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晚年的“儒學”觀探究

【摘要】晚清以來，章太炎的“尊孔復古”思想逐漸被批判、替代。到了晚年，章太炎在無錫及蘇州講“國學”時和當年在日本講學大徑相庭；反而對儒學的態度發生了新變化，他開始以一種新的眼光去看待儒學、反思儒學，排斥受西洋影響的哲學、史學，轉而倡導孔、孟原始儒學，從而重構其“儒學”體系。在傳統儒家思想的基礎上，他主張要用科學、理性來代替傳統儒家思想中帶有封建性和狹隘性的內容。這體現出他對中國文化的認識達到了一個新高度。晚年章太炎以一種現代眼光去看待儒學，這為我們重新理解儒學提供了一個新視角。他將儒學放在近代社會政治、文化背景下去進行考察和研究，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關鍵詞】章太炎；儒學；孔子

【中圖分類號】B259.2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26-0016-04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26.004

一、引言

章太炎是中國近代史上一位重要的思想家，他不僅對近代以來的中國社會和文化產生了重要影響，而且還直接參與到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的現代轉型過程中。從清末民初的儒學復興思潮到五四時期的“中國哲學史”研究，從傳統儒學向現代思想文化的轉化，都可以看出章太炎對儒家思想文化在近代社會中所起作用的認識。章太炎對儒學的理解，在其晚年有了新的發展和變化。他將“儒學”理解為一種政治哲學，即是對傳統儒家學說的一種新闡釋與新闡發。“儒學”是一種政治哲學，其哲學基礎是以“心性本原”為核心的唯心主義思想體系，它與中國古代社會所崇尚的君臣父子道德觀念有著密切關系。在章太炎看來，儒家學說本身就具有民主、自由、人權等價值理念，因而“儒學”是“中國之政體”。

因此，他將儒家思想文化稱為中國之政體。在對近代以來所追求的民主、自由、人權等西方近代價值理念進行批判時，章太炎也把這些觀念納入了儒家學說中來加以批判。他認為，西方近代的價值理念雖然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人類社會的發展，但也是以犧牲人類社會中人與人之間平等關系為代價的。在章太炎看來，中國傳統社會之所以沒有發生現代意義上的“革命”，根本原因就在于中國傳統社會中人與人之間平等關系的缺失。因此，他在晚年把“儒學”稱為“中國之政體”，并且提出了“以民為體、以民為用”“以儒為體、以儒為用”等新觀點。

二、由“理學”返“儒學”

章太炎晚年的“儒學”觀，是對清末民初儒學復興思潮的回應與總結，同時也是對其一生所堅持的“尊孔崇儒”政治立場的回應。“尊孔崇儒”是章太炎畢生堅持的政治立場，他曾說：“吾今者之治其國也，尊孔崇儒而本之以禮。禮者，國之基址也；法者，國之準則也。孔氏之書，其體大而本小。《大學》為孔氏所著，其體小而本大。此二書之意，實無可疑。茍欲修我國民性，而能行之于天下，則必取法于此。”

其實章太炎晚年的“國學”“儒學”等觀念都與在無錫、蘇州等地舉行“國學講習會”之時的地點背景有很大關系。無錫是明代“理學”重要學派東林學派的故地，因此在無錫講國學、講儒學就不得不從“理學”講起[1]。作為章太炎晚年講“國學”的綱領性文章《國學之統宗》，開篇說：

無錫鄉賢，首推顧、高二公。二公于化民成俗，不無功效，然于政事則疏闊。廣寧之失，東林之掣肘，不能辭其咎。葉向高、王化貞、鄒元標、魏大中等主殺熊廷弼，坐是長城自壞，國勢日蹙，豈非東林諸賢化民成俗有余，而論道經 邦不足乎？[2]

章太炎在無錫講學，不得不提及東林的顧憲成、高攀龍二人，指出二人之學可以“化民成俗”，卻不能“論道經邦”[3]。也就是說，如東林學派之“理學”，在新的時代則已經顯得不夠適用了，于是章太炎指出：

今欲改良社會，不宜單講理學，坐而言，要在起而行。周、孔之道，不外修己治人，其要歸于“六經”。六經散漫，必以約持之道，為之統宗……余以為今日而講國學，《孝經》《大學》《儒行》《喪服》，實萬流之匯歸也。不但坐而言，要在起而行矣。[2]

