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生存：內生型鄉村工業存續的經營機制

摘要：鄉村工業是實現鄉村振興與城鄉融合的重要產業基礎。文章以山東省銀縣Y廠的經營過程為例，在新內生發展理論視域下，分析了內生型鄉村工業存續發展的經營機制。研究發現，從生成與變遷的動因來看，基于農業稟賦的在地化經營激活了鄉村工業的內生發展動力，而新經濟力量的沖擊則導致了鄉村工業內生發展能力的衰退。從經營機制來看，在與超地方因素互動的過程中，鄉村工業一方面以精打細算的經營策略和規避風險的生存原則開展與自身內部資源相契合的生存實踐，另一方面在確立新的發展定位和聯結外部力量的過程中實現新內生發展轉向，最終構建起既具有本地扎根性又具有與外部世界交互性的內外共生的發展模式。研究表明，鄉村工業是一種與本土狀況相協調的工業發展模式。在中國式現代化的背景下，以低度發展方式持續經營的鄉村工業可以成為增加農民收入、促進城鄉融合的一種有效渠道。

關鍵詞：鄉村工業；存續經營；新內生發展；低度發展

一、引言

1947年，費孝通與吳景超就人多地少國家的經濟發展道路進行了一場辯論[1]。吳景超強調“都市意識”，主張“發展都市以救濟農村”，通過工業和城市反哺農業和農村來擺脫鄉村危機。費孝通則立足鄉土中國，主張通過發展鄉村工業和小城鎮實現鄉村振興。在某種意義上，新中國成立前后30年的工業化道路與吳景超的設想基本一致[2]。然而，隨著工業化的推進，城鎮規模持續擴大，鄉村和城市在資源分配、基礎設施建設和居民收入等方面的差距越來越大[3]。同時，大量進城務工農民涌入城市，農民工候鳥式遷移一方面導致鄉村空心化，另一方面使得城市不堪重負。為推動農村全面發展、縮小城鄉差距，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實施鄉村振興戰略，其中鄉村產業被視為鄉村振興與城鄉融合的重要基礎。在發展鄉村產業的過程中，城鄉交流增加，有利于推進城鄉一體化發展。鄉村工業作為第二產業，是鄉村產業的構成要素之一，在產業鏈延伸和產業融合方面發揮著核心作用[4]。費孝通正是強調通過發展鄉村工業實現城鄉一體化，因此，當前的鄉村發展實踐證明了費孝通基于“鄉土文化”發展“鄉土經濟”思想的有效性。以鄉村工業為代表的鄉村產業發展，是城鄉經濟之間“有機調整、交流平衡”的前提，對促進城鄉之間關系的改善具有重要意義。因此，鄉村工業如何在新時代背景下保持活力，以確保在鄉村振興戰略中發揮積極作用，成為值得研究的現實問題。

對于鄉村工業發展的動力機制，存在“內生性動力”與“外生性動力”兩種模式。內生性觀點認為，鄉村工業發展的原動力源自于鄉村內部，包括村民間的社會關系和家族宗族的力量。具體而言，農村“過密化”和勞動力過剩是鄉村工業興起的重要條件。林毅夫[5]指出，農村勞動力的比較優勢是鄉鎮企業興起的重要因素，改革開放以后，農村通過就地發展勞動密集型產業而取得巨大成功。內生型鄉村工業注重利用人際關系網絡、擬親緣機制等社會性資源來創造自身的發展條件[6]，基于鄉土的網絡化勞動力市場和生產組織形式是鄉村工業的特征[7-8]，鄉村工業由此形成了“社會化小生產”的生產方式[9]。中國鄉鎮企業發展、鄉村工業化和就地城鎮化的部分實踐生動體現了鄉村工業的內生發展模式[10]。外生性觀點旨在強調外部力量推動鄉村工業化的發展，包含城市工業化的“牽引”和集體經濟建立的結果[11]。近年來，在國家或市場主導下，資本由城市轉移到鄉村的過程中產生了大量的扶貧車間、外包工廠、客廳工廠等鄉村工業形式，這類鄉村工業多是基于降低生產要素成本驅動的來料加工[12]。其生產組織形式“嵌于家庭”[13]“嵌于社會關系”[14]，依賴情感化的勞動控制[15]和“時間自由”的彈性工作制度[16]以實現穩定生產，塑造了親勞動者的生產政治底色[17]，鄉土社會的人際關系和社會倫理成為產業發展的社會基礎[18]。

