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王安石“有補于世”思想的提出與實踐

【摘要】王安石（1021-1086年），字介甫，號半山，是北宋卓越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學家。終其一生，他始終在為自己心目中政治變革的理想國而不斷努力，文學之于他本人而言反成了政治實踐的附屬品，以至于他并沒有專門的文論作品傳世。盡管如此，他依舊得以位列“唐宋八大家”，這不得不讓人對其文學創作的理念格外有所關注。因此從《上人書》一文入手，提煉出王安石對于文學高度精練的“有補于世”這一觀點進行討論，以期能夠從更為全面、立體的角度去加深對其整個思想體系的理解。

【關鍵詞】王安石；詩詞；宋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B244.5;I207.22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17-0020-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17.006

學界對于王安石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文學創作和變法的政治實踐兩大維度，文學創作則側重詩和文兩個方面。對于詩的創作，其晚年所作詩篇頗受重視，這部分主要是結合王荊公晚年退隱后的心境等進行討論，主旨不外乎思想轉變與精神寄托；再者是以王荊公某種特殊體裁的作品做單獨討論，如詠物詩、禪詩、唱和詩等多出于特殊目的所作，有鮮明的研究方向；另有各種輯佚、辯偽、補漏。除此之外另有其他類型如意象、思想、美學價值、體例的研究。對于其散文創作的研究則大部分未曾脫離對其實用主義的研究，政治思維、經濟理想、創新意識等都在討論之中。

王安石本人的思想體系十分龐大，幾乎涵蓋了方方面面，文學思想在其中并不能占據最重要的位置。在政治實踐當中他毫無疑問是一個銳意進取的功利實用主義者，這就導致他思想體系的其他部分也受此影響，從而塑造出了他文學實用主義的創作風格。如上所述，他雖然形成了完整的的思想體系，但其中的重點聚焦于政治實踐上，對于文學理論缺乏非常系統地論述，其文學理論的核心觀點在文章中著墨不多，加之實用性很強，并不過分的復雜晦澀，因此往往不夠被重視，也正因為如此才更應當加強對其文學思想的討論，以期能夠從一個更加宏觀立體的角度去著眼于王荊公整個思想體系以及在此影響下的政治實踐。

一、王安石“有補于世”思想的形成

王安石是時代造就的一個群體即趙宋文人與政治家雙重身份交疊的官僚隊伍當中的佼佼者。在北宋重文抑武的大環境下，朝堂上充斥著一批兼具文人與官僚雙重身份的知識分子，這直接導致文學與政治的關系得到切實地增強。“在這段時間里，經世致用思潮成為文學創作和理論批評的主旋律，并促使作家面向社會現實的重大問題，自覺地用文學創作為當時的政治改革服務，根據現實的需要變革文風。”[1]

陳寅恪先生指出：“唐代之史可分前后兩期，前期結束南北朝相承之舊局面，后期開啟趙宋以降之新局面，關于政治社會經濟者如此，關于文化學術者亦莫不如此。”[2]“新局面”則生出新理念，王安石早年就生活在這樣一種變革精神萌生的環境當中，彼時的趙宋社會弊病逐漸顯露，范文正公為首的具有變革精神的改革家也開始行動起來。早在天圣五年（1027年）范仲淹就在《上執政書》中提出了當時在“朝廷久無憂矣，天下久太平矣”[3]的局面下，看似歌舞升平，實則險象環生的情況，因此范仲淹可被看作為先驅者，他的遠見無疑為以王安石為代表的后輩改革家們提供了極好的借鑒，在這種文化氛圍當中成長起來的文人也自然深受影響，從此處入手似乎可對王安石這種偏向于實用主義的思想管窺一二。

