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我醒了,還是睡不著。隔了五年,他從地球另一端發(fā)信息問我近況,我合上手機沒有回復(fù),或許不是沒有回復(fù),而是不知道該怎么回復(fù),甚至我需要找尋一個回復(fù)。五個小時后我和導師并排坐在飛機上,看著舷窗外的云海,我的思緒也一同神游了。航旅縱橫告訴我三小時以后會降落在寧夏,我閉上眼沉沉睡去。
“媽媽,你看下面,好像沙漠!”我被小女孩驚喜的聲音吵醒了。直起身子戴上眼鏡,順著前排女孩激動的手指方向,我也往舷窗處看。高飽和度藍的盡頭,是近地面成片的沙丘。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地形,是沙漠嗎,卻又不是一整片,而是一片又一片的,像海浪。可不可以說,在天上看,寧夏像是沙漠和山石彼此碰撞游動的海?“是成片的沙丘啊”,我心下暗驚,卻也表面上不疾不徐地收拾行李準備下機。
在擺渡車上的我靠著透明車門的一側(cè)直挺挺站著,只沉默地端詳這座略有耳聞的地方。七月的空氣里卻沒有水分帶來的悶熱,風一吹竟覺干爽,像是家鄉(xiāng)的早秋了。在飛機上往下看是明黃的大漠,在地面卻也是綠樹連栽。我并不知道這里的樹叫什么,只是感受到一種凌厲的力量。它們在烈日的暴曬下并沒有曬蔫掉,反而是直沖沖地要往天上長似的。葉片并不是豐盛地聚攏在一起的,而像荊棘叢那樣排布著硬挺地要直沖云霄。這是我對寧夏的第一感受,大漠中挺立著頗具力量感的樹,送來干爽的大風。如果我不到這里,我總以為這里應(yīng)該是一片荒漠,但實際上,是浩瀚沙海里閃爍著繁多的綠意。
我和導師開完會在路上閑逛。已經(jīng)是下午兩三點了,我卻并未感覺到熱。馬路寬闊,只零星兩三輛車經(jīng)過。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被迅疾掠過后,只剩下一種寧靜圍繞著我,還有噴泉淅瀝瀝的聲音。正對面馬路的盡頭是連著圖書館、博物館、政務(wù)中心的建筑群,在最前頭,我好像看到了一座花園,或許在城市規(guī)劃里,我們可以學術(shù)地把這類用地稱為口袋公園,但我還是會想喊它花園,畢竟它是那么的豐盛壯觀。各色的花兒在宏偉的建筑群前綻放,它們低低地排列在地上,好像也試圖接住噴泉跳躍的水滴。我抬頭看天,習慣性地想拍照構(gòu)圖,卻驚喜地意識到,什么叫萬里無云啊。天空沒有一朵云,純凈的深邃的藍色鋪滿了整個畫布。明明是虛空的,我的思緒卻飄進一望無際的藍色畫布里了。所以,兒時動畫片里的大英雄狄青和我現(xiàn)在看到的,是同一片天空嗎?百花公主以前也在這個花園里看著這些花草嗎?他們就在此地開始了動畫的第一集嗎?以橫跨時間和空間的天空為載體,在夏日午后,我好像和幼時最欽佩的動畫人物打了照面。噴泉的水珠不巧地落在我的鼻尖,可能被花朵下了咒語,抑或被香氣定住了身體,我望著說不出名字的花朵發(fā)呆。
我還去了周星馳拍《大話西游》的影視基地,賀蘭山脈像一個巨人一樣沉睡在側(cè),守護著西夏王陵。摘下墨鏡我迎著陽光看,這就是岳飛要踏破的賀蘭山嗎?倘若市內(nèi)的花園給我一種花團錦簇的熱烈,那么這里給我的則是獨特的時間永恒感。它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生態(tài),不是貧瘠蕭瑟的,而是獨立于綠樹繁花之外的風景。風沙不大,我寄存了行李只打著傘往前走。其實我根本沒有什么目標和方向,只是向前走,只是感受。像城墻一樣的黃土堆堆成一排,盡頭種著一棵桃樹。導師疑惑于這株樹是否有生命,還是只是擺設(shè)。我上前試圖去一探究竟,卻被陡坡一個踉蹌定住。我最終拍下了這樣的景象,黃土堆的盡頭,是一株粉色桃樹。樹冠的邊緣,又借了遠處的賀蘭山的背景。賀蘭山之外,又是深邃看不到云朵的藍天。這并不是我家鄉(xiāng)那樣的小橋流水人家,也不是普世意義上的好山好水好風光,我只感覺到被照片定格下的一種永恒。它們好像如果不動的話,將會一直在那里。在我想要推進鏡頭拍賀蘭山的時候,幾個紅衫女闖進來,整體構(gòu)圖開始變得活躍。她們是誰呢?在這偌大的影視城里,至尊寶和紫霞仙子的故事從沒有謝幕過。我們總希望愛人能愛我們一萬年,能駕著七彩祥云來接自己。甚至我們會不由自主地做一個美夢,穿上紫霞仙子的衣服,這樣美好的愿望就會實現(xiàn)。漫天黃沙里,賀蘭山側(cè),每天都有紅衫女出現(xiàn)在城樓下。電影記錄了人物和故事情節(jié),在這里人們也總是不厭其煩地去復(fù)現(xiàn)著曾經(jīng)的橋段。反反復(fù)復(fù),永永遠遠,一如被風吹著的黃土堆。它們總是沉默地在那里。我撐傘繼續(xù)往前走,是另一個布景。高粱酒罐被砸毀的銳利殘片散落在黃土上,對面土房的中式木窗低低半開著,像是九兒被掀開蓋頭的低眉。不必看文字解說我也知曉我走入了哪里。飛沙走石間,九兒把高粱酒燒得正旺,伙計們一個一個把罐子摔向土坑,悶悶地擲進去,以清脆的碎裂聲結(jié)束。整個布景在一片黃沙之中,并不像遭遇沙塵暴那樣隨時要消失成海市蜃樓的一瞬,而是塵土形成了一層薄薄的絲絨布,輕輕蓋在了瓦片上,窗欞上。“塵土也是九兒的蓋頭吧”,我想著。
