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常常說時間可以沖淡一切。但我心頭那一塊隱痛像好不利索的傷疤,時不時發著炎癥,或又早已植入了骨髓。似血脈里涌動的心跳,與生命同在。時光在不斷地變遷,記憶依然浸染著腦海。
那是多年前一個傍晚,朦朧的天空又下起了瓢潑大雨。從一個急促陌生外地電話傳來熟悉的鄉音:“你下安的姐姐下午在果山上被雷電劈了,已經抬回她家屋檐下了,聽說狀況很是不好,奄奄一息。你在縣城更熟悉,看能不能請城市醫院的醫生上去搶救?”
我一下子愣住了,腦子像被什么東西撞擊了一下蒙了,眼前一片漆黑。不負責任的姐夫多年前已外出,多年來杳無音訊。外甥比我小了幾歲,也外出廈門務工,只剩下姐姐一個人在家守著那一片果園。我不相信這種災難會降臨在善良的姐姐身上,肯定是人家打錯了電話,或是我聽錯了,心里一邊祈禱,一邊麻痹著自己。
幾分鐘后,七旬的老父親也打來電話。哽咽了許久才說清楚,只是反反復復地重述著:“快回來救救你姐姐,她快不行了。”母親的哭聲,顯得更加凄涼。她在那頭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用近乎哀求的聲音說:“兒呀,我們家只有你才能救活你姐姐了。求求你多想想辦法,她還這么年輕,老天爺,請別再折磨我的孩子們了。”
進一步證實前面的電話不是打錯了,也沒聽錯是真的。徹底讓我方寸大亂,瞬間不知所措。街道邊閃爍的燈火將我所處的方寸之地點亮,它的光切割著那一片黑暗,這燈的光亮令人有著不持久的遺憾。天空陸續傳來轟隆隆的雷聲,像小販推動車輛碾過柏油路面的聲響,從沉重的天空蔓延跌落地面。
我愣了許久,猛然回過神來趕忙去中醫院找堂哥。他比我年長,又是醫院的領導層,能給我更多的主意。堂哥了解了情況后麻利地安排好一切,讓救護車隨我一同趕往現場。天空的雨還是傾盆,不肯停歇。路上我度秒如年,腦子空空蕩蕩。我只希望能快一些,再快一些。但路途太遙遠太漫長,像駛向一個深邃的黑暗里。
我緊鎖著雙眼,腦海中浮現出一幕幕童年的記憶。那時姐姐綁著兩條辮子牽著我的小手,行走在夕陽投照的石階古巷里。腳下鵝石鋪就的路面,一條條參差不清的縫隙在延伸,錯落有致的石頭臺階高過雙腳,矮小的我得緊攥姐姐的手順勢才能爬上,她溫暖的雙手讓我有足夠的安全感,陽光投在姐姐的臉頰上,白凈的臉映成一片緋紅。那時,姐姐在我心中像天使一般。這身影深深地印入腦海,像一股暖流。在我傷心絕望時,對未來重塑著希望。
恍惚間,已到了目的地。眼前漆黑里的微弱燈光下,年邁的父母哭得像個淚人。看著我們從車上下來,狠狠地拖著醫生的手:“醫生,您來了,我家孩兒有救了。”父親半跪在姐姐跟前,見我過來,手忙腳亂地在口袋里亂抓,掏出一把皺巴巴的零錢,拼命地塞給了我。嘴里不停地念叨“這些錢,雖然不多,你帶著去救救你姐姐,她還年輕”。
我輕輕地走近姐姐身邊,她像睡熟了的人兒,屋檐濺起的水珠,拍打在她的肌膚上,她沒有任何反應,直直地躺在一個竹編的曬板上,一動不動氣若游絲,仿佛下一秒就要離我而去。水珠摻雜著母親掉下的淚水,在紫色的臉頰上流淌,肚皮鼓得像個吹起的氣球,被雨水浸濕直在外泄,又像要掙脫紐扣的束縛。此時除了父母的哭泣聲,還有隱約呼吸聲。瓦面的水匯聚在屋檐傾瀉而下,濺起的水珠打在曬板上。
與此同時,醫生正在緊張地搶救著。許久,主治醫生說:“瞳孔已經放大,生命體征非常微弱,放棄吧。”父母跪倒在地苦苦哀求:“求求你們,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她還活著,一定還能救活。”靜默邊上姐夫的堂兄弟們附和著“既然醫生都這樣說了,就再別浪費錢財了。到時,別救不了命,還人財兩空。省一些錢,給她小孩成家立業,醫生也算盡力了。”我眼前一黑,心被絞得粉碎。像盛裝紅酒的玻璃容器被打碎,那滴滴殷紅不斷在外泄。
