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近年來,非虛構寫作掀起創作熱潮。朱曉軍的非虛構寫作作為浙江文學發展的重要一環,主要從“流動農民”與“在鄉農民”兩個維度塑造浙江農民的典型形象。朱曉軍在非虛構作品中以“介入”的姿態使敘事呈現跨界性與開放性特征,滲透著對社會底層農村、農民問題的深度思考;同時以“共振”的狀態,憑借抒情性與審美價值確立了非虛構寫作自身的文學性,采取一種不同于報告文學的寫作策略,塑造了富有時代性、多樣性的農民形象,詮釋了獨特的地域文化與浙江精神。因此,其非虛構作品具有重要的文學價值與現實意義。
關鍵詞: 非虛構寫作;朱曉軍;農民形象;文學價值
中圖分類號: I206.7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673-3851 (2024) 10-0525-06
The writing of farmers in the non-fiction writing and its value: A
case study of Zhu Xiaojun′s works
GONG "Fu, ZHENG "Zhiyi
(Shi Liangcai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Zhejiang Sci-Tech University, Hangzhou 311199,
China)
Abstract: "In recent years, there has been a surge in enthusiasm for non-fiction writing. Zhu Xiaojun, as a crucial contributor to the literary landscape in Zhejiang, shapes the quintessential image of Zhejiang farmers through two dimensions: \"migrant farmers\" and \"local farmers\". Adopting an \"interventionist\" stance in his non-fiction works, Zhu Xiaojun presents narratives with interdisciplinary and open characteristics, delving into profound reflections on the issues surrounding the rural underclass and farmers. At the same time, he establishes the literary essence of non-fiction writing through emotional \"resonance\" and aesthetic value in literary composition. Adopting a writing strategy distinct from that of documentary literature, he shapes contemporary and diverse images of farmers, interpreting the unique regional culture and spirit of Zhejiang, thus imbuing his works with significant literary value and real-world significance.
Key words: non-fiction writing; Zhu Xiaojun; farmer image; literary value
