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忌諷齊王納諫》三問三答新解

《鄒忌諷齊王納諫》選自歷史散文《戰國策》，其高超的勸諫藝術一直是學界研究的重點。再讀《鄒忌諷齊王納諫》，發現文中三問三答的變化頗有深意，可謂是在問答變化中顯親疏，在問答變化中富情感，在問答變化中突心理。

鄒忌在比美過程中一共問了三次，且三次問話的對象與語言都不相同，被問者的回答也各有特點，為方便讀者閱讀比較，現先將三問三答的具體內容以表格的方式羅列出來。

問答變化中顯親疏

“差序格局”是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提出的，他認為在差序格局下，每個人都以自己為中心結成特定網絡，這個網絡像水波紋一樣推及開來，愈推愈遠，愈推愈薄，且能伸縮、收放自如，會隨自己所處時空的變化而產生不同的圈子。“差序格局”放在《鄒忌諷齊王納諫》這篇課文也同樣適用。《鄒忌諷齊王納諫》主要講了鄒忌從自己與徐公比美的小事中悟出道理，委婉勸諫齊威王廣開言路的故事。鄒忌是貫穿全文的主人公，是故事情節發展的紐帶，更是“差序格局”下所結成網絡關系的中心點。不論是在比美過程中問話的妻、妾、客，還是在勸諫過程中涉及的齊威王，他們都存在以鄒忌為中心點所形成的一個“同心圓蜘蛛網”上。不過，值得關注的地方是——妻、妾、客在這個關系網上，與中心點鄒忌的親屬緊密程度各不相同。

這種差異主要體現在鄒忌問話時所使用的人稱代詞上。在問妻子時，鄒忌自稱“我”；在問妾和客時，又用的“吾”，這兩個字雖然都是第一人稱代詞，表示“自己”，但是情感表達上卻明顯不同。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編纂的《漢語大字典》對“我”“吾”分別進行了闡釋。字典中寫道：“我”表示親密。如：“竊比于我老彭。”（《論語·述而》），意思是我私下里把自己比作老彭。朱熹注：“我，親之之詞。”認為“我”字是表示親昵的詞。又如《詩經·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詩經·氓》：“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前者運用今昔景物對比抒情傷懷，后者描繪了女子對熱戀男子未找來媒人而誤婚期的嬌嗔。可見，“我”更口語化，大多時候用于私密空間，更給人親近之感。再看用“吾”字的句子：“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師說》韓愈）“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前赤壁賦》蘇軾）“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仔細斟酌以上幾句，不難發現涉及學習、仁義、家國等莊重問題時多用“吾”。可知“吾”相比于“我”更加正式，多用于公開嚴肅場合，更有距離感。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鄒忌與妻、妾、客親疏的不同了。妻是丈夫明媒正娶來的，往往是一家之主婦，與一家之主鄒忌是較為親密的，言語交流都比較隨便，所以用“我”也表示親近親昵。“妾”的出現可以追溯到商代，娶妾大多是為了家族開枝散葉，妾的地位一般低于正妻，故鄒忌在妾面前不能比與妻子更親近，且要保持一家之主的威嚴，用“吾”更合適。“客從外來，與坐談……欲有求于我也。”說明是客人是官場之交，場合公開嚴肅，所以用“吾”。

問答變化中富有情感

在鄒忌三次詢問后，妻、妾、客都分別做出了回答，雖然妻、妾、客都肯定鄒忌比徐公美，但是他們的溢美之辭卻不相同。妻回答說：“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妾回答：“徐公何能及君也？”客答：“徐公不若君之美也。”仔細分析，可以發現妻、妾、客回答中包含的情感傾向呈遞減趨勢。

