構建嵌入情感深處的音樂意象

【摘 要】澳大利亞作曲家布萊特·迪恩是當今國際樂壇最為活躍的作曲家之一。作為第一位獲得格文梅爾大獎的澳大利亞人，他的創作分外注重音樂意象之情感，即力求在音樂進程中呈現出富有自身個性情感訴求的鮮活音樂意象，進而產生情感共鳴，使作品深入人心。本文聚焦于布萊特·迪恩小提琴協奏曲《消失的書信書寫藝術》，以第一樂章《漢堡，1854》作為切入點，走進布萊特·迪恩情感創作視角，探求構建具有豐富情感音樂意象的技術手段。

【關鍵詞】布萊特·迪恩" 小提琴協奏曲" 《消失的書信書寫藝術》" 《漢堡，1854》

中圖分類號：J6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3359（2024）17-0062-06

如今活躍于國際樂壇的澳大利亞作曲家布萊特·迪恩，以音樂意象情感深度表達的創作風格而著稱于世，作品音樂意象呈現出的強勢情感傳遞與深層表述能力，備受主流音樂界人士推崇與認同。他的成名之作就是當今享譽世界的小提琴協奏曲《消失的書信書寫藝術》。這部創作于2006年的協奏曲，不僅使迪恩獲得格文梅爾大獎①殊榮，而且于2011年再度獲得紐約林肯中心室內樂協會頒發的伊利斯·斯托格大獎，這是布萊特·迪恩成功躍入國際視野最具代表性的音樂作品。著名音樂評論人、作曲家薩懷特高度評價：“這部協奏曲帶有自浪漫時期以來，巨大的情感深度和廣度”。②

一、關于《消失的書信書寫藝術》的創作背景

小提琴協奏曲《消失的書信書寫藝術》是作曲家對當今信息化時代傳統手寫信件的個性與有形性瀕臨消失的現實藝術的反饋。迪恩認為藝術并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對其所在環境、社會、文化，以及現實生活所產生的一種聯想或自我見解式評論。迪恩說：“今天的書面交流模式已經離開了傳統的手寫字體，傳統的信件文化面臨消亡，我們正在遺失書寫交流中的深層情感觸動部分，這就成為我創作《消失的書信書寫藝術》的靈感來源。”③因此，作曲家獨具匠心的選用四位19世紀著名歷史人物的手簡信函作為《消失的書信書寫藝術》音樂意象依托，所含四個樂章分別以不同主人公書寫信件的地點時間命名：第一樂章《漢堡，1854》，主人公為浪漫主義作曲家勃拉姆斯；第二樂章《海牙，1882》，主人公為后印象派畫家梵高；第三樂章《維也納，1886》，主人公為新維也納樂派歌曲作曲家沃爾夫；第四樂章《杰里爾德里，1879》，主人公為澳大利亞民族英雄凱利。

鑒于迪恩在整部作品中給予第一樂章《漢堡，1854》最為充足的表述時長，因而本文即以此樂章為范例，剖析作曲家迪恩如何通過考究的創作構思與技巧，將信件中飽含深情的音樂意象進行精心塑造與呈現。

二、音樂意象情感多維刻畫

開篇樂章《漢堡，1854》，迪恩以德國浪漫主義作曲家勃拉姆斯于1854年在漢堡寫給鋼琴家克拉拉（舒曼遺孀）情戀書信為樂章背景，這是一段長達四十余年之久至今仍讓人感慨動容的隱秘情緣。

（一）蘊藏情感根基的具象構畫

在音樂創作中帶有所表意象的具象特征是迪恩作品具有強勢情感效應的重要因素之一，是音樂意象自身情感流動的基礎。迪恩將其形容為帶有底層色彩和紋理的畫布，雖然畫布在最后呈現中會被顏料所淹沒，但對于作品的“光輝”、深度和密度來說至關重要。

1.摘選信件文字片段為樂章引序

“多么希望上帝能夠允許我今天能用自己的嘴唇而非書信，一遍又一遍地對你說‘我愛你，至死不渝’，但淚水卻阻止我說得更多。”

迪恩將勃拉姆斯信中最為懇切的一段真情告白摘引下來，將其作為樂章開始之序，以主人公心靈深處情感召喚的具象文字作為引擎鋪墊，直接渲染出樂章音樂意象的情緒氛圍，為隨后即將化作樂音的情感圖像傳遞作以充分準備。

