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走下去

1

駱梅發(fā)了一個定位給我，讓我記得到時間去。從定位看，她讓我去的那個地方離我所在的小區(qū)并不遠(yuǎn)，只有兩公里多點，對于我這個善于運動的人來說根本算不了什么，但我還是打了的士。

天突然下起了雨，細(xì)雨像銀簾掛在車窗前。我下的士時，駱梅站在海鮮樓下，似乎有些興奮地“嗨哎”一聲。

她今天好像刻意打扮了一番，一件高腰牛仔上衣和一條白色休閑褲，外加一雙紅色高跟皮鞋。

走近時，她向我拋了一個媚眼說，走，二樓。

我注意到她的披肩長發(fā)已經(jīng)剪短，改成紅棕色波浪，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香波味。

這是一家自助式海鮮餐廳，生意格外火爆，駱梅預(yù)訂的六號包間與大廳形成兩個世界。我們按各自的喜好端上了十幾個盤子，然后各自打好佐料。坐下后，駱梅看著我問，這些日子忙啥呢，怎么沒聯(lián)系我？我說在忙著寫一篇小說，你也忙，我不便打擾你。她說你說哪里的話。接下來又說，唉，時間好像真不夠用。我說你看你看，還說不忙！她輕笑一下，夾了幾個大蝦放烤鍋上說，你的小說我讀過兩篇，是龍哥轉(zhuǎn)給我的，特有味道，你會把我作為你筆下的人嗎？我笑笑說有可能。

她習(xí)慣性甩了一下頭，估計還不適應(yīng)短發(fā)。她從手提包里掏出一瓶五糧液，說今晚我們喝這個?？吹贸鰜硭那楹懿诲e。

我們是在愛心捐贈表彰會現(xiàn)場認(rèn)識的。我一般不會參加這樣的活動。龍哥之前并沒給我說起過駱梅這個人，我自然不會認(rèn)識，雖然在同一個市區(qū)。我作為旁觀者，自己無聊了才跟龍哥去的。路上龍哥說一會兒介紹你認(rèn)識一個人，不去你會遺憾。

市里每年都要搞一次愛心捐贈表彰會，駱梅作為捐贈者中唯一的女性也站在了臺上。龍哥在我身旁指著駱梅，說，你覺得怎么樣？我看他一眼說什么怎么樣？他說你看那個女人，漂亮吧，有氣質(zhì)吧。我說還行。龍哥說她叫駱梅。我哦了一聲算知道了這個人。

市里領(lǐng)導(dǎo)給他們戴大紅花，她臉上的兩個酒窩笑起來略顯深了些，白凈的瓜子臉上泛著紅光，仿佛獲得了極大的榮譽。

與其說是駱梅臺上的風(fēng)采吸引了我，還不如說是她漂亮的臉蛋和曼妙的身姿。龍哥眼尖，看見捐贈者走下臺來，馬上拉我擠過人群去見駱梅。他給她介紹說，這是市作家協(xié)會的朋友峰哥，來體驗生活。然后給我介紹駱梅，說她是市里有名的私營老板，同時還是個慈善家。駱梅落落大方地伸出白皙細(xì)膩的手來，我感覺她的手微顫而濕潤，她的眼波像兩潭秋水，臉上瞬間浮起了紅暈。

龍哥說我請你們吃飯。她微笑著用手肘碰了一下龍哥，說誰請不一樣。

時值初春，到餐館包間坐下后，龍哥問她這次又捐了多少錢。她莞爾一笑說不多，只是獻(xiàn)點愛心。龍哥說你年年都捐，也不曉得你獻(xiàn)了多少愛心，捐的錢何去何從有公示嗎？她說捐了心安，應(yīng)該有公示吧。

龍哥將菜單遞給駱梅讓她點菜，說女士優(yōu)先。她在看菜單時，我側(cè)頭裝著看遠(yuǎn)處，實則是在看她。她給我的感覺是大氣端莊秀麗，而且臉上幾乎無皺紋。龍哥說喝紅花郎吧？我不置可否。駱梅抬頭看我一眼說，峰哥想喝啥不要客氣。她把臉對著龍哥又說，我和他是老朋友了。我說紅花郎就夠好的了。她笑了一下，又埋頭點菜。