實際上，外生型鄉村工業“下鄉”的實質在于資本的逐利性。政府的政策性支持以及成本低廉的勞動力對產業的持續發展具有決定性影響[19]。農村場域及勞動力也僅僅作為產業鏈的一環參與其中，資本在生產過程中存在對農村剩余價值的剝奪[20-21]。外生型發展模式過多依賴外部條件，以追求經濟增長為主要目標，并易于導致鄉村經濟獨立性的喪失[22]。一方面，“外生輸送式”的發展模式無法解決鄉村普遍存在的“貧血”和“失血”問題[23]；另一方面，外生資源時常與當地實際脫節，難以實現與社區本土資源之間的有效銜接[24]。

如果說外生型鄉村工業面臨如何與鄉土社會相結合的問題，那么內生型鄉村工業則面臨如何應對外部市場變化和資源條件變動以實現持續經營的問題。盡管鄉村社會始終存在發展鄉村工業的強大內生需求，但在經歷了40多年的現代化、工業化、市場化進程之后，不僅農村社會結構發生了變遷，鄉村工業賴以發展的資源稟賦優勢也發生了變化，這對鄉村工業的發展提出了新的挑戰。因此，鄉村工業如何在市場化進程和地方經濟的雙重變遷中生存，以及新的經濟力量怎樣影響著鄉村工業的變遷和存續，成為值得關注的問題。本文通過山東省銀縣Y廠的經營過程來討論鄉村工業在變動的經濟環境中存續發展的經營機制。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所討論的鄉村工業是農副產品加工業，利潤薄是其典型特征之一。

二、田野概況與分析視角

（一）田野概況

本文的田野資料是基于2022年5月至8月在銀縣Y廠的調研①。銀縣位于山東省西北邊陲，總面積871.9平方公里，可耕地面積83.29萬畝。據縣志記載，自元朝起銀縣開始種植棉花，是山東省重要的棉產區。基于植棉傳統，銀縣發展出了棉花加工業、紡織業及棉副產品加工業。Y廠于2007年開工，從事棉副產品加工，日加工棉籽300噸，現有員工61人。

本文討論的棉副產品加工業是銀縣的內生型鄉村工業，該產業在銀縣經歷了由繁榮到衰落的過程，工廠數量由鼎盛時期的60家減少到現在的16家。Y廠在經歷了棉花種植結構變遷、勞動力流失等外部環境的重大變化后依然持續經營，Y廠的生存實踐不僅體現了鄉村工業的韌性，也有利于推進對鄉村產業發展“另類模式”的探索。因此，本文從Y廠的經營過程入手，分析鄉村工業得以存續的經營機制。本文的經驗資料源于筆者對Y廠的經驗觀察以及對老板、員工、客戶等的深度訪談，以上田野資料為深入了解該產業的實踐邏輯奠定了基礎。

（二）分析視角

新內生發展理論源于區域經濟發展的理論框架，強調內外兩種力量為鄉村發展提供混合動力。實際上，現代社會發展理論經歷了一個“外發—內生—新內生”持續復雜轉換的觀念演進過程[25]。其中，外發的典型特征是自上而下的發展，鄉村的發展依賴于外部的持續補貼和政府的決策；而內生則強調鄉村發展只能來自內部，應基于鄉村自身價值進行“造血”，自力更生；與外發和內生發展模式不同，新內生發展理論試圖在批判舊有發展模式的基礎之上建構出超越鄉村發展內在性與外在性的混合視域。2001年，RAY[26]提出“新內生發展”概念，用來描述農村既具有本地的扎根性，同時也面向外部世界的交互特點，指出地方發展純粹依靠內部資源并非理性策略，鼓勵內外部行動者建立長期合作的伙伴關系，將外部力量轉化為本土成員積極參與發展與建設的動力。從實踐邏輯的角度能夠發現，對外生發展的內生動力及內生發展的外部適應問題的探討都指向一種認識，即農村發展既不可能完全脫離本地性和主體性，也不可能完全脫離外部環境孤立存在。新內生發展理論的終極目標是在開放的發展進程和既有的關系環境中不斷推動地方價值最大化，實現農村社會的可持續發展[27]。

長期以來，中國鄉土社會的經濟結構呈現為一種“工農混合的鄉土經濟”形態。改革開放后，隨著包產到戶和家庭經營體制的確定，以及政策上對鄉村和基層的放活，鄉鎮企業在鄉村地區“異軍突起”。進入21世紀以后，隨著沿海地區快速工業化和“世界工廠”的形成，來料加工成為中國當前鄉村工業化的重要形式。盡管來料加工的興起推動了工業下鄉，但是基于鄉土社會內生動力發展的鄉村工業依然分散在廣大農村地區，表現為“大分散、小聚集”的空間分布格局[28]。伴隨著中國社會的超高速發展，基于鄉村主體性的內生型鄉村工業通過結合外來知識、技術等實現自身發展，這一過程體現了鄉村工業在急速變遷中發生的迫不得已的自我轉化，這一實踐則展現了內生型鄉村工業的新內生轉向。新內生發展理論在注重內生前提與基礎重要性的同時，也關注與外生資源形成合力，即由“內生—外生”的二元對立轉向“內生—外生”的融合發展。更重要的是，通過對當地資源的有效利用、重新定位地區發展以及對內外市場的充分利用[29]，最終實現地方居民生計及發展模式的可持續性。本文通過呈現山東省銀縣Y廠的案例，探討內生型鄉村工業在外部市場沖擊下如何通過與外部市場力量結合進而形成新內生轉向。