在他看來，因為時代背景的轉換，故即便在無錫講國學，也不能再停留于顧、高之理學，而應超越“理學”的范圍，講“適宜今日”之“理學”，也就是既能“坐而言”又能“起而行”的學問。這就不能再用“理學”之名，而應該“正其名曰儒學”[4]。章太炎已經明確指出，要講的就是“儒學”，也即“修己治人”之學，其要“歸于‘六經’”，然而“六經散漫”，故又約持為《孝經》《大學》《儒行》《喪服》這“新四書”體系“為之統宗”[5]。章太炎還說：“今乃有空談之哲學，疑古之史學，皆魔道也。必須掃除此種魔道，而后可與言學。”[6]其中儒學的“原教旨主義”色彩，值得重視。

三、“儒學”之涵義

在一般人眼中，儒學不過就是儒家經典和儒家學說。其實，在儒家經典之外，還有一套系統的學說和學派，這就是所謂“外儒內法”的傳統。其中最重要的兩個學派，一是以《四書》為代表的“理學”；另一個是以《五經》為代表的“經學”。“理學”和“經學”對后世影響極大，兩者對中國文化發展和社會進步的作用也是不能忽視的。

“儒學”是章太炎晚年“尊孔崇儒”政治立場的根本，也是他所建構的中國之政體的根本。在他看來，儒學即中國之政體，而非西方的“民主”“自由”之政體。對此，他曾指出：

“孔子說，‘其有能仁者，必有能知者’。此又孔子以吾民不能知之者，而謂能知之者即是仁也。如曰：‘我不能知也’，此又其自蔽也。然則孔子之學為仁矣，何有于仁而曰‘我不能知也’哉？蓋以知其不可知者而為之學也。”（《四書章句集注·論語》）

“孔子之學為仁矣”“是謂有能知者即是仁”。這正是儒學的基本含義。儒學即中國傳統文化中所蘊含的價值體系和信仰體系，也就是一種精神信仰和生活方式。因為儒家所倡導的價值理念是以道德為根本的。“孔子說‘吾道一以貫之’，所謂一也。”“吾道一以貫之”即指價值理念的一貫之道（《論語·述而》）[7]。

（一）儒學與禮教

在章太炎看來，儒學和禮教之間存在著密切的關系。儒學本身即一種禮教，“凡禮教皆同于儒學”。他還認為：“然則禮之名，實由儒學而來，故孔子以禮為天下之大本。”（《經學理窟·孔子·禮樂》）

儒家所倡導的“禮”是一種倫理道德規范。它包括君臣、父子、夫婦等家庭倫理關系，以及君臣、夫婦之間的上下等級關系等。這些關系是人類社會中最基本的社會關系，也是最基本的道德規范。它代表著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關系。

在章太炎看來，“禮”是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所應遵守的一種行為規范，一種社會準則。它具有強制性和普遍性。而儒學即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倫理道德體系，其基本特征是“有德則有禮”。

章太炎指出：“夫禮之所由生也，非徒其為制度也，蓋其本之于道德，故不能止于制度之有禮者矣。茍非德之所由生而然，則禮樂不由禮樂之所起，而禮樂自亦無由生也。故曰：‘禮樂非孔子之所謂禮也’。蓋禮者所以別親疏尊卑之分而使有上下長幼之序者也……夫不為禮以亂人，不為樂以亂政。”（《經學理窟·禮樂》）

（二）儒學與民本

在章太炎看來，“民本”是中國傳統政治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他看來，中國傳統政治思想中最根本的部分便是民本思想。中國傳統政治思想中的民本思想以孔子為代表，而孔子則以“民”為中心，“民”既是孔子政治思想的核心，也是儒家價值體系中最為根本的部分。他說：“孔子之道，一以貫之，其精神則曰‘仁’。仁為仁之體，為仁之用。而其精神則曰‘民’。”這正表明了儒家價值體系中最為根本的部分為民本主義（《論語·述而》）。他說：“故孔子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又言‘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此又所謂‘仁義’也。又云：‘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此又所謂‘德政’也。此又所謂‘仁者愛人’也。”（《論語·子罕》）仁是一種德性的體現，孔子云：“仁者，愛人也；親賢人而遠小人。此又所謂‘仁者愛人’也。”（《論語·里仁》）這就表明了中國傳統政治思想中最為根本的部分是民本主義的思想。他說：“孔子之道之本者則在民也，故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論語·顏淵》）“民為貴”就是儒學的根本所在（《論語·子路》）。