“有補于世”一詞見于《上人書》，全文如下：

嘗謂：文者，禮教治政云爾。其書諸策而傳之人，大體歸然而已。而曰“言之不文，行之不遠”云者，徒謂辭之不可以已也，非圣人作文之本意也。自孔子之死久，韓子作，望圣人于百千年中，卓然也。獨子厚名與韓并，子厚非韓比也，然其文卒配韓以傳，亦豪杰可畏者也。韓子嘗語人文矣，曰云云，子厚亦曰云云。疑二子者，徒語人以其辭耳，作文之本意，不如是其已也。孟子曰：“君子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諸左右逢其原。”獨謂孟子之云爾，非直施于文而已，然亦可托以為作文之本意。且所謂文者，務為有補于世而已矣;所謂辭者，猶器之有刻鏤繪畫也。誠使巧且華，不必適用;誠使適用，亦不必巧且華。要之以適用為本，以刻鏤繪畫為之容而已。不適用，非所以為器也。不為之容，其亦若是乎？否也。然容亦未可已也，勿先之，其可也。某學文久，數挾此說以自治。始欲書之策而傳之人，其試于事者，則有待矣。其為是非耶？未能自定也。執事正人也，不阿其所好者，書雜文十篇獻左右，愿賜之教，使之是非有定焉[4]。

此文創作的具體時間未見記載，但根據李德身《王安石詩文系年》的編排順序可以試做推測，此文或作于慶歷五年（1045年）前后，也就是慶歷新政宣告失敗的時間段，這就很容易使人將新政帶來的變革之風與王安石早期思想的形成聯系。從這篇文章不難看出，在對文學的看法上，王安石有著很強烈的實用主義傾向，他認為文章最重要之作用就在于為統治階級服務，教化百姓。他在提出“有補于世”的理念同時直接將其抬到了“圣人作文之本義”的高度，幾乎是把文學功能與政治目的合而為一。在王安石的視角當中，韓柳二人仍有不足之處，只局限于對于作文手法的傳授而把為文的目的放在了次要的位置。言辭形式產生的美感有如器物的外在裝飾，未必要徹底消滅，但一定不可放于第一位。一旦明確首要價值是“適用”，自然也就不必非要華麗巧妙，二者相互依存，卻又輕重分明，從這也可見王荊公其實把理念看成了一種實用性的工具，從而與范仲淹“文質相救”的觀點產生共鳴，都強調特定時代背景下的現實意義，從此處也不難看出宋代的知識分子在思想上存在的繼承與發展情況是相當普遍的。

就此文而言，無論是說理的方式還是行文的手法，都堪稱清爽簡潔，鞭辟入里，毫無巧飾刻畫之嫌，將所欲闡釋之道理置于篇首，明確指出自己對于文的基本看法，理足氣盛，但又能合理的引用孔夫子“言之不文，行之不遠”的理論來充實自己不可過分倚重修辭的觀點，這有力地駁斥了部分人過于強調文飾的論調。緊接著又借亞圣之口為己用，提出“適用為本”強調思想內容，論說極其充分。從作文之本意起筆，而落腳于處理文辭之關系，雖經反復推論，卻依舊觀點鮮明。也由此可見行文思路之清晰，文筆既有簡練勁峭的老成之感，又不失生動，將文字的感染力展現得很好。

“務為有補于世”，簡單來說，是指要對當時社會起到積極的正向作用，這看似容易，實則困難。因為在當時的環境之下，文學所能發揮的實際功效其實比較有限，雖然他幾乎將文學完全附屬于政治的做法失之偏頗，但我們應當看到，受限于他政治家、改革家的雙重身份，這些無疑都是有意義的嘗試，為當時文風的變革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也真正符合他本人的理念，做到了“有補于世”。

二、“有補于世”思想指導下的詩詞創作

元末明初朱右有《六先生文集》，其中選韓愈、柳宗元、歐陽修、曾鞏、王安石以及三蘇八人之文，因并三蘇為一，故曰“六先生”。明唐順之《文編》中唐宋文也僅取了八家所作。明末茅坤在此基礎上選輯了《唐宋八大家文鈔》共一六四卷，此說得以廣為流行，治古文者也多以此八家為宗，可見八大家首要以文為重，王荊公位列其中，其為文自不必說。由于相當一段時間都身處核心權力中樞，其政論文傳世頗多，如《本朝百年無事札子》等，其早年也有《上仁宗皇帝言事書》都有較為系統地提出政治主張，毫無疑問是對于“有補于世”極為徹底的貫徹，但考慮到其身上影響頗大的政治家烙印，這些文章的創作目的性未免過強，也被后人著眼頗多，因此本文旨在將眼光放在其詩詞創作上，來探討王安石是如何將此一種本該作用于散文創作的理論加以推而廣之地應用到了詩詞的創作當中。