或許,這是沒有結果的堅持,但我不想放棄,心間有個熟悉的聲音一直在呼救。或許,是姐姐的呼救,哪怕是能讓她多活那么一刻,我都要盡力去救護。只要有一絲希望就愿賭上一切,換一絲希望。人事未盡,為何要安于天命?我堅持帶她去醫院搶救,無關他人,一切由我個人承擔。
在我的堅持下,救護車在泥濘打滑的鄉道上飛馳。年邁的父母也執意陪同,生怕一挪眼之間,姐姐就會消失便再也看不見了。為爭分奪秒,我無情地撇下了父母,讓他們在漆黑的夜色下步行回家。車行駛在顛簸的彎路上,刺耳的救護車警報聲打破了山谷的寂靜。醫生們依舊緊張地竭力搶救著,而我除了焦慮地胡思亂想,什么也做不了。又一次陷入沉寂,又多么的無助。
車窗外,雨還是不停地下著,伴著雷鳴,閃電一次次割裂著黑夜,而我又一次陷入回憶的漩渦。小時的我體弱多病經常做噩夢,不是夢見烏云翻滾,就是電閃雷鳴,或是夢見霧靄朦朧、荊棘叢生。有一次記得非常清晰,那次,姐姐帶我到河對面的鴛鴦塘去撈菱角,沒多久,明媚的天空忽然密布著烏云,雷電交加下起了瓢潑大雨。我使勁呼叫著姐姐快點回家,可雙腿卻隨著陷入泥沼拔不出來,我越是拼命掙扎,越陷越深。眼看池水即將漫過肩膀,慌亂中向姐姐招手求助,可她卻像個石雕無動于衷。
經過那一場噩夢,我得了一場像好不利索的病,高燒不退,滿嘴胡言。父親嚇得四處求醫問藥,母親更是熬紅了眼,寸步不離守護在我身邊。母親信佛,每天天不亮就起來上香,祈求神靈保佑。許久后,我的病逐漸有了好轉,但好像落下了病根,害怕陰天打雷,尤其是害怕電閃雷鳴的夜晚。
不覺中,車飛馳進了縣城。街道正西北角落,幾個陌生人如死神般佇立,倒影淹沒在黑暗的夜色,沒有一絲生氣。雨,依舊在無情地下著,不時伴隨著閃電,讓夜變得詭異無常。
很快,一條條管道與電纜連接身上的姐姐被推進了搶救室,抬上了手術臺。進去時,臉頰還是像被霜凍打過的茄子,沒什么過多的反應,紫青里依然沒一點血色。我被無情地阻擋在一門之外。走廊上腳步急促而又混亂,進進出出的人流,顯得焦急而又無助。
時間漸漸晚去,只剩我一個人孤獨地在走廊里徘徊。那些忙碌而又不相干的身影,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路口就在這里,只是沒有人愿意進去。雨終究會停,像霧霾終會散去,只是這個秋沒了生機。生命的鐘擺在永恒里無限輪轉。我木訥地看著進進出出的人流,門關了又開。抖動的手,卻不知又簽過了多少生死責任狀。秒針在不斷飄移,那一分一秒都讓我膽戰心驚,一個小時過去,兩個小時……
幾個小時過去了。醫院被罩上一層深邃的陰影,搶救室的燈依舊那么敞亮,零亂的步履稍微平緩了些許。忽然,醫生欣喜地叫喊著:“誰是家屬,病人暫時已經脫離危險,不過還在昏迷中,什么時候醒來、能不能醒來還是個未知數,要有心理準備。如要喚取她的醒,請家屬一起努力配合,多講她記憶里的事。”
此時的窗外,雨慢慢地停了。一縷暖暖的晨光從窗外投了進來,新的一天又開始了。累了一天的我,依舊沒有困意,一直靜坐在病床前,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著小時的故事,試圖用這些溫暖的記憶能喚醒貪睡的姐姐。
不知不覺,一天就這樣過去了。時針依然在一圈圈地轉個不停,根本沒停的意思。護士與醫生的腳步,依然在不停地變換。我的時間也在盲目地流逝,只知在姐姐耳邊重述著老掉牙齒的往事,直到滴下最后一滴淚水。可姐姐卻像個植物人一樣,紋絲不動。
