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錯過”的“偶遇”

【作者簡介】李建軍，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連云港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曾在《北京文學》《長江文藝》《四川文學》《雨花》《星火》《青春》等刊發表作品。著有長篇紀實文學、小說集、散文集、文學評論集等多部。曾獲江蘇省第十一屆“五個一工程”獎、花果山文學獎等。

1

近幾年，江蘇作家陳武的小說創作呈井噴態勢，每年都有十多部（篇）中短篇小說在全國重要文學期刊上發表，并被多家選刊和年選選載。僅2022年至2024年，就有《難說的告別》《無法錯過》《一封信與另一封信》《公交站臺》《三里屯東街的雪》和《一曲未了》等六部（篇）中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選載。在此期間，短篇小說《無法錯過》獲《小說選刊》獎，中篇小說《街拍者》和短篇小說《三里屯的下午》分別獲得《山東文學》獎及《雨花》文學獎。

2

翻閱微信，陳武是在2022年5月23日給我發來短篇小說《菜園》的定稿文檔。此前，他有些興奮地告訴我，離他居住的中弘·像素小區不遠，有一處長滿野花和荒草的小山包，居然被人打理出一塊塊菜園。他近日常去走走看看，和種菜的人閑扯幾句，由此產生靈感，寫了名為《菜園》的小說，應是近期寫得最好的短篇小說。

聽他這一說，我頗為好奇，期待一睹為快。十來天后，他就把小說發來了。不過，他又說，剛寫出來的新鮮感過了，又覺得一般化了。我說老陳，你對自己的要求太高了吧。

初讀《菜園》，隨手寫了個題目《困境中，也要活得精彩》，列了幾點：

一、都市里的菜園，場景選得很特別，讓人驚訝，北京城竟還有這樣的地方！小說的典型環境有了，堪稱一絕。

二、偶遇和巧合。男女主角在菜園這一特定場合偶遇，奠定了小說的喜劇基調；女主角馬株是個開診所的牙醫，和男主角的前女友朱株長得很像，男主角蘇大智竟然也是牙醫，這些巧合增強了喜劇效果。

三、快進和爆發。第三節結尾，小說情節突然快進，進入牙科門店后男女主角的激情燃燒，讓故事變得精彩。特定時期，壓抑太久，才會有這樣的情感爆發。

四、人和物的描寫，濃郁的生活氣息，還是陳武特色（可參照趙大河的評論）。

五、小說的敘述語言如潺潺流水，清新、空靈、流暢，特別好讀；人物關系的構成，時空交錯，相互勾連，展現了小說架構的美感。

3

李驚濤、陳武、張亦輝和我，有一個四人微信群。發起人是李驚濤，還是陳武？記不清了。群名叫“新四君”，是不是挺逗的？其實，我們是相處了近四十年的朋友。當年，李驚濤在北師大中文系畢業留校，為了愛情回到家鄉小城，任《連云港文學》編輯部主任；張亦輝從杭州大學物理系畢業，分配在連云港礦專任教。對文學的熱愛讓年輕的我們聚到了一起。后來，驚濤和亦輝先后調到杭州的高校任教。現如今，兩人都是著述豐碩、頗有建樹的作家和文學評論家。

2022年6月中旬，第八屆魯迅文學獎參評作品公示目錄，陳武的中篇小說《三姐妹》、短篇小說《三里屯的下午》進入公示榜單。一個月后，陳武發表在《中國校園文學》的短篇小說《難說的告別》被《小說選刊》第8期選載，目錄出來了。

驚濤說：這是高溫中的一股清風，精神為之一爽。

陳武卻說：這篇自我感覺并不突出呀，被選有些意外。

我接道：既然被選，就不一般。估摸原因有三：一、故事情節雖不復雜，但生活細節描寫、心理描寫都特別到位，試衣、美發這些瑣屑生活寫得細膩生動，讀來津津有味，充分展示了陳武風格——“現實主義寫作可貴的精準品質”；二、人物出新。主人公唐池子是中戲女博士，新換的工作是語音劇編劇（或許是陳武獨創的一個職業），職業亦出新。表現高級知識女性職場生活、情感生活和內心困惑迷惘的小說并不多見，唐池子這一人物形象較之陳武小說中吳小麗、湯圖圖等知識女性有所超越，有更深的挖掘。三、生活的無奈和難以逃脫的循環讓讀者產生共情和共振。說不定選刊的美女編輯就是個女博士女碩士，唐池子的生活際遇讓她感同身受。