（三）儒學與民主、自由

章太炎晚年將儒學與民主、自由聯系在一起，并在《大公報》發表《儒道與民主》一文。在這篇文章中，他一方面承認“今之學者，其亦有以儒學為自由之義者”，另一方面又指出“中國數千年來，所謂自由者，固非指政治上之自由也，指思想上之自由也”。在章太炎看來，中國古代之自由有兩種不同的含義。

一種是“不待法令而能為民所用”的自由。前者是政治上的自由，后者則是思想上的自由。對此，章太炎指出：“有之則曰‘不待法令而能為民所用’，無之則曰‘不待命令而能自守其德’。今中西之論也，皆言為政者當為民所用而不欲以法令加人者也。”（《大公報》1904年9月6日）

在章太炎看來，民主與自由都是西方之觀念，中國古代并無民主、自由的觀念。這是因為在中國古代所謂的民主、自由都是指“治權”而言，并非“政權”。

四、“儒學”與經、史之關系

章太炎認為，經、史是儒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儒家經典是其思想的來源，儒學是其“生命之根”。他在《駁康有為論革命書》中說：“……故不徒言經學，即史學亦有經世之用。而以經史之關系言，則經學為史學之父，史學為經學之子。”章太炎所說的“以經史之關系言”，實際上是指“以經史之關系為體”，即“以經學為體”，而非將經學視為史學之一部分。章太炎認為，歷史是對過去的記述和總結，是人類思想活動的產物，因而歷史是“活的生命”。因此歷史應成為人們思想的依據，而不能成為人們思想的對象。在他看來，儒家經典都是歷史文獻中的精華部分，而史學則是對這些精華部分的概括與總結。章太炎認為：“史者所以觀古今治亂盛衰之跡，而察其得失成敗之故也。故孔子作《春秋》以述其事，自謂得其要也。”章太炎強調了歷史文獻在思想形成中的作用。他說：“今人所撰《春秋》一書者，皆后人所著也。然其事則如孔子之所述其事；其義則如孔子之所述其義。所以發前人所未發而成者也。”

章太炎從儒學中尋找歷史文獻的思想淵源，這就是“以經史之關系言”。而《春秋》一書是為孔子作也。孔子著《春秋》而以述往事、思來者為言，亦是“述吾心、想吾志也”。章太炎認為：“孔子著《春秋》以述往事、思來者為言；亦是述吾心、想吾志也。”章太炎的這一觀點與康有為有很大的不同。康有為認為《春秋》一書是孔子寫的，其目的是保存過去的歷史；而章太炎認為《春秋》一書是孔子寫的，其目的是對現實進行批判和總結。章太炎從歷史文獻中尋找儒學的思想淵源，這實際上是從儒學中尋找思想資源和方法手段。

（一）章太炎對“經”的解釋

章太炎對“經”的解釋雖然全面但又有所側重，這表明他的經學思想是有側重的。他認為中國傳統的經學應包含兩方面的內容：一是儒家經典，即所謂經書；二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所有文化典籍，即所謂文籍。章太炎認為儒家經典中最為重要的是《論語》《大學》等書，而這些書也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最具代表性的東西。

他在1904年2月12日致吳汝綸的信中說：“吾謂經學在中國學術之基礎，所以可使學者為人立言立行之學，此在古之學者所必具也。”他又說：“古之學者必先以五經為本，而四書之學次之，此古人之所以治天下者也。若夫經書，則諸儒所必有也。以經書為本，則經書之旨可知矣……故四書者，經書也；五經者，史也；《詩》《春秋》四經者，史家之言也；而四書與史家同宗，故五經與史同一義理。若夫四書五經者，則吾儒門生所必讀書也。”

（二）章太炎對《春秋》的解釋

章太炎晚年對《春秋》一書作了較深入的解釋，并得出了《春秋》為孔子所作的結論。章太炎說：“孔子之作《春秋》，乃一書也……書中有言，曰‘昔者先王有至德要道’；又曰‘推此言以行之’……乃將己身所行，作一書以行之，則為己身之史也；后人所傳《春秋》，皆圣人所傳之事，此即己身之史也。”

