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小說《創業史》連環畫改編的情感重塑

【摘要】柳青的《創業史》是紅色經典中表現合作化運動的代表性作品，作者通過書寫人物主觀視角下生動細膩的情感，呈現出真實生活的氣氛，同時也給注重故事性的連環畫改編帶來挑戰。雖然《創業史》的連環畫改編沒有充分還原小說中真實具體的情感，卻通過畫面中景物與情感的融合，展現了連環畫改編的審美價值。

【關鍵詞】《創業史》；連環畫改編；情感

【中圖分類號】J228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26-0041-04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26.010

【基金項目】湖南省研究生科研創新項目“紅色經典文學的連環畫改編研究”（項目編號：QL20220118）。

一、改編基礎：

情感的“不可見”與“可見”

早在20世紀30年代的文藝大眾化運動中，連環畫通俗易懂、為大眾喜愛的特性便為知識分子所關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連環畫作為大眾化的文藝形式受到重視，需要連環畫展現新的、具有革命教育意義的內容，由此促成了紅色經典文學與新連環畫的結合。本身具有通俗性的紅色經典小說也通過連環畫改編更為大眾接受，從中誕生了許多兼具通俗性和教育性的連環畫作品。《創業史》作為表現農村合作化運動的典范性作品，改編的連環畫也堪稱精品。1961年由陳鐵英改編、板喬繪制的連環畫《創業史》榮獲全國第一屆連環畫創作繪畫二等獎，1982年上海美術出版社又推出了由劉四成改編、龐先健繪制的連環畫《創業史》，可見這部作品有著廣泛的受眾。作者柳青沒有像大多數紅色經典小說作者一樣借鑒通俗小說跌宕起伏的情節結構來吸引讀者，而是以人物的情感變化為線索展現合作化運動的歷史進程，構建出保留生活多義性的文學世界，其豐富的意蘊為讀者帶來了寬闊的解讀空間，從而更具經典意味。但《創業史》相對松散的敘事結構與連環畫注重故事性的傳統并不契合，因此，小說的連環畫改編沒有像多數紅色經典連環畫一樣以情節取勝，而是保留圍繞人物情感變化展開的、相對自然的故事結構，并對原著中豐富的情感進行重塑。雖然《創業史》的連環畫改編沒有充分還原小說中具有生活具體性的情感世界，卻通過畫面中景物與情感的融合，賦予作品審美價值，展現了連環畫在改編文學作品的過程中發揮藝術價值的潛力。

柳青曾自述在創作《創業史》時著力于“對農村社會各階層人物的精神狀態進行系統的勘察、掘進、開采、提煉和加工”[1]84，這種對精神狀態的勘察以人物情感為核心呈現在小說中。作者以情感來表現農村各階級的精神狀態，首先在于他認為情感能夠反映人物如何接受社會主義的理念并實踐，成為實現作品感染力的感性中介。柳青認為“感情的基礎是思想”，而“思想是有階級性的”，“歸根結底感情是人的階級性的具體表現”，同時感情“是跟著階級社會生活影響而變化的”，文學作品要感動讀者，“要把由于人的社會實踐造成的這幾種感情的變化形象化，化在人的‘七情’上”[1]108。如賀桂梅所言：“需要將‘思想’轉化為‘感情’的形式，因為正是透過感性，才能賦予‘思想’（人物的階級性和文學的感染力）以具體而普遍的形式。”[2]其次，作者重視情感對“生活真實”的反映，柳青認為“生活的真實”包括對“客觀事物在人的生理上和心理上反映的描寫真實”，這些反映“都帶著生活的具體性”。藝術描寫如果缺乏這些具體性，或不符合這些具體性，就不能給讀者造成生活的氣氛，就是缺乏“生活真實”[1]56-57。情感作為人在外界刺激下產生的心理反應，對人物情感的還原可以視為構成“生活真實”的關鍵。