龍哥也是辦企業(yè)的人，我們相識七八年了，他喜歡下圍棋和打羽毛球，閑時召集朋友喝兩杯，因為性情相合，愛好又基本相同，我們很快就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龍哥有一個酒廠，年產(chǎn)量達(dá)十多噸，他的酒主要銷往外省。

菜上得差不多了，駱梅端起酒說認(rèn)識峰哥是我的榮幸，我敬你一杯。我說哪里哪里，我能結(jié)識你才榮幸，你看你一個企業(yè)家、慈善家，和我這個文人待在一起多不合適。她說什么家不家的，就是求生存，我就是想多一些有文氣的朋友。龍哥端起酒杯詭秘一笑。駱梅看著我，說峰哥不介意的話我們加個微信。我馬上掏出手機(jī)，打開了微信掃碼。

龍哥和駱梅侃侃而談，從生產(chǎn)到銷售，尤其在談到酒的銷售時，龍哥說他全國都跑遍了，銷售額仍然上不去。不像你，你不愁銷路。駱梅笑說，我坐在家中也能掙錢嗎，我也很辛苦。龍哥看我一眼，怕他們的談話讓我感到落寞，或者想借機(jī)介紹一下我的情況。他說你們?nèi)ψ永锒冀心惴甯绨桑阄⑿抨欠Q也是，我就沒搞懂你不過四十二三歲，非要整個哥干啥，我一看到“峰哥”就總覺得你比我大。我說一開始建微信就是這個昵稱。龍哥笑了一下就把話題轉(zhuǎn)移到我的創(chuàng)作上，他問我最近又有什么新作品。我說在寫一篇題為《轉(zhuǎn)身》的小說。駱梅的眼睛頓時放大一圈看著我。我說人要學(xué)會轉(zhuǎn)身，不合適的就得學(xué)會放下，沒有愛情的家庭是不會幸福的。龍哥說我沒聽明白你的意思，能不能說具體點。我說這篇小說講的是，兩個原本就不合適的人，非要死纏爛打糾結(jié)在一起，其實那不叫愛，而是不甘心，一旦進(jìn)入婚姻，一輩子打鬧著過日子，最后兩敗俱傷可能還得離婚。當(dāng)然也有例外，打鬧進(jìn)婚姻殿堂后，感情越來越好，但這畢竟是極少數(shù)。許多家庭都是與沒有愛的人生活在一起，好像嫁娶不是因為愛。我想表達(dá)的是為什么不愛的人非要被一張紙鎖住，明明不合適的婚姻，非要強扭在一起，一個人痛苦就夠了，還要兩人都痛苦，多不人道。

龍哥若有所思地說你說得也對，人這一輩子活得不容易，不管你的事業(yè)有多么成功，家庭幸福才是生活的本身，兩情相悅相互依存是幸福家庭的標(biāo)志。如果婚姻是一把枷鎖，讓人成天喘不過氣，還不如獨自一個人過。駱梅笑了一下，說龍哥你怎么會有這樣的感慨，你老婆對你不好？龍哥說就那樣吧，要是再年輕十歲，我肯定會另做打算，我天天在外跑業(yè)務(wù)，她天天在麻將桌上碼長城，回家打個照面，連好話都沒一句，像我欠她多少一樣。唉，不說沒用的了，你倆碰下杯加深印象。

我忙端起杯看向駱梅，她眼里柔和的光照在我臉上，我們碰杯后一口就干了。

龍哥問駱梅，你為什么不找一個說話的人？駱梅刷一下臉就紅了，但很快鎮(zhèn)定下來瞟我一眼，對龍哥說我認(rèn)同峰哥的觀點，沒有愛情的家庭沒有意思，我也想找一個愛我而我也愛的人過日子。她停頓片刻轉(zhuǎn)向我說，峰哥，有時間拜讀一下你的新作。我說謝謝，還在改稿中。她又端起酒和我碰杯，然后說時間不早了，該回家了。龍哥就笑，說你一個人也算是家？雖然你房子很大，可跟露天陽臺有什么區(qū)別，進(jìn)去是空，出來還是空，連鬼影子都沒有一個。駱梅兩手一攤做了個無奈的姿勢，表情卻有些復(fù)雜，說我有點事要辦，哪天再會。龍哥說這么急干啥，要去約會？駱梅說我一個半老徐娘和誰約會，真有點事。龍哥說你多大呀，還半老徐娘，不過四十吧，咋就說老了呢，你沒聽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嗎，你看我五十了還不服老呢。駱梅笑，又說真有點事。龍哥說駱梅你就裝吧，恐怕追你的人都排成長隊了。駱梅說你看見了？