好不容易熬到黃昏,窗外的最后一縷陽光離開了窗臺,掉進西山。一天沒吃東西的我,胡亂吃了幾根面條,又趕回了搶救室,生怕姐姐醒了沒人照顧。可這次姐姐好嗜睡,我回到搶救室,她還是靜靜地躺著。
天,慢慢地落下了帷幔,都市的夜色被一盞盞霓虹燈點亮。我思索著應該給姐姐擦個身,此時老婆也從家里出來。打上一桶熱水,我倆像照顧母親一樣,什么也不曾多想開始幫助姐姐擦拭著身體,生怕愛干凈的姐姐醒來看到自己現在這么難堪的樣子會難過。柔軟的毛巾撫過她肌膚,她似乎一點也不知道,依舊安安靜靜的。擦好身體,老婆也得趕緊回去照顧家里的小孩。
醫院的夜,靜到讓人可怕。偶爾外面還傳來低微的抽泣聲,讓漆黑的夜顯得更加凄涼。在搶救室里的夜,讓人無法安眠。秋是收獲的季節,給人以喜悅和歡樂,但我眼前像萬物凋零、滿目瘡痍,令人感傷。
多么希望姐姐可以勇敢一點,早點醒過來。只要有一絲氣息,就不能輕易放棄。生命是脆弱的,又是頑強的。在姐姐昏迷的那段時日里,我陷入了憂郁寡歡里,每天精神不振。
一連經歷了六天五夜,我每天都重復講述著同樣的故事。眾人總用不解的目光看著我,許多人認為我是個孝兒,醫生也贊喜我的執著。這些天,我幾乎沒合過眼,幾天瘦去十來斤,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一切的付出,都會有回報。就在那個下午,不知是我無數次地呼喚,還是蒼天的憐憫眷顧,姐姐終于醒了過來。我使勁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生怕這是幻覺。不料她竟然開了口:“弟弟呀,你怎么這樣子,給我穿狗窩里的衣服,你帶我來這什么地方?這不是醫院嗎?怎么會帶我來這個地方呢?我都不會坐車,是你帶我走路下來的嗎?”
一連串的問題,此時又驚又喜的我,不知從何作答。那天外甥從外地回來了,幾個姐姐也隨之趕來。她們就站在我身邊,但姐姐只認得我這個陪伴她病床前的弟弟。奇怪的是,還一直追問她們是誰?我尷尬又開始擔憂,還好醫生講:“你姐姐應該只是短時失憶,時間久了會慢慢地恢復正常,目前需要時間。”
一個月的光陰是漫長的,又是短暫的,姐姐總算是康復出院了。我突然覺得這個秋天算是溫暖的,空氣中還蕩漾著窗外的暗香。有我陪伴的姐姐也笑得格外開心,似乎在為重生而欣喜。
而今,扎根進了奢望的城市。熱情的堂哥依舊瀟灑,他的恩情銘記于心。姐姐還在那片生養著她的山村,經歷了那一場變故的她,變得不再是那個熟悉的人兒,她像淡出了我童年時給我的記憶。她只像母親那樣守護著那一個家,一刻也不愿離開。近些年,母親每年都得在醫院度過一段時期,作為女兒的她也特別少來城里看望父母。像從那刻起,她已看淡了人世、看淡了人生,也看淡了入骨的那份親情。
風,吹在紙花上發出刺耳的聲響,一個童真般的笑聲劃破天際。我不能參悟生命的密碼,但透過歲月斑駁的光影,我感受到了生命的頑強,觸摸到秋天收獲的氣息。一陣風拂過,我仿佛看到谷穗在翻滾,欣欣向榮,充滿希望。
作者簡介:
周鴻,江西會昌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江西省作協會員、半朵中文網十佳簽約專欄作家、北京寫作學會會員。散文、詩歌作品發表在《國防時報》《人民日報》《中華文學》《神州文學》《中國文藝家》《中國礦業報》《中國家庭報》《中國教工》《中國詩歌》《藝術交流》《江河文學》《芒種》《詩歌月刊》《丑小鴨》《青海湖》《牡丹》《海燕》《參花》《三角洲》《黃河文學》《雨露風》《奔流》《揚子晚報》《華西都市報》《四川科技報》《西南商報》《山東商報》《江蘇經濟報》等百家省級刊物。入選多家年鑒,偶有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