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邊地書寫的空間敘事

【摘要】文學作為建構社會文化空間的重要組成部分，對社會現實的批判賦予了空間特定的含蘊，空間敘事學也為文學文本的多重闡釋提供了空間視域。當代女性作家馮良在敘事方面獨樹一幟，其作品《西南邊》在對大涼山故事的建構中，總有“空間”的參加。本文基于空間敘述理論，通過梳理馮良的邊地小說《西南邊》中物理空間、心理空間和社會空間三重空間意象的建構，進而發掘馮良在邊地小說的創作中空間敘事理論的運用策略。空間敘事理論的使用為分析馮良的作品提供了新的思路，同時也為開拓邊地小說與空間敘事的研究領域提供有益的參考。

【關鍵詞】馮良；大涼山；邊地小說；空間敘事；空間意象

【中圖分類號】K892.24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17-0036-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17.011

【基金項目】本文受大連民族大學研究生創新項目資助。

馮良成長于四川大涼山，2020年其長篇小說《西南邊》榮獲第十二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長篇小說獎，在大涼山成長的經歷，成為馮良創作“邊地”——四川大涼山作為發生場域作品的養分。馮良的書寫更多秉持“文化相對主義”，摒棄“他者化”的弊端，跨越民族文化的邊界，兼備著記錄民族文化交融碰撞和本族文化的表達。馮良為大眾開創了理解邊地世界的新出口，其小說不僅真實再現了邊地的自然風貌、民風民俗，同時還包含著馮良在全球化沖擊背景下對現代文明的理性審視和自我身份的找尋。學界對馮良的作品研究多集中在民族志、歷史梳理和人物分析方向，以發掘馮良小說中的彝族文化內涵為主。

20世紀后期，敘事學研究中的空間特征逐漸引起學者注意，美國文學批評家約瑟夫·弗蘭克首次將小說空間形式理論化，以空間的視角審視文學作品的價值。此后，西方思想領域和文學批評界出現“空間轉向”，列斐伏爾將空間與生產聯系起來，從跨學科視角論證空間的復雜性，它將空間形式分為物理空間、心理空間和社會空間三個空間維度，使得“空間”具象化，進一步探索“空間”的社會和政治意義。學界對《西南邊》的研究多集中在民族志、歷史梳理和人物分析方向，以發掘其中的文化意蘊為主，而忽略了小說的空間內涵。本文基于列斐伏爾的空間理論，以馮良的邊地小說文本作為研究對象，梳理馮良邊地小說文學文本中的物理空間、心理空間及社會空間，通過發掘馮良《西南邊》三重空間意象建構，探索馮良空間敘事運用策略的使用，為馮良小說研究、邊地小說和空間敘事研究提供新的視角。

一、物理空間：邊地與中心的對話

物質空間是一種客觀存在且為人感所知的空間形式，是具體社會生產的載體[1]117。英國學者邁克·克朗認為，不能把文學僅僅看作是對地理景觀的描繪，文學對景觀的塑造具有促進作用[2]55。曾大興認為，“文學地理學的研究對象之一，就是文學與地理環境之間的關系”[3]。物理空間不僅是客觀存在的物質形式，還包括了對空間的社會建構和意義賦予。《西南邊》中的地理景觀是物理空間的具體體現，文學與地理環境的關系是相互的：一方面，自然地理特征為物理空間的建構奠定基礎，進而影響作家及其作品的創作；另一方面，地理空間蘊含著作者價值觀和意識形態的表達，作者可以通過景觀來反映人物的思想和情緒。