龍哥站起來要去買單。駱梅不讓，她說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沖著認(rèn)識峰哥，今天也該我買單。龍哥說好好好，下次我請你們到漁舟上吃魚。

分別時，駱梅對我溫婉一笑，像一陣春風(fēng)掠過我的心房。

2

駱梅問我在干啥，我有些驚詫有些緊張還有些竊喜，當(dāng)即停下寫作回她說，寫小說，你有事？她說今天有點煩。

從那次分別后，轉(zhuǎn)眼就過去三個多月了，雖然加了微信，但從沒聊過，她沒找我，我也沒找她。我沒找她是因為我覺得她那么年輕漂亮又富有，我配不上她，而且還不知道該跟她聊什么。她沒找我的原因大概像龍哥說的那樣，排隊的人在追她，或者上次見面我給她的印象并不算好。

我說遇到什么煩心事了？她說沒大事，就是礦上出了一點小事，龍哥正在幫我想辦法。我詫異地問了一聲礦上？她說嗯。我不好刨根問底。我說找我是為哪樣？她說礦上一個工人斷了腿，要價十萬，龍哥說一分不能給。我問她是因為啥斷的腿，找相關(guān)部門鑒定沒？她說鑒定結(jié)果是九級傷殘，是在回家的路上摔斷的。我問是下班回家的路上嗎。她說他下班后去礦山背后撿蘑菇摔的。我說我贊成龍哥的觀點。她說傷者一家老小全靠他打工養(yǎng)活，我是同情他，想給他兩萬，沒想到他會變本加厲，還揚言要上訪。我說是他自己摔斷腿，你沒任何責(zé)任。她說我不忍心他大肚子的老婆天天來公司找，我想給他加到五萬，算做善事，可他還不滿足，非要十萬。我說一分不給也說得過去，他……

我話還沒說完，她說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有空再聊。

龍哥說她是個好女人，命苦的女人，看著風(fēng)風(fēng)光光，實際上孤獨無助，你要是有心，就主動一點。我說我也想主動一點，可我有自知之明。龍哥說她吃過很多苦，感情上也受到過不小的傷害，你一個大男人，不追咋知道成不成……我知道龍哥的下文，我說你別說了，看緣分吧。我是想告訴龍哥，我怕駱梅看不上我，如果被拒絕，我承受不起打擊。

龍哥約過兩次飯局，雖然沒明說是給我創(chuàng)造機(jī)會，但我心里明鏡似的。第一次龍哥請吃烏魚，龍哥說就我們?nèi)恕５樏窙]來，龍哥說她去礦上了，她的礦場在寧安縣，與市里相隔一百多公里。吃過飯，龍哥說有點遺憾。

夏末初秋時，龍哥在漁舟上又請了一次客，打電話給我時，我在一個縣區(qū)采風(fēng)。龍哥說駱梅今天一定會來。我就馬不停蹄往回趕。

駱梅走下濱江路時，霞光披在她身上，讓她看起來像一只彩色鳥。我站在船頭吸煙，仿佛我就是為了迎接她。她穿著一件白色T恤，一條米色一步裙，很休閑的樣子。她的身姿很優(yōu)美，讓我感覺美人魚不是傳說。她離漁舟不到三十米時，我突然激動地向她揮手，她也笑著朝我揮手，仿佛久別重逢的老朋友。我守在樓道口，她抬頭看見我就加快了上樓的速度，當(dāng)她伸出白皙而溫?zé)岬氖治兆∥业氖謺r，一個猛浪拍擊船體，發(fā)出轟的一聲，我的心也隨之轟的一聲，莫名的感動讓血液像江水一樣奔涌。

駱梅說喝高了點。我看向她白里透紅像睡蓮一樣美好的臉龐。龍哥看我一眼，我站起身給駱梅倒茶送到她手上。但她沒喝茶，而是鎖著眉讓龍哥給她點了一支煙。她修長的手指夾著香煙，卻沒有吸一口。龍哥說又遇到什么煩心事了，啥時學(xué)會了抽煙？她笑笑說沒，女人不可以學(xué)抽煙嗎？龍哥說不會抽就不要抽，我想甩都甩不掉。她就將香煙扔掉了。

