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色的遠方

【作者簡介】李嘉梁，北京人，00后，首都醫科大學在讀。

通往學校的列車上人們熙熙攘攘，飛馳在群山與屋瓦間，軌道發出規律的響聲，一切的燈火在我的目光里不停歇地向西邊飛去，穿過樓宇、丘陵，昏黃的路燈下疲倦的人們正在駐足，等待飛奔的時間將他們即將開始的乏味生活一帶而過。

東行，列車由擁擠逐漸變的冷清，剩我一人搭著安靜的車走向自己的終點站，過客在一個個站臺穿過蒼白的燈光，用疲憊的眼神掃過時光的列車，帶著一天的所獲，或是欣然，或是遺憾，各自走向自己的終點。

生命是一個青綠色的，漫長而孤獨的遙途，在剛發車時，兩位充滿愛的列車員身邊站滿了溫柔的守候者，渾身潔白，胸口佩戴了淺色的小雛菊，他們從這一刻開始，便與你同在了，他們為你小心擦拭藕色座椅上的灰塵，耐心叮囑乘車的注意事項并且一直安穩地坐在你的兩側。汽笛聲音慢慢響起，車門嘎吱嘎吱地關上，軌道在你下方向你身后奔去，你的旅程迷迷蒙蒙地開始了。

當列車穿過第一片丘陵，穿過隧道，陽光再一次照到你幼年的臉，你會發現兩位溫柔的列車員將你身邊的座位空了出來。經過一片油菜花盛開的車站臺前，車門打開，年齡相仿的陌生人坐在了你的兩側。當時你只記得天很藍，云像昨日路邊摘下的蒲公英。

你深知這個旅程漫長而遙遠，于是你和他們聊起了來時路上的鄉村，河流與麥田，你們從黃昏聊到黎明，從暮春伴到寒冬，你似乎慢慢習慣了身側這些人的陪伴。你們將彼此寫到棕色牛皮封面泛黃的日記本里。直到列車開向了下一個盛夏，淺白色的車門再一次打開，身旁的人走下了站臺，這是你第一次看到站臺上熟悉的背影離你遠去。列車發動，那幾個熟悉的背影和藍天一起成為你今后所懷念的第一幅畫。你在泛黃的日記上夾了他們喜歡的花當作書簽，那些花是你來時摘的，他們在家鄉河流兩岸開得可愛。你好像對離別有了實感。后來你才知道，枯萎的花名字叫思念。

歲月漫長，一個個春秋冬夏，車門不停地打開與關上，綠色的列車在并不嶄新的鐵軌上發出轟隆的聲響，蒸汽讓飛鳥與你們不再為伴。某一個繁花盛開的黃昏，你正癡迷于落日下明媚的花田。此時，兩位眼眸蒼老些的列車員，一襲白衣，第一次跟你講你旅程的目的地可以由你來決定，他們會陪你到一個合適的日子，然后像所有留給你背影的人一樣走向自己的站臺。那天晚上列車穿過靜謐的山嵐，月光皎潔，你發現那讓你眉頭緊鎖眼眶濕潤的那種生物電信號，或是神經的細小悸動，被人們稱為不舍。

那晚你整夜難眠，列車上的你第一次看見了海，海第一次迎接了不知自由的少年。少年腦海中閃過了從前一切與“終點”有關的印象，年少的心事被海浪撫平。你遠眺地平線那邊的白帆的輪廓線逐漸模糊，海鷗義無反顧地向那片未知的蔚藍張開了挑戰生命的翅膀，列車從水上穿過，你那時管它叫小小的蚯蚓在游泳。你在落日時觀察身邊陪你許久的人的面龐，你一頁一頁地讀之前寫過的日記，你開始審視這一個不長不短的青色列車，你突然發現生來就是這樣的，軌道似乎已經鋪好了，你只是在此度過了每個早已被預料到的日夜，掉進了一個充滿了虛無的漩渦。

直到太陽升起，你看了人生第一個日出。

水面上仍未消散的霧讓你看不清周圍的水鳥或是遠處的紅樹林，太陽自顧自地揮灑金光，水面變成了你最喜歡的橙色，暈染整個世界。水淹沒軌道，只剩你和孤獨的列車，到了一個蘆葦盛放的巨大的岔路口，你終于傾聽了內心的聲音選了一條你想要遠眺的路。后來，橙色常常讓你聯想到當時對你還陌生的詞：希望。

你在某一個深藍色的日子里，在人生的第十八個經停站，偶然與那些日記里記著的人們，隔著兩個列車玻璃窗見到時，你發現他們好似都要和自己的那輛最喜歡的列車作別，一同走向那個人滿為患的灰色列車，它的終點是一個穩定的灰色城市。你為身旁那些五彩的車廂們嘆息，轉身又與自己的青色列車作別，擠進了那個擁擠的站臺。

列車穿過了繁華的城市與樓宇，整日轟鳴不停的巨大城市機器讓你煩躁不堪，霓虹燈讓你眩暈，盤曲錯綜的電線纏住了你的心緒，天不像來時那么藍了，灰色的天幕把所有籠罩在其中的鋼鐵叢林都染成灰的。站臺突然變得密集而擁擠，黑色服飾的人一個個涌進了灰色列車里，又匆匆忙忙地在下一片烏云來之前急忙離開，留下一地狼藉。你自己在每一個失意的夜晚獨守桌前，在燈下精心雕琢一個個面具，在每一個不屬于自己的日子里戴上，階段性的失去自我。直到兩位列車員幫你擦去臉龐上的灰塵，將裹著厚重油漆的面具藏在小小的貯藏室，你重新回到了青色列車里，列車的燈光再一次明朗，又一次駛向曠野。

有一天，一位黃色衣著的陌生人在列車開門時，悄然地走進了你的列車，她駐足在你木質的陳列柜前，嗅干花的芬香，南風徐徐吹過，她手中的懷表隨著列車的搖晃左右擺動，仿佛生命的節拍器。你驚覺地發現她似乎和你在尋找同一個終點，即使那重疊了你的過去你的夢境以及所有你認為讓這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你們開始攀談，你開始想象她起點車站那里郁郁蔥蔥的樹林，她樂意聽你分享來時停駐在麥芒上的蜻蜓，你們描摹的同一場日出，同一次月落，這次被你刻在了一只銀色的小戒指里，你們從此坐在了同一輛青色列車里。

多年以后，一個黃昏，你擦拭藕色的座椅和木色的桌，帶著戒指的手將夕陽下映得明朗的孩提扶在了靠窗的位置，列車發動，開滿鮮花的山坡離你們遠去。仔細看，爛漫的山坡上儼然兩個白色身影在招手。

于是你再一次看到日出，月落，大海，星辰。

孩提第一次認識，遺憾，思念，不舍，悲傷與希望。

你在一個群星閃耀的山嵐，同樣穿著一身白衣，向那輛青色列車揮手作別。

如果生命這場有去無回的旅行終點一定是那個安靜的山谷，那我們為何一開始要登上這輛目送周圍一切向后遠去的列車呢？我們終會將一列蒼老的車送給深藍的夜晚，把孤獨和寂寞留給死亡，驀然回首，留給我們自己的正是原野上蜿蜒的軌道和那青色的列車。

它生生不息開向下一個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