自2010年《人民文學》雜志開設“非虛構”作品專欄并啟動“人民大地·行動者”非虛構寫作計劃以來,“非虛構寫作”便成為一個熱詞,在中國文壇掀起創作熱潮并引發學界的廣泛熱議。同時,當代報告文學在世俗利益誘惑下已不能滿足時代需求,其“宣傳和意識形態功能逐漸顯露出僵化的局限”[1],為權勢人物歌功頌德,對弱勢群體視而不見,批判性與思辨性日益削弱;而非虛構寫作的興盛在某種意義上正是對淪陷的報告文學的一種反撥。
目前,學界對非虛構寫作中農民書寫研究并不多,研究者往往在談及某一作家作品的鄉土敘事、底層書寫時偶爾談及非虛構寫作中的農民書寫。如,葛麗婭[2]最早指出,因中國社會文化的特殊及非虛構寫作本身的局限,農村形象以一種“他者”的書寫形象存在,在書寫者擁有的特權中被出于各種目的塑造。劉楊[3]認為梁鴻筆下的農民“被作者以自己預設的問題他者化”,體現了知識分子話語與農民話語之間的齟齬。周春英等[4]以孫惠芬的《生死十日談》為例,指出非虛構寫作的敘事策略不僅提升了小說審美價值,還體現了作者對“城鄉差異”“道德倫理”“審視國民性”等復雜主題的反思。綜上,學界在肯定非虛構作家重返農村日常生活現場的同時,也指出了鄉村寫作與鄉村現實的錯位與落差,但并未對非虛構寫作中的農民書寫展開全面、具體的論述。
論及21世紀以來非虛構寫作中的農民書寫,朱曉軍在中國當代文學發展史上無疑具有重要地位。2011年,朱曉軍發表了第一篇農村題材作品《讓百姓做主——琴壇村罷免村主任紀事》(與李英合著,下文簡稱《讓百姓做主》)。朱曉軍曾表示:“第一次去金華采訪時,我心里一點底也沒有,過去沒有采訪過農民,也不知道如何跟他們打交道。經過接觸才知道農民是純樸的,熱情的,是容易交往的。”“我生在城市,長在城市,對農村卻很關注,每當看到這類報道就擔憂,農村以后怎么辦?”[5]此后,朱曉軍將目光轉向農民群體,轉變為見證浙江農村現代化發展、農民現代化轉型的親歷者,先后發表《快遞中國》(2015年,與楊麗萍合著)、《中國工匠》(2018年)、《中國農民城》(2021年)、《錢塘一家人》(2023年,與傅煒如合著)等極具浙江特色與反映時代命題的非虛構作品。但學界對朱曉軍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于對其具體文學作品的評論,尤其是對朱曉軍早期城市題材作品的評價,而未能形成對朱曉軍非虛構創作中農村書寫的系統性觀點。可以說,朱曉軍的非虛構寫作植根于浙江優秀傳統文化和精神追求之中,塑造了浙江當代的農民群體形象,以具有浙江特色的文學書寫內容和書寫方式,為豐富中國當代文學提供了“浙江樣本”。
一、農民群像:“流”與“留”
若要探討當下非虛構寫作中農民書寫的具體內容,即“寫什么”的問題,書寫人、表現人是繞不開的話題。朱曉軍在《中國工匠》的引言中這樣寫道:“農民是中國最大的社會群體,也是一個偉大的群體。”[6]1具體而言,朱曉軍的非虛構寫作主要從“流動農民”與“在鄉農民”兩個維度,塑造多面的、立體的浙江農民形象,展現他們在特殊時代語境下的生存狀態,承續并拓展人文關懷這一現代敘事母題。
(一)流動農民
“流動農民”最突出的特點就是“流動”,尤指空間意義與文化意義上的雙重流動。在當代文學農民形象的衍變史中,部分農民不再拘泥于鄉土社會,而是掙脫傳統的倫理關系與血緣關系,“向鄉村之外的世界流動以求取生存性的需求”,而農民形象承載的文化內涵亦發生嬗變[7]。在朱曉軍的非虛構作品中,流動農民典型形象大體可概括分為以下兩類:一是創業型進城農民,主要指發生具有“移民傾向”的進城乃至跨國務工、經商、謀生等現代性社會遷移現象[8]的農民群體。如在《快遞中國》中,朱曉軍將中國的神與西方的神(希臘神話中的赫爾墨斯)作比較,將中國的神喻為沒鞋穿的“赫爾墨斯”,即沒文化、沒資金、沒人脈的浙江農民;然而,以聶騰飛、陳德軍、賴海松、喻渭蛟為代表的浙江農民,在“黑快遞”路上摸爬打滾以躲避郵政執法,用全身家當拿去做網點,甚至在途中慘遭車禍,也依然抱定在民營快遞企業做下去的信念,赤手空拳打造出中國快遞第一集團軍。