三、由地方到超地方：鄉村工業生成與變遷的動力機制

（一）內生發展動力激活：基于農業稟賦的在地化經營

鄉村工業在外部支持匱乏的情況下異軍突起的關鍵之一在于對地方資源稟賦的利用。充足的農村剩余勞動力、優勢農業資源以及不完善的產業結構都是鄉村工業“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的支撐因素。一個關鍵的問題是，資源稟賦是如何被鄉村工業發掘并加以利用的，換言之，鄉村工業發展的內生動力是如何被激活的。

農業資源是農副產品加工型鄉村工業生成的物質基礎。銀縣自元代起開始種植棉花，明清初年，有外地客商在銀縣設立棉花收購點。1391年，銀縣人均棉田面積達2.05畝，占總耕地面積的70%。時至清代，賦稅均以銀線繳納，棉花稅收為大宗，占各項稅收的比重最大。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棉花生產迅猛發展，1956年全縣棉花種植面積50.3萬畝，總產量28.5萬擔，列全省首位。1984年，總產量達95.3萬擔，縣域棉花總產量居全國各區縣第二位，人均交售量列全國第一位。2004年，植棉面積65萬畝，總產皮棉121.8萬擔，躍居全國棉花百強縣第六位②。透過數據可以發現，銀縣的棉副產品加工業在2002年之后呈現出良好的發展勢頭（見表1）。然而，農業資源并非直接促進鄉村工業出現的因素，內生動力的激活是政策性因素、市場變動及當地資源交互作用的結果。

國家農產品收購政策是影響鄉村農產品市場的重要因素，正是這一因素促進了農業資源的規模化，從而帶動了鄉村工業的發展。1954年，國家發布“關于實行棉花計劃收購的命令”，規定“農民應將所產棉花，按國家規定的收購價格，除繳納農業稅和必要的自用部分外，全部賣給國家，私人不得經營，個人留用棉如有節余需出售時由供銷社收購”。在統銷統購政策下，銀縣的棉花收購形式經歷了由分戶到集體，再由集體到分戶的過程。1956年之前，最主要的收購形式有兩種：收購人員到棉花貿易集市現場收購和串村入戶流動收購。

1957年，農業實現合作化，全縣78 301戶農民加入高級社，占總戶數的98.7%，棉花購銷形式由分戶交售改為集體交售。1982年，農村實行生產責任制，棉花收購形式再次變為分戶交售。這一時期，由于棉農植棉積極性高漲，產量提高、收購量大增，引發“賣棉難”現象——農民拉著棉花在棉廠外排隊待售。1986年，臨近縣城的石村一帶出現棉花收購者自發建起的小加工廠，使用“兩小一土”設備進行作坊式經營。石村全村共539戶，1 819人，耕地222畝，該村人均耕地數位列全鎮末尾③，人多地少是石村人冒險從事棉花收購的主要原因。此時，國家并未放開棉花統銷價格，繼續實行棉花收購體制。1987年，國家再次將棉花供應納入指令性計劃管理。石村一帶的棉花交易并未停止，1988到1997年，縣級部門三次關停該交易市場，但禁而不止。正是在這一時期，作坊式棉花加工廠日趨活躍。1999年，國家放開棉花統銷價格，放開棉花流通渠道，銀縣建成魯西北最大的棉花交易中心。因此，1999年之前國家收購政策的限制反而促進了銀縣棉花交易的規模化。交易中心的建立帶動了棉花加工企業的出現，僅交易中心內就有棉花加工企業106家，外部有104家④。棉花交易市場的活躍和壯大使得銀縣實現了由棉花種植向棉花加工的第一次跨越。