為了實現情感的描寫真實，作者對描寫對象的觀察沒有停留于表面，而是追求感同身受，深入描寫對象的內心世界，“從生活里鉆出來又進入特定人物的精神狀態”[1]84，再將人物主觀情感的具體細節反映在作品中。由此，《創業史》中對人物情感的書寫呈現出兩個不同的層面，圍繞合作化運動展開的人物情感變化作為推動行動的故事主線，在人物的言行中有著形象化的體現，而發生在人物內心，個人化的、復雜的情感涌動，則通過人物主觀視角下的心理活動自然地流露。但當小說文本轉換為連環畫，原著中情感表達在媒介轉換中會發生變化，如賀友直所說，畫連環畫不能像小說一樣表現人的心理活動，“把他腦子里想的東西用文字攤在紙面上”，“必須選取最簡單明了的‘動作’符號來表達人物的心理活動及性格特征”[3]，這是因為圖像媒介表意相對于文字而言有一定的局限。趙憲章認為只有“‘可見的’才可能被圖像再現”，如果“所思對象并非‘有’‘有形’和‘可見’之物，而是復雜的、難以表達的情緒或哲理，那屬于‘畫不就’的范疇”[4]。連環畫作為一種圖文結合的藝術形式也多為圖像語言所束縛，適合表現能夠形象化的單一情感，要表達心理活動中的復雜情感則需要借助文字形式的腳本正文。在《創業史》小說中，作者放開筆墨描寫人物的心理活動，還原真實細膩的情感，但改編連環畫需要在一定的篇幅之內向讀者傳遞原著的精髓，并實現連環畫的宣傳作用。因此，改編者沒有借助大量的腳本文字來重現人物心理活動，而是將有限的篇幅用來著重表現合作化運動中人們的思想情感變化，弱化了小說中關乎人物個人的、富有生活具體性的情感，失去了原著內容豐富的層次。

二、敘述調整：

情感的簡化與生活的失真

《創業史》中通過情感所呈現的生活氣氛，不僅體現在人物主觀視角下的真實情感，還在于作者將這種敘述視角賦予了多個人物，呈現了農村不同類型人物的情感體驗，并在這些情感的交織碰撞中構建出保留生活多樣性與復雜性的情感世界。豐富的人物視角使小說中的情感呈現出多種形態，其中既有愛情、親情這些人們共有的情感，也包括個人在不同的生存境遇中相對獨立、完整的情感體驗。連環畫《創業史》對原著中的親情進行了較大幅度的刪減，保留了人物在階級社會生活中的情感變化。以連環畫對梁家父子親情的改編為例，小說不僅表現了梁三老漢從自私到同情貧苦大眾，產生階級情感的變化，也通過對梁三老漢心理活動的描寫體現了他對梁生寶的親情。梁三老漢因為擔心梁生寶進山出事去找盧支書的情節中便包含了這兩種情感，原文中先描寫了梁三老漢決定找盧支書時的心聲：“進山的事有危險。自古以來，個人只為個人擔兇險，不為旁人擔兇險。”“他看見生寶準備帶去的藥品藥棉、紗布，心在打寒戰，心往下沉哩……不對！他越思量越覺得：當老人的不應當坐等出了事再說話。”[5]217之后梁三老漢向盧書記說出了對互助組發展的擔憂，體現了梁三老漢的階級情感。板喬版連環畫《創業史》第三冊第47頁刪除了梁三老漢擔心梁生寶的心理描寫，第50頁將梁三老漢找盧書記的原因改為為互助組擔憂，腳本正文中增加了原著中沒有的內容——“于是他說出憂思的原因，怕互助組辦不成功”，第51頁表現了老漢臨出門時才提及“怕生寶進山出婁子”。經過連環畫改編，強化了梁三老漢作為貧農關心互助組發展的擔憂，而將他的親情一筆帶過。龐先健版連環畫同樣刪除了梁三老漢關心梁生寶的心理描寫，還刪去了梁生寶感受到父愛后內心的波瀾。原著中梁生寶在知道父親找盧支書是因為關心自己后，作者寫道：“多么令人心動的父子感情啊！生寶不聽媽的話，他一定要進去看看他爹。他要對老人說些孝敬話。”連環畫上冊第157頁則改成“生寶還想和爹說幾句家務話”，沒有了原著中的情感色彩。但另一方面，《創業史》中生寶和改霞的愛情糾葛既保留了戀愛中真實的喜悅、緊張，和羞澀之情，也與二人對社會主義道路的選擇相關聯，從而進入小說展現合作化運動的宏觀視野中。因此，在連環畫中兩人的愛情線索，包括人物喜悅、緊張的細微情感也得以保留，在一定程度上還原了《創業史》中的生活氣息。