亦輝說：這篇小說又一次彰顯了陳武融入生活的天賦以及讓生活融入小說的能力。白描而自然準確的敘述，與生活平起平坐的共情視角及寬柔心態，不偏激不浮躁，這些都是小說所散發出來的若有若無的光芒。告別了什么，有沒有告別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也許是擁有告別自我、抵抗慣性的心力和行動，如此，生活就是一個積極的動詞，像河一樣不停流淌，展顯活力和生機。

陳武接道：其實生活哪有什么告別，也不存在告別；再怎么告別，也擺脫不了自己和周遭的境遇。

亦輝又說：我一直覺得，對生活的耐心和與別人的共情，是小說家陳武身上彌足珍貴的品質和能力，也是他源源不斷的創作基礎。

驚濤說：近年來，我一直注意到陳武小說（敘事）由異常而日常、由殘酷而溫情的變化。具體到這篇《難說的告別》，它的溫情由于用了點誤會和巧合，因而格外跌宕（有點小驚險）；這里的溫情還內涵了“成長”和“成熟”的意味，因而猶為暖心，叫人心生歡喜。《小說選刊》是有眼力的。

我接道：偶遇、巧合和溫情，的確是陳武近期小說的關鍵詞。《街拍者的鏡頭》（《山東文學》2022年第1期）和《送你一束玫瑰花》（《小說月報·原創版》2022年第2期）開了今年的頭。

陳武說：三位兄弟對我一直鼓勵，讓我非常感動。其實我至今還在懷疑自己的能力。之所以不斷寫，就是想摸到小說的門徑，所以還在東一頭西一頭亂撞。《菜園》和《誰教誰說話》（《雨花》2022年第10期，改名《說話》），可能是近期的一點變化，但變化并不大，希望得到你們真實有力的批評。

我接了一句：不用太擔心，只要繼續寫，就會有變化。

4

2022年7月15日晚，微信群關于《菜園》的討論。

張亦輝：讀完《菜園》，更讓人喜歡。從馬株到朱株的巧合，馬株與朱株的合一，不只有形式或結構的功能與價值。在陳武溫馨而動情的敘述里，這個巧合散發出一種感人的力量，一種內在的靈韻與美好。是的，這是一篇美好的小說，關于愛情關于感動關于牙齒關于蔬菜。在疫情的荒誕的當下，陳武依然能捕獲并恰到好處地呈現這樣一份美好，而且毫不煽情、恬靜內斂地呈現在整個文本之中。這份溫馨與感動，是《拉車人車小民的日常生活》的延續與生長，也是陳武小說的精華！

李驚濤：說得正是！文學和生命的本質是一致的，需要生生不息的延續，需要創造生命的行為，那種歡樂才是本質的歡樂。《菜園》是篇好小說，它的溫情甚至帶上了歡樂的色彩，連巧合都那么歡樂，一切都剛剛好！

張亦輝：如果說《難說的告別》里的巧合偏于敘事結構的需要，《菜園》的巧合則不然。它既是形式的，又是內涵的。當然，這篇小說的情節與敘事，可以說別致可愛，另辟蹊徑，絕無雷同，屬于陳武的發現創造。