《中國農民城》第二章“江南垟的‘猴子’”則專門描寫龍港新農民——不安現狀,有膽有識,如陳家堡的陳智慧、陳長許,漁岙村的均瑤三兄弟等。二是建設型返鄉農民,指農民群體接受現代城市文化的熏陶,為偏遠、貧苦鄉村帶去現代文明的火種,在政治、經濟等方面推動農村現代化建設。朱曉軍筆下的新農民“個個成活”,如:《讓百姓做主》中的廖祥海急公好義且思想堅定;張林軍不念私人利害又真誠坦率,率先提出罷免村干部的呼聲;鄧士勇頭腦精明,起草《罷免申請書》,等等。“年輕人‘殺’回了村”,自發組織同鄉會并帶領琴壇村村民通過民主投票,破天荒地罷免了大多數村民不滿意的村主任。在改革開放的春風下,這一批農民逆流回鄉,成為當下農村最富有生機與活力的一股新生力量。再如《中國農民城》中的陳定模,在主動從相對發達的錢庫調任至貧困的龍港鎮之前,作品抓住其向縣領導立下軍令狀“我不要錢,讓我大刀闊斧地干就行。三年后,我還你一個鎮”[9]28,精準展現了自強開拓、不畏艱難的性格氣質;而后陳定模發揮地方積極性,實施戶籍制度改革和土地有償使用改革,帶領農民群體另辟蹊徑,“走出‘人民城鎮人民建’‘誰出錢,誰受益’的新路子”[9]89,體現了大膽創新又一心為民的基層干部形象。
(二)在鄉農民
“在鄉農民”包括普通農民、鄉鎮干部、鄉村知識分子以及鄉鎮企業家。新時代以來,伴隨著中國社會現代化亦即城市化、工業化和全球化過程的加深,原鄉農民自身的生活也發生著巨大變化,“在鄉農民”與“流動農民”雖在介入“現代性”的方式與程度上存在差別,但大都被裹挾在現代化浪潮中,步入個人現代性的獲得過程[10]。在此過程中,朱曉軍非虛構作品中的“在鄉農民”主要分為兩類:一是具有開拓意識和創新精神的鄉鎮企業家?!吨袊そ场氛宫F了以沈幼生、沈百慶為代表的浙東海山村農民將修理農機的鄉鎮企業打造成中國汽配領域制造強企的創新創業之路。一方面,沈幼生在社隊企業工作時便胸懷大志,不滿足于只干維修農機的活兒,于是,他將目光從浙江杭州投向全國經濟中心上海,手握“四千”生存法寶——“吃盡千辛萬苦,走遍千山萬水,說盡千言萬語,想盡千方百計”,在陌生的城市廣結好友,打開局面;另一方面,他具備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起初帶領員工開始批量生產時,技術與管理落后的弊端就開始顯現,于是,當他前往重慶汽配廠考察時,便謙遜地表示:“我們是來拜師的,來向你們學習的。”[6]58沈幼生依靠“重配技術”和“螞蟻啃骨頭”的精神,沒有專用設備就用手工,愣是把“三五”牌的懸架擺臂球頭總成仿制了出來。以沈幼生為代表的21世紀浙江農民兼具時代精神與國際視野,憑借研發新技術,在智能化、機器化的標準制造過程中解決復雜問題。二是社會轉型中的老派農民?!蹲尠傩兆鲋鳌分械泥囀棵饕膊⒎欠Q霸一方的村官,他淳樸厚道,為了七旬老母而留守農村,當初村委會換屆選舉時在家人的勸說下上任,因而被罷免的他“感到委屈,感到窩囊,當這個村主任他自己沒少費力不說,還搭上了哥哥和弟弟”。村小學教師鄧士品竭力地幫襯、扶植親兄弟鄧士明;鄒旺根則善于討好、討巧、卑微……《中國農民城》描繪了溫州蒼南地區的農民對宗教的實用主義抑或功利主義的“信”,生動刻畫了底層社會的貧困階層。對不同農民類型的書寫揭開了農村生活的多面,通過新舊兩種力量的交鋒展現當下農村農民的生活狀況。
二、寫作策略:以“在場”謀“真實”
除了探討農民書寫“寫什么”的問題,“如何寫”的問題也尤為關鍵。研究非虛構寫作的文學表現形式,一方面要注意它與文學中的現實主義的關系,另一方面也應將其置于中國當代文學的發展現狀中予以關照。談及非虛構寫作,朱曉軍在《中國農民城》的后記中這樣寫道:“對于非虛構寫作者來說,真實既是最高的追求,也是基本底線。”[9]416作為舶來品的非虛構寫作,以一種明確的“求真行動”傾力維護文學的在場性。這樣一種以“在場”謀“真實”的寫作策略,以“介入”的姿態使敘事呈現跨界性與開放性特征,體現了作者對社會底層農村、農民問題的深度思考,同時以“共振”的狀態發揮文學書寫的抒情性與審美價值,確立了非虛構寫作自身的文學性。