走下漁舟，龍哥在我身后捅我，我就緊跟駱梅下了漁舟，龍哥卻借故留在漁舟上。

駱梅走路有些趔趄，我在她身旁時不時扶她一把，每次她都轉(zhuǎn)頭沖我微笑，好像表示謝意，又像在給我暗示什么。我們到了濱江路上，她突然轉(zhuǎn)身對我說，峰哥能不能陪我去喝杯茶？我心里一陣竊喜，這是我求之不得的機(jī)會。但考慮到第一次單獨和她在一起，還是有些緊張，甚至有些膽怯，手心總冒汗。我試探著說時間不早了，明天行嗎？她看我一眼說你有事？有事你先回吧。她那雙杏仁眼帶著幾分溫婉。我說我沒事，怕你回家遲了不方便。她說我有什么不方便，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我們在茶樓一待就是一個多小時，她給我講她的身世。駱梅說話很慢，好像每個字都要斟酌。

十三歲時，我爸就得病去世了。媽媽再婚后，原先還帶著我同住，不知為什么，到我十四歲時，媽媽就讓我去了外公外婆家。我考上了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后在一個鎮(zhèn)中學(xué)教書。她停下喝茶，笑說，峰哥，我在學(xué)校上學(xué)時，身邊就有不少男生圍著我轉(zhuǎn)，可那時對他們根本就沒有一點感覺。在鎮(zhèn)上教書時，鎮(zhèn)長秘書汪勁對我特別上心，他高大魁梧，能說會道，他說他是一見鐘情。可那時我不想談戀愛，我覺得自己還年輕，有很大的選擇空間。他每周都會給我寫信，我覺得好奇，就幾百米遠(yuǎn)的距離寫啥信？再說還有電話。后來我好像明白了，他的鋼筆字確實一流。信我都讀過，很真誠很坦率，但我從沒回過他一個字，偶爾在街上遇見，我都快速躲開，怕他糾纏。兩年后我調(diào)到市里一所小學(xué)任教，吃住都在學(xué)校，汪勁照常每周給我寫一封信，我覺得好可笑。在學(xué)校住久了，我就覺得該有自己的住處了，想買房。我的朋友給我介紹了個人，說可以幫我聯(lián)系房產(chǎn)商，能便宜不少錢。我把東拼西湊的十萬元錢交給了那個房產(chǎn)商，可沒想到從此就聯(lián)系不上他了，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找我朋友，可她說她也是在買房時認(rèn)識他的，連他姓甚名誰都不知道。我和朋友到處尋找，把所有樓盤商家都問過了，根本沒有這個人。

駱梅用自嘲的眼神看我，說峰哥，可笑吧，你看我多天真幼稚，你不曉得我那時收入是多少，十萬元的債務(wù)我就是不吃不喝也要還上一輩子，所以我一狠心就辭職了，想做生意。辦完停職手續(xù)我心情好沉重，走在大街上人都是輕飄飄的，像踩在一團(tuán)團(tuán)棉花上。我要考慮住在哪里，去外公外婆家我不敢，怕兩個老人聽說我離職了會心疼，會罵我。想去朋友家住，可在人家家里住只是暫時的，而且還不方便，住旅館也不是長久之計，我舉棋不定，像只流浪狗在街上晃蕩。我突然想起了我媽，可一分鐘后就自我否決了，我媽這么多年從來沒回過外公外婆家，我也沒她的音訊，好像人間蒸發(fā)了。更讓我頭痛的是從此我就沒了生活來源，真六神無主呀峰哥！

駱梅手機(jī)響了，朝包房外走去，幾分鐘后回到包房，自言自語又像對我說，一個神經(jīng)病。她笑笑坐下后又說，我選擇下海經(jīng)商之前，一個朋友答應(yīng)借給我五萬元啟動資金，可我還不確定做哪一行，而且自己從來沒有做過生意，怕一下子把借的錢弄沒了，那不是要了我的命？我獨自在大街上走著，太陽開始落山了，肚子也開始叫喚了，我正要去餐館吃飯，突然聽見身后有人叫我，轉(zhuǎn)過身看見汪勁朝我小跑過來。他說你為啥要離職，好好的工作為啥不干了？我才知道他去學(xué)校找過我。當(dāng)時我心里真的很難過，看見汪勁像看見一棵救命稻草。我眼里含著淚水說我欠了別人錢，上班那點工資一輩子都還不清。他問我要去哪里，我看得出他很著急，他提公文包的手在微微發(fā)抖。我說沒去處。他說都快七點了，我們先去吃飯然后再說好嗎？我心里茫然，不自覺地跟他走進(jìn)了一家餐館。