李驚濤：《菜園》的結尾是神來之筆，沒有比這更好的結尾了。我這把年紀，最理解最追求的就是這樣的，天然的，唯一的，微妙的。

張亦輝：三個蘿卜，讓人想起遲子建《親親土豆》結尾那幾顆從墳尖滾落的土豆。

李建軍：從菜園開始，最后回到菜園，這是完美的回歸。結尾處，葛大智、馬株和小株株三個人都抱著大紅蘿卜，不僅溫情，感人，而且是歡樂頌，簡直有光明從天而降！

李驚濤：我很看重小說的調性。《菜園》的調性是歡樂的，那種歡樂與生命本質息息相關。葛大智與馬株相識與對暗號，對上暗號的激情，激情后懷上寶寶，是歡樂的；老兩口察知蛛絲馬跡后，主動為馬株種菜園，是歡樂的。結尾處他們在菜園里相見，大家一起拔大紅蘿卜照相，更是歡樂中的歡樂，是生命創造與延續的歡樂，是歡樂的本質與本色。馬株在菜園里挺著個大肚子見公婆，“敢不敢拔蘿卜”的話語，在歡樂中加入了驕傲的成分；三人人手一只大紅蘿卜，由未來的老公公拍照，這樣的結尾，不僅歡樂，而且神妙、天然、唯一，讓這篇小說叭叭兩三步，便踏入了當代小說短篇經典的行列！

小說的起幅調性雖然澀重，但那是為了后來“敘述的起飛”（亦輝敘述學術語）蓄勢，十分必要。人生苦澀，這是真相。為什么苦澀也要活著，是因為總有些節點在等待著人們，如洞房花燭，如寶寶降生，如孩子金榜題名，如他們又戀愛、結婚、生寶寶……那是苦日子的奔頭，也是生命的重要表征，表明生命雖苦，但是值得。以前年輕，不免對苦難的思考表達有一種偏執，也取得過一些“片面的深刻”，但對生命中的歡樂理解膚淺，重視不夠。日本文學對生命韌度的表達，如今讓我有了糾偏的想法。所以，對陳武在變化中寫出《菜園》，十分欣喜。

張亦輝：小說可以描摹生活狀寫苦難，但還不夠，還缺藝術的飛翔。《菜園》有生活，有當下的狀態，但馬株與朱株的恩賜般合一，對暗號及之后的愛的涌現，結尾充滿生機的菜園以及三人抱著大紅蘿卜的特寫鏡頭，使這個短篇從生活躍向文學，從走路變成了飛翔。這篇小說的調性依然非常陳武，許多細節也很棒。比如，對小株株從假哭變真哭，既表現了葛大智那一刻的真實的內心狀態，事后復又成了馬株對葛大智萌生愛意的細節，這個細節舉重若輕，如有神助。

陳武：剛寫出來，還沒投稿，就給建軍看了，他也說好。寫的動機，是因為散步中發現了菜園，并且跟幾個種菜人瞎聊天，又在菜園里轉悠一下午，正構思時，建軍來了電話，聊了好久。

李驚濤：我越來越信，每個作品都會有最適合它的唯一的形態。找到了它，或是天啟，或如神助。《菜園》找到了，便是天人合一之作。

（那天，驚濤兄建議我將他與亦輝對《菜園》的討論內容融入，以后寫成評論。我想，倒不如把朋友圈的對話整理一下，原汁原味地呈現出來。）

時隔半年，《中國作家》2023年第2期發表了陳武的短篇小說《無法錯過》，《小說選刊》很快予以轉載。據說將《菜園》改名為《無法錯過》的是主編程紹武先生。我以為《無法錯過》這個名字更具沖擊力，也更能吸引讀者。不過，將這篇小說收入小說集《偶遇》時，陳武恢復用了《菜園》這個名字。他說因為這個集子里的小說名字都是兩三個字。我想這個理由有些牽強，恐怕更多的是一種戀戀不舍的情結吧。

5

單說偶遇。

偶遇是陳武近期小說里最重要最特別的關鍵詞。

陳武小說中的偶遇已“無法錯過”！

當然，偶遇也是我們許多耳熟能詳的文學和影視作品的經典橋段。如梁山伯與祝英臺的偶遇，許仙與白娘子的偶遇，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偶遇，《魂斷藍橋》里陸軍上尉克羅寧與芭蕾舞女郎瑪拉的偶遇，《廊橋遺夢》里羅伯特與弗朗西斯卡的偶遇……這些偶遇是故事情節的起點，是敘述的“起飛”，影響并導向整個作品。

