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鑰匙的抉擇

老鎖匠

背靠一座緘默的山體，屋棚陳舊，幾條湮沒人跡的小巷，留有幾許原木的古香。一磚一瓦，遮不住它的深沉。在灣里的紫清山腳，向下延伸，再延伸，路是向著水泥道步步開拓，兩旁的房屋多半廢棄，年久失修，給外物者們安了一個可供蠶食的家，特注“危樓”。越往下，濕度散得越勤，人也漸漸明朗。不過，相較大都市圈層里的光影，這一部分顯得尤為零碎，仿若夕陽拋下的余韻呈點狀散落于此，忽略不計。確切地講，時空上了一把鎖，塵封了在幸福路升起的曙光。

白須雙鬢，斑白者安詳地俯仰在路的周圍，從山頂層層濾下的水，清脆流淌在路兩側的溝渠，潺潺地匯入他們的日常。了解省城南昌的人，對城郊的灣里鮮聞之至，更不用細化到某一條街道處所。即使身居南昌多年，人們頂多在腦海漾起一道淺白的微波，遠離地鐵軌道，靠著幾條公交線撐起的通達度，若非尋親訪友，四季的歡歌將是與山對答。

山水相間，林木秀蔭。清幽，是與人的晚年相唱和的小令。那時，我的銳氣與日漸長，生活的褶皺總與我的呼吸同根同源。一把鑰匙，按照時間的次序來回更換。由紅磚灰瓦的老房子隔出的一條老巷子，僅容得下一具身軀，這在幸福南路并不罕見。巷口擺放著一臺配鑰匙機，當地的二手鑰匙均出自這臺無聲的機器，出自同一位老鎖匠之手。換鑰匙的時日多了，他也認得了我這副冒失鬼的模樣。銀灰色的胡髯上方，露著一張盈盈鋪展的臉頰，老鎖匠身體的零件磨損了七十余年。

某個下午，我又來找他配鑰匙，恰巧他不在巷口，等了好一陣，我索性邁進這條窄巷，去探尋他的蹤跡。黏合了霉潮味的苔蘚浸染了這條窄巷，他是巷道上唯一的住戶。我站在門前，屋內光線暗淡，懸吊在梁木下的電燈泡表面，布滿了厚厚的灰燼，想必夜里的亮度照舊如此。“爺爺在嗎？配鑰匙！”對于我的問候，屋內即刻應了一聲。未等我瞧個仔細，他便沖入我的視野。一見我，他滿臉憨笑地徑直接過我手中的鑰匙，揚起風塵般往巷口撲去。我跟在后頭打趣地詢問他待在灣里多少年了，他思索片刻，像是激起了意志與回念，同我娓娓道來。

老鎖匠來自南昌周邊的小鎮，二十世紀為了響應國家建設的號召，來到灣里參與工業建設，一住就是二十多年。一大批老工人接連下崗，也就留在了灣里。見我眼神遲緩，他鉚足了勁比畫起手勢。他說不是自己吹牛，當年南昌就屬這一帶最為重要，灣里的那個火車站也是他們修的。年輕人別看現在整個南昌建設得怎么好，多半都是他們這一輩出了力，搞了技術。灣里的工廠遷到各個區，才換來了南昌今天的繁華……

他言辭錚錚的樣子好像在宣示著什么，灣里安養的，是一批下崗的熾熱工匠。他們帶著幸福路的緘默，轉行換業，留守在深幽小巷再創新活兒，也是在留守土地上曾經澆灌的熱種。后來，我在一次拜訪灣里工業文明紀念館中，證實了老鎖匠的話語。從首輛邊三輪到一條條鐵軌，泛黃的紙片粘連著黑白色的坑礦鋼鐵，在傳神的圖片倒敘下，如同置身于那樣一個激動人心的熱烈歲月。廠棚式的紀念館，簡陋冷僻，對他們的紀念不需要進行莊重刻意地陳設。畢竟，一個樸實無華的年代，工人們憑的，僅是滿腔熱血地為大生產發電，為城市的明日之光造血。取土冶石，化石成金，一座座無字豐碑，悄無聲息地熔鑄在通往城里的幸福路上。

館外雜草叢生，增添了灣里如今的荒蕪。一列莊嚴肅穆的梅嶺號火車，橫臥在一截軌道上，汽笛靜默，安眠在失去站臺的灣里。透過它的神色，我由衷地獻上新時代該有的凝重敬意。

老鎖匠的手經過了無數個零件的打磨，他下崗后嫻熟地搗鼓起開鎖配鑰匙，瞅一眼鑰匙的大小，他就估摸出鎖型原貌。一元的鑰匙，非得精細到一個無關緊要的針孔，果真是傾注了令人信服的匠魂。走出灣里工業文明紀念館那刻，我猛然間悟出了驕傲的老鎖匠給我那把鑰匙，一把開啟來時貧瘠，去時繁盛的鑰匙，內斂深邃，勾畫了一座城最美的灣里面容。也許，在鋪滿鵝掌楸的路面，稀稀落落的沙沙聲遠勝于枝頭無盡的蟬鳴。

