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張議潮收復河西的壯舉歷來為史家所傳頌,被譽為“西北有孤忠”。在中國傳統倫理道德體系中,“忠義”思想作為政治道德領域的后起之秀,一直占據十分重要的地位。當前,在西方倫理學理論的持續沖擊下,固有的傳統倫理道德陷入瀕于消解的危機,“忠義”觀亦被視為中華傳統文化“糟粕”而遭到持久批判。作為中華民族世代傳承的文化傳統,“忠義”倫理觀有必要結合社會倫理相關理論,置于歷史環境下重新解讀。通過研究以“西北有孤忠”為代表的唐代忠義倫理事件,培育“忠義”倫理觀在當代中國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的認知基礎,從而為探尋中國傳統倫理體系提供具有可行性的思維角度。
“西北有孤忠”的倫理解釋
一、背景——河西走廊失而復得。
唐玄宗天寶十四年(755年),備受皇帝信任的三鎮節度使安祿山于范陽起兵,“安史之亂”由此爆發。彼時唐王朝承平日久,地方軍多數羸弱不堪,面對久經戰陣的叛軍部眾顯得不堪一擊。唐肅宗即位后,大量調遣河西、隴右、安西、北庭等地精銳邊軍回防平叛,大唐西境防御力量遭到嚴重削弱。位于青藏高原的吐蕃趁大唐內亂之際不斷侵襲唐軍駐地,唐德宗貞元二年(786年),沙州(今敦煌)淪陷,標志著唐朝在河西地區設立的所有邊防建制全部失守。吐蕃慘無人道的剝削與壓迫激起當地民眾的反抗,大中二年(848年),沙州百姓在當地豪族張議潮的帶領下發動起義,大敗吐蕃守軍,一舉克復沙州。其后數年間,張議潮在各族人民的支持下先后光復原唐朝治下的河西諸州。大中五年(851年),唐廷任命張議潮為歸義軍節度使,實際統領業已收復的河西故地。經長期奮戰,唐懿宗咸通二年(861年),歸義軍攻克姑臧城(涼州,今武威)。至此,安史之亂后失陷百余年的河西走廊“復歸”大唐,張議潮也成為后世心目中的收復國土的民族英雄。
二、“孤忠”——世代堅守與傳承。
雖經數百年的胡化,河西大部分地區已改變風俗,但沙州依然“人物風華,一同內地”,其他州縣也在光復后“舊時胡風盡去,唐風大盛”。這一切生動地體現出張議潮等人世代堅守與傳承的“歸唐”情結。值得注意的是,大唐平定“安史之亂”后陷入藩鎮割據與宦官專權交織的困難局面,對吐蕃的戰事也側重于防守反擊,無力西進收復失地。這表明張議潮等人發起的“歸國”運動注定不會得到效忠對象的任何實際支援,所謂“西北有孤忠”,從一開始就取決于百年間河西部眾對唐帝國的忠誠程度?!爸摇弊鳛榉饨▊惱淼赖碌闹匾M成部分,其內涵并非一成不變。戰國以來,隨著君主專制的強化,傳統意義上的“忠”逐漸收縮至“忠君”一途。從政治道德角度思考,在皇權日益衰微、國家控制力大幅下降的特殊歷史環境下,淪陷日久的河西、隴右等地依然保持對唐王朝統治與社會文化的高度認同感,如今看似費解莫名,卻間接證明唐代在邊疆地區普遍實行了深層次的倫理道德教化,使當地群眾逐漸接受中華傳統倫理理念并接續傳承發揚。“忠義”倫理觀就此扎根當地,并在局面迎來轉機時發揮了關鍵作用。
三、“歸義”——六郡山河,宛然而舊。
聽聞張議潮率眾收復沙州并接連取得大捷,唐宣宗激動之下任命張議潮為新設置的歸義軍節度使。“歸義”二字表達了唐廷對張議潮“歸唐”的復雜態度:一方面,安史之亂后,面對尾大不掉的各路藩鎮以及始終嚴峻的外部環境,唐廷選擇表彰忠義之士尊君護國的光榮事跡,大力強化“忠義”的重要性以支撐搖搖欲墜的君權地位。張議潮的壯舉無疑是貫徹對國君“忠義”的典型事例,自然需要予以褒獎以宣揚唐王朝的政治向心力。另一方面,出于地方割據威脅中央的擔憂,唐廷對張議潮的回歸不會完全放心。賜名“歸義”既是表彰,也是警醒張議潮保持對故國的忠心。好在張議潮派兄長張議潭入長安為質,表明忠心為國的態度,才暫時打消了唐廷疑慮。張議潭去世后,張議潮更是親自入朝為質,最終成為少數得以善終的“忠義”典范。可以說,張議潮的一生從未負國,在封建倫理體系中也是幾近“完美”的存在。