(一)“介入”姿態:跨界視野與思想深度
面對非虛構寫作的命名之爭“作為一種文學體裁,抑或是一種寫作策略”,洪治綱[11]指出,非虛構寫作是“作家面對歷史或現實的介入性寫作姿態”,呈現出“創作主體的在場性、親歷性和反思性等敘事特征”。如《快遞中國》的引言:“這些‘沒有文化’的農民是如何在縫隙中生存,在艱難中發展,在機遇中騰飛的?他們是如何行走快遞中國,如何創造奇跡的……我們順著他們留下的足跡去尋覓……”[12]3;再如《中國農民城》的序言,面對完全由農民自己掏錢建設的龍港市,朱曉軍感慨道:“讓我疑惑的是,到底是奇人創造了奇跡,還是奇跡成就了奇人?我帶著疑惑走進了龍港。”[9]2這種“介入性”文學寫作姿態,是對啟蒙傳統的回歸,也是對現實主義危機的反撥、對真實的發布權與發表權的需要,滲透著作家主體的問題意識。
多數非虛構寫作者在敘事策略上采用田野調查、深度訪談、口述實錄、回憶錄等方法。同樣,朱曉軍[13]挖掘事實與真相時善于利用“參與式觀察”法,他認為“參與式觀察是社會學、人類學、農學、心理學、宗教學所用的調查研究方法,要求調查者進入被調查者的世界,去觀察,去體驗,去傾聽,去感受,像被調查者那樣去生活”。于是,非虛構寫作有著明顯的“非文學性”——聚焦現實,解說歷史。譬如,為了真實展現當時溫州地區農民的窘迫與窮困,朱曉軍在《中國農民城》中引用當地流傳的名言“平陽討飯,文成人販,永嘉逃難,洞頭靠貸款吃飯,溫州資本主義泛濫”[9]18;在描繪農民話語時適當加入方言俚語的運用,體現了敘事鮮明的現場性與內在的對真實性的訴求;用錢庫與鰲江兩地的鮮明對比來表現城鄉二元結構下的兩個世界,一邊是泥爐、煤油燈、手搖扇,一邊卻是馬路、電燈金、電風扇,正是這樣的二元性催生這些了“傻瓜農民”“江南鬼”造城的內驅力——對美好生活的追求。朱曉軍對敘事內容進行高度自主的篩選、組織與歸納,通過對寫作中“環境與人”的真實描繪來牢牢把握浙江農民的文化性格與時代心理。
作家以“他者”的身份進入社會領域,這意味著非虛構寫作本身是一種具有跨界性的實踐探索與深度思考。《讓百姓做主》中群眾罷免村主任的起因是村主任無視村民權利,擅自將公共資源低價承包給外商,由此發起罷免與反罷免這兩股鄉村政治改革勢力的博弈,作品嚴肅地指出,許多村民最關心的不是誰能當選,而是如何把選票“賣”上價——這是政治學、社會學中的重要課題。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認為,正處于鄉村社會蛻變過程中的中國,若要徹底落實現代司法制度,就必須在社會結構和思想觀念上先有一番改革,在中國農村社會,家族包括但不限于生育功能,一旦拓展至氏族和部落則賦有政治、經濟、宗教等復雜的功能[14]。朱曉軍在《中國農民城》中正是聚焦民間文化的宗教觀念,通過描繪溫州蒼南地區民風的老舊與野蠻,刻畫區委書記陳定模務實耿直的新干部形象——在陳氏祠堂聚眾面談,協調被珠山村扣押的村名和船只,解決宗族械斗問題;與村支書們進行“半月談”,輪流做東,吃農家菜,喝家釀老酒?!犊爝f中國》則擅發妙論,傾注作者對中國農民問題及小農意識、快遞業惡性競爭及發展模式等問題的思考,體現作者關注并解答社會問題的現實關懷。
(二)“共振”狀態:審美價值與情感溫度
然而,一些讀者和評論家認為以“介入”為特征的非虛構寫作并不具有文學性。實際上,有學者指出:“非虛構寫作所體現出來的主體情感及其內在的觀念,從本質上表明了它是一種純粹的文學創作,而不是借助跨界性的寫作策略對所謂既定文學范式的‘攪局’?!保?5]同時,非虛構寫作在文學領域內作為一種特殊文體,通過構建“有意義的形式”確定其自身的文學性,使非虛構寫作區別于其他學科的寫作。