2.引用寓意情感境況的作品片段

迪恩將勃拉姆斯創作于1854年的兩部作品片段引入《漢堡，1854》之中，所摘片段寓意著勃拉姆斯現實情感境遇，通過具象深層情感色彩的映襯，凸顯出立體明晰的音樂意象。

（1）摘引勃拉姆斯《第四交響曲》與運用

迪恩在具體運用勃拉姆斯《第四交響曲》音樂片段時（見譜例1），并非僅以簡單的“拼貼”方式來使用，更重要的是根據情感所需將其素材進行重塑、衍生，使其成為音樂實際發展的重要基礎材料，以此作為核心作曲技術構成而貫穿全曲，繼而“勃拉姆斯式”的音樂語匯始終持續交織于樂章之中。

譜例1：勃拉姆斯《第四交響曲》第二樂章第105～110小節

引子剛剛呈啟之時，迪恩就將所引片段率先表露出來，樂曲于第一時間明確音樂所繪之人，這是一次對其和聲與織體形態層面上的引用，旋律則被迪恩原創的旋律線條所替代。引用的和聲與織體形態會進一步作為音樂推動技術組成的中心成分而貫穿整個樂章，展現出勃拉姆斯對克拉拉現實情感的不同側面。

譜例1片段中，主要和弦是G#–B–D減三和弦。在摘引片段陳述后，它跟隨音樂進程成為此曲主要高疊和弦，以及外掛和弦的音高構建中心和弦，廣闊而充實的音響效果完美襯托著勃拉姆斯對克拉拉的濃郁情愛，同時還兼顧著現代音樂欣賞習慣。此外，這一和弦還會成為全曲類似“調性中心音”性質來運用的“中心和弦”。

譜例1片段中，第二提琴與中提琴聲部的律動分解和弦被迪恩稱之為“擺動式”織體形態。這種“搖擺不定”的音響律動，反映了勃拉姆斯深知對克拉拉的情感會有違于當時社會倫理道德標準的夷猶彷徨心境。迪恩將這一律動形式衍生發展成為樂隊主要織體形態，使樂章音樂背景聲層整體持續在漣漪起伏的不安之中。

在樂章尾聲處，該片段以“拼貼”的使用方式再次呈現，這是對所有聲部、音型、織體形態等完全意義上的引用，是對引子的呼應，更是對主人公勃拉姆斯情感的深情“回顧”。

（2）摘引勃拉姆斯《舒曼主題變奏曲》與運用

迪恩所選擇的勃拉姆斯《舒曼主題變奏曲》及其所引片段頗具深意。

《舒曼主題變奏曲》創作于克拉拉的丈夫舒曼因精神疾病復發而住進醫院后，勃拉姆斯經常前往看望與照顧克拉拉的時期，《舒曼主題變奏曲》的誕生見證著勃拉姆斯對克拉拉日漸濃深的愛戀之情。值得一提的是，該變奏曲主題取自舒曼獻給克拉拉的定情鋼琴作品。

迪恩摘選勃拉姆斯《舒曼主題變奏曲》16次變奏中的第13變奏片段（見譜例2），寓意著數字“13”在西方文化里所具有的特殊含義。這源于基督教中“最后晚餐”的傳說，晚餐的日期為13號，第13個到場的人是出賣耶穌的猶大，因此13這個“不吉利”的含義深入人心。迪思刻意引用此變奏片段，預示著勃拉姆斯對克拉拉那令人唏噓不已的愛戀結局——克拉拉因病去世后的第二年勃拉姆斯也隨之而去，而且他為克拉拉終身未娶。

譜例2：樂章中《舒曼主題變奏曲》第13變奏的運用片段

對于《舒曼主題變奏曲》第13變奏片段，迪恩將其整體音區降低了一個八度，以鋼琴聲部不斷重復演奏的“無窮動”使用方式增強樂隊持續打擊樂背景音響的色彩效果。

（二）深入內心情感的詮釋

音樂意象內心情感的深度傳遞與釋放顯示著迪恩對于具體音樂參數駕馭的深厚創作功底。本樂章主要側重兩個方面：

1.主題動機構建及發展

迪恩通過深入了解信件背景，將勃拉姆斯對克拉拉的情感層次進行劃分，為其情感訴求精心安排布置主題動機的具體音高構建及其發展進程。由于是協奏曲體裁，主題構建與發展主要體現在獨奏小提琴聲部，正如迪恩所說：“這部作品中，獨奏小提琴展現不同信件中的情感表達。”④