唐代“忠義”倫理觀的發展
一、歷史變遷——以“忠君”為唯一內涵的“忠義”觀逐漸上升至社會政治思想領域的主要理論體系。
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儒家思想成為中國古代主流意識形態。春秋戰國時期的社會大變革中,從分封體制發展而來的宗族力量逐漸壯大,以父權制為基礎的“孝”的地位隨之迅速上升,故而傳統儒家主張“孝”是人倫關系的基礎,有關“忠義”觀的論述尚未形成嚴密自洽的理論體系。當然,統治者推崇“孝道”,本質上還是推動“孝”之個人倫理轉化到“忠”之社會倫理,更希望臣民能夠服從君主的至高權威,自發效忠國家這一集體政治概念(而非士族門閥主張的“孝先忠后”)。隋唐時期,伴隨“三教合一”局面的出現,脫胎于儒家倫理道德的“忠”也逐漸受到道家和佛家的認同與接納,在社會倫理體系的影響力得以擴張。
需要強調的是,盛唐以前,“忠”作為遠離社會生活的政治道德概念,在封建倫理體系中的重要性仍不及“孝”,多置于其在社會倫理層面的從屬地位。然而,安史之亂極大震動了唐王朝的政治格局,國家陷入戰亂與分裂,社會治理趨于敗壞。面對前所未有的顛覆性危機,提升“忠”在統治秩序與封建倫理道德的思想地位,挖掘“忠”與“義”的共同價值內涵迅速成為統治階層的共識。為此,在物質條件困難的特殊時期,唐廷通過向功臣群體大量賜予含有特殊意味的名字、封號、謚號等精神褒獎,盡可能誘發其天性中的“忠義”情愫,從而強化“忠義”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關鍵性作用,以至取代“孝”的核心政治道德地位。
二、重大影響——“忠義”倫理上升至核心政治道德。
“忠義”倫理觀作為唐代政治文明的產物,對后世封建王朝的社會生活產生了深遠影響。例如,跟儒家“融禮入法”的過程相似,“忠義”倫理觀同樣在統治者推動下滲透進司法體系中,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早期以孝為本的審理原則,成為部分極端案件判決的情理依據。
單就傳統倫理道德而言,“忠義”地位的上升既是封建統治階層實施政治干預的手段,更是社會現實發生實質性變動的必然結果。隋唐以來,受社會經濟條件的限制,世家大族勢力遭到不可避免的削弱?;实弁ㄟ^下放原本由統治階級掌握的社會倫理解釋權,重組社會倫理體系的階級基礎,以維護高度集中的君主專制體制。在皇權政治日益擴張的歷史背景下,“忠義”倫理上升至核心政治道德,表明傳統倫理體系的主要屬性從社會關系的原則性總和向統治階級的政治思想工具傾斜。
更重要的是,在“忠義”觀頂替“孝道”的政治地位后,皇帝至上、忠君護國等封建社會統治理念得以全面融入平民階層的思維模式,化作“孝”在社會層面的上位概念。忠君報國成為當時社會的兩大主流價值取向之一。社會倫理得以與人倫關系更加緊密地聯結在一起,成為個體生命和社會生活間不可缺少的關鍵紐帶。從此,以“忠義”倫理觀為代表的社會倫理在唐代中國的倫理體系中得以與“孝道”比肩,并在后世持續得到鞏固與延展。
三、倫理意義——在整個社會思想領域發揮精神引領作用。
