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謂《大蒐賦》創作時間新考

【摘要】蒐禮本于周官，歷代迭變參用其制度。北宋丁謂《大蒐賦》中詳盡記錄一場大蒐禮上的場地布置、帝王儀仗、閱武狩獵與祭祀獻祖等過程，為研究宋代蒐狩提供了參考。全篇鋪采摛文，麗詞雅義，歌詠盛禮。關于《大蒐賦》的系年，筆者挖掘史實并結合賦中內容，對此賦的創作時間提出新的考釋，提出了創作時間應為咸平三年，為宋真宗即位以來第二次蒐狩活動而作的新解。

【關鍵詞】丁謂；《大蒐賦》；閱兵；蒐狩；進獻

【中圖分類號】I222.4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17-0030-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17.009

【基金項目】云南師范大學研究生科研創新一般項目“宋代游藝賦與宋代習尚研究”（項目編號：YJSJJ23-B56）。

一、丁謂及《大蒐賦》概況

丁謂一生顯宦仕達，從事文學創作五十多年，目前在《全宋文》中收錄丁謂40篇文章，體裁上以奏、疏、表、贊為主，賦作收錄1篇，即《大蒐賦》。開篇賦曰：“司馬相如、揚雄，以賦名漢朝……觀《子虛》《長楊》之作，皆遠取傍索靈奇瑰怪之物……然皆人君敗度之事，又于典正頌遠。今國家大蒐，行曠古之禮，辭人文士不宜無歌詠，故作《大蒐賦》……相如、子云之語，無一似近者。彼以好樂而諷之，此以勤禮而頌之，宜乎與二子不類?！雹儆砷_篇可知，此賦為了歌詠國家大蒐禮而作，開門見山表達了此篇賦作是為了贊頌君主的勤禮而作，藝術上文辭典正，不從流俗。

《說文解字·艸部》解釋“蒐”：茅蒐，茹藘。人血所生，可以染絳②。

蒐本義茜草，后到西周春秋時期，逐漸有田獵、閱兵、經略土地的意思，演變為一種國家性質的典禮活動?！豆騻鳌せ腹辍酚涗洠骸扒锇嗽氯晌?，大閱。大閱者何，簡車徒也?！焙涡荨蹲ⅰ方猓骸氨饶旰喭街^之蒐，三年簡車謂之大閱，五年大簡車徒謂之大蒐?！雹鄹鶕z閱頻率確定閱兵活動的規模，在稱謂上有所變化。大蒐禮作用一方面是展示國家的軍事力量，夸國耀兵，使兵事不流于空設，鞏固統治；另一方面也在提醒統治者居安思危，勿忘武備。丁謂在《大蒐賦》指出此次大蒐活動的性質，賦曰：“蓋亦閱軍，實于介胄，非徒恣游畋于禽獸者哉！”①本質是檢閱士兵，并非單單游觀打獵，以此朝之繁盛，追步周禮。

二、已存《大蒐賦》創作時間觀點

目前，已存丁謂《大蒐賦》的創作時間有兩種看法：

其一：日本池澤滋子女士的《丁謂研究》中認為《大蒐賦》作于端拱元年，丁謂時年23歲，記錄的是太宗雍熙四年十二月的打獵與端拱元年正月籍田的活動④。

其二：是《玉海》中記“咸平東武村大閱”一條：“曾鞏云興國有楊村之閱，咸平有東武之搜。太平興國后，筑臺楊村備大閱之禮。咸平中，又辟斗場于東武原，發卒會射，其后再幸飛山教場，躬親訓練不忘武備。丁謂作大蒐賦?！雹菰凇段墨I通考》中亦有提及東武大蒐的情況：“真宗咸平二年八月，大閱諸軍于東郊……其后，又幸飛山教場，觀發機石連弩，及便坐日閱召募新軍，時令習戰陣之狀，率如兩朝舊規，其事悉見兵制?！雹迣端问贰け炯o第七真宗（二）》中咸平六年正月在飛山雄武營，真宗對發機石連弩的觀閱，表明《大蒐賦》是作于真宗咸平年六年后。