（1）主題動機構建與特點

迪恩根據情感層次的特點設計了帶有充滿激情的第一主題動機，以及蘊含愛戀終將無果而無可奈何的第二主題動機。其主題動機音高材料使用非常節約而簡練，都僅由3個音高構成，且都有著各自鮮明的特征與記憶點，這些特征與記憶點會成為發展與演變的重要基點。

第一主題動機構建（見譜例3）由C-D?-B?三個音級組成，音程進行為下行大七度再反向上行大六度，這種大跨度且較為扭曲的主題動機音調表現了勃拉姆斯對克拉拉內心深處迫切的情感傾訴。在現代音樂語境中，原位與轉位形態視為同一形式，所以這一主題動機在具體運用中會出現第二種形態（見譜例4），也就是它的簡單轉位形態，音程走向為小二度再反向小三度。為表述簡便，后文統一用這一形態進行描述。

譜例3：第一主題動機

譜例4：第一主題動機（簡單轉位形態）

第一主題動機最重要的特點是它的小二度音程進行。主題動機開始的C音與隨后出現的D?音形成小二度，這與之后的?D-?B小三度進行比較，前者更為重要。原因有二：第一，此三音主題動機于樂章開始第一樂句中完全重復兩次后，在樂句結束時會出現第四個音高A，它也是本樂句最后一個音高，其音程進行為下行小二度。對于不斷重復僅三個音高動機的樂句來說，這最后出現的第四音A更多的是加強小二度進行之意，小二度的聽覺熟悉程度要高于小三度。第二，隨著音樂發展，它是本主題動機變化中最為關鍵的“穩定細胞”，是辨認出原型動機的特征音程。因此，第一主題動機的這個小二度傾向走勢極為重要。

第二主題動機構建由F-E?-A 三個音高組成（見譜例5），音程進行為下行大二度后再下行增四度，這連續下行且“坡度”愈漸加劇的音調，象征著勃拉姆斯對其情感的嘆息與哀傷。第二主題動機所含的增四度音程，因其所特有的三全音特性，所以成為第二主題動機的重要特點。

譜例5：第二主題動機

（2）主題動機的發展

主題動機的發展進程是音樂意象情感抒發的過程，迪恩采用類似于勃拉姆斯所崇尚的古典主義時期動機發展模式對其進行描繪。在主題動機發展的具體技法操作中，有時會對主題輪廓產生較大影響，卻依然能夠輕松辨明其變化源于原型動機。原因主要是：第一，主題動機都非常短小，容易記憶；第二，在主題陳述之初都會經過多次重復其三音動機原型，加深動機內部所包含的音程關系熟悉程度；第三，主題動機所具有的鮮明特征與記憶點音程不發生變化。

其一，改變主題動機音高的排列順序。這種從原型而來，內部卻“變換不定”的發展形態再現著主人公糾結、動搖、躊躇的心理狀態。具體做法是：以原型動機中所包含存在的音與音之間的音程關系為基礎，改變具體音高出現的排列位置與順序。很多耳熟能詳的傳統動機變形手法，如倒影、逆行、倒影逆行等都屬于此種技術范疇。這種做法既可以擴展主題動機輪廓形態，又可以鞏固動機原型在作品中的靈魂作用。觀察分析一動機形態是否是主題原型改變音高排列順序的結果，只要這一動機形態還原后與原型動機音程進行關系相一致即可（見譜例6）。

譜例6：第一主題動機改變音高排列順序

上例圓圈標記處的Fx-F#-E為改變第一主題原型音高排列順序。第一主題原型（C-D?-B?）的音程進行順序為小二度進行后，再反向進行到小三度。將該譜例還原成原主題音高順序為F#-G（Fx）-E，其音程進行關系與原型一致。

第二主題中的增四度在所有音程中較為特殊，無論上行還是下行其音級相同。所以在具體運用中，只需要滿足增四度與大二度的進行關系即可。譜例7圓圈標記處的A?-B?-E與B-C#-G都是第二主題原型動機的改變音高排列順序模式。