“有補于世”之于詩詞的創作主要是強調創作要符合一定的實際需要，無論是對現實的揭露、諷刺或是作為自身理想抱負、政治意圖的宣言，都符合這一范疇。王安石正是在這一思想指導下進行了一系列目的鮮明的文學創作，真正做到了言之有物而不無病呻吟，升華了作品的歷史價值。

慶歷六年（1046年），時年二十六歲的王安石寫下《河北民》，這首具有現實主義色彩的作品文風頗類杜工部，尤其是心系社稷的感情十分明顯。

河北民，生近二邊長苦辛。家家養子學耕織，輸與官家事夷狄。今年大旱千里赤，州縣仍催給河役。老小相攜來就南，南人豐年自無食。悲愁白日天地昏，路旁過者無顏色。汝生不及貞觀中，斗粟數錢無兵戎[5]。

慶歷新政失敗后，北宋朝廷剛剛生出的一點變革之風又被打壓殆盡，變法求新的進步派人士遭貶斥，朝廷對外一味妥協以求茍安，每年需向契丹與西夏繳納大量歲幣，經濟負擔沉重。河北地處邊界，當地官員借機上下其手，層層盤剝，百姓本就苦不堪言，又逢旱災，無以為生，十分悲苦。王荊公開篇就高聲疾呼，道出了當時河北人民的困苦處境。“家家養子學耕織，輸與官家事夷狄。”何為家家？也就是說當地人普遍從事生產，男耕女織，甚至小孩子也不例外，可以說得上是民風淳樸。既然如此，那此地本該民力富強，最次也應當是“不饑不寒”，這樣的地方為什么會苦呢？原來是他們的生產所得都被送去侍奉西夏和契丹這兩個異族政權。這里所用“事”字很是巧妙，值得推敲。按盟約規定北宋對西夏的歲幣稱為“賜”，而與遼的歲幣稱為“納”，這很顯然是一種掩飾的說法，不過是為了將城下之盟的事實進行一定美化，倘若還是采取這樣的用字未免就有在此避重就輕之嫌，一面要為尊者諱，考慮到統治者的自尊心，一方面又要注意盡可能地還原歷史事實，于是這里選擇采用一個相對中性的“事”字，可謂是十分得體，足可見在強調歷史真實的同時，也未曾忽略細節處用字的考究，這里也是其政治敏銳性的體現。

“今年大旱千里赤，州縣仍催給河役。老小相依來就南，南人豐年自無食。”這兩句更是把百姓的困苦展現得淋漓盡致，本就是大災之年，餓殍遍野，可官員們不但不加以救護，反而竭盡所能催逼賦役，于是北方的災民們只好扶老攜幼向南方長途跋涉，可誰知南方也是自顧不暇，有哪里有能力接納這些苦難的人們呢？可想而知，絕大部分的百姓，必將會困餓而死，就算是僥幸存活，也不過是“長苦辛”罷了，至于豐衣足食更是無稽之談。這里就與前面所言之邊地相呼應，揭露出舉國上下民力衰敗的事實，字里行間都透露出對百姓困苦的嚴重關注和對黎民百姓的深切同情。明寫夾雜以暗喻，交相輝映，于敘事之中夾雜了強烈的個人感情，百姓的哀怨、悲苦、愁悶，加之自身的心痛，以至于“悲愁天地白日昏”，讓日月為之無光，不與粉飾太平者同流合污，揭露社會現實十分深刻。在最后更是借古諷今，寄托著濃濃真誠之情，不只是對現實社會的不滿，更有對貞觀時期的治世理想的期盼，以及對督促統治者向明君學習借鑒的殷切希望，這與杜工部“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追求看起來倒也頗有一些相似。