朋友的五萬資金我沒要，汪勁直接往我卡上轉(zhuǎn)了十萬，他的要求是不管我的生意做得怎么樣，三年后都要嫁給他。我說這算是賣身契？他說我愛你，我有信心，三年時間不算短。我猶豫了好一陣才默許他，一方面他追了我近三年，說明他是真心愛我的，而且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一下子給了我十萬，這意味著給了我重生的機(jī)會。要知道那個年頭，十萬元的分量，按現(xiàn)在的物價，至少是三十萬吧。另一方面，我確實無退路了，除了經(jīng)商，我真想不出還有什么求生之道。我說我先借你的錢，以后還給你，否則我就不要。我不要他的錢，還有更好的辦法嗎，但我覺得面子上過不去，況且能不能處到一起還真說不準(zhǔn)。汪勁是個聰明人，他聽出了我的弦外之音，說你先做起生意再說，畢竟要生活，如果三年后你都愛不起來，那說明我們無緣。他建議我做服裝生意，說你長得像模特一樣漂亮，做服裝生意肯定行，可以試一下。

我采納了他的建議，先到重慶服裝市場考察摸底，一個月后就在永寧路租好門面開始了經(jīng)商。由于路子不熟，我吃了不少苦頭，前半年基本上沒賺一分錢，還累得要死要活。汪勁除了給我打電話，還每周都到我的服裝店，他讓我不要灰心，說沒折本就是最好的開頭。經(jīng)過一年多的摸索，我的生意開始走上正軌，慢慢把借別人的錢還了。我租了一個兩室的房子，加了張床，汪勁有時候也要來住。他努力表現(xiàn)，讓我看到他的好，尤其愛給我做飯，我喜歡吃什么他就做什么，仿佛我的私人廚師。他家在市里，來了也不回他家，而是直接到我店上或出租屋，除了給我做飯，還幫著招攬生意。門店打烊后我們一起回出租屋，有時還去濱河路散散步。但我堅決不讓他碰自己，我讓他等結(jié)婚后。我看得出他很無奈，夜間常在沙發(fā)上獨自喝酒，有時喝過酒走到我房門前，卻從不敢敲我的門。其實我也不忍心，但我怕把身子給他后，等結(jié)婚時他就厭煩我了，所以一直與他保持既像朋友又像情人的關(guān)系。我也想利用時間來加深對他的了解，畢竟沒有與他正式談過戀愛，接觸也很少，怕真不合適。兩年后我就積蓄了一筆資產(chǎn)，打算把汪勁的錢還給他，不是不承認(rèn)和他的關(guān)系，而是我有一種莫名的擔(dān)憂。不知汪勁有什么特殊本領(lǐng)，兩三年時間，居然成了鎮(zhèn)上的重要領(lǐng)導(dǎo)，這讓我常常睡不好覺?？伤f你放心，我是一個腳踏實地的人，靠勤奮工作得來的今天。

駱梅看了一下時間，說謝謝你聽我嘮叨，太晚了，還是下次再給你擺龍門陣吧。我說隨時洗耳恭聽。

我打車送駱梅回家，她說今天很開心，把苦水都倒在你身上了不介意吧？我說我們是朋友，隨時都可以聊。她看我一眼說，是朋友嗎？她的語意里不單是疑問。我說是呀，還能怎樣。她笑了一下說也是。

車到小區(qū)門口，她說不去家里坐坐？我不知她是真心邀我還是隨意說說。我說時間太晚了吧，怕不方便。她淡淡笑了一下說晚安。

3

有天晚上十點多鐘，駱梅突然打電話說峰哥在忙啥，我喝高了。我按捺住激動的心情，說喝高了就早些休息吧。她說想和你擺擺，你陪我一會兒吧。那語氣讓我也有同感，孤獨無奈時，真想找個貼心人聊聊。我說為什么喝那么多酒，不愛惜身體。她說今天高興，不知不覺就喝高了。我腦子里立刻浮現(xiàn)出她美麗迷人的眼睛和荷花一樣粉紅的臉龐，鬼使神差說要是我在你身邊……