招賢鎮

三年前，我剛來到灣里上大學，在梅嶺的紫清山下生活了一年，結識了老鎖匠。我們這一片區域屬于灣里的一個鎮——招賢鎮，鎮很小，同學們生活的圈子始終是繞著它轉，在地圖上幾乎被大片大片的濃綠掩蓋存在的跡象。小鎮總是單調，不像風情的法國，穿過一條街便是尾隨的悸動。絕大多數的時候，清晨的陽光是有意為之地抵觸人們的視線，等到太陽的身體向西靠去，它才慢慢地變老實，與梅嶺開始纏綿著晚霞的愛意。一切都在為每日的夕陽鋪陳，畢竟，單調本身就在為老年人的享受服務，年輕人看到的，不過是一杯杯微醺的紅酒正冒著氣泡。

在單調的日子里，鎮上談得上浪漫的場地是保利國際的電影院，這里傾注了我青春的第一次悸動。一個夏夜，我們相約到保利國際看電影，相識不到一個月，我以為對方接受了我的電影邀約，便是對一種愛戀關系的默認，彼此的關系大概僅隔一層薄膜。直至返校途中，對方蜻蜓點水式婉拒了我的告白，如同路燈下斜斜的兩個影子，微妙地消逝。無厘頭的電影約會，注定會使我置身于船只擱淺的窘境，對于不識水性的淺嘗者，終究是抓不住黑夜的尾巴。數月后的某個晴天，我同好友又來到保利國際觀影。白天的保利國際一洗那夜的青澀，一群傳神的建筑交織在哥特式與巴洛克的歐式浪漫中。當我徑直爬上一個小山坡，空洞的高山躺臥在我的眼前，而空蕩蕩的身后，撐起了無數人夢里的高樓大廈，是我眺望不到的都市。也許，人的欲望本能，早已穿透了眼前的古典建筑群，它把我推向繁華的南昌城，深入城中腹地，一推就是三年。

人們對暫居在招賢鎮這一年的光景淡漠得所剩無幾，與山對談是沒有情調可言的記憶，躲閃在高樓大廈下的一個個影子也是沒有情調可言的處境，但影子的情緒是被塵世壓抑著的。與此同時，它又一味地追趕時間的腳步，停靠在沒有歸宿的城市一隅。我望著漸漸消瘦的日子，生活在我心中的分量從三十斤降至十斤不到，我察覺到與城市內耗的滋味，已讓我一次次噴出了精神的鮮血。紅色的血跡拆露了我不肯逃出現實旋渦的焦慮，偶爾陣發性頭暈目眩，我才意識到，這是都市貧血癥發作時的癥狀。

有時候，人在放棄一切的道路上很奇怪，前方的奔頭摸不著、看不見，回頭只能是最符合實際的需求，卻會和歲月產生無意義的爭執。就像我停下手中的工作，有所思慮，也有所迷惘。迷惘的是自己無處安放的軀體，潛意識里，還是選擇回灣里看看，回到熟悉的原點看看老鎖匠。我懷著倒敘的心態，在保利國際下了車，一掃昔日的建筑群，便想著往鎮上走去。

蟠龍峰

在尋找一種純粹的途中，巧然間，我有了新的發現——蟠龍峰。

蟠龍峰臺階陡直，山勢蜿蜒挺拔。向上攀爬的途中，我時不時往山下的保利國際瞟去，好像我又被幾年前的欲望推回山里，帶著樸素的質感重回自然的懷抱。那座曾經顯得空洞的山，現如今成了灣里的一個景區——蟠龍峰。準確來說，我是個像樣的背包客。可隱隱作痛的腹部，逼迫我的重心向下傾斜，我靠著虛弱的體感，馱著三個輪回的使命，顯得背包客的形象舉步維艱。到了鋼架的雞婆垴，我才發覺與這座城市有了一定的距離。

懸在半空，面朝眼下的南昌城，通過洞悉距離隔閡以外的人與城，我好像又捕捉到一些異質的流變。人與城的距離是有對等交換的，交換的是一種隨波逐流的向往。與人世的潮流一致，人們曾涌入繁華的城市中心，絞盡腦汁地爭奪更為優質的資源。其實浮夸的生活演技背后，是鐘擺式迷惑地生存。他們在陪秒針表演價值的屬性，誰也不知道索取的果實為何物，幾乎是被塵囂侵蝕的戰利品。從雞婆垴俯瞰，我面前立著一堆不通人氣的現代建筑樣式，這些蘊含人類力量的創造，也幽禁了一個個得不到安逸的靈魂。