張亦輝的《愛情發生學》指出：愛情的發生，似乎總是伴隨著偶然性。正是愛情與偶然的形影不離，讓愛情超越了爛熟的日常，通向了陌異之境，通向德勒茲所說的“域外”，通向命運與傳奇，從而像打開了魔盒一樣，為我們的生活打開夢幻般的可能性和復雜性。

近幾年是陳武小說創作的第三波“風暴潮”，或者說是第三個高峰期。這一波“風暴潮”的起點應該從2018年算起，最先出現偶遇情節的有短篇小說《拼車記》《三里屯的下午》、中篇小說《朱拉睡過的床》《上青海》等。

《拼車記》里，住在燕郊冶金小區的“我”每天要到農展館附近的公司上班，與“冶金拼車群”里Q名叫“清風簡”的女孩因拼車而偶遇。“我”觀察到清風簡與另一拼車客“戴耳機青年”之間隱秘的情感糾葛，并以善意和探賾幽微的關切撫慰清風簡受傷的心靈。

三里屯的下午，“我”在一家簡稱“屁歐”的書店偶遇一個在此讀書的女孩。這個女孩身材瘦小，姿色平平。“我”冒充《風色》作者馬農向她推銷簽名本。“我”的名字確實叫馬農，原來就在印刷《風色》的這家印刷廠打工，因工廠關閉而失業。“我”來三里屯是為了尋找原先的女朋友吳小環（外號小壞），她把“我”交給她保管的三萬多塊錢帶走，消失不見了。在書店邂逅的女孩叫馬英，就在當天上午，剛來北京找工作的她包被小偷偷走了，銀行卡、身份證、手機全丟了。“我”想幫一幫舉目無親、走投無路的馬英，可“我”渾身上下掏不出一百塊錢來，只好讓馬英跟著“我”一道去尋找吳小環……兩個淪落天涯的年輕人在尋人過程中遭遇險境、相互配合，產生了默契，增加了理解。一個月后，他們再次在三里屯幸福村中街相遇，“她輕輕伏到我肩上窩里。我感動了，也摟了摟她。我看到了陽光里我們長長的身影。我移動了一下，讓兩個人的影子重疊成一個影子。”

《雨花》文學獎的授獎詞寫道：在短篇小說《三里屯的下午》中，作者憑借敏銳的觀察力，將視角聚焦于都市繁華背景之下漂泊在異鄉的小人物，再現了他們在承受物質困頓與精神貧瘠之雙重壓迫時的奮力掙扎。……（作者）以悲憫之情懷為筆下的無名之輩創造一個鏡像，使兩個窮困潦倒的人得以相互依偎、抱團取暖，不至被時代的洪流沖散。

《朱拉睡過的床》的主人公朱拉是一位自創“無邏輯派”的畫家，他正在創作的系列作品是一百個不同的屁股。當時，朱拉正以“怪異的姿態（大猩猩般半蹲著）”繞著一輛邁巴赫豪華轎車，尋找一只睡在車底下的大白貓，一位長發美女拉開車門突然出現，“她的一頭瀑布般的長發結結實實地抽到他的臉上”，兩人在尷尬中偶遇。原來，這位長發美女正是朱拉將要入職的文化公司老板石咪咪。石老板對朱拉即將完成的系列作品產生了興趣，并投懷送抱幫助朱拉完成其“驚世駭俗”的作品。但到了最后，朱拉選擇了姐弟戀，選擇了一直對他關愛有加的吳小塊，而他的“一百個屁股的瞬間”全部成了現代藝術展上石咪咪的作品。

《上青海》中，在北京去西寧的火車上，“我”與被騙女孩楊洋偶遇。因為夢中女孩古影子已經另有所屬，“我”所期望的浪漫之旅完全被打亂，對青海湖的美景、西寧的美食也不再有興致。“我”由被動變主動地關心幫助深陷網戀騙局的楊洋，從西寧一路陪護到德令哈，最終挽救了瀕臨絕望的楊洋，也陰差陽錯地贏得了楊洋的愛慕。

