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俄電影交流史：成就與問題

[受訪者] 謝爾蓋·卡普捷列夫

[采訪者] 黃小軒

【編者按】 近年來，中俄兩國電影合作日益密切，人文交流與文化互鑒不斷深化，為悠久厚重的中俄電影交流史再添新章。此次我們邀請到全俄國立電影學院高級研究員謝爾蓋·卡普捷列夫，他多年深耕俄蘇電影、世界電影史研究，在全俄國立電影學院檔案館中發現大量一手資料，從梅蘭芳、袁牧之等中國文化名人的蘇聯足跡勾勒出兩國早期文化交流的珍貴輪廓。作為多屆莫斯科國際電影節選片委員會成員，卡普捷列夫在近年的選片工作中驚喜于中國當代電影蓬勃多元的整體面貌，對兩國電影文化交流的前景滿懷信心與期待。

黃小軒：中俄電影交流的歷史久遠悠長，導演格拉西莫夫帶領的攝制組為新中國開國大典拍攝的珍貴彩色影像，為兩國電影交流史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在兩國早期電影交流史上還有哪些關鍵的文化事件？

卡普捷列夫：中蘇兩國的電影交流可以追溯很遠。20世紀20年代中期，關于列寧葬禮的紀錄影片曾在中國多個城市放映；1926年，愛森斯坦的革命影片《戰艦波將金號》首次在中國小規模放映；而在當時，被更多中國觀眾所知的蘇聯影片是《紅小鬼》（Красные дьяволята，1923），該片對中國共產黨以革命理想精神進行兒童教育產生了重要影響。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隨著蘇聯理論文獻的譯介，中國電影人開始了解蘇聯蒙太奇學派的理論主張。

20世紀二三十年代還出現一個重要現象，即愛森斯坦（他甚至試圖將自己對中國文字的理解應用到蒙太奇理論中，并夢想拍攝一部關于中國的電影）和一眾蘇聯電影人對中國文化的興趣日益濃厚，如伊利亞·特勞伯格（Илья Трауберг）拍攝的電影《中國特快》（Голубой экспресс，1930），約瑟夫·海菲茲（Иосиф Хейфиц）與亞歷山大·扎爾基（Александр Зархи）合拍的有聲片《我的祖國》（Моя Родина，1933）。京劇演員梅蘭芳1935年訪蘇期間，愛森斯坦曾為其拍攝一部短片。遺憾的是，這部具有重要意義的作品僅有片段留存，最早被收錄于系列專題片Союзкиножурнал中的一期。

當然，對中蘇兩國電影人的關系起到決定性作用的是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它開啟了兩國電影文化全面合作。面對共同的社會建設理想和外部政治敵人，兩國的合作雖不乏波折考驗，但始終是無可替代的必然選擇。

黃小軒：新中國電影在哪些方面受到了蘇聯電影的幫助與影響？

卡普捷列夫：20世紀30年代，解放區開始放映以自我犧牲為主題的蘇聯革命電影，如《恰達耶夫》和《我們來自喀瑯施塔得》。這些影片給面對外侮內敵的中國共產黨人帶來了深刻共鳴，也為新中國上映的第一部外國影片——列昂尼德·盧科夫的《普通一兵》（Рядовой Александр Матросов，1948）奠定了基礎。此后，放映蘇聯革命英雄電影的潮流被長期延續。

蘇聯自1949年起立即提供的技術與創作援助，給新中國電影業的發展做出了相當重要的貢獻。謝爾蓋·格拉西莫夫和列昂尼德·瓦爾拉莫夫等蘇聯導演與中國電影人合作，制作了紀錄長片《解放了的中國》和《中國人民的勝利》，以及描繪發生在中國各省市的翻天覆地的社會變革的多部紀錄短片。蘇聯專家對于以社會主義建設為宗旨的后資產階級（更確切地說，是反資產階級）電影的具體援助，開始成為兩國電影合作的主要內容。

需要指出，蘇聯解凍時期對于英雄主義的修正并未被中國接受，《雁南飛》等片被批評為一種破壞社會道德價值觀和凝聚力的英雄主義。其原因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改革時期的蘇聯電影并不符合20世紀50年代末中國社會的需要，很難被無條件地接受，尤其是兩國開始在許多政治問題上漸行漸遠的情況下。