三、《大蒐賦》創作時間新解

筆者認為兩種觀點都存在爭議，經筆者查閱與考證推斷，此賦應作于咸平三年，所記述的事情包含咸平二年十一月與咸平三年所發生的事件，原因如下：

第一，稱謂問題。宋代職官、文人沿用古之稱謂，運用在各種交往場合及個人的筆記、文集、書札中。稱謂禮節是廣泛滲透于中國古代社會生活與政治生活中的，代有升降，稱謂與一定的時代背景、政治制度、職官制度及與之相應的社會風俗環境息息相關。在宋代“重文輕武”的社會風俗下，修崇禮儀成為上至帝王，下至平民都避不開的內容。封建時代下嚴格的禮法界線在社會各個方面起到重要的指導作用，表面的稱謂，背后蘊含著深刻的身份意識、尊卑意識、政治態度，有可能會被上層統治者讀到的時文，里面的稱謂都要再三斟酌?！洞笊L賦》是丁謂為歌詠盛禮而作，不可能注意不到最基本的稱謂問題，基于自己的社會身份或政治身份確定對君主、對自己的稱謂，文中出現“天子”“陛下”“下臣”等稱謂，“陛下”與“下臣”各出現兩次。“陛下”一詞源遠流長，蔡邕《獨斷》：“陛，階也，所由升堂也……謂之陛下者，群臣與天子言，不敢指斥天子，故呼在陛下者而告之，因卑達尊之義也。”⑦陛下是下對君上的避諱之稱，表示敬畏與尊重?！跋鲁肌币辉~指臣對君的謙稱，借為自我謙稱代詞后，“臣”最初是臣下對君上上書或說話時的專用自稱代詞，春秋以后多見[1]187?！秲x禮》：“凡自稱于君，士大夫則曰下臣?！雹嗳缢尾軇住渡匣实蹠氖隆罚骸跋鲁悸勜摳呤乐畱]者，必有絕俗之言?！盵2]578丁謂寫《大蒐賦》使用的是“下臣”，端拱元年時，丁謂尚未取得功名，對自己的謙稱應用小民、小生、貧生、寒生等謙稱，而不是跨階級稱自己為“臣”，如沒有取得職位，擅自在文中稱“臣”，則有僭越之意。從稱謂角度看，《大蒐賦》一定是丁謂中進士（淳化三年）之后才寫成的。

皇帝出行的隊伍，在不同的場合下，有對應的儀衛、車輅、扈從等儀制。《大蒐賦》曰：“備小駕而六龍集，開武庫而五兵出；輅車金玉，旗章日月。”①儀衛指皇帝出行時，跟在身邊的儀仗、護衛隊伍，稱為鹵薄，早在漢代，分有大駕、法駕、小駕三種，規模依次遞減，車駕數、人數、繁簡各有不同。車輅有十二種，隋唐改制五輅，宋承襲而來，《職官分紀》中明確介紹五輅所用的場合：“一曰玉輅，祭祀納后則乘之；二曰金輅，饗射郊征還飲至則乘之；三曰象輅，行道則乘之；四曰革輅，巡守臨兵事則乘之；五曰木輅，田獵則乘之。”[3]448在賦中，皇帝此次出行使用的是小駕，小駕有利于達到警戒與保證直觀閱武的目的，繁瑣臃腫的隊伍會占據大半閱武場地，導致所閱軍隊無法順利展示陣法、騎射等項目。再者，《長編》中載大中祥符元年，真宗為方便簡約，改“小駕”為“鑾駕”⑨。從鹵薄小駕稱謂改制上，可推《大蒐賦》作于大中祥符元年前。