懷舊小說《三姐妹》發表于東北名刊《芒種》，被《小說選刊》和《北京文學·中篇小說選刊》選載，其故事亦由偶遇展開。20世紀80年代初的一個寒冬，“我”，小陳，一個文學青年，從江蘇來到北大荒，在佳木斯火車站對面的小酒館，偶遇“自力村”的老史。在老史的誠懇邀請下，“我”坐上木爬犁，來到老史家，見到了老史的三個正值妙齡的女兒……

《十月》2021年第1期小說欄目的頭題推出陳武中篇小說《自畫像》。在“畫家村”開一家畫廊的魯先圣，人稱“老魯”，與美術系大四女生翁格格偶遇。老魯想把翁格格變成批量造假的熟練畫工，不承想老魯卻被翁格格改變，變成了尊重藝術、尊重創造也尊重自我的人。《自畫像》觸動了一個話題，一個關于當今文化生態令人感到疼痛的隱喻。

攝影家陳大塊是中篇小說《街拍者的鏡頭》的主人公，正當其攝影事業蒸蒸日上之時，他卻毅然決然地退出了，轉而做了一名策展人。兩年后，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看到對攝影一竅不通的龐小點的一幅名為《太古里的陽光》街拍照片居然拿了個大獎，他又重返攝影圈，做一名街拍者。這部小說里有兩次不尋常的偶遇：一次是兩年前陳大塊與“菜鳥”龐小點在內蒙古草原拍秋景時偶遇；一次是陳大塊與《太古里的陽光》這幅照片中背景人物“紅衣女孩”的偶遇。陳大塊聯系龐小點、做街拍者之目的，竟然是為了尋找“紅衣女孩”和她的男友。這兩次偶遇是兩條敘事線索的源頭，故事情節漸次展開，交織前行，各自走向人生旅途的溫暖地帶。

《滑板》發表于新創刊的《萬松浦》2023年第1期。青年藝術家孫夜在超市門前廣場被一個少女的滑板鏟翻在地。這次偶遇讓他心旌搖蕩，進而逐步介入滑板女孩蘇辛辛的隱秘生活，并在一條德牧犬的引領下，拯救了處于險境中的蘇辛辛。這篇小說讓我聯想起《送你一束玫瑰花》：龐雁與顧大前的偶遇，是因為一路小跑送外賣的龐雁一頭撞到了“來勢兇猛”“像一堵移動的墻”的顧大前，龐雁受了輕傷；不撞不相識，兩人的情緣由此展開。《滑板》的結尾是開放式的，孫夜與蘇辛辛的未來指向不明，而龐雁最終贏得了顧大前的一束紅玫瑰。

短篇小說《說話》和《偶遇》一前一后發表于《雨花》和《鐘山》。《說話》里的陸大海只有三十五歲，突患腦血栓，住進雙人病房，偶遇住在同室的女病友龐小朵。年輕漂亮的龐小朵因腦梗后遺癥總是不停地自言自語，說著無人能夠聽懂的“鳥語”。陸大海陡然涌起憐憫之情，對龐小朵照顧有加，陪她練習說話、糾正發音，幫她走出自卑。與此同時，兩人的感情不斷升溫。“陸大海把嘴湊過去，反復示范著。龐小朵也湊上來。兩個人的嘴型在發音之后，都保持張開狀，在練習了幾次之后，隨著心跳節奏的不斷加速，情不自禁地粘到一起，發出的是另一種聲音了。”作家到最后幽了一默：陸大海說的話連護士小姐姐都聽不懂了，他竟然說的是和龐小朵一樣的“鳥語”——這到底是誰教誰說話？

在上述作品里，偶遇仿佛成了每一篇小說的引擎，成了發動機，拉動或牽引著小說這部時空列車奔向目的地。偶遇的力量如此強大，偶遇的結局又是如此溫暖。陳武終于按捺不住，直接以“偶遇”命名小說。