唐代“忠義”倫理觀的飛躍性發展有助于促進社會秩序的重建,較好地滿足了現實統治的需求,亦大大增強了傳統社會倫理在倫理實踐中的話語權。但對于傳統倫理道德體系而言,社會倫理地位的上升將使其朝難以辨明的方向發展。
早期以“孝”為主的個人倫理簡潔質樸而不失精義,普遍受到統治者的高度重視。但主要依靠個體自身良知和民間主流輿論發揮影響。當現實生活陷入動亂,倫理實踐的社會基礎遭受不可預見的破壞時,其對社會整體的控制力將十分有限,“倫理悲劇”由此大規模爆發。而“忠義”倫理觀及其相關制度建設的涉入補全了這一責任缺失,給傳統倫理體系帶來了更多可供運用的社會資源。制度性保障與個人倫理道德相適應,能夠進一步強化“倫理”這一概念在整個社會思想領域的精神引領作用,從而給予個體生命對實際事件進行倫理闡釋的空間,即使在特殊時期也能發揮原則上的約束作用,阻止了一些可能發生的惡性事件。
但當我們深入思考社會倫理的內在運作機制,發現其對傳統倫理體系的意義遠不止如此??梢韵胍?,對一個原已形成以個人道德為主導模式的倫理體系重又施加政治壓力,使其被迫按照社會倫理的要求重新完善道德評判標準,倫理解讀將體現出更為復雜的多樣性,進而產生難以從容應對的矛盾與沖突,在理論體系的激烈交鋒中,最終回歸于統治者認可的價值解釋。在唐代傳統倫理重構的過程中,“忠”與“義”漸次合流,共同指向“為國家(君主)盡忠,為蒼生行義”的道德追求。而“忠義”與“孝道”依托共同的思想基礎“仁”,在政治地位的翻轉中向統治路線靠攏,成為社會各階層共同的精神共識,共同融匯于傳統倫理道德觀念。最終,統治者達成培養忠實群體(“愚民”)、維護封建倫理綱常的目標,傳統倫理體系也在重構過程中彌補了社會層面的外延缺失,實現完全意義上的和諧與穩定。
挖掘“忠義”倫理的當代價值
縱觀唐代中國“忠義”倫理觀的發展歷程,可知推進傳統倫理體系主旨向社會倫理轉變的并不是“忠義”觀本身,而是其背后操縱整個社會思想格局變遷的政治力量的意志。出于維護政局穩定的迫切需求,統治階層推出適應自身執政方式的倫理理念,并根據發展情勢不斷進行調整甚至徹底轉向。這也充分表明我國古代語境下的“倫理”本就是社會關系發生變化的產物,“忠義”倫理觀本質上就是服務統治者掌控社會思想動向的“形而上”的精神武器。必然的結果是,伴隨著封建皇權體制不可逆轉的衰弱,傳統意義上的“忠義”倫理觀逐漸墮入“糟粕”文化的范疇中,淪為新興社會力量竭力批判的對象。
但不可否認的是,“忠義”二字已經深入中華民族的精神骨髓,成為團結各族群眾甘為國家安全與社會發展奉獻終身的倫理紐帶。如今,“忠義”倫理的當代價值已基本定型,主要體現為:一是忠義于國家和人民,以人民利益為宗旨,堅持國家利益至上,強調先國后家、先公后私的奉獻精神;二是忠義于職守的職業道德,致力于實現社會進步;三是忠義于家庭的家庭美德,維護家庭穩定與和諧;四是忠義于他人的個人品德,促進人際關系和諧發展。四維合一,是為“忠義”的積極影響轉化。
面對當今國際形勢日趨復雜多變的時代變局,“忠義”倫理觀“保全國格”的核心價值觀念仍具有十分重要的現實意義。在數代仁人志士的不懈努力下,“忠義”倫理觀經過無數以鮮血與汗水為代價的重塑與詮釋,已逐漸融入當代中國的倫理價值體系,成為人們內在道德自覺與倫理義務的“最后防線”。她將繼續指引著更多的中華兒女為捍衛國家尊嚴、維護民族大義作出自己的貢獻,矢志踐行新時代的倫理道德要求。成型于唐代的“忠義”倫理觀在當代正煥發出新的生機活力。
作者簡介:
劉一鳴,男,江蘇省南通市人,就讀于東南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