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xué)語文課本選錄的《西洲曲》中有“日暮伯勞飛,風(fēng)吹烏桕樹”,北方鄉(xiāng)下的老師說,烏桕么,大約是皂莢樹。皂莢樹是豆科皂莢屬落葉喬木,村頭有好幾棵,高大非常,并不適合種在人家門前。烏桕樹到底是什么樹呢?這個(gè)問題困擾我多年。數(shù)年前的冬日在上海黃浦江邊散步才初次得見烏桕樹,可惜葉已落盡,憑借植物科普公眾號里所謂烏桕雪白的小果才識得,果真遙望如白梅點(diǎn)點(diǎn)。
烏桕是大戟科烏桕屬木本植物,是我國特有的樹種,因其身姿美麗,所以常常入詩。“落日啼烏桕,空林露寄生”(張祜《江西道中作三首》其三),“門前烏桕花,頗怪烏來頻”(敖陶孫《送袁度挈家之任》),“醉中忘卻來時(shí)路,借問行人家住處。只尋古廟那邊行,更過溪南烏桕樹”(辛棄疾《鷓鴣天》),“手種門前烏桕樹,而今千尺蒼蒼”(辛棄疾《臨江仙》),“烏桕陰中把酒杯,山園處處熟楊梅”(陸游《醉歸》),“塘路東頭烏桕林,偶攜藤杖得幽尋”(陸游《東村》),可見唐宋時(shí)期的江浙、安徽、江西一帶,田邊、溪畔、村野路旁,烏桕樹隨處可見。
烏桕樹的葉子和柿子樹、楓樹一樣,經(jīng)霜變紅,且淡紅、橙紅、猩紅、赭紅、紅紫、黃綠、青綠、橙黃交錯(cuò),色彩繁復(fù)。文震亨《長物志》寫烏桕,“秋晚,葉紅可愛,較楓樹耐久,茂林中有一株兩株,不減石徑寒山也”,晚秋茂林中一株兩株烏桕,紅赤不減楓林。宋詩講究理趣,注重日常化書寫,烏桕生長在水邊村頭,常出現(xiàn)于詩人筆端。“巾子峰頭烏桕樹,微霜未落已先紅”(林逋《集水亭秋日偶書》),“今歲霜遲殊未寒,籬東烏桕葉才丹”(陸游《即事示兒輩》),“烏桕微丹菊漸開,天高風(fēng)送雁聲哀”(陸游《秋思》),“烏桕森疏照溪赤,寒鴉翩翻蔽天黑”(陸游《夜聞埭東賣酒鼓聲嘩甚》),“梧桐已逐晨霜盡,烏桕猶爭夕照紅”(陸游《曉晴肩輿至湖上》),“鵓姑聲急雨方作,烏桕葉丹天已寒”(陸游《新黏竹隔作暖閣》),“烏桕平生老染工,錯(cuò)將鐵皂當(dāng)猩紅”(楊萬里《秋山》),“梧葉新黃柿葉紅,更兼烏桕與丹楓。只言山色秋蕭索,繡出西湖三四峰”(楊萬里《秋山秋雨蚤作有嘆》),不勝枚舉。秋日遙看烏桕樹,紅得斑斕絢麗,詩人也被感動了。
烏桕樹的果也好看。陸子章《豫章錄》云:“饒信間桕樹冬初葉落,結(jié)子放蠟,每顆作十字裂,一叢有數(shù)顆,望之若梅花初綻。”隨著天氣轉(zhuǎn)寒,烏桕的葉子落盡,枝頭蒴果由綠轉(zhuǎn)黑,成熟后外殼脫裂掉落,露出內(nèi)里的白色假種皮,三枚小果圍湊,冬日天地肅殺,一樹雪白的烏桕子頗能動人詩興。元代詩人黃鎮(zhèn)成《東陽道中》云“野碓喧春水,山橋枕淺沙。前村烏桕熟,疑是早梅花”,山間春水喧鬧,山橋怡怡,風(fēng)景秀美,前村的一樹烏桕,讓詩人誤以為是早開的白梅花。明末清初施閏章《還至清湖即目》亦說“江郎山下野人家,漠漠朝煙出樹斜。烏桕葉殘垂白子,參差早擬是梅花”,江郎山在浙江江山市,寫的亦是烏桕子綻開如梅花的情景。正如袁枚所言:“眼前欲說之語,往往被人先說。余冬月山行,見桕子離離,誤認(rèn)梅蕊。偶讀江岷山太守詩云:‘偶看桕子梢頭白,疑是江梅小著花。’杭堇浦詩云:‘千林烏桕都離殼,便作梅花一路看。’是此景被人說矣。”世間好言語,已被前人說盡,影響的焦慮困擾著一代代文人。
寫烏桕樹的詩以陸游為最,陸游是紹興人,去歲深秋夜游魯鎮(zhèn),水邊橋畔確乎時(shí)時(shí)可見烏桕樹的身影。魯迅在《好的故事》里寫:“我仿佛記得曾坐小船經(jīng)過山陰道,兩岸邊的烏桕,新禾,野花,雞,狗,叢樹和枯樹,茅屋,塔,伽藍(lán),農(nóng)夫和村婦,村女,曬著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隨著每一打槳,各各夾帶了閃爍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魚,一同蕩漾。”夢幻似的水鄉(xiāng)景致里,烏桕樹最先浮現(xiàn),魯迅也是紹興人。