章太炎認為：“《春秋》一書，乃孔子之作也；孔子其人，則以史之故而著于書；以史之故，則得其要；以史之故，則見其事……孔子雖于此篇作書，而此篇終為孔子所作。”

章太炎認為，孔子的《春秋》一書是對他以前的歷史文獻的概括與總結。他說：“今之人讀《春秋》一書者，皆當求其所以然；不當求其所以然也。”

章太炎認為《春秋》一書是對歷史事件的總結和概括。他說：“夫史所以載道也；道之所以傳史也；史之所以記事也。夫是以史家之能傳道，亦必能記事也。記事則其事為史；紀事則其人為史……若夫《春秋》一書者，則當于孔子之后，孔丘之后而不可以傳矣。”

章太炎認為：“《春秋》一書者，孔子作也；孔子作《春秋》以述其事；故謂得其要也。”章太炎的這一觀點可以說是對孔子的繼承和發展。章太炎指出：“孔子作《春秋》而不傳，則其人無傳焉；以無傳焉為《春秋》則必不得其要矣。”他說：“孔子作《春秋》而不傳者，因其所述之事皆古之故也。今之人讀《春秋》一書者，雖得其要而不能讀也；而欲得其要則必求其所以要之故也……故讀《春秋》一書者，非必得其要也；但欲知孔子之所以要之故而已矣……故讀《春秋》一書者，亦當求其所以然也……故不傳者，欲知孔子所以然也；而欲知孔子之所以然也；則必求其所以為然矣。”

（三）章太炎對《左傳》《國語》的理解

章太炎認為《左傳》是孔子“述往事、思來者”而作，所以《左傳》的精神實質是“述往事”；他把《春秋》與《左傳》對比，認為《春秋》一書“自道得其要”，而“左氏則以其要而別為一書，其精神在述往事也”。章太炎認為《左傳》比《春秋》更具有現實意義。他說：“今之史者，雖亦有言時事者，然其精神則不出左氏所述之義也。”[2]章太炎指出了《左傳》的精神實質是“述往事”，而不是“述往事之意”，因而《春秋》一書比《左傳》更具有現實意義。

他說：“古史多有遺文；惟《國語》則無之。然此亦難也。孔子作《春秋》，其意本在述先王之志也；孔子又非史官，何得有遺文之失？”章太炎認為“左氏所述皆古人之事，而非后世之史也。故其義雖不離‘述往事’三字，而其精神則不出‘述往事’之意”。章太炎認為：“今人之史者，雖亦有說時事者，然其精神則不出‘述往事’三字……后世史家雖亦有說時事者，然其精神則不出‘述往事’三字；其精神則不出‘述往事之意’也。”章太炎認為《國語》更具有現實意義。

章太炎將《左傳》與《國語》進行對比，目的是說明儒學的特點。他說：“古之史者，皆記前事而無所述焉。然其所以記前事者，非止記其事而已；乃所以記后事者，亦非止以記事為然也。”章太炎指出了《左傳》與《國語》的區別。他說：“左氏之書，則皆謂記事而不言義；而國語則不然……所謂記事者，非止記事也；而所謂記后事者也。”

五、結語

章太炎的“儒學”觀，是其晚年思想的核心內容，也是其思想的最高境界。章太炎晚年講國學回歸“修己治人”，是以“修身”為中心，以“治人”為目的，以“修己”為途徑的。這是一個相當復雜的體系。在他的思想中，人首先是一個主體，而不是客體。他認為，人首先是具有理性和感性兩方面的特質的，兩者之間是和諧統一、互依互存的關系。如果說人有理性，那就應該把理性運用到社會生活之中去；如果說人有感性，那就應該把感性運用到社會生活之中去。也就是說，“人之為人”必須具備兩種基本素質：一種是理性素質；另一種是感性素質。只有在這兩種素質都具備的基礎上，人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社會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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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適宜今日之理學[M]//章太炎全集·演講集（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5]張天杰.章太炎“新四書”的建構及其晚年的國學觀[J].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32（04）：41-48.

[6]歷史之重要[M]//章太炎全集·演講集（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7]張天杰.晚年章太炎的“儒學”觀——以儒學、理學與經史之學等概念辨析為中心的考察[J].杭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40（02）：39-48.

作者簡介：

劉富彥（1988-），男，漢族，河北石家莊人，中國科學院大學工程科學學院，碩士，研究方向：中國史、文化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