在這一規模經濟的影響下，周邊縣市棉花市場逐步興起，原本流向銀縣的棉花資源被當地市場收購，從而對銀縣的棉花市場形成了強大的沖擊，日趨激烈的棉花資源競爭致使銀縣棉花加工企業面臨資源匱乏的局面。棉花市場的衰落促使棉加工業向深加工延伸，部分大型棉加工企業轉型為棉紡織業。相比之下，作坊式棉加工廠不具備向棉紡織業轉型的能力，在本地交易市場衰落及周圍縣市交易市場興起的背景下，作坊式初級原料加工廠失去了生存空間。“2002年左右，棉花市場明顯衰落，一方面摻假現象嚴重導致銀縣棉花市場信譽下降、名聲很壞，另一方面，周圍縣市甚至河北地區發現了棉花的商機，棉花逐漸無法流通到銀縣市場進行交易。雖然棉花少了，但是周圍縣市基于當地的棉花建起了棉花加工廠，加工后棉籽充足，可以供應棉籽加工廠。”（訪談資料，孫廣才-20220522）棉籽加工業是棉花加工業衰落之后被迫延長產業鏈的選擇。紡織業與棉副產品加工業的產業更迭使得銀縣的棉花產業完成了由初加工到深加工的轉變。鄉村產業主體在面臨風險沖擊時積極發掘市場機會并利用在地資源進行經營，這一轉變過程體現著鄉村工業的韌性。

人力資源“離土不離鄉”的本地轉化是鄉村工業在地化經營的另一方面。21世紀初，農村商品化程度加深，但農民外出務工的規模相對較小，鄉村工業為農民提供了就地就近非農就業機會。從老板的視角來看：“那時候工人很好找，會不會技術都無所謂，只要是能干活就可以來。不像是現在，沒有人愿意做這行。”（訪談資料，孫廣力-20220610）從員工的角度來看，更體現出2000年初非農就業機會的稀缺性：“當時打工不好找工作，需要人介紹才行，人多崗少，都得靠著關系才能進去，那時候都搶著來油廠上班。”（訪談資料，鍋爐房工人-20220609）過密化農業導致的勞動力過剩為鄉村工業提供了充足的勞動力。

在民營企業興起之前，銀縣所產棉花的棉籽全部由國營棉加工廠的榨油車間和國營榨油廠進行加工（見表2），因此當地具備棉籽加工技術及相關技術工人。國營工廠破產后，技術工人作為“師傅”被聘請到民營工廠工作，小規模加工廠遇到棘手問題則以小時或天為單位請“師傅”到廠維修設備、解決問題。國營企業在鄉村工業興起過程中扮演了技術孵化器的角色[30]。同時，國營工廠的舊設備也被小加工廠收購用于加工生產。技術、設備等在地資源的開發和利用與農產品市場、消費市場及勞動力市場共同構成了鄉村工業的復合型支撐網絡。

（二）內生發展能力衰退：新經濟力量與傳統生產模式的互動

資源稟賦理論是解釋鄉村工業發展的一個重要理論視角，在這一視角下，鄉村工業被認為是在特定資源要素條件的作用下生成的。在鄉村工業發展過程中，資源要素條件的變遷對鄉村工業產生了重要影響。在工業化、市場化和全球化的趨勢下，鄉村經濟越來越多地受到區域外因素的影響，鄉村工業經歷由盛到衰的變遷過程與外部結構性因素的變動緊密相關。

關聯產業發展改變了鄉村工業所處的產業結構。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大豆消費國和進口國，學界不僅將大豆進口納入食物安全和環境污染的框架內進行討論[31]，還進一步分析了大豆生產和進口背后的經濟邏輯[32]。實際上，大豆進口（見圖1）與鄉村工業的生存有著深層的邏輯關系，其對油料及飼料市場的影響直接將鄉村工業卷入世界市場。豆油、豆粕作為棉籽油、棉粕的替代品，在緩解國內油脂供應不足的同時，壓縮了棉籽油的生存空間。Y廠成立于2007年，在其成立后的六年內，中國的大豆壓榨產量從3 597萬公噸增至6 565萬公噸，升幅達82.5%，其中60%以上的實際壓榨能力被四大跨國糧商控制[33]。因此，鄉村工業的發展在本質上受到了外來資本介入的影響。

相較于產品市場空間的縮小，原料市場的變動使內生型鄉村工業得以形成的優勢基礎喪失殆盡。從棉花種植的國家政策視角來看，2014年，國家在新疆實施了目標價格政策——若市場價格低于“目標價格”，則按兩者的價差核定補貼額，由政府直接補貼給農民；如市場價格高于“目標價格”，則不啟動補貼。山東、河北、湖北等地則實施定額補貼政策，補貼政策的差異導致主流商品棉產區區域間種植收益失衡，棉花種植收益的分化降低了新疆以外棉區中棉農的積極性，植棉面積不斷下降，棉花種植空間布局的重心逐漸轉移至新疆地區（見圖2）。從棉花種植的家計視角出發，工農相輔由農閑從事非農產業轉變為務工之余照料農田，植棉農民實現非農就業后逐漸放棄棉花種植，改種機械化程度更高的糧食作物（見圖3）。這一家計選擇動搖了棉花產業的優勢農業基礎。當下，Y廠經營過程中的棉籽原料90%從新疆購入，以每天加工300噸的產量計算，每噸運費在200～700元之間，按照最低運費核算，每天的成本較收購本地原料上升了近6萬元。對于利潤微薄的農副產品加工業而言，成本的顯著上升嚴重壓縮了其盈利空間。