《西南邊》集中在對作者的故鄉——大涼山地理景觀的建構，在彝族歷史文化地圖上，因大涼山地處川滇交界處、青藏高原的東南邊緣，山高氣寒，空間相對獨立，因而形成了封閉的社會空間。《西南邊》中多次借用解放軍的“他者”視角，突出涼山風貌的綺麗：即使“在峽谷里行軍，視野雖然逼仄”，解放軍進山的心情卻是輕松沉醉的，“前探的山崖或者斜生的樹枝舉著云一般的葉子，到處都在阻擋太陽。還有來自云端的清涼山水隨處流淌，峽谷里的鳥兒因此不分早晚，在樹葉子的縫隙里、水中的巖石上啼轉、跳躍”[4]50。大涼山山脊舒緩寬闊、起伏和緩，氣候涼爽，“夏覺仁生長的江南雖然也有如云的花兒開放，可哪一季的花兒都沒有涼山的透亮，也沒有爽朗的風吹送花兒的香氣”[4]87。馮良對涼山的自然景觀描述采用了雙重視角，在“他者”和“自我”中進行身份轉換，馮良在小說開端多以讀者熟悉的“他者”視角觀察記錄涼山，將讀者引入故事發生的物理空間。而后，隨著讀者對空間的逐步適應，再以“自我”視角將故事在宏大的地理空間徐徐展開。涼山的地理風貌對具有中心含義的解放軍們來說是具有異質性的，中心到邊地的過渡伴隨著巨大的文化沖擊。然而，在初進涼山時，解放軍無不為涼山風景所震撼，世外桃源般的風景為文化碰撞做了緩沖，同時也助推了夏覺仁與曲尼阿果愛情的萌芽生發。大涼山在中心文化圈中被賦予了一層“神秘、未知”的面紗。對于一般大眾而言，大涼山被認為是一塊未受現代化和商業化侵蝕的純凈之地，其宗教文化和原始風貌使其充滿精神誘惑力。不同于其他聚焦于書寫邊地“異域風情”的作家，馮良將視線集中在當地人民的真實生活和精神變遷。《西南邊》故事的推動始終穿插于大涼山的地理風貌中，活態的景物描寫和自然的雄奇、廣闊、寬大作為客觀的意象，內化成馮良的精神力量，通過對大涼山的物理空間建構，將從“中心”到“邊地”空間轉換下人物之間的互動關系合理化，進而引出文化碰撞下的思考。

二、社會空間：歷史新階段下的社會重構

社會空間是充滿人類實踐的“人化”的空間。它自身即是一種人類生產活動的空間產物，從而創造出空間形式和空間秩序，因此社會空間是在不斷生產中的空間，具有歷史性、抽象性、矛盾性[1]129。社會空間主要由文化氛圍和社會結構等形成，與自然空間不同，社會空間是不僅是物理空間的載體，它還凝聚特定環境內人類群體的觀念、意義的形式，是精神空間的表達。人們通過社會生產對物質空間進行改造的同時，也在改造著自身的心理空間；在物質產品生產的同時也在創生迭代社會結構，創造出新的社會秩序。社會空間不僅涵蓋社會生產矛盾和社會關系，還有包括小到空間內人物的服裝、行為舉止，大到社會制度、宗教信仰等在物理空間基礎上形成的共同心理特征與外化表達。《西南邊》的物理空間封閉，位于四川大涼山內部，發生場域具有局限性，復雜的社會結構伴隨而生。

1951年以來，四川大涼山地區逐漸進入歷史發展的新階段[5]。《西南邊》記錄了大涼山居民在面對時代發展時思想的轉變，體現了大涼山居民對現代化變遷從抵抗到接受的過程。1950年之前，四川大涼山仍然沉浸在封閉的文化認知中，不平等現象叢生。木略的父親被拐賣進大涼山，被迫服務于當地的權貴世家，喪失了對于婚姻的選擇權，與同被權貴世家壓迫的下人結婚，生下木略，木略自出生以來人生就被人剝削、為人物化，像物品一樣隨意玩弄，喪失了作為人的基本人權。隨著時代的變遷和理念的更迭，大涼山的不平等現狀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但大涼山地區居民的思想仍處于新舊混合的過渡狀態。《西南邊》中，權貴世家長期的壓迫和剝削使做慣了下人的木略逐漸麻木，放棄反抗。當不法分子擾亂秩序、危害社會治安被討伐的時候，下人們甚至不明白應該為誰助陣。“再則，那些人雖然成了叛匪，但程度不同或者名義上還是他們的主子，他們應該為主子助陣，而不是調轉槍口去打主子。”[4]7在進步的社會理念領導下，原有的分層結構逐漸消解，避免固化、提高流動性是一個社會保持活力的必要條件，提高社會流動性是社會發展的重要目標，應堅持防止階層固化、暢通向上流動通道的原則。新的社會理念消解了大涼山長期存在的壓迫現象，不僅暢通了代際階級流通的通道，還使得小人物也有機會能實現個人價值。《西南邊》中的奴隸娃子木略，順應時代發展，不僅擺脫了被剝削的現狀，還通過過人的醫術，幫助貧困的底層人民脫離病痛，在社會地位不斷晉升的同時，仍然不忘初心，充分地參與大涼山地區的民眾活動，發揮個人價值。