虛構和非虛構是迥異的文學思維。所謂虛構,就是用想象去表現或創造生活中并不存在的事物,而非虛構寫作中的虛構是一種基于真實基礎情況上的適度虛構、有限虛構[16]。例如《快遞中國》中,為了書寫沒鞋穿的“赫爾墨斯”、從桐廬大山里走出的農民創業者的艱辛,朱曉軍基于生活經驗進行適度虛構(而非純粹的文學想象),描繪了一段送件人趕到杭州火車站的細節:“昏黃的燈光,兩車交接處和過道擠滿了旅客,他像一尾魚機靈地擠過人群,在過道里找個空,鋪上一張報紙,熟練地抱著蛇皮袋子蜷著身子坐下?!保?2]86其次,朱曉軍的非虛構寫作在敘述技巧上也別具匠心。如《快遞中國》采取以中通為重點,其余“二通一達”作為插敘引進,敘事主體的變換有如電影的蒙太奇鏡頭,阻斷了常規的單線敘事鏈條,避免了敘事上的呆板與扁平[17]152,將浙江桐廬縣的快遞家族以及農民群體的整體風貌充分展現。再如《中國工匠》第一章以沈幼生率團赴日考察開篇,卻以他在前往索密克的途中參觀櫻花園終止,而后越過赴日考察,宕開一筆,從大阪與其家鄉的相似性入手,“浙江省紹興縣也是歷史文化名城”,轉而展開敘述沈幼生貧苦的回憶,將兩份材料黏合得嚴絲合縫。此外,非虛構寫作憑借其人文關懷與作品滲透的情感溫度搭建起個體命運與宏大敘事的橋梁,實現從個人性到公共性的轉化。如《快遞中國》滲透城鄉文化沖突下的流動農民的精神漂泊感與焦慮感;《中國農民城》描繪農民李其鐵和陳迎春的愛情、方建森的奮斗、王均瑤兄弟的創業,并以文學的方式對“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內在需求”作了具象化、人格化的呈現,從而賦予了社會變遷以溫馨的人性暖色。作品中作者從個人視角出發,體察其對于底層人民現實苦痛的情思,試圖通過主體情感的外露使讀者洞悉底層群體生存的艱辛與無奈。
三、文學價值:“文學的浙江”與“浙江的文學”
縱觀朱曉軍的創作年表,他自1972年就開始發表作品,2007年憑借報告文學《天使在作戰》當選第四屆魯迅文學獎報告文學類第一名。之后,朱曉軍任教于浙江理工大學文化傳播學院,至今仍筆耕不輟。其中,2011年作為朱曉軍創作的特殊時間節點,具有三重意義:一是首次發表關于浙江題材的作品,二是從城市題材到農村題材的轉折點,三是其作品開始被納入“非虛構”范疇。從朱曉軍非虛構寫作的書寫內容到書寫方式,其作品無疑具有重要的文學價值與現實意義:一是呈現一種“文學的浙江”,即以農民形象講述新時代浙江故事;二是探索一種“浙江的文學”,即以非虛構寫作提供浙江文學樣本。
(一)以農民形象講述新時代浙江故事
浙江省從高水平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成為高質量發展建設共同富裕示范區,再到率先建成社會主義省域現代化,這十幾年的發展變革非同尋常。如何將新時代的浙江社會變革在反映浙江人民心聲、凝聚浙江農民力量的文學作品中得以呈現,這是時代給予浙江作家的重要命題。那么,新時代浙江人民的典型形象是怎樣的?這些典型形象涵蓋哪些方面?其中又傳遞著怎樣獨特性的地域文化精神?朱曉軍通過文學作品,對這些問題給予了很好的答復。而朱曉軍的非虛構寫作更豐富了以“求真務實、誠信和諧、開放圖強”為特征的浙江精神的時代內涵。
朱曉軍的非虛構寫作主要呈現“流動農民”與“在鄉農民”兩類形象。“流動農民”著重突出四點品質:一是受地域文化影響的誠信理念,二是“抱團扎堆發展”的價值觀,三是堅忍執著的信念,四是大膽創新的開拓精神。同時,與以往中國文學作品中的“在鄉農民”形象相比,朱曉軍所塑造的浙江農民形象更豐富、更復雜,他通過對具有開拓意識和創新精神的鄉鎮企業家與社會轉型中的老派農民兩種類型的把握充分,展現了浙江鄉村建設道路的現代性與艱難性。值得注意的是,《中國農民城》中金釵河村治保組長李其豹、方巖村生產大隊長方建森等,都是土生土長的農村人,隨著1984年龍港鎮政府成立,農民充分參與龍港的建設與發展,通過原生、自發、內生的城鎮化改革,實現從“村里人”到“城里人”的轉變;《錢塘一家人》中的繆庭富從住茅草棚到出入高樓大廈,興辦鄉鎮企業致富并幫助村民致富,從“農民”變成“市民”。朱曉軍的非虛構寫作擴大了文學領域中“在鄉農民”的外延,書寫農民創造歷史、改寫歷史的奮斗故事,生動詮釋了浙江新農民自立自強、創新爭先的新風貌。不可否認,朱曉軍的非虛構寫作對浙江農民作了多樣化、多層次、多方面的呈現,體現了對社會底層農村、農民問題的深度思考,其作品可視為了解浙江記憶與文化書寫的重要窗口。