木質(zhì)的臺階一級一級地往上鋪,這些臺階也被埋在沙土里,只露出窄窄一截。登臺階的時候,一側(cè)的黃沙向下不住地流動,似水非水,卻又流得那么靈動,我忍不住要攀扶手。終于登上一個高處,我貪婪地望著面前的賀蘭山。山丘溝壑的輪廓是銳利的,是西夏人的利斧和大漠粗獷的風共同切割成的。賀蘭山的綠意并不同于市區(qū)花園那樣的熱烈,而是一種類似祖母綠的暗色,像寶石鑲邊一樣嵌在巖石之上。巖羊輕巧地穿梭跳躍在林間,偶爾回頭定定地窺視著人類。山谷靜謐,林中精靈現(xiàn)身同我對視,銳利的巖石時不時滾落。撿起一塊石頭,仰頭望天,我好像接受了天神的款待。好像人來人往在這里沒有什么意義,時間是停滯的,一切都被刻在山石上,一切都被淹沒在綿延不絕的山中了。千年前的先民們,放牧,征戰(zhàn),祭祀。他們迫切地尋求著太陽神的庇護,刻在石頭上就變成永恒。總讓我想起尼羅河邊的另一個文明,他們也追求著靈魂不滅,癡癡地向主神拉朝圣。千年前的愿望橫跨了地域種族和時間,最后只留下巖畫被我們緬懷。旁邊的西夏王陵不說話,伽陵頻伽守衛(wèi)著黨項族的靈魂,只留下深黃色的土堆。傳說伽陵頻伽是西方極樂世界的神鳥,可以帶領(lǐng)黨項族的魂魄進入極樂世界。也不知道追求神明庇佑的各個文明,是否都如愿被各自的神帶入那個永恒的極點。

我從賀蘭山往回趕,把車窗搖下來,干爽的風瞬間把空間灌滿了。在公路上疾馳,道兩旁的白楊和旱柳迎著我,又離我慢慢遠去。倘若新疆的胡楊林是一個垂暮的老人平靜地等待終點的話,這里的樹木總是給我一種年輕小伙在沙漠里倔強站崗的感覺,是堅毅有韌性的。無論是望著賀蘭山,在公路疾馳,抑或透過玻璃窗看著寧夏博物館展出的藏品,它們無一不透著時間的流逝和永恒。“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小學的我在機械地背誦著《涼州詞》,老師說這是一首邊塞詩,詩人浸染在大漠的戰(zhàn)場上作此詩。而此刻,真正夜光杯和外飾葡萄花紋的酒壺照耀在明晃晃的展燈下,離我只有一層透明玻璃的厚度。以前我總以為“夜光杯”用了夸張的手法,但真正在十幾年后近距離地端詳它,發(fā)現(xiàn)是寫實。展燈垂直的光路直射酒杯底部,酒杯內(nèi)側(cè)卻真的泛著幽幽熒綠色光芒。古代的軍帳大營中,只有一支蠟燭閃爍,映著王翰端的酒杯。燭光明滅之間,酒杯是夜色里唯一的螢火。查了查詩人的朝代,已經(jīng)是唐朝的事情了。不知怎的,對著瑩瑩的綠光,我凌晨失眠的課題在這一刻突然有了解答,我結(jié)束了和故人感情的纏斗和執(zhí)念。已經(jīng)淹沒在歷史里的酒杯又能再次重見天日已然是珍貴的文物了,它經(jīng)過細致的修復(fù)處理和精確的溫濕度管控,最后被穩(wěn)穩(wěn)地放在博物館里珍藏,這也是為什么我能在此窺見千年前夜光杯的原因。倘若世人再貪心些,不做好細致的文物保護工作只是繼續(xù)使用它,千年后的我們最好接著那時的古人繼續(xù)把玩,把文物繼續(xù)當酒具的結(jié)果或許最后變成由于保護不當而永遠失去這樣精美的夜光杯。是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在小朋友的驚嘆聲中,我再次和旁邊的伽陵頻伽對視,黨項族的神鳥好像也庇佑著我讓我放下了一些東西。和故人的感情一如夜光杯一樣同樣被掩埋在塵土里,再次重見天日的凌晨,我不知所措。然而現(xiàn)在我知道該如何了,那也是同樣精美的東西啊,不是再次貿(mào)然貪心地啟用它,而是像夜光杯一樣,用小刷子細致地把它原本的模樣清理出來。然后設(shè)置合適的溫濕度,做好防腐措施,放進我心里,至此我也得到了永恒。我閉上眼,在黑暗中再次窺見了巖畫上的太陽神和飛翔的伽陵頻伽。
賀蘭山上郁郁蔥蔥的樹木,泛著祖母綠般幽深的光芒。我好像聽見賀蘭山山神和伽陵頻伽的低語。真正累世要追求的永恒,是妥善保存和切莫糾纏。權(quán)力的爭奪,錢財?shù)木鹑。閻鄣乃魅。摪堰@種念力換作落在我鼻尖晶瑩清涼的水珠,公路邊直挺挺的白楊旱柳,以及黑夜里那一抹熒綠色的光。
責任編輯 王娜
作者簡介
晗棠,本名孫敏,2000年生,江蘇南京人,南京信息工程大學2023級農(nóng)業(yè)資源與環(huán)境專業(yè)在讀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