農副產品加工業在發展早期技術工藝相對簡單，因此棉籽加工企業規模普遍較小，銀縣大部分棉籽加工企業由小作坊式加工廠發展而來。2010年之后，伴隨著新疆地區的大型企業涉足棉籽加工行業，行業內部的組織模式逐漸由家族式的小規模加工廠向公司式的大規模企業轉型。行業格局的轉變促使鄉村工業尋找新的經營模式及發展定位。

20世紀80年代之后，鄉鎮企業發展式微，在城市工業崛起與鄉村工業“退讓”的過程中，鄉村以農民工進城的方式參與中國的工業化進程。實際上，據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顯示，自2012年以來，本地農民工⑤占全部農民工比重的35%以上。在外出農民工中，東部地區以省內流動為主，且主要流入小城鎮。分布在城鎮周邊的鄉村工業是鄉村居民從事非農產業的載體，具有“兜底性”的民生功能。因此，不能僅從經濟視角將鄉村工業的衰落歸因為市場對低端產業的優勝劣汰，而應該從鄉村工業的“社會性”意涵出發，探討鄉村工業變遷與存續的內在機制。

四、低度發展：鄉村工業存續的經營機制

在市場化進程與地方經濟的雙重變遷中，內生型鄉村工業為實現存續發展，一方面從內部出發，通過調整經營策略以適應外部環境變化；另一方面則積極構建與外部市場的聯系，將鄉村工業接入產業鏈中，實現地方經營與外部資源的有機融合以突破內生發展困境。

（一）契合內部環境：鄉村工業的生存實踐

1．精打細算：生存實踐中的經營策略

在外部因素的交織下，Y廠由“加工”轉為“經營”。“一開始建廠的時候，生意好做，閉著眼加工都可以掙錢，現在不行了，只想著買進原料賣出產品是虧錢的，現在需要經營，銷售與車間管理都需要抓起來。”（訪談資料，孫廣越-20220625）所謂“抓起來”就是“精打細算”。

“精打細算”首先體現在資金周轉方式上。Y廠呈現出家族式的組織方式，其管理人員共8個人（見圖4），從報酬制度來看，這一合伙經營的企業與家庭作坊具有相似性。管理人員的報酬按每天100元的標準按月發放，管理層需要每天打卡簽到以進行工資核算，請假當天無工資。換句話說，管理人員出勤一天給100元。從工作強度看，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且隔一天在工廠宿舍值班一宿。日常工資發放與勞動強度并不匹配，但為了減少工廠資金周轉壓力，在親緣關系的凝聚下，這一報酬制度得以持續運行。每年年底，老板會根據當年的收益情況為管理人員發放幾萬元“辛苦費”。管理人員與老板或多或少有親戚關系，但在工廠所有權上不享有股份，“辛苦費”則是在每日100元工資水準下激勵員工努力工作的機制。

“精打細算”其次體現在對產品的把控上。Y廠努力將產品質量都把控在合格線上，因為更好的產品品質并不會帶來更高的價格。“棉粕有兩個標準，一個是蛋白質含量46%，另一個是50%，現在咱們做46%的。打個比方，如果我們生產的棉粕蛋白質含量在48%，那么客戶依然是按46%規格的市場價購買。一粒棉籽中油、棉殼、棉粕、短絨和油渣的含量是相對固定的（見表3），如果提高棉粕的蛋白質含量，那么棉粕的產出量就會降低，因為提高蛋白質水平是通過降低棉粕中的棉殼含量來實現的，這樣就會導致棉殼的產出量提高，原本可以通過棉粕賣出去的那部分棉殼就以更便宜的價格賣出去，同時還導致棉粕產量下降。”（訪談資料，孫廣力-20220620）這是對粗放式加工模式的升級，盡管在加工工藝上并沒有技術的提升，但是對產品質量的控制更加精細。在市場的壓力下，鄉村工業首先需要向內擠出利潤。