綜上，丁謂《大蒐賦》創作時間應該在淳化三年后，大中祥符元年前。

第二，時間問題。史料中事件發生時間與賦作中的時間對應，池澤滋子女士不止一次在書中表明丁謂的《大蒐賦》是作于其中進士之前，為獻謁而作。但書中對賦作具體的創作時間看法上，前后有所出入：書中“第三節”表明，丁謂端拱元年作《大蒐賦》，時年23歲。理由是《宋史·太宗紀（二）》中有“雍熙四年十二月，宋太宗畋近郊；端拱元年正月，又親耕籍田”⑩的記載，據此二條，得出結論。書后附錄“丁謂年譜”中認為《大蒐賦》作于端拱二年，丁謂24歲。理由是賦中“九年三月，升于紺壇。十有三年，躬耕籍田”的字樣，序中陛下指宋太宗，太宗即位是976年，在此基礎上加13年，國家大蒐當在此年。為《丁謂研究》作序的曾棗莊先生也同樣持《大蒐賦》是為雍熙四年冬，宋太宗“畋近郊”而作的看法[4]67。按照池澤滋子的觀點《大蒐賦》從事件發生到寫成文章，一共歷時三年?！独m資治通鑒長編》與《宋史·太宗紀》中關于雍熙四年太宗的活動僅有：“辛巳，詔來年有事于東郊，親耕籍田，命翰林學士宋白、賈黃忠、蘇易簡同詳定儀注?、秋七月丙寅，幸講武池觀魚、十二月壬寅，幸見隆觀，相國寺祈雪。庚戌，畋近郊。”⑩端拱二年并未記錄有任何與閱武相關的活動，因此，史料中所記載的雍熙四年的活動還不能稱得上《大蒐賦》中的盛況。

《大蒐賦》中對蒐狩時間以及天子出行的規模交代。辭曰：“仲冬天子嚴祀事，答神佑，佇農隙，謹蒐狩。踵教本，稽典舊?！雹僦俣付镜牡诙€月，即十一月，在本月天子分別參加祭祀、敬天、狩獵等活動?！堕L編》：“（咸平二年）十一月……乙酉，饗太廟，至太宗室，泣下沾襟。丙戌，合祭天地於圜丘，奉太祖、太宗并配。升壇奠玉帛訖，方詣罍洗，再升壇，如舊儀。大赦天下……己亥，上狩於近郊?！?丁謂明確在賦中交代大蒐發生在十一月后，而在咸平二年，早在八月丙寅，真宗已在東武村舉行了即位以來第一次大閱，顯然賦中所指的不是東武村大閱，而是發生在下一年的閱兵活動。《宋史》載咸平三年的閱兵活動在十二月戊申，真宗先是在近郊打獵，將所狩的獵物貢獻太廟。甲寅，在含光殿舉行大宴會。丁巳，檢閱軍隊，在苑中聚飲射戲?！堕L編》中記本月：乙卯，幸殿前指揮使班，閱武藝……遂射苑中，盡醉而罷?。

原文中除提及十一月仲冬的時間外，還提及了“外事尚剛，戊日惟吉”。戊日共有六日，分別是戊子、戊寅、戊辰、戊午、戊申、戊戌。咸平二年十一月的各種祭祀活動與咸平三年十二月的戊申活動正好與《大蒐賦》中所提及的活動時間前后對應?？紤]到進獻的時效性，丁謂《大蒐賦》應于事件發生不久后寫成。

第三，丁謂在太宗、真宗朝的政治活動及其行蹤時間對應。太宗與真宗朝留有記錄的閱武活動見諸文獻的大大小小約有二十多次，太宗即位22年間，其中陣勢較大的有太平興國二年九月丁未楊村大閱、雍熙元年四月乙酉金明池講武臺大閱；真宗即位25年間，舉行的閱武活動次數相比其父要少了將近一半，即位后的前幾年真宗由于外事尚緊，對待講武活動十分上心，幾乎每一年都有閱武、射戲、督促練兵的舉動，如在即位第一年：“十一月……己卯，賜帛西鄙軍餉士卒。閱騎射，擢精銳者十人遷職。”?在咸平二年：“八月……丙寅，大閱于東北郊。”?舉行了宋朝建國以來規模最大的閱武活動，儀式詳備。咸平三年更甚：“三年春正月……丁亥，幸紫極宮，還登子城閱騎射、三月……甲寅，閱河北邊防城舉人康克勤等擊射、十二月……丁巳，閱武藝，遂宴射苑中。”?咸平四年：“八月……又幸御龍營閱武藝……宴射于含芳園?！毕唐搅辏骸岸挛煲?，幸飛山雄武營，觀發機石、連弩。”?真宗繼承太祖、太宗重視閱武的慣例，即便是小范圍的閱兵，有意識對軍隊中武藝高超者進行提拔。自景德元年與遼簽訂澶淵之盟后，結束了25年以來戰亂的局面，真宗朝的閱武活動此后逐漸消歇。