她愣了一下，說峰哥你要真在我身邊，我就不會喝這么多酒了，今天龍哥請我吃飯，不知不覺就多喝了兩杯。我還是說喝高了就休息吧。并非我真想勸她睡覺，而是在試探，如果她心里有我，她不會放下電話的。但是她嗯嗯著說是有點晚了，改天我請你吃海鮮。掛掉手機(jī)，我后悔極了，她喝高了正需要人陪，找你是信賴你，你還試探個屁啊。我罵自己太混蛋，不解女人心，還總在小說里描寫女人。

我給龍哥說起駱梅給我打電話。龍哥說看你真夠呆的，人家是給你機(jī)會。我說汪勁到底和駱梅斷沒斷？龍哥說，斷了，徹底斷了，人都死了還能有什么聯(lián)系？我才知道汪勁病死在獄中。

暮秋的一個周末，我先打電話給龍哥，說我想請駱梅吃飯。龍哥說你終于開竅了，她真是個好女人。但是我打駱梅電話，她說今天有約了，改日我請你。我說我有事找你。她猶豫片刻說，那好吧，有龍哥參加嗎？我說有。她在電話里笑，說我準(zhǔn)時到。

我訂了澄溪口的一家火鍋店，因為我曾經(jīng)聽駱梅說過她喜歡火鍋。龍哥拿了一瓶青花郎，在川南地區(qū)算是最有面子的酒。駱梅來時，我和龍哥都站起來，像迎接貴賓。

她說跟他們喝了一杯就過來了，怕你們等急了。我說沒事，你能買面子就很感激了。駱梅說峰哥找我有事我當(dāng)然要來，到底有啥事？

跟駱梅說有事找她，是龍哥出的主意。我臉燙著看龍哥，龍哥很淡定地說大作家請你吃飯都不買賬就太不給面子了。

駱梅似乎明白了我們的意圖，她笑笑說，喝酒的事吧，謝謝峰哥的美酒美食。

龍哥吃到一半時接了個電話，回到桌上就說有事要先走。說你們多聊聊，改天我請客。駱梅詭秘地笑，說龍哥事務(wù)繁忙，我們就不留你了。

駱梅把酒瓶里的酒倒給我后，問我到底有什么事。我說我想和你聊聊，想了解下你和汪勁之后的故事。駱梅笑問是不是真想寫我？我說小說不是故事，更不是真事。她睜大眼睛看我，我說真的想聽你的故事。她說找個茶樓喝茶。

汪勁在新區(qū)買了新房，說是他父母給的錢，并且?guī)胰ヒ娺^他的父母。第三年春節(jié)我就和汪勁結(jié)婚了，那時汪勁又被提拔了，按他的規(guī)劃，再過幾年，他的仕途還可以走得更遠(yuǎn)。我們結(jié)婚后一直沒有孩子，先是節(jié)育，后來想要孩子了卻無論如何也懷不上，我們?nèi)メt(yī)院檢查，才得知汪勁沒有生育能力。真是屋漏又遇連夜雨，偏偏在這個喪氣的時間里，汪勁犯了事，被公安機(jī)關(guān)移送到檢察院。我感覺天崩地裂，萬分沮喪。我去探望他，他還一個勁說沒事，用不了多長時間就可以回家。

我不敢相信汪勁被判了十五年之久，而且沒收了所有的資產(chǎn)，家里除了桌椅板凳床，基本上是空殼。那時我才二十六七歲，大好的年華就毀在他的手里了，十五年呀，我將面臨守活寡的生活。當(dāng)時我有多恨汪勁，恨得咬牙切齒，恨得骨頭都在打戰(zhàn)。我去找他父母，兩個老人說他們也沒辦法，那時我真是無奈到了極點，恨不得跳進(jìn)永寧河一死了之。

駱梅說去趟衛(wèi)生間。我也想上衛(wèi)生間，在聽她的故事時過于緊張喝多了水。

我回到包房沒見著駱梅，過了幾分鐘她才握著電話進(jìn)來說，又一個神經(jīng)病。她將手機(jī)放到桌上，說，峰哥，我沉淪了很長一段時間，要生存要生活呀，我還年輕，我不能因為他進(jìn)了監(jiān)獄就一蹶不振，就不活了，我必須重整旗鼓。

