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1年,外曾祖尤其倜出生在南通的一個讀書人家。外高祖尤金鏞早年考取過秀才,又于南菁書院求學數載,先后任職、任教于南通翰墨林書局、通州女子師范及省立第七中學。外高祖思想開明,學兼中西,曾編譯日本《初等水產志》《化學方程式》《近世化學教科書》等教科書。外曾祖的長兄尤其偉是昆蟲學家,著有《蟲學大綱》《害蟲防除學》等,曾與周建人一起編譯《吸血節足動物》。《中國科學技術專家傳略》稱其:“農業昆蟲學家、農業教育家,是我國昆蟲學奠基人之一。他在棉花蟲害、熱帶作物蟲以及等翅目分類的研究方面作出了許多開創性的工作。他編著的《蟲學大綱》是我國第一部較系統的昆蟲學理論專著。”在父、兄的影響下,外曾祖選擇了昆蟲學教學、研究為自己的人生道路。外公尤世瑾生于1932年,是外曾祖的長子,他同樣在家庭影響下,亦習農學。
一
外曾祖1921年中學畢業以后,曾短暫在小學任農業自然教員。《國立東南大學農科概況》記錄,1926年前后,他曾與兄長一起在國立東南大學從事昆蟲研究,擔任東大農科的棉蟲股助理。1930年前后,外曾祖在江蘇省昆蟲局擔任技術員,參與過1929年江寧縣捕蝗工作,還替南京中國科學社植物標本室熏殺過害蟲。外曾祖的第一篇學術論文《大卷頁蟲之研究》就是在此期間發表的。
外曾祖后又在南通學院擔任昆蟲學助教。1935年,南通學院農科的師生們創立了昆蟲趣味會,并自籌經費編印了昆蟲學專門期刊——《趣味的昆蟲》。外曾祖積極參與趣味會的活動,連續擔任兩屆理事,兼任第三屆理事會會計,還身體力行地為《趣味的昆蟲》撰稿。這段教學相長的穩定生活,讓外曾祖得間,先后在《通農期刊》《趣味的昆蟲》等雜志發表研究論文、報告十余篇。這其中就包括他在早年論文基礎上形成的對大卷葉蟲的系列研究。其間,他還幫忙校對了兄長尤其偉的專著《蟲學大綱》。然而好景不長,1937年因日寇入侵,昆蟲趣味會被迫暫停活動,南通學院亦無奈停課,1938年更是遷往上海租界。動蕩之中,外曾祖為養家糊口,不得不先后從事多種職業,艱難維生。他的昆蟲學研究遂告中斷,相當長的時間里,都沒有再公開發表學術論文。
抗戰勝利以后,南通學院于1946年遷返南通,外曾祖得以重回講臺。后來,他繼續在南通學院任教。1952年全國院系大調整,南通學院農科奉命改組為蘇北農學院,遷往揚州。因長兄已經遠調廣州華南熱帶作物研究所,外曾祖為照顧年事已高的父親及家庭,婉拒了蘇北農學院的副教授聘職,留在南通,錯失了一次寶貴的學術機會。現今外婆還保留有一封蘇北農學院建校委員會不同意外曾祖辭職,催促其早日赴揚的信件。
南通學院遷到揚州后,外曾祖轉屬南通博物館農業科,至今博物館還保留有幾十幅他繪制的昆蟲及鳥類解剖圖。1953年,外曾祖當選為中國昆蟲學會南通分會主席,分會的會址直接設在他的單位南通博物館內。1955年外曾祖調往南通市農物局農業科,任工程師。1957年,他有幸重執教鞭,在南通農業專科學校任職。1959年,外曾祖再逢厄運,不幸小中風,因病提前退休。
二
少年時期,外公已向往進步。他曾同我講起過一件往事,也是其一生的一件憾事。外曾祖母吳寶鈿自幼便失去了雙親,全由堂嫂和姊姊撫養長大,故與堂嫂一家最為親密。堂嫂之子吳天石思想進步,青年時期就參加了革命。一次,十幾歲的外公瞞著父母向表哥表達了投身革命的意愿,吳天石非常支持,約定第二天以敲窗為號,悄悄帶表弟離家。豈料翌日,整整一天,外公都未等來表哥的信號。原來,外曾祖母偶然獲知此事,護子心切的她說什么也不同意侄兒帶走愛子。外公遂未能早早參加革命。
1949年暑假,尚是初二學生的外公,以前五名的成績考入蘇北南通農業學校植保專業求學。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很快學校發起了參軍運動,外公再度懷揣著強烈的愛國情感報了名。遺憾的是,因在體檢中檢出胃病,他最終落選。值得一提的是,當時外曾祖也響應號召,減薪支持抗美援朝。1952年,外公順利從農校畢業。這一次,他堅定地向組織要求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工作,即由蘇北行政公署分配到淮陰專署蝗蟲防治站工作。
民國以來,淮陰地區便蝗災頻發。洪澤湖畔廣大的荒草地,為蝗蟲的孳生和繁衍提供了極為有利的環境。每次蝗災都會造成極大的損失。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蟲患治理被提上日程。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外公與同事在異常艱苦的條件下,完成了治蝗站從無到有的建設工作。治蝗站建成以后,外公充分發揮所學,進行了蝗卵胚胎發育及產卵的試驗研究,為預測蝗災的發生打下了基礎。他還深入各縣蝗區指導治蝗工作技術,培訓治蝗骨干。由于蝗區分散在廣無人煙的洪澤湖邊,每次深入蝗區,外公不僅需要步行八九十里路,還要不做防護就涉水過河。