對工廠的日常管理更是貫徹著“精打細算”的經營策略。Y廠實行十二小時工作制，上班期間要為工人提供一頓伙食。廠內職工共61人，其中車間工人52人，對Y廠而言這是一筆不小的支出。老板則采用讓門衛在工廠空地兼職種菜的方式供應工廠餐廳，以降低日常支出。在工廠停工檢修期間，為防止工人跳槽，Y廠給予到崗技術工人每人每天150元、非技術工人110元的工資待遇。“尤其是在錢只出不進的時候，省一點就少一點資金周轉壓力。”（訪談資料，孫廣才-20220615）

2.規避風險：鄉村工業的生存倫理

Y廠作為一個營利性企業，其經營過程中的實踐原則并非追求最大利潤反而在于規避風險。家庭或家族經營是鄉村工業普遍采取的一種組織方式，鄉村工業的存續首先意味著家族成員生計的維持，因此，規避風險是鄉村工業經營過程中的生存原則，體現了弱勢者的基本生存方式。

Y廠建成開工時，車間設備大都為二手，極少部分全新設備由焊接師傅制造。經過十幾年的發展，目前工廠的設備無論是技術水平的先進性還是生產的規格，都無法完全滿足工廠當前的生產要求，Y廠面臨更新設備的問題。在更換何種設備上，企業內部出現了分歧。Y廠的核心骨干傾向于購買目前行業內較為先進且大企業都在使用的設備，其性能穩定可靠。“我問了新疆的幾個廠，他們都使用了這個型號的設備。”（訪談資料，孫廣力-20220710）此設備一臺15萬元，按照Y廠的生產規模需要購置4臺。大老板則堅持盡量尋找舊設備，并強調：“雖然那些新設備好，但是很有可能不適合我們。去S廠、X廠看看他們的設備怎么樣，如果實在買不到舊的就效仿他們的設備讓師傅造一個。”（訪談資料，孫廣才-20220710）“這些爛鐵頭還能轉，換什么換，舊點就舊點。”一個管理人員如此說道。在四處打聽舊設備行情以及向關系較好的同行了解情況后，老板最終決定效仿同行，按照同行工廠的設備讓制作設備的師傅仿制一個，造價在13萬元。

Y廠在設備購買上不追求最高效、最優質的設備，而是追求最適用的。換句話說，Y廠不追求效率最大化而追求效用最大化。老板對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楚：“其實咱這廠沒有系統的技術，不像新疆的大企業，一建廠就有系統的規劃，配備懂技術的人員，咱們都是自己摸索出來的，所以咱們不知道這個車間安裝新設備后能不能和其他車間匹配起來。再者工人已經習慣了這套技術模式，很難讓他們去學習新技術適應新設備。”（訪談資料，孫廣才-20220718）日益短缺的勞動力以及與舊設備相匹配的技能限制了工廠更換先進的設備，鄉村工業的發展模式不僅僅受資金的限制，更是與其所處的具體環境相契合的結果。

鄉村工業的發展并不是韋伯筆下徹底“理性化”的、以利益最大化與官僚制支配為特征的資本主義工業企業的路徑[34]，而是不僅立足中國鄉土社會自身的社會土壤，更立足企業自身的能力和發展前景，將地方性的資源和經驗以妥帖的方式整合進企業的經營和工業發展之中。從Y廠的經營理念來看，鄉村工業不追求線性的發展，而是保持低度但可持續的發展。

設備購買的選擇引出了Y廠的另一個經營原則——及時分紅，減少投入再生產。這與通過擬親緣關系、擬家庭式的共同體等社會性制度完成的“資產積累制”[35]不同，銀縣的棉籽加工廠大多為兄弟或朋友合伙經營，信任是企業經營中最為關鍵的問題，如何維持信任？“經營得好擔心錢被對方多分，經營不好擔心錢虧損”，及時分紅成為穩定合作的最好辦法。“錢拿到手是最安全的，現在經營環境不好，風險越來越大，所以還是盡可能減少投入，能維持經營就可以。”（訪談資料，孫廣才-20220802）

借鑒“社會化小農”[36]的分析視角，盡管鄉村工業在性質上是企業，但其經營邏輯與農戶有一致性。維持工廠運轉是企業持續經營的核心，其經營策略表現為追求流動資金最大化的理性選擇，以應對購入原料、支付費用等資金周轉壓力。由于市場的波動以及經營的季節性，Y廠一年中開工時間共計8個月左右，其余時間處于停工檢修狀態。這一生產模式決定了Y廠在資金周轉上避免銀行貸款，以防止資金鏈斷裂導致企業倒閉。