面對鄒忌的詢問，妻子不像妾和客一樣直接給出誰更美的答案，而是先贊美鄒忌“君美甚”。《學生新華字典》解釋“甚”可做形容詞、副詞、動詞和代詞。作形容詞時，有異常安樂；過分；厲害，嚴重；盛，大；深厚；重要的意思。作副詞時，指極端，極其；非常，異常；誠，真等。作動詞時，譯為超過，勝過；責備；甚至；貪愛淫樂。作代詞時，表示疑問，相當于“何”“什么”。“君美甚”是倒裝句，正常語序應為“君甚美”，在此句中“君”作主語，指鄒忌；“美”是形容詞，譯為“形貌好看，漂亮”；而“甚”位于形容詞“美”前面，根據句法成分分析，可以得知“甚”作副詞，表示“極其，非常，很”的意思，這一點學界已達成基本一致意見，也鮮少人將“甚”字作細致剖析。

私以為“甚”字的使用值得深挖。古漢語中可作副詞，表示程度，相當于“很，非常，極”的字，除“甚”外，還有“極”（《漢語大字典》：“副詞。表示程度，相當于‘最’‘很’‘狠’。”如陶淵明《桃花源記》：“初極狹，才通人。”）；“至”（《漢語大字典》：“副詞。相當于‘最’‘極’。”如賈誼《論積貯疏》：“古之治天下，至纖至悉也。”）；“最”（《漢語大字典》：“表示程度，相當于‘極’‘尤’。”如《管子·水地》：“秦之水泔最而稽。”）；“絕”（《漢語大字典》：“副詞。表示程度，相當于‘最’‘極’。”如《史記·伍子胥列傳》：“秦女絕美，王可自取，而更為太子取婦。”）；“良”（《漢語大字典》：“副詞。表示程度，相當于‘很’‘甚’。”如《史記·秦始皇本紀》：“始皇默然良久。”）既然“極”“最”“至”“良”“絕”都可以表示“很、非常”的意思，那為何偏偏使用“甚”呢？許慎《說文·甘部》：“甚，尤安樂也。從甘，從匹，耦也。常枕切。”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人情所尤安樂者，必在所溺愛也。’引申為貪愛淫樂。”徐灝注：“甚，古今字，女部。‘樂也。’通作耽、湛。《詩經·氓》：‘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小雅·常隸篇》：‘和樂且湛。’皆甚字之本義。”《詩經·衛風·氓》不僅通過“于嗟女兮，無與士耽”來正面勸誡女子不要沉溺于情愛，更運用比興手法，用斑鳩不要貪吃桑葚作比來勸誡年輕女子們不要過分迷戀對方，不要過分沉迷于男子的情愛中。“吁嗟鳩兮，無食桑葚”的“葚”，《說文》中解釋：“葚，桑實也。從艸，甚聲。”“耽”“葚” 二字都與“甚”關系密切，同時都表達了女子沉溺愛情之意。因此，“甚”更是“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的一個有力支撐，表達了妻對鄒忌的迷戀愛戀之情。再看妻回答的后句：“徐公何能及君也？”“何”是疑問代詞，表示反問，可譯為“怎么”“哪里”；“及”指的是“比得上”，連起來翻譯就是“徐公哪里能比得上您”的意思，“哪里能比得上”就是“比不上”，頗有誰都不能跟您比的意味，進一步深化了妻子對鄒忌由衷的贊美與欽慕之情。