黃小軒：隨著中國電影業的復蘇與發展，越來越多的中國影片開始出口蘇聯，它們在蘇聯的傳播效果怎么樣？

卡普捷列夫：中國電影在蘇聯的接受可謂幾經沉浮。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初，中國電影在蘇聯獲得成功，1958年5月上映的體育片《女籃5號》在蘇聯觀眾中反響尤為熱烈，其成功不僅得益于現代題材，還因為影片是彩色的。斯大林逝世后，社會氛圍的整體變化使蘇聯觀眾對中國電影失去了興趣。與解凍時期電影相比，這些中國影片在風格與意識形態上都顯得過時。即便是當時在蘇聯國內較少的諜戰反特片，也沒有發揮其情節的獨特性與吸引力。直到20世紀80年代后期，對中國電影的興趣才真正回升。1986年起，中國電影開始在蘇聯上映，家庭觀影和“電影沙龍”等放映模式的普及，也對其流行發揮了重要作用。

黃小軒：建國初期，有相當數量的中國電影人曾赴蘇聯進修，他們在中國電影發展和中俄電影交流方面達成了哪些成就？

卡普捷列夫：赴蘇聯學習電影的中國學生歷來不在少數。以蘇聯最主要的電影學院——全俄國立電影學院（ВГИК）為例，1955-2003年間共有37名學生在導演系、攝影系、美術系、電影學系等學習和進修。在眾多赴蘇聯考察學習的中國電影人中，貢獻與成就最為卓越的當屬袁牧之。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電影工作者，袁牧之被中共派往蘇聯學習有聲紀錄片技術。其間，他不僅考察了當時的全聯盟國立電影學院，還曾在哈薩克斯坦與愛森斯坦等蘇聯電影人共同工作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袁牧之于1946年回到中國，后擔任長春電影制片廠廠長，該廠對蘇聯電影在中國的傳播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

直接參與電影生產實踐，是中國專家赴蘇聯培訓的重要形式之一。除袁牧之外，中國導演沈浮也曾在莫斯科電影制片廠學習和工作，他回國后拍攝的《老兵新傳》是中國的第一部寬銀幕電影，并參與1959年的第一屆莫斯科國際電影節，在蘇聯公映。這些電影人為兩國電影文化交流的貢獻是相當巨大的。

黃小軒：電影節展向來是電影交流的重要棧橋，有哪些中國早期電影曾在蘇聯電影節上亮相，反響如何？

卡普捷列夫：早在1935年莫斯科舉行的第一屆蘇聯電影節上，中國電影《漁光曲》就已經與蘇聯觀眾見面，導演蔡楚生獲得特別榮譽證書，影片受到蘇聯電影人和評論家的高度評價。三部中國電影（劇情片、紀錄片、動畫片各一）參加了第一屆莫斯科國際電影節。上面提到的《老兵新傳》獲得故事片技術成就銀質獎章，動畫片《小鯉魚跳龍門》獲動畫片銀質獎章。

黃小軒：近年來，中國電影在莫斯科國際電影節上的表現如何？

卡普捷列夫：專家認為，作為藝術整體的中國電影開始出現于2015年的第37屆莫斯科國際電影節。不過，中國電影重返莫斯科電影節的時間要早得多。1983年，王好為執導的《夕照街》在第13屆莫斯科國際電影節上放映。1987年，許同均導演的《珍珍的發屋》入選第15屆莫斯科電影節主競賽單元。在1989年的第16屆莫斯科國際電影節上，張藝謀擔任評委會成員，張軍釗導演的影片《閃閃的紅星》參與角逐。1991年的第17屆電影節上，王進導演的影片《出嫁女》獲得了圣喬治銀獎。2000年的第22屆國際電影節上，張元擔任評委，王泉安導演的影片《月食》獲得費比西國際影評人獎（FIPRESCI Prizes）。上述列舉的影片遠非全部，但足以印證中國電影在莫斯科國際電影節上日漸增長的影響力。

黃小軒：您作為選片委員會的成員之一，能否談談在最近幾屆莫斯科國際電影節上有哪些中國影片得到了較好的反響與關注？

卡普捷列夫：中國電影在最近幾屆莫斯科國際電影節上的表現突出，影片內容與風格相當多元。例如，在2022年舉行的第44屆莫斯科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中，由蟬鳴知了導演的《馬斯托納的旅行》是一部表達對電影、對上海的深深愛意的藝術片，得到現場觀眾的熱烈反響。同在此屆電影節上放映的還有《長津湖》《長津湖2》，它們在影片風格和定位上完全不同于前者。相比在中國取得的矚目票房成績，兩部影片在俄羅斯的發行力度尚顯不足。在2023年的第45屆電影節上，女書題材紀錄電影《密語者》、喜劇片《交換人生》和劇情片《雪云》都引發了俄羅斯觀眾極大的興趣。