（二）聯結外部資源：鄉村工業的新內生轉向

1.市場補缺：新內生實踐中的發展定位

農副產品加工業具有較強的季節性，其原料在一定程度上受當年所產農產品總量的限制（盡管部分農產品存在大量進口的情況）。根據這一特征，鄉村工業將自身定位為“市場補缺者”。在中小型企業的研究中，補缺是其市場策略之一，主要在于通過選擇合適的細分市場，專注于大企業忽略的細小部分，以專業化經營占據有利的市場位置，從而獲取收益。相較于以特用、專用品類補缺的策略，Y廠所處行業品類較為單一，其經營策略在于利用行業的季節性特征，以靈活的經營方式維持市場的連續性，從而實現補缺經營。

錢德勒指出規模經濟給大企業帶來優勢，而羅伊[37]的研究則表明是權力因素而非效率因素促使大的寡頭產生。與鄉村工業相比，Y廠所在行業的大型企業主要是指新疆地區的大型工廠，其經營優勢不僅在于規模效益，更主要在于以下幾點：（1）處于原料產地，可以通過代為存儲的方式進行原料儲備；（2）由于企業規模較大，原料儲備充分，保證了生產的穩定性和持續性，因此下游企業能夠提前簽訂訂單；（3）大量訂單以預售的方式簽訂，降低了原料儲備風險，促使其儲備更多的原料。從本質上看，基于規模大而生成的信用好、生產穩定是大企業的優勢，原料儲備與預售訂單形成良性循環，實現了優勢的再生產。

對比大企業的經營優勢，可以分析與Y廠類似的小企業的經營策略。首先，由于棉花種植重心的轉移，Y廠的加工原料幾乎全部從新疆地區購入。Y廠根據原料價格和運費價格伺機購入原料，其原料儲備量一般可以達到一個月的加工量。產品則根據市場波動擇機賣出，市場低迷時，Y廠便依托“船小好掉頭”的優勢停工檢修；其次，盡管原料運輸增加了一部分經營成本，但就地理位置而言，Y廠依然可以補充一部分市場空缺。換句話說，靠近原料產地的新疆企業在銷售產品時依然面臨運輸成本；再次，企業規模的擴大勢必帶來行政管理費用的上升，“人家一年的管理費都快趕上我們一年的收益了”（訪談資料，孫廣越-20220621），相對較低的管理成本為鄉村工業爭取了部分盈利空間；最后，按照作物生長周期，每年作物收獲前原料進入緊缺狀態，大企業會進行機器檢修為下一個生產周期做準備，在此階段，小企業可以在時間上進行補缺生產。

產業發展之初，Y廠將自身定位為“加工者”，充足的原料和廣闊的市場使得Y廠只要加工便能夠產生收益。伴隨著超地方因素的介入，鄉村工業的地域性界限被打破，Y廠在對經營方式調整的過程中明確了新的市場定位，從而實現存續經營。

2.內外共生：新內生實踐中的發展模式

新內生發展模式強調內部系統與外部系統的融合，通過內外資源的整合解決發展動能困境。外生性發展主要借助外部力量，以要素驅動和投資驅動的方式推動發展。對內生發展主體而言，如何實現資源鏈接成為新內生轉向中的關鍵。在超地方因素的作用下，內生型鄉村工業的經營實踐不再是單純的地域性發展活動，而是地方力量與超地方力量交互作用的過程。

在由內生發展模式向新內生實踐轉向的過程中，重要的是本地行動者與超本地行動者之間的動態權力關系以及外部壓力與內部資源之間的關聯。銀縣的棉副產品加工業具有兩個突出特點：一是由于發展較早，形成了一定的產業集群效應，在行業內有一定的地域知名度，但由于品質不穩定，因此整體信譽不佳；二是加工主體以鄉村工業為主，在發展過程中主要為小企業供貨。在產品銷售方面，Y廠主動拓展外部市場，堅持輸出優質產品以樹立口碑，最終實現為跨國企業供貨。目前，在銀縣僅有4家工廠成為某跨國企業的供貨商。在信息獲取方面，伴隨著期貨市場的發展，鄉村工業的經營環境愈發融入全球化與市場化進程之中。農民出身的鄉村工業經營者通過建立網絡聯結實現信息互通，Y廠的管理人員頻繁與各地的老板溝通，在了解上下游企業經營情況的基礎上實現對市場行情的把握，“咱經常打電話問問人家要貨吧，問問最近棉籽賣得怎么樣，大廠訂貨多的時候咱就知道行情可能要漲，咱就抓緊時間多生產一些，要是他們都不怎么訂貨，咱就少生產，避免積壓”（訪談資料，孫廣力-20220615）。在技術升級方面，銀縣的棉副產品加工業在近20年的運行過程中探索出了本地化的技術路徑，導致當地的部分從業者過于依賴本地路徑，甚至盲目認為該地區的技術水平已經無需進一步提升。Y廠的管理人員在與本地其他工廠老板的交流中逐漸意識到當地從業者存在嚴重的思維固化問題，而Y廠在意識到這一問題后，主動與外地工廠建立聯系，并派工人赴外地工廠學習，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技術優化。