《偶遇》中的董二豆是潮街上的“潮人”，留著“羅納爾多的莫西干式發型”。他辦了個綠葉圖書館的VIP會員，天天泡在圖書館的一個自修空間里讀書寫作。疫情期間，在圖書館隔壁的衛生間通道口，董二豆與銀行女職員許晨晨邂逅。不過，這次偶遇并非初見，他是去年在銀行營業廳認識許晨晨的，并在許晨晨的建議下，購買了銀行的理財產品。衛生間走道口的偶遇，讓董二豆對美麗的許晨晨浮想聯翩，讓他的心里“長出一棵胖草芽”，一天天不斷生長。但董二豆很清楚，“偶遇不是計劃的。計劃了，還叫偶遇嗎？”當董二豆得知許晨晨的難言婚史，得知她單身一人還帶著一個不是自己親生的女兒之后，“他想到了從未想過的愛情，一個自認為不會再有愛情或不配再有愛情的極簡主義者，在突然而至的愛情面前，既不敢相信自己，又處于凌亂狀態……”在一個雷暴雨的傍晚，董二豆將許晨晨送回家……

最終，讀者看到如此溫馨的一幕：“許晨晨的心里戰栗了，便把一大（董）一小（女兒）兩顆腦袋攬在了懷里。”

6

吳小麗再一次閃亮登場。

自從《吳小麗一周的瑣屑生活》開始，吳小麗已經成為陳武多部中短篇小說的主角。這些小說里，吳小麗的身份多是青年教師（青年書法家），到了《一封信和另一封信》里，則是一名即將畢業的文科研究生。

吳小麗在圖書館自修室邂逅埋頭讀書的英俊男孩“大衛”，忽然感覺自己像被“炸雷”驚到了，難道這就是一見鐘情？她決定以“傳統而浪漫”的書信方式向“大衛”暗示愛慕之情，并約他晚上見面。趁著“大衛”起身還書時，她把這封信放在他的筆記本電腦上，隨即離開。誰知，這封信被美甲店女老板許晴晴搶先一步拿走。原來，經歷過三次失敗婚姻的許晴晴已把鄰居“大衛”視為追求目標，多次暗中對他跟蹤、觀察。

其實“大衛”——魏東早就注意到坐在身邊美若天仙的吳小麗，但他沒有收到吳小麗的信，當然也不可能前去赴約。吳小麗與“大衛”失之交臂，第二天去上海收集畢業論文資料。而許晴晴“截胡”吳小麗的求愛信后，一邊自稱社區工作人員，穩住在上海疫情封控區的吳小麗，一邊加速對“大衛”的追求攻勢。

許晴晴受到“大衛”的冷遇，明知他鐘情的是吳小麗，仍想冒險一搏，和“大衛”“生米做成熟飯”。于是，她冒充吳小麗，以吳小麗的口吻給“大衛”寫了一封信，把他約到家里，趁著黑燈瞎火，將心智迷惑的“大衛”勾引上床。然而激情過后，一切暴露在“亮如白晝”的燈光之下。一個如遭晴空霹靂、懊惱憤怒，一個無地自容、羞愧難當。好在“大衛”看到了真正的吳小麗寫給他的那封信，鼓起勇氣與仍在上海的吳小麗通話，冰釋了她心中的困惑和疑慮。

一個月后的初夏黃昏，在最初約定的地點，魏東和吳小麗相擁到一起。意想不到的是，許晴晴也因與刀條臉男人及其女兒的偶遇，找到了自己的情感歸宿。

在《一封信和另一封信》里，我們看到了圖書館、像素小區、疫情、偶遇、巧合、溫馨結局這些熟悉的元素迎面而來，看到了情節設置上懸念、快進、反轉等敘事手法的疊加運用，看到了作家對日常生活情態、人物心理和細節描寫的精確把控。這部作品可謂陳武近期小說創作藝術的集大成者。

陳武不止一次地跟我說過：偶遇，是小說的秘密，也是小說家的秘密。

我相信，陳武小說創作的秘密（武器）還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