在《創業史》中，作者不僅展現了以梁三老漢為代表的農民的心理，也同樣將主觀視角賦予徐改霞、素芬這些女性人物，探討農村女性的精神世界。其中，素芬雖然不是主要人物，但作者卻將她的內心活動刻畫入微，講述她被思想封建的公公和木訥的丈夫管束、欺負的生活，以此為鋪墊表明她感情中的社會性因素。素芳特異的情感是她以自己的方式反抗舊制度對女性的壓迫，如她對姚世杰扭曲的情感。素芳接受姚世杰時的心理活動是：“世界上還有不鄙視她，而對她好的人啊！不打她，不罵她，不給她臉色看，而喜愛她，她的心怎能不順著堂姑父呢？”[5]287另一方面，作者也展現了素芳獨立于階級敘事之外的，無法言說的情感。因為少女時期被人引誘懷孕，名譽受到影響的素芳在新社會卻沒有得到真正的“解放”，素芳“向村干部生寶哭訴，她還沒有解放。她沒有參加群眾會和社會活動的自由，要求村干部干涉”，卻被梁生寶出于避嫌的心理拒絕，以至于她在想到自己的命運時又忍不住哭泣[5]287。郜元寶認為“素芳的哭包含了傷痛，委屈，悲憤，怨恨，是所有這些復雜情感的宣泄，但其中也有無法排遣的深深的懼怕和絕望”[6]，作者對素芳的情感書寫展現了女性在復雜經歷之中不被理解和接受的精神之苦，這正是對情感的描寫真實所造就的藝術深度。但這些情感在連環畫中卻沒有體現，在板喬版連環畫中，素芳的情感糾葛和無言宣泄都被刪除，只表現了姚世杰試圖用錢買通素芳，讓她退出生寶互助組，卻被素芳拒絕，素芳的出場只為反襯姚世杰的陰險。在龐先健版連環畫中更是將素芳的故事線整個刪除，可見連環畫改編在對人物內心的豐富情感進行簡化時，也會弱化了原著的文學深度。

三、審美轉換：

寄情于景與意境升華

柳青在《創業史》中的情感書寫既追求內容的真實可讀，同時也擅長通過描摹景物渲染情感，賦予情感審美感染力。連環畫改編者也延續了作者的美學追求，發揮連環畫的圖像特性，以畫中之景對原著中的情感進行視覺轉化，因為文學和繪畫都會借助空間性的景象表達情感，形成審美意象。古人有“情無景不生”之說，在中國藝術傳統中便有文人畫將詩畫合一，畫以物象寄情，傳達詩境，體現了文、圖在以景傳情時的相互融通。在文圖互文的語境中，圖像語言以“身臨其境的在場效果”[7]描繪出情感渲染下的景象，這種直觀的感受能幫助讀者體味文中所述之情。連環畫版的《創業史》通過文字直抒胸臆，畫面以景抒情，既通過視覺語言讓情感表達更為生動；也在圖文的互補中向讀者展現了豐富的意象層次，在原著的基礎上增添了作品的藝術魅力。

《創業史》小說中景物描寫常為情感起到氛圍烘托的作用，構成獨特的審美情調。小說章節開頭所描摹的風景背景，并不只為呈現鄉土風景畫，而是以烘托或反襯的方式為接下來的情感表達營造出獨特的氛圍。在連環畫改編的過程中，改編者能夠將小說中通過語象疊加營造的氣氛有機地轉化到畫面中，形成一種富有情調的敘述。原著里梁生寶在春雨中采稻種的情境正是以其富有生命活力的氛圍令人印象深刻，《創業史》第一部第五章開篇便描寫了春雨蒙蒙、百里煙波的景象，既以環境塑造梁生寶堅韌的性格，也令人聯想到春雨澤被萬物，生機勃發的氛圍，烘托出梁生寶采稻種這一路內心樂觀、充滿生命力的情感基調。板喬版連環畫第一冊第98頁（圖1）將這一場春雨營造的情感氣氛轉換到畫面中，原文提到梁生寶走了三十里路來到河邊的一個稻地山莊，心里卻很暢快，文中的稻地山莊被畫家描繪成一幅田園風景畫，戲水的鴨群，幾頭休息中的耕牛，遠處望去是扛著農具的農民、田地和農舍，營造出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連環畫雖然刪除了文字中的景物描寫，但也通過畫面對原作中的情感氣氛進行了精妙地還原，在圖文并茂中凝結了人物干勁十足、意氣風發的情懷。