駱梅的手機(jī)響了，她喂喂著朝外走，回來就說我們改日再會行嗎？我一時沒理解她的意思，說為什么要改日？她說有點事必須去辦。我只好同她一起走出飯店，看她上了的士才打車回家。

我把駱梅對我講的故事給龍哥講了。龍哥說你要懂得她的用心，她是一個溫柔的女人，她也有感情需求，也需要理解和呵護(hù)。她不是一個隨便的人，既然她主動約你吃飯，和你談心事，說明她心里有你了。龍哥突然把話鋒一轉(zhuǎn)，說汪勁被捕后，駱梅面對一堆債務(wù)沒有氣餒沒有倒下，堅強地站了起來，她四處籌錢，在我這里借了五十萬，短短的五年，就把汪勁欠下的債務(wù)全還清了，還在市里另買了一套房。她的服裝銷售做大之后，又在寧安一個鄉(xiāng)鎮(zhèn)買下一座煤礦，還開了兩個化妝品門市，算得上是一個成功人士了，在人們的眼里，她是一個漂亮的女強人。

龍哥喝了一口茶，又說有些細(xì)節(jié)她沒告訴你，我可以給你講我知道的事。她與汪勁辦理離婚手續(xù)是在汪勁坐牢后的第四年，她去監(jiān)獄見汪勁，把還款的憑據(jù)一一展示給他，然后誠懇地表明自己的需求。汪勁當(dāng)然舍不得她，但自己的牢獄生活還漫長，他也不忍心讓駱梅活守寡，所以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了字。龍哥看我一眼說，你真誠點好不，她需要愛護(hù)。我說我請吃飯就表明了我的態(tài)度呀，只是沒直接告訴她我想給她……龍哥做了暫停手勢，說我明白你這種人面皮薄，但你都四十幾的人了，也是有過婚姻的人，怎么還像個愣頭青。

我說她離婚這么多年了，都沒有一個上心的人？龍哥說駱梅有很多求愛者，但她是一個清高的女人，一般男人入不了她的法眼，朋友都在盡力給她介紹男朋友，可每次都是陰差陽錯，所以一直單著。龍哥喝了口茶又說，兩年前她談了一個，那不叫談戀愛，是受騙。那個渣男太善于攻心，太會耍手段了，讓單純的駱梅一度沉迷于他的甜言蜜語中。

到底咋回事？我看著龍哥問。她那年偶然遇見一個男人，那個比她大五歲叫張曉春的男人，我現(xiàn)在還能想起他的樣子。他自我介紹說他有一個石粉廠，還有一個木器加工廠，當(dāng)然駱梅不是看重他這些，而是覺得他給自己的第一印象不錯，所以答應(yīng)交往看看。一開始那家伙裝得像個正人君子，駱梅給他打電話，想多了解他的一些情況，可他說忙，不是忙業(yè)務(wù)，就是忙應(yīng)酬，總不見駱梅，這種欲擒故縱的伎倆讓駱梅欲罷不能。你知道一個感情上受過創(chuàng)傷，為事業(yè)日夜操勞的女人，多么想擁有一個溫暖的家。過了一個多月，這家伙突然出現(xiàn)在駱梅跟前，搖動三寸不爛之舌，讓駱梅深信不疑。他提出要與駱梅同居，駱梅開始很猶豫，對他不夠了解，不放心他可又放不下他，駱梅在半信半疑間還是接受了他。每天駱梅出門他也出門，有時很晚才醉醺醺地回到駱梅的住處，有時打個電話說自己廠里忙，整夜不歸。駱梅也沒想那么多，自己有時也早出晚歸，以為他可能業(yè)務(wù)繁忙。他經(jīng)常從駱梅那里要錢，有時三千五千，有時一萬兩萬，不是說購置器材，就是資金周轉(zhuǎn)不過來。駱梅也不計較，只要他對自己好，她不在乎錢。

但是駱梅沒想到，相處不到一年，張曉春突然提出讓駱梅借他一百萬拯救他的企業(yè)。雖然一百萬對駱梅來說不算什么，但畢竟不是小數(shù)目，這引起了駱梅的警覺。駱梅打電話給我，我才知道她處了男朋友，我提醒她當(dāng)心受騙。她這才想起這個男人平時吃喝用度都是她掏錢，連內(nèi)衣都是她給他買，她覺得這個男人可能真有問題。她開始不動聲色地暗地里調(diào)查，我也幫她查，花了不少精力和時間，終于弄清了男人的情況。原來他就是一個游手好閑的浪蕩子，十幾歲從農(nóng)村出來闖蕩，既無學(xué)歷又無技能，就憑他一張臉一張嘴招搖過市，騙財騙色，有不女孩少婦被他玩弄在股掌之中。我還了解到他根本就沒有什么廠房，他說的石粉廠和木器廠，都是子虛烏有的事。