長期工作在寒冷、潮濕的環境中,外公患上了嚴重的關節炎,常疼痛到無法正常走路。淮陰本地醫院無力治療外公嚴重的病痛。最終他轉院到蘇北醫學院附屬醫院,前后經過兩個多月的治療,才勉強恢復。而甫一恢復的外公,便立刻返回淮陰,回到了工作崗位上。
1957年,外公奉命調回到南通,在農林水利局任技術員。其間,外公先后推廣了麥、稻、棉的栽培技術和大田病蟲害的防治技術,參與培訓農民技術骨干和供銷社藥械員,還曾為大面積栽培管理及病蟲害防治提供指導。1959年,外公又受命負責南通市第一次土壤普查工作。在他的具體組織和協調領導下,及時完成了市區土壤的野外剖面布點取樣、取土、訪問,以及室內比土、評土、化驗等工作,最終高質量地完成了《南通市土壤志》。
而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外公一直都沒有放松自身的業務學習。農校畢業后,他就一直堅持自學相關的大學、大專課程。1958年,外公參加了江蘇省農林廳、南京農學院舉辦的土壤農化訓練班。1960年,他又參加了江蘇省農林廳和江蘇農科分院舉辦的植保研究、測報訓練班。1960年至1962年期間,他由農水局推薦,一直在南京農學院舉辦的“江蘇植物保護函授專修科”學習。通過這些學習,外公成長為農水局的技術骨干之一。他還在自學中練就了標準的英語發音。多年以后,長期留學在外的表妹曾夸贊外公的英語發音純正。
長期的高強度工作、學習,導致外公的身體不堪重負。1960年底,他支氣管擴張,大量吐血,不得不病休一段時間。
三
1962年元月,已經恢復工作的外公與外婆成婚。婚后,外婆精心呵護外公的身體,困擾外公多年的胃病得到了調理,但他的肺部還是落下了病根。1964年,外曾祖的中風也有了好轉,養病期間,他曾感慨,“在舊社會,像我這樣的人,哪有錢天天吃藥,早沒人管你死活了,全靠黨才有今天的幸福,要心懷黨的恩情”。外曾祖如此說也如此做,本著發揮余熱、貢獻社會的想法,他希望能繼續作一些昆蟲研究。恰巧,外公開始在農水局負責農業生物防治工作。南通市科協便介紹外曾祖到農水局新成立的生物防治室工作。于是,外曾祖、外公這一對父子一起開始了農業生物防治研究。
所謂農業生物防治,是指在農業上利用一種生物對付另外一種生物,以有效降低有害生物種群密度的方法。該方法最大的優點是不會對生態環境造成污染。農業生物防治技術在當時具有一定的前瞻性。據《江蘇科學技術志》記載,1975年以后隨著提倡綜合防治,江蘇地區才一度掀起生物防治研究的高潮。外曾祖和外公的研究較此提前了約十年的時間。
紅鈴蟲是危害棉花的主要蟲害之一。南通一直是重要的產棉基地,飽受紅鈴蟲之害。經過深思熟慮,外曾祖和外公決定使用生物防治技術來降低棉紅鈴蟲蟲害。他們選定棉紅鈴蟲的天敵——內寄生蜂齒腿瘦姬蜂,作為研究對象。齒腿瘦姬蜂不僅是棉紅鈴蟲的天敵,還是針對紅鈴蟲的專一性寄生蜂。通過在田間施放齒腿瘦姬蜂,將能夠對紅鈴蟲起到防治作用。
當時國內外都未曾有人作過這方面的研究。他們的研究從一開始就得到了有關部門的重視。據《南通市志》記載,1964年項目剛剛起步,南通地、市就安排了經費;1966年,研究名列江蘇省科委當年下達給南通的六個項目之一;1967年省科委也都安排了經費。最后,研究還被國家科委列為重點攻關項目。
經過多年研究,外曾祖與外公將他們最終的研究報告以《棉紅鈴蟲天敵齒腿瘦姬蜂的研究》為題,發表在1980年《昆蟲學報》第23卷第2期。論文發表以后,社會反響較大,獲評1980年度南通市優秀科技論文獎。從1981年開始,國外科研機構紛紛來信索取相關研究資料,包括美國西部地區農業研究所、夏威夷大學農學院、法國弗朗索瓦·拉伯雷大學農業系統實驗生物菌種學研究室、瑞典烏普薩拉大學生態站、哥倫比亞農業研究所等。
除與外曾祖的共同研究外,生物防治方面,外公還先后進行了金小蜂的引種、繁殖棉倉放蜂防治越冬紅鈴蟲試驗,“九二七”土法生成、應用試驗,棉紅鈴蟲、小菜蛾性引誘劑應用試驗等多項研究工作,并于1978年獲得南通市農業先進工作者稱號。
外曾祖后來經常參與南通市科協工作,為科協常委,并且是南通市第二、三、四屆政協委員。1984年,他與其他156位從事昆蟲學工作四十年以上的老專家會員,受到中國昆蟲學會的表彰,獲贈紀念金鑰匙。1989年外曾祖去世。外公于1979年開始擔任南通市農業科學研究所副所長,1985年調任港閘區多種經營管理局調研員,后借調到港閘區科委分管科研工作,1987年晉升為高級農藝師,1992年退休。2021年外公因肺心病去世。
或許與外曾伯祖尤其偉相比,外曾祖、外公的研究相差甚遠。但我想盡可能地將一對經歷過時代動蕩,卻還默默耕耘于昆蟲學領域的父子的故事記錄下來。所謂純行終致遠,厚積總薄發,憑著一份堅持,外曾祖、外公父子二人也書寫了自己的故事。
(作者單位:南京審計大學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