我倚靠在欄桿上，爬上來的山風從林木間拔地而起，襲來的舒暢，證明它已穿透了我的身體。輕而易舉地穿透，如同我的身體隱匿于天地，無法作出任何感官反應。而我的神志，早已跟隨風的脈絡，回到那個炊煙裊裊的鄉村。在田園起舞的童年，聲音與顏色沾染著四季各異的神采，生靈的足跡遍布一個又一個山丘，連泥土也親昵地融入那幅回不去的畫卷。我悵然地注視人跡滅絕的都市，一列緩緩駛過的動車放緩了我的審視，猛然間，城市又靈動地展現出動與靜相結合的愜意。坐在列車上的人感受不到列車本身的安然，但當列車從外界的眼光緩緩駛入時，就像是欣賞一輪搖曳的江南竹筏。高樓大廈鉆進鉆出的爬行者裝不下建筑的美感，一座城市可取的美源自眼睛，眼睛指引著人的追逐。往往兩者摩擦的不協調性，極易產生與現狀的內耗、與城市的內耗。

《論語》說：“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山水如城里的光景，一切都隱藏著假象的章法，人終究難以抓住自己的心性，迷眼般湮沒在人海，以至于一座看不到人際留存的城，空寂又乏味。站在這個角度，此時此刻，這座小城又像是靈動的小島。只是身在其中的人，領略不到靈動的模樣。

往上，透涼沙的下方有一建在半山腰的屋舍，屋舍一面緊貼蟠龍峰的山體，呈易守難攻之勢。“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屋舍上下兩層盡顯荒涼，依傍蟠龍峰，背靠梅嶺。駐足屋舍前的樹下，我確信，這個屋舍是認主的，它寄托著一份千百年的等待。如此熟悉的意境，就像是出自陶淵明那套質樸脫俗的筆法，他在屋舍邊開墾、播種，安貧樂道地俯仰腳下這片慢慢換上城市外衣的土地。對于正在消失的村落，唯有田園的風骨不為世俗風化。回到透涼沙，再次俯視屋舍的片刻，我的腦海瞬間回蕩了無數個民間故事的模板，類似的神秘意象也從它的靜默中，分化出一幕幕古典莊重的劇情。

趕到透涼沙的人越來越多，大多是青年群體，懷著對日落的企盼。越往上，視野越顯開闊，清晰度卻遜色了不少。一面是梅嶺，一面是南昌城，人與太陽升起的軌道高度吻合，由城到山，沿途再怎么熾熱的每個瞬間，終將魂歸虛無。對于站在兩個節點的生靈，悲觀者見不到黎明，樂觀者見不到黃昏，世上的黑夜與白晝并具神性的色彩。古祭臺般的透涼沙，符合古人心中天人感應的神址，陸陸續續的背包客在此處安營扎寨，齊全的設備面朝梅嶺架起。這是一場請神或送神的日落祀禮。不過，人們的虔誠被云擋住了，出現了丁達爾效應。光在亂序地留白，亂序地炙烤出黃色、橙色的云斑。不一會兒，太陽又探出幾分憔悴的面容，可想而知，它在與時光做最后的殊死搏斗。

興許是等待佛光普照的圣徒，值得它再次播撒愈合人間悲苦的光熱，即使零碎的光熱抵達不到人的感受域，但足以透過心靈的窗子聊以生命的慰藉。夕陽甩不掉命運安排的劫難，它的抗爭再次演繹了古希臘的命運論，擁有神性的太陽與智慧的人類，終究會沉下去的！一抹簡約的火燒云，浮蕩在梅嶺邊際，這是太陽今日的“棺槨”，如此炫麗的色調，也把孕育“英雄”的種子埋在晚霞的愛意里……

東邊的月亮若隱若現，灰蒙蒙的塵世黯然地模糊起來。光線稀薄的路燈與游魂般的山風相映襯，顯得夜幕下蟠龍峰有些荒涼冷僻。城市華燈初上，璀璨的景象幻變著一面深不可測的魔鏡，契合海市蜃樓的寫照。在彎曲的蟠龍峰山道，聲音是無色無味地疏遠動態的人世，放空都市喧囂的人，憑借想象與回憶來捕捉它存在的方式，更像是在找尋擺脫病痛掙扎的融合藥劑。

責任編輯 王娜

作者簡介

覺新，本名彭覺，江西應用科技學院2021級小學教育專業在讀本科生，作品散見于《散文百家》《椰城》等，曾獲得第四屆銀杏文學獎、第九屆野草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