在今年的第46屆莫斯科國際電影節上，中國電影一如既往地豐富多元。電影節的選片人和影評人對《梅的白天和黑夜》《魚兒》《斷指吟》《不虛此行》《滿江紅》《白日青春》《南方南方》《一日游》《大霧朦朧》等影片給出了高度評價。此屆莫斯科電影節還特別安排了由四部中國短片組成的特別放映，以便讓俄羅斯觀眾看到在院線發行之外的更多嚴肅之作。

黃小軒：莫斯科國際電影節的框架下，是否有中國電影的相關板塊？

卡普捷列夫：雖然沒有這樣的專門單元，但我們常常結合重要日期、杰出電影人紀念日等舉辦專題活動。例如，第37、38屆莫斯科國際電影節上的西安電影制片廠電影回顧展，第43屆電影節上的女導演作品展“中國電影：女性目光”。無論是莫斯科國際電影節的競賽單元，還是非競賽單元，都能看到中國電影的身影。此外，符拉迪沃斯托克舉行的太平洋子午線國際電影節、哈巴羅夫斯克的“烏馬利塔之金”國際電影節以及其他俄羅斯電影節上，中國電影的分量都是相當重要的。

黃小軒：在今年8月舉辦的首屆莫斯科國際電影周上，有八部中國影片參展；同一時間，北京、南京、深圳也舉行了2024年俄羅斯電影周，放映了《號令風的人》《世紀穿梭》《光》《旅行的女人》《我親愛的怪獸》等不同題材類型、面向不同觀眾群的俄羅斯影片。您對選片有何看法和建議？

卡普捷列夫：我個人認為，歷史題材和青年生活題材這兩類影片應多多放映。前者如《抗命營救》（Командир）、《蘇聯之戀》（Любовь Советского Союза）、《亞歷山大三世》（Александр Третий）等，向中國觀眾介紹俄羅斯歷史，后者則可以考慮《薩沙的國度》（Страна Саша）、《馬太受難記》（Страсти по Матвею）、《三分鐘沉默》（Снегирь）等影片，以便讓中國青年更好地了解俄羅斯的同齡人。

黃小軒：在您看來，今天的中俄電影交流可以在哪些方面繼續深化？

卡普捷列夫：我認為，首先還是要加大影片在對方國家的發行力度。當然，影評人也要更加積極地關注和討論對方在電影領域的成就，這不僅是在電影節期間，也應在電影節之外。我們需要讓兩國觀眾習慣觀看對方的電影，需要制作對方感興趣的電影并積極推廣，這當然是一個復雜的過程，但值得我們所有可能的努力。

黃小軒：全俄國立電影學院一直是世界電影人心中的圣地。近幾年赴貴院學習和進修的中國學生情況如何？

卡普捷列夫：這一傳統目前仍在繼續，中國學生在我院的表演系、導演系、攝影系等學習，其中動畫和多媒體系尤為成功。此外，全俄國立電影學院國際暑期學校和國際學生節上都可以見到中國學生的身影（如2023年上海戲劇學院演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在國際學生節亮相）。近幾年，全俄國立電影學院也在積極與北京電影學院、上海戲劇學院、中國美術學院電影學院（杭州）建立交流合作。

黃小軒：中俄兩國電影學術交流目前處于什么樣的狀況？您認為有哪些可以進一步推進的可能？

卡普捷列夫：我認為前景非常廣闊。據我所知，在中國從事俄羅斯電影研究的學者遠遠多于研究中國電影的俄國學者。這種情況亟待糾正！首先，當然需要俄羅斯方面的改變，但中國方面也可以促進這種研究，我們急需中國同事提供語言文化方面的幫助，從而更加精微細致地理解中國電影。此外，電影節和定期舉辦的中國電影周也應為此做出貢獻。這里要說到的不僅是當代中國電影，還有不同歷史時期的中國電影。我們不知道的東西太多了，我們想知道的東西也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