三、心理空間：彷徨與回歸

心理空間是指特定社會中具有文化意義和象征意義的空間，是人與外部世界聯系產生的意識、認知及其他意識活動，是物理空間和社會空間在人類精神世界的投影[1]141。心理空間是可被感知的、充滿意識形態的精神場域，它是物理空間影響下社會空間在思想上的反映，潛移默化地滲透到人們的生活中，影響社會空間的建構。馮良邊地小說心理空間建立在封閉的物理空間和動蕩的社會空間之上。邊地與中心迥異的物理空間轉換和從封建向現代的社會空間躍進造就了心理空間的彷徨底色，促成了處于社會秩序重構和現代文明沖擊下人物的迷失與自我找尋。

身份焦慮是身份認同問題的一種表現形式。陶家俊認為“身份認同是文化主題在強勢文化和弱勢文化之間的集體選擇”[6]。文化和社會歸屬的選擇體現了個人的身份認同，個人的身份認同建構通過社會認同實現，如果個人的身份受到社會認同，則可以建構身份認同，反之，會形成身份焦慮。馮良的作品探討不同文化背景之間的價值觀的沖突。大涼山民眾堅守固有的舊文化，因此，在現代化的進程中，大涼山民眾在生死觀、生活觀上都體現出平衡固有的價值觀和新興生活方式之間的不確定性，這種文化身份的掙扎引發了不同程度的身份焦慮。在馮良的早期作品《一個蘇尼》中“身份焦慮”初見端倪，繼承了父親身份卻沒有法力，放棄了蘇尼身份做普通人的吉胡瓦鐵，屢屢在百姓需要時被迫扮演蘇尼，學著父親的樣子做法事；而《西南邊》中的叛亂分子因不能接受自己至高無上地位的喪失而兩次叛亂，實質上是大涼山民眾在舊文化的傳承和現代化之間沖突時形成價值觀等方面的自我認同迷失。

自我的價值觀和身份認同依附于所處的社會框架。羅洛·梅認為，“對大多數人而言，社會是由喜歡、接受、認同等價值觀主導的，而身份焦慮便來源于不被喜歡、被隔絕、孤獨或被拋棄的威脅”[7]25。馮良在其初期小說的創作中常常引入對文化碰撞交融、自我認同的游離與回歸等探討。《西藏物語》中，西藏少年達娃被現代文化吸引，年少跟隨前來藏區采風的上海文化團到具有現代文化符號地域的城市上海接受現代文化教育，現代文化在其生活中逐漸將舊有文化覆蓋。然而，達娃在新舊文化的沖突和文化的選擇中，并未一味附魅于現代文化，而是將現代文化帶回西藏，實現文化回歸，幫助當地實現文化上的進步。達娃對自己身份和價值觀選擇的內在變化，展現了馮良身份認同的理念發展。