在鄉村工業發展過程中，行動主體一方面充分利用本地資源條件，以內部提升為基點，選擇與其自身人力資本和物質資本等內部資源相契合的發展模式；另一方面通過網絡聯結實現內外部資源的整合利用。新內生轉向的經營實踐不僅提升了內生型鄉村工業的發展能力，同時給鄉村居民提供了可持續的生計模式。部分本地居民在從事這一行業的過程中積累的技能和知識資產借由企業的存續經營得以實現資本化，從而使得農民可以持續獲得非農收入。即鄉村工業的存續為鄉村勞力的價值轉換提供了平臺，在鄉村工業加入超地方性經濟循環的過程中本地居民的技能也免遭淘汰，體現了鄉村工業所具有的民生兜底作用。

五、結語

當下，鄉村工業成為鄉村振興與城鄉融合的重要基礎。因此，鄉村工業發展的持續性是鄉村振興過程中不可忽視的問題。內生型鄉村工業具有嵌于鄉土社會的優勢，在鄉村工業發展初期，依托優勢地方性資源以及社會性制度獲得了穩步發展。伴隨著鄉鎮企業的衰落，鄉村工業的相關研究逐漸式微。近些年，在“資本下鄉”“工業下鄉”的背景下，學界又展開了對鄉村工業的研究。事實上，鄉村工業并非經歷了由“滅絕”到“再現”的過程，而是以一種低度發展的方式持續存在。本文通過對一個低附加值的鄉村工業在社會變遷過程中存續機制的分析，展現了鄉村工業獨特的生存邏輯。理解超地方因素對鄉村工業的影響，體現了鄉村工業的持續發展是中國工業化進程與鄉土社會緊密結合的過程。以“新內生發展”理論作為分析架構，揭示出鄉村工業既有本地的扎根性，又具有面向外部的適應性，這種適應性體現了鄉村工業的韌性。

在費孝通對于鄉土中國之富民之路的思考探索中，鄉村工業的發展是非常關鍵的環節。基于農民生計的基本立場，他更加關注鄉村工業對于家庭生計的貢獻以及對農村勞動力的吸納。在“傳統—現代”框架下，鄉村工業被視為落后產業，但在實質上，鄉村工業不僅為村莊的勞動力提供了就近就地非農就業的機會，也為保持市場的連續性提供了補充。從當地人日常生活的角度去理解鄉村工業發展的邏輯，可以發現，作為具有顯著地域色彩的經濟社會單元，鄉村工業不僅在維持農業、鄉村產業、商品生產以及鄉土社會濃密的社會關系網絡中發揮著不可或缺的作用，更是維系地方性或社區性聯結的載體。更重要的是，不同于西方現代化的線性演化路徑，鄉村工業以一種低度發展的方式保持持續經營，體現了中國式現代化是一種“并聯式”的發展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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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亞利

How to Survive： The Operational Mechanism of Endogenous Rural Industrial Sustainability

Hou Huiming

（School of Philosophy and Sociology， Jilin University， Changchun130012， China）

Abstract： Rural industry is an essential industrial foundation for rural revitalization and urban-rural integration. This paper examines the operational mechanisms of Y factory in Yin County， Shandong Province， to analyze the operating mechanisms of endogenous rural industry survival and developmen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new endogenous development theory. The study finds tha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generation and transformation drivers， localized operations based on agricultural endowments activates the endogenous development dynamics of rural industries. However， the impact of new economic forces leads to a decline in the endogenous development capacity of rural industries. Regarding the operational mechanisms， rural industries，" interacting with extra-local factors， adopt meticulous operational strategies and risk-averse survival principles to align survival practices with their internal resources. At the same time， they achieve a new endogenous development transition by establishing new development orientations and linking external forces. This ultimately forms a development model that is both locally rooted and interactive with the external world. The research indicates that rural industry is an industrial development model compatible with local conditions. Under the context of Chinese modernization， the sustainable operation of rural industry in a low-level development practices can become an effective channel for increasing farmers’ income and promoting urban-rural integration.

Key words： rural industry; sustainable operation; new endogenous development; low-level development

引用格式：

侯慧銘.何以生存：內生型鄉村工業存續的經營機制[J].新疆農墾經濟，2024（10）：40-50.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項目編號：18ZDA119）。

[作者簡介]侯慧銘（1994-），女，山東德州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農村社會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