譜例7：第二主題動機改變音高排列順序

其二，改變主題動機音與音之間的音程關系。這種動機變化手法所形成的整體狀態是有著恒定中伴隨不斷增大、擴展的趨勢，猶如信件主人公勃拉姆斯對克拉拉的情戀日漸深厚卻依然恪守“止乎禮”的隱喻。改變音與音之間的音程關系是在保持原動機特征音程基礎上的變化模式，這種變化模式只運用于第一主題動機中。前面提到第一主題動機最為鮮明的特點是小二度音程進行，能夠辨認出一變化動機形態是否源自該動機原型的重要因素，就是要保留小二度音程關系。

迪恩的具體做法是在保持兩音呈現小二度關系的基礎上，改變剩下一音與其之間的關系（見表1）。由于這些變化動機形態在作品中所出現的順序較為自由，為方便觀察，以音級集合數值從小到大的順序進行排列。

從表中可清晰感知到這種變化模式發展手法是以原型為基礎，其中兩音保持特征音程小二度，第三音與特征音程之間以半音為單位，進行增減變化。

2.契合情感進程的速度變化設計

迪恩精心將速度布局為總體下落趨向中包含兩次較大幅度波動（見圖1），詳細的速度變化配合著音樂意象的心緒起伏，張弛有度地調控著情感輸出，在速度層面上勾勒出勃拉姆斯對克拉拉情感的整體概況素描。

本樂章在12分鐘的音樂表述中，速度變化出現了15次，音樂意象細節情緒在隨同附帶表情的速度參數下，從容細膩地推進（見表2）。

樂曲的呈示部是情感初始陳述與蓄積的段落。一開始以較快的速度進入（=ca.112），迪恩要求以“平滑流動中帶有一些神秘感”的方式展示勃拉姆斯情感秘戀的場景，伴隨速度要求“逐漸加快”，情感訴說逐漸熱切，以充滿希冀的情緒步入展開部。

展開部是音樂情緒急劇高漲后迅速消沉的段落，六次速度變化總體劃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精力充沛”的演奏全曲速度最快的段落（=84/=168），所要求的“精力充沛”是為了表現勃拉姆斯對克拉拉充滿敬意和自信的情感，然后以“恰如其分的，精確速度”（=126）過渡后，步入展開部的第二階段。這是整體逐步減慢、律動頻率逐漸降低，以至于音樂情緒慢慢帶有沮喪與失落之感的段落。此時迪恩對于速度細節控制與演奏情緒都有著精準要求，從“恢復最初速度，越來越沉重有力”到“節奏自由、像華彩段落那樣”，再到稍有漸慢卻“沉重有力”的行進，最后到“突然漸慢并逐漸平靜”，音樂情感在細致速度的指引中慢慢下沉。

在再現部情緒推進的脈絡中，速度突然提升加快（稍快于=120）重歸以“神秘”表情進行演奏，似乎主人公欲重拾信心但卻又再次“陷入”感嘆的一系列漸慢過程，從“不太急的，接近等速的（=120）”到“越來越平靜并逐漸減慢”，再現部經歷了三次速度增減變化。

尾聲速度變化要求的詳細程度僅次于展開部。以“緩慢的中速”（=80）進入，在“越來越慢直到最后”的總概括下，又再次進行詳細速度漸慢引導，直至“更漸慢地”延展伸向“寬闊廣闊的”（=ca.54）樂章終點，結束時速度僅為開篇之初的一半，在凝重、沉思的氛圍中全曲收束終止。

三、結語

小提琴協奏曲《消失的書信書寫藝術》是作曲家以信件文化的真實歷史人物為素材，將“消失”的書信書寫藝術嵌入人們內心深處的情感作為出發點，通過符合自身審美的音樂意象構建與刻畫，再現書信文化珍藏的歷史記憶與人文情懷。誠如《漢堡，1854》樂章所承載的音樂意象，迪恩將信件中所深藏的情感寄意層層撥開，通過多維作曲技巧相互協作配合，令其具有深度情感反饋能力，有效傳遞內心深處情感訴求和充分釋放情感能量，使之觸動情感碰撞與疊加而產生共情效應，這種音樂意象的刻畫方式也充分延續在構建其他三個樂章的音樂意象中。布萊特·迪恩的音樂作品之所以備受青睞，其重要因素正是這種嵌入情感深處音樂意象的構建方式極具滿足欣賞者審美欲望與需求的實效性，這也是布來特·迪恩音樂作品的氣質特征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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