澶淵之盟、宋夏和議，數十年來國家江河日下，社會矛盾極其尖銳，雖然百姓困苦，但很多上層的當權者卻不以為意。王荊公作此詩時，時年不過二十六，便有針砭時弊，敦促當權者改弦更張，體察民間疾苦之膽魄，用心良苦，思慮之深都有老成謀國之風范。但內容上寫實，反映社會弊病的同時，在寫作技巧上，也能兼顧細節，尤其是將新樂府“首句標其目，卒章顯其志”的技巧運用得十分熟練，不可不令人稱頌。

神宗熙寧二年（1069年），王安石作《商鞅》，這首詩雖然精簡，但確是貫徹“有補于世”理念的典型之作，是因為這首作品創作于改革伊始，變法派遭到諸多攻訐而困難重重。因此本詩的創作不僅是與保守派論戰的一部分，也展現了其作為一位出色政治家、改革家的胸襟和信念。

自古驅民在信誠，一言為重百金輕。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6]。

首句即對商君之法表示贊同與肯定，但又有所側重，那就是“信”，這一入手點選得很巧妙，畢竟商君之法細密嚴苛，頗受后人詬病，如果直言難免授人以口實。于是從誠信這個角度入手，哪怕他的政敵司馬光都不得不承認：“夫信者，人君之大寶也。”后兩句言“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更是直接指出了自己的政治立場與改革決心，并積極反擊了保守派對自己的詆毀攻訐，更毫不避諱地指出了的尊法反儒思想立場針鋒相對地回應了保守派對改革事業的咒罵。除此之外，這又是一個政治宣示，以表明自己所代表的社會進步力量絕不是人浮于事，他們要效仿商君變法圖強，傳承和弘揚商鞅的法家精髓，以堅定實行新法的意志取信于民，一舉扭轉本朝之積弊。

在詞創作領域王安石也同樣對“有補于世”這一準則進行了貫徹。北宋治平四年（1067年），王安石寫下了《桂枝香·金陵懷古》，詞中下半闋“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借用了杜牧“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的典故，將當年陳后主面臨大軍壓境仍舊沉迷享樂最終亡國的場景重現了出來，將這一悲劇進行再現，既有嘲諷之意又暗自嘆惋。此處引用這一典故意圖十分明顯，直指后世統治階級不以此為鑒，覆亡相繼，讓后人嗟嘆不已。這與杜牧《阿房宮賦》中“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之句有異曲同工之妙，展現了其高瞻遠矚和深刻敏銳的洞察力，足以為統治階級提供借鑒，不僅是針對當時的時代，即使是放在今天，也足以讓后人有所警覺。

三、結語

終王安石一生，他將社稷放在首位，苦苦追尋政治變革的理想國，在文學上的建樹反而成了順水推舟，有無心插柳之意。也正是因此，把研究的立足點首先放在政治實踐上是沒有問題的，而由此生發而來的相關研究例如其文學理論上的建樹也同時應當重視，這同樣是其思想體系當中相當重要的一面。倘若孤立的用政治家的角度去審視他，那么他的文學理論難免顯得有些單薄，可倘若使用整體的眼光來看待，則不難發現這其實是他知行合一的一個重要部分，理論被創造并且廣泛運用與創作當中，就很好地體現出他的實用主義精神，如此一來則并不牽強。以如今的角度來講，這一理念未免有些矯枉過正之嫌，但在當時的時代，出于矯世變俗的需要，有這樣的理念也完全可以理解，其試圖使文學為社會服務的出發點毫無疑問是有益且對后人能夠有所啟發的。

參考文獻：

[1]張毅.宋代文學思想史[M].北京：中華書局，2006.

[2]陳寅恪.論韓愈[J].歷史研究，1954（01）：104.

[3]陳均.皇朝編年綱目備要：卷9[M].北京：中華書局，2006.

[4]王安石.上人書[M]//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五冊.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

[5]王安石.河北民[M]//王水照，主編.王安石全集：第五冊.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

[6]劉成國.王安石年譜長編：卷四[M].北京：中華書局，2006.

作者簡介：

王泉斌（2000-），男，山東淄博人，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