此后，關于文化和價值觀的選擇而形成的身份焦慮，以及馮良對其的選擇，在其作品中有了更深一步的詮釋。《彝娘漢老子》中在成都進修過的大涼山學子，為長期封閉未接受過文化教育的大涼山人民撕開了透入先進文化曙光的口子，在成都接受文化教育的大涼山學子，珍惜來之不易的機會，重返大涼山教書育人，將現代化思想引入大涼山，幫助更多當地居民接受可持續發展的文化理念。《西南邊》塑造了颯爽、勇敢、富有活力的大涼山人物干部沙馬依葛，長時間處于封閉的地理空間導致其觀念陳舊，沙馬依葛自出生來便以嫁入好人家作為自己的人生目標。然而，在現代化建設過程中，沙馬依葛逐漸意識到固有文化的落后性，沙馬依葛在社會發展和現代文化滲入的時代抓住時機，積極接受新興理念的影響，學習語言文字，為保障底層人民的權益而置個人安危于不顧，在面對壓迫其妻子的叛亂分子時，孤身一人追逐數十里將之捕獲，并為其妻子提供了基本的生活保障，為大涼山的女性樹立榜樣。在實際的文化教育過程中，并未進行文化上的“一刀切”，全盤否定既有文化的存在，而是結合自身、立足根本，以大涼山的實際情況為當地經濟文化發展的基礎，通過運用自身優勢幫助大涼山的居民逐步接受現代化理念，在保留大涼山特色的同時實現社會現代化的過渡。由此可見，馮良在小說的創作過程中聚焦于時代變遷下對新舊文化的選擇而帶來的身份焦慮議題，進步的、現代的文化固然正確，但并不意味著固有的文化是完全的糟粕，在現代化進程中，批判性地接受新興理念，保留固有文化的精華，是馮良在文化沖擊下的自我消解。

四、結語

自20世紀以來，“空間轉向”的發生具有深遠的意義，它將人們從長期固定的時間性線性因果關系中解放出來，通過構建新的空間概念體系，為跨領域、多學科的研究提供了新的闡釋。正如挪威學者舒爾茲所言：“人之對空間感興趣，其根源在乎存在。它是由于人抓住了在環境中生活的關系，要為充滿事件和行為的世界提出意義或秩序的要求而產生的。”[8]1空間是文本的載體，文本的記錄與傳播是對空間的重塑。在文本中，人物作為故事發生的最小單元在空間里活動，空間則成為人物活動的場域，通過復雜的社會關系影響人物的走向。文本與空間密不可分，物理空間、心理空間和社會空間相互作用，構成有機整體，創造出充滿人文精神的審美空間。

馮良的作品《西南邊》在中國文學界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她的邊地小說為大涼山的文化景觀作出了積極貢獻，呈現出中國西南地區豐富多彩的人文歷史和地理景觀，其對邊地山水、村莊、森林以及大涼山人民的生活，為西南地區的文化和自然環境提供了生動的文學表達。馮良的邊地小說風格獨特而深刻，語言富有詩意，生動地描繪了大涼山傳統生活、風俗習慣，蘊含著對家鄉強烈的情感表達和對現代化浪潮下發展的思考，擴大了中國文學的多樣性，讓更多人客觀地了解和欣賞西南地區的魅力。馮良的邊地小說還包含對社會不平等等問題的關切與反思，激發讀者對社會公平和人道主義價值觀的思考。馮良的書寫秉持“文化相對主義”，跨越地域文化的邊界，兼備著記錄新舊文化交融碰撞和地域文化的表達。《西南邊》為大眾開創了理解邊地世界的新出口，其小說不僅真實再現了邊地的自然風貌、民風民俗，同時還包含著馮良在全球化沖擊背景下對現代文明的理性審視和自我身份的找尋。

總的來說，當代空間敘事理論的產生和發展，為馮良邊地小說的空間敘事研究提供了理論基礎，馮良邊地小說中不同類型的空間存在，是小說空間敘事藝術的研究的前提條件。馮良以她獨特的文學視角和對邊地文化的深刻理解，為中國文學的多元化作出了重要貢獻。文本中對地理、社會、精神空間的深度發掘，突出了地域空間特色對文本中人物思想和行為產生方方面面的深刻影響，反映了在現代發展進程中人物在不同空間環境的具體心境。她的作品具有深刻的文化內涵和人性關懷，對中國文學界和文化研究領域都有著重要影響。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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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邁克·克朗.文化地理學[M].楊淑華，宋慧敏，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3.

[3]曾大興.理論品質的提升與理論體系的建立——文學地理學的幾個基本問題[J].學術月刊，2012，44（10）：99-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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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陶家俊.身份認同導論[J].外國文學，2004（02）：37-44.

[7]羅洛·梅.人的自我尋求[M].郭本禹，方紅，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

[8]諾伯戈·舒爾茲.存在·空間·建筑[M].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1990.

作者簡介：

馮楊（2000-），女，河南安陽人，大連民族大學文法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民族文學共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