丁謂一生的政治活動自進士及第后開始，在太宗朝僅有5年，多數都發生在真宗朝，面對真宗偽授天書、東封西祀等事件，丁謂與王欽若等人極力擁護，種種奉承媚上，玩弄權術為后世所譏諷?？v觀丁謂從進士始到大中祥符年間的官職，其官位一路高升，逐漸靠近政權的核心要職，初為大理評事、通判饒州，逾年直史館，以太子中允為福建路采訪使，改轉運使。為三司戶部判官、太常太傅。咸平二年領峽路轉運使，累遷尚書工部員外郎，入權三司鹽鐵副使，擢知制誥，判吏部流內銓?。三司使意謂宋代管理財政的最高官員，丁謂也從地方官職正式轉入中央官職，伴隨皇帝左右。

《大蒐賦》通篇以“親歷者”的視角描繪盛禮本末，從犖犖大端到細枝末節，條理明晰，次序分明。丁謂從進士及第后，多數時間都在地方任上，在汴京的時間屈指可數。至道三年三月，太宗崩，真宗即位，五月王禹偁《應詔言事疏》上達后，真宗即召王禹偁還朝。九月初，王禹偁離揚州歸闕時，正好遇到從閩中還京的丁謂，于是寫下了《揚州道中感事兼簡史館丁學士》一詩，得知二人在九月一同赴京。咸平元年春夏間，王禹偁寫下《送丁謂之再奉使閩中》[5]181送別丁謂。證明丁謂回京待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又再次趕赴福建。中間丁謂何時回京，史料中并無正面的記載，直至咸平二年八月，丁謂又再次接到去地方任上的詔令?！堕L編》：“戊寅……戶部判官、太常博士丁謂，右侍禁、合門祗候焦守節，分至西川及峽路體量公事?！?戶部判官與太常博士都是隸屬于汴京范圍內的官職，則表明丁謂在詔令發布前肯定從福建回到了汴京?？梢源_定的是丁謂在接到任命之前，正好經歷了本月丙寅的東武村大閱。

時齡34歲的丁謂，第一次近距離接觸蒐禮，對其而言是極為震撼的，早在至道二年，丁謂寫給王禹偁的書信中就已表露出自己的為官態度，這為丁謂后來所走的道路也埋下了伏筆。筆者推斷丁謂寫《大蒐賦》，最先想以咸平二年的東武村大閱進行頌揚，但由于詔令接踵而至，赴地方任職，無暇顧及作賦之事，也就不了了之，第二年恰逢真宗再次閱武，規模雖不及上年，但其中皇帝出行的儀仗、軍隊的陣法、射藝的展示、獻禽于宗廟等傳統蒐禮的程式一應俱全，丁謂將之前經歷過的大蒐場面與藝術想象相結合，遂就此寫成《大蒐賦》，以進獻皇帝。

注釋：

①曾棗莊、劉琳：《全宋文》第10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第246頁。

②許慎：《說文解字注》，段玉裁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第31頁。

③何休：《春秋公羊傳注疏》卷四《桓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第205頁。

④池澤滋子：《丁謂研究》，巴蜀書社，1998，第105頁。

⑤王應麟：《〈玉海〉文津閣四庫全書》第949冊，商務印書館，2006，第718頁。

⑥馬端臨：《文獻通考》，中華書局，2011，第4691頁。

⑦顧炎武：《日知錄》卷二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第926頁。

⑧鄭玄注，賈公彥疏：《禮儀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第185頁。

⑨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六十九，中華書局，2004，第1559頁。

⑩脫脫：《宋史》卷五，中華書局，2000，第55頁。

?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十八，中華書局，2004，第640頁。

?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四十五，中華書局，2004，第968頁。

?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四十七，中華書局，2004，第1034頁。

?脫脫：《宋史》卷六，中華書局，2000，第71頁。

?脫脫：《宋史》卷七，中華書局，2000，第81頁。

?脫脫：《宋史》卷二百八十三，中華書局，2000，第7800頁。

?同?，第962頁。

?同?，第73頁。

?同?，第74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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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孫逢吉.職官分紀[M].北京：中華書局，1988.

[4]曾棗莊.“直從韓柳到孫丁”——論王禹偁與孫何、丁謂的關系[J].菏澤學院學報，2010，32（04）：67-73.

[5]徐規.王禹偁事跡著作編年[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作者簡介：

王婕（1995-），女，漢族，內蒙古巴彥淖爾人，云南師范大學2021級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