駱梅氣得七竅生煙，她讓張曉春滾蛋，只要他離開了她的家，就算這段孽緣結(jié)束了。但是她低估了張曉春這個渣男，他不但不離開駱梅家，反而把他們的隱私視頻放給她看，威脅她，如果不給他一百萬，就把視頻發(fā)到網(wǎng)上。駱梅既害怕又傷心，她一個人時就哭，哭自己命不好，遇上一個男人進(jìn)了監(jiān)獄，再遇上一個男人是騙子。她恨，恨自己太幼稚太單純，連這樣一個道貌岸然的騙子都看不清。面對張曉春的糾纏，她讓我?guī)兔φ埪蓭?。我直接報了案，那家伙被抓捕后，駱梅才真正得以解脫?/p>

4

駱梅給我滿上酒，說上周把煤礦賣掉了，不想活得太累，峰哥，我今生最大的愿望是想有個孩子。如果當(dāng)初不是那么幼稚，不被別人騙錢，就不會發(fā)生后來的一切，說不定我一直教書，遇上個誠實厚道的人，然后有個好的感情歸宿，有個可愛的孩子，唉，這都是我的命。峰哥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今天請你吃飯，今天我四十歲了，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回家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是不是失敗的人生？我趕緊安慰她說你已經(jīng)做得夠好的了，有自己的事業(yè)，為人正直善良，朋友們對你評價很高。給她夾了一只蝦后，和她碰了杯，我說祝你生日快樂！她眼里盈著淚，我忙給她遞紙巾，說不要總是回憶痛苦的過去，人生是單程旅行，沒有回程票賣，開開心心過好每一天，身體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她說我前天夢見了汪勁，他穿著華麗的服裝，像一個新郎，和我并排走在商業(yè)街。我說可能是你心理壓力太大，以前常去探望他吧？她說他死之前我?guī)缀趺扛粢粌蓚€月就去監(jiān)獄，后來他得病了，不忍心再看，面黃肌瘦的，像個餓死鬼。

我說你不欠他的，他死了倒也干脆。她的目光爬過我的額際，突然說峰哥你有什么打算？我說我也想晚年生活過得歡暢些，有個知心愛人相互攙扶。她目光灼灼地看著我，說你從來沒對我說過你的過去，就不想講講你的過往嗎？

我說龍哥一定把我的情況告訴過你吧？

她說我想聽你親口說。

我說我二十五歲時愛過一個人，都快結(jié)婚了，她卻反悔了。她提出分手時，既沒給我說明原因，也不回答我的疑問，分手后不久，她就嫁給了一個經(jīng)商的男人。駱梅看著我問，后來呢？我說她是我的初戀，我心里一直戀著她。老天安排的吧，她老公七年前突然車禍死亡，后來聽別的朋友說起我才知道。我不忍心她一個人孤苦伶仃地過日子，我請她再次考慮我們的關(guān)系，她一年后同意了與我結(jié)婚?；楹笪覀兩畹煤芸鞓罚覀冋胍⒆訒r，突然她查出患了子宮癌，而且是晚期，不到半年就去世了。駱梅哀嘆一聲說你太善良了，你的命也苦！我說都過去了，不想再提起往事。

后來我們一直喝酒，暢想各自未來的人生，直到玻璃瓶里的五糧液再也倒不出一滴，我透過玻璃瓶看她，她的臉頰已經(jīng)泛起一片晚霞。

走出海鮮酒樓時，毛雨還在下，我們的步履都有些搖晃，駱梅伸手挽住我的胳膊，像情侶一樣并肩走著。我說打車吧？她說不打，就這樣走下去，不好嗎……

作者簡介：吳小林，筆名郁峰。四川省瀘州市作協(xié)會員，市作協(xié)常務(wù)理事。著有長篇小說二部，中篇、短篇小說若干，作品曾多次獲獎。

（責(zé)任編輯 朱貞明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