妾面對鄒忌的詢問，答道：“徐公何能及君也？”妾的回答沒有了妻子飽含偏愛的贊嘆，簡單以妻回答的后半句同樣作答。雖也是稱贊鄒忌的美貌，但與妻的回答相比顯得浮于表面，遜色不少。這里有一個細節需要我們關注。鄒忌問妻是：“我孰與城北徐公美？”問妾的時候是：“吾孰與徐公美？”除了前面講到的鄒忌使用的自稱詞不一樣之外，這兩句還有不同之處——那就是“城北徐公”與“徐公”。在問妻的時候，鄒忌給出了明確的比較對象（城北徐公），而問妾的時候，鄒忌說的不是“城北徐公”，而是“徐公”。由文中可知城北徐公是齊國最美麗的男子，其美麗必然到了家喻戶曉的程度，妻自然也知道城北徐公是何人，妻知道鄒忌比美的對象是誰，能沒有理解障礙的回答這無可厚非。但妾的回答就值得商榷一番了。“徐”是姓氏之一，“公”在本文中是指“對人（特指）的尊稱”，去掉了“城北”這一區域限定詞，若不聯系上下語境，一般很難快速準確地想到“徐公”指的是齊國最美麗的男子。而在面對鄒忌有歧義的問題時，妾沒有提出疑問，而是直接回答：“徐公何能及君也？”妾套用鄒忌詢問時的稱呼作答，也沒有指明比較對象是“城北徐公”，這里不排除妾對于比美對象是誰是存疑的，妾認為徐公的美貌比不上鄒忌，排除“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情況，那就是畏懼鄒忌的地位，不敢不順著丈夫的心意說話。“徐公不若君之美也”是客人給出的回答，譯為徐公不如您美麗。“……也”是常見的判斷句式，表示對某一事物的性質、狀態或關系等作出肯定或否定的斷定。客人的回答是陳述句，語氣明顯平和了很多。面對鄒忌“吾與徐公孰美”的詢問，客的回答很難看出除鄒忌和徐公比美外的其他信息，他只是將兩個比較的對象（鄒忌和徐公）分出了一個高低，給出“徐公不若君之美也”這樣一個令鄒忌滿意的結果，恰恰是因為他有求于鄒忌，需要逢迎鄒忌，所以才不得不說出順應對方心意的恭維話、客套話。若把鄒忌換作任何一個對于客能提供幫助的人，我想客的回答也只是改個稱呼罷了。

問答變化中突心理

課文開篇講述了鄒忌是一位容貌昳麗的美男子，他分別向妻子、妾、客詢問自己與城北徐公誰更美，這三問三答因為身份不同而在表述和語氣上有所差別，其本質上是人物心理有所不同。對于這三問的心理變化，有學者認為鄒忌是在三次問答中逐步增強了自信心。妻子的“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和妾的“徐公何能及君也”連續兩次的肯定回答，使鄒忌大大增強了自信心，所以在問客人時問句改變為“吾與徐公孰美”的大方客觀詢問，沒有了問妻和問妾時句子中隱含的“不如也”的傾向性。當客也是持與妻妾相同意見——“徐公不若君之美也”，則進一步讓鄒忌信心大增、躊躇滿志了。

本篇與前者有不同看法，認為鄒忌不僅沒有從妻、妾、客的回答中增強信心，反而是信心在逐步減弱。原文中寫道“朝服衣冠，窺鏡”，鄒忌在問妻子前正在鏡子前穿戴衣裝，他認為自己很美，不自覺想到了齊國公認的美男子徐公，所以自然地問妻子：“我孰與城北徐公美？”他敢于把自己和齊國公認的美男子做對比，說明了他“窺鏡”后對自己的美貌的自信，飽含了自我欣賞的意味。面對鄒忌的詢問，妻不假思索地回答：“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越是肯定的回答，越是給人一種不真實感。“君美甚”把鄒忌拉回了現實，他不相信自己比齊國最美的男子還美得多，所以又再問自己的小妾。鄒忌對妾發問明顯不自信了許多，他不像問妻時指明作比對象，而是用模棱兩可的稱呼“徐公”，說明鄒忌此時已經有自知之明，沒那么自信了。妾的“徐公何能及君也”的問答進一步加重了鄒忌的疑問——自己的妻子和小妾都認為城北徐公比不上自己，那與自己沒有親屬關系的客是否也這樣認為呢？所以又問從外面來的客人，這里的鄒忌已經是持懷疑態度了，他從自我欣賞到不自信再到懷疑，程度一步步減弱，他一次次發問追求的不再是誰更美的答案，而是妻、妾、客的回答背后的原因。也正因為如此，他“暮寢而思之”，得出“妻私我、妾畏我、客有求于我”的結論，進而類比推理向齊威王進諫。因此可以說，鄒忌在問答中一次次發生心理變化，是由自我欣賞的自信到對自己容貌的不自信再到懷疑態度的過程。

作者簡介：

蔣婷婷，2001年生，女，重慶開州人，碩士，2023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學科教學（語文）。作者單位：長江大學人文與新媒體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