小說中情感帶來的審美體驗還來自自然風景與人物心境的互相映照。連環畫改編雖然刪除了人物內心情感的文字描寫，卻將情感融于畫面的景象中。如小說中寫改霞決定直面對梁生寶的愛情時，在鎮上等待梁生寶與他長談，改霞心里“喜盈盈，樂洋洋”，此時的景物也是“湯河兩岸換上了春日的盛裝”，“桃紅柳綠、鶯飛燕舞”的美好景象，這正是人物喜悅之情投射的結果。板喬版連環畫第二冊第3頁中沒有直接寫改霞的心情，畫面中卻描繪了草木生長、群鶯亂飛、孩童歡鬧這一洋溢著喜悅的春日景象。這種寓情于景的方式雖然不能像文字一樣直白地表現出人物情感，但也能帶來含蓄的美感，引發讀者的聯想，感受到情意的自然流露。當小說中的自然景物與情感并不契合時，畫家會創造性地運用筆墨，使得畫中的景物與人物情感融合。如梁生寶帶領互助組進山遇到坎坷而“心里毛亂”，在荒山之中，想起王書記曾告訴自己“要把落后的農民領到社會主義的路上”，“不要逃避負擔”，梁生寶的情感發生了變化——“為了社會主義”，“他心里痛快”[5]313-314！在板喬版連環畫第四冊第24頁（圖2）中，改編者沒有照搬小說描繪深山之中亂草叢生、野獸四伏的景象，而是用線條勾勒出山形高大的輪廓，山體留白，樹木挺拔生長，畫面開闊、疏朗。在以畫寄情的文人畫創作中，蘇軾曾畫山石樹木表達內心郁結，米芾將其評價為：“枝干虬屈無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無端，如其胸中盤郁也。”[8]以此為參照，可以看出畫中意象蘊含的“痛快”和意氣勃發。

《創業史》的連環畫改編不僅通過畫面中的景物渲染情感，以營造審美瞬間，還會通過繪畫意境將情感升華，借無限的景象給讀者帶來深層次的審美體驗。意境是情景交融的結果，但不論是文學還是繪畫創作，對于意境的追求都不止于情景交融，而認為意境是“超越具體的、有限的物象、事件、場景，進入無限的時間和空間”，“從而對整個人生、歷史、宇宙獲得一種哲理性的感受和領悟”，中國古代山水畫家則以“遠”的視角“突破山水有限的形體，使人的目光伸展到遠處，從有限的時間空間進到無限的時間空間”[9]。《創業史》連環畫的畫家也會在情景融合中，將視角拉遠描繪出無限的時空。如小說中高增福為村干部郭振山“不再能體會困難戶的心情”而失落，在“蒼蒼茫茫的夜色中”想到了自己死去的妻子，無人照顧的兒子，為自己窮困的境遇而悲傷落淚[5]70。板喬版連環畫第一冊第128頁（圖3）中刪去了這些非哲理化的感慨，描繪了高增幅在夜色中回家的景象，迷蒙的云霧呈現無邊的月色，在平遠的視角下遠處的山巒跟地平線連成一線，無限的天地中有一人獨行。圖中無限的意境可以引發讀者的想象，由此超越具體的情感抒發，令人產生一種難以名狀的，對命運的感悟，造就了審美的人生感。

總的來說，《創業史》的連環畫改編雖然沒有還原小說中有著生活復雜性的情感世界，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原著豐厚的文學意蘊，但改編者也充分運用了連環畫的藝術特征，再現作品中情感與自然景物融合的審美瞬間，并通過意境的營造給讀者帶來了深層次的審美體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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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1冊[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0：983.

[9]葉朗.美學原理[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270.

作者簡介：

劉春，女，湖南岳陽人，博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