源視域帶入對儒學義理的現代闡釋之中就成為一個關鍵問題。在西方文化的影響之下，現代新儒家已經習慣了西方哲學的思維方式，習慣了西方哲學的二層觀念架構，且儒學在后世的發展過程中，在宋明理學那里就已經遺失了孔子儒學的本源視域，故現代新儒家對儒家哲學的體系化構建及其話語表達系統都缺少“生活—存在”的本源視域，從而陷入了西方哲學二層觀念架構的窠臼之中。

參考文獻：

［1］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57.

［2］陸九淵.與李宰［M］//陸九淵.陸九淵集：卷11.鐘哲，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0：149.

［3］黃玉順.面向生活本身的儒學：黃玉順“生活儒學”自選集［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6：125.

作者簡介：公顏瑜（1987—），女，漢族，吉林白山人，吉林大學行政學院政治學理論專業法學博士，山東航空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政治學理論、中國政治思想史。

孫鐵騎（1973—2024），男，漢族，遼寧鐵嶺人，哲學博士，吉林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哲學。

（責任編輯：馮小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