那日大家坐烏篷船,真如周作人《烏篷船》所言,“在這種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時(shí)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著風(fēng)浪,或者坐得少不小心,就會船底朝天,發(fā)生危險(xiǎn),但是也頗有趣味,是水鄉(xiāng)的一種特色”,若抱著游山的態(tài)度,“看看四周物色,隨處可見的山,岸旁的烏桕,河邊的紅蓼和白,漁舍,各式各樣的橋,困倦的時(shí)候睡在艙中拿出隨筆來看或者沖一碗清茶喝喝”。我們坐的烏篷船不過是景區(qū)里的游船,自然沒有這般興致和時(shí)光,水勢亦頗浩渺,短短一段旅程,用腳搖槳的船家悠然自得,我們兩兩組合,各一只船,河水觸手可及,水波有漫過船沿的危險(xiǎn),是秋天,一年中最好的時(shí)節(jié),各色樹的葉子染就一幅絕美畫卷,白鷺成群飛過水面,棲息樹梢。
周作人在《兩株樹》里,將烏桕作為他最愛的樹之一,另一種是白楊,概括曰:桕樹的特色,一在葉,二在實(shí),桕子可榨油制燭。知堂老人援引頗豐,補(bǔ)兩條未及者。明人陸容《菽園雜記》卷十四“桕”云:
種桕必須接,否則不結(jié)子,結(jié)亦不多。冬月取桕子舂于水碓,候桕肉皆脫,然后篩出核,煎而為蠟。其核磨碎,入甑蒸軟,壓取清油,可燃燈,或和蠟澆燭,或雜桐油制傘。但不可食,食則令人吐瀉,其渣名油餅,壅田甚肥。
高濂《遵生八箋·春時(shí)逸事》,“青精飯”條云:
用楊桐葉,并細(xì)葉、冬青葉,遇寒食,采其葉染飯,色青而有光,食之資陽氣,道家謂之青精干食飯。今俗以夾麥青草搗汁,和糯米粉作青粉團(tuán),烏桕葉染烏飯作糕,是此遺意。
烏桕樹,在詩人眼中其紅葉最值得書寫,在農(nóng)人心中或許烏桕子才最可貴,可用于制作蠟燭,榨取清油,在電燈發(fā)明以前,是絕對的經(jīng)濟(jì)作物,陸游《賽神曲》之“烏桕?duì)T明蠟不如,鯉魚糝美出神廚”,寫的正是烏桕子做的烏桕?duì)T,雖然周氏也在文末感嘆如今的烏桕子大約已沒什么用處。《齊民要術(shù)》引《玄中記》云,“荊、揚(yáng)有烏臼,其實(shí)如雞頭。迮之如胡麻子,其汁味如豬脂”,大約是荒年的救饑糧,陸容則說“但不可食,食則令人吐瀉”,未知孰是,今人大約也不會一時(shí)興起想要品嘗烏桕子。《社戲》里雙喜他們偷羅漢豆煮來吃,用了八公公船上的鹽和柴,怕挨罵,商量的辦法是要八公公歸還去年在岸邊拾去的一枝枯桕樹,八公公的枯桕樹,定是做柴了罷。《遵生八箋》里的青粉團(tuán),大約就是現(xiàn)在江浙滬一帶春暮人家常吃的青團(tuán),至于用烏桕葉染烏飯作糕,卻不曾吃的,也是節(jié)令風(fēng)物之一種。
魯迅《風(fēng)波》里因頭發(fā)剪與否惹起的風(fēng)波,背景在河邊人家,烏桕樹出現(xiàn)了六次之多,太陽收盡,靠河的烏桕樹葉,干巴巴的,才喘過氣來,孩子們在烏桕樹下賭玩石子,女人端出“烏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黃的米飯”,樹下吃飯,六斤害怕祖母的牢騷,手里捏著一把豆藏在烏桕樹后,矮胖的趙七爺出場,七斤嫂吃完三碗飯偶然抬頭透過烏桕葉看見了,趙七爺氣焰過后,又轉(zhuǎn)入烏桕樹后,跨上獨(dú)木橋,揚(yáng)長而去。烏桕樹若換成其他樹似乎亦無不可,但都不如烏桕這般親切,帶著紹興水鄉(xiāng)的氣質(zhì)。
每一種植物,都有自己的命運(yùn),水邊的烏桕樹,背后也隱藏著中國文學(xué)的密碼,代表著某種文學(xué)品味的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