(二)以非虛構寫作提供浙江文學樣本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國內評論家大多將朱曉軍的作品文類定位在“報告文學”,直至2011年《讓百姓做主》入選《中國非虛構年選:2011年選》(2011);之后陸陸續續有評論將朱曉軍的創作納入“非虛構”范疇,如陳改玲[18]指出“朱曉軍正是以其‘非虛構’的方式塑造了一大批栩栩如生的浙江人來建構浙江這一道德文明‘高地’的”,她明確提出了“非虛構創意寫作”的概念,強調寫作過程中作家以敘述者身份的有力介入,并與傳統報告文學作比較——“摒棄了傳統報告文學中事件和人物的‘自動’呈現”。
作為在報告文學耕耘多年的創作者,朱曉軍也曾一針見血地指出新時代報告文學的困境,如批判處于低俗境地的報告文學為“缺鈣”,認為“報告文學作家身上的病狀就是寫虛假報告,將一堆牛糞寫成鮮花”[19],當代報告文學的崇高感、責任感與使命感消失,淪為廣告文學、馬屁文學乃至謊言文學。2019年,朱曉軍提到:“我從事非虛構寫作已有三十五年?!保?3]當時,面對“非虛構寫作”的定義,學界眾說紛紜,而他表示,非虛構作品不僅要有審美價值,還要有告知功能,需要對現實進行深度發掘,揭示真相。
自2010年10月《人民文學》推出“人民大地·行動者”非虛構寫作計劃以來,“行動”“在場”“真實”“較高的文學品質”[20]成為非虛構寫作的標簽,非虛構寫作在介入性、跨界性上超越報告文學,因而具有更強的普世性與世俗感。作為見證浙江農村現代化發展、農民現代化轉型的親歷者,朱曉軍非虛構作品深入底層,從草根出發,自“下”而“上”,內容更具有當下性、底層性,表現的內容很多超出讀者的認知限定和日常見識,更能體現講述浙江故事、中國風云的巨大能量。即使像《中國農民城》這樣基于農民的造城傳奇進行創作,朱曉軍也“不想把這樣一個宏大的題材,處理成具有強烈宣傳意味的作品,這是他警惕的地方”[21]。相較于報告文學的宏大敘事,非虛構寫作往往從個人體驗出發,作為創作者的一種獨立寫作行為,以公知形象返場,為人民書寫,對底層眾生的生存狀態進行深度思考,因而更具有貼近生命體驗的感染力,呈現敘述倫理的自覺與人文精神的啟蒙,而這正是報告文學無法實現的。朱曉軍正是以非虛構寫作進行創作實踐,立足浙江社會發展現狀,塑造浙江奮斗者群像,在文學領域提供了成功的“浙江樣本”。
四、結"語
隨著社會價值導向與寫作范式的多元化發展,固守涇渭分明的文體分類已然不合時宜,如今的非虛構作品眾多,其中不乏21世紀以來的浙江創作,而朱曉軍的非虛構寫作正是浙江文學發展的重要一環。然而,若要將凌亂蕪雜的現實材料組織為有機的作品、書寫成這樣一部部反映浙江人民心聲的文學作品,非虛構寫作便不失為一種行之有效的寫作策略。在“寫什么”的問題上,朱曉軍主要從“流動農民”與“在鄉農民”兩個維度塑造浙江農民的典型形象;在“如何寫”的問題上,朱曉軍采取不同于報告文學的寫作策略,這既使敘事呈現跨界性與開放性特征,滲透著對社會底層農村、農民問題的深度思考,又能憑借具有抒情性與審美價值的文學書寫,塑造富有時代性、多樣性的農民形象,詮釋獨特的地域文化與浙江精神。事實證明,朱曉軍的創作實踐能平衡非虛構寫作之“非虛構”與“虛構”,為時代畫像,講述地域故事,呈現敘述倫理與人文精神的啟蒙,具有重要的文學價值與現實意義,可視為非虛構寫作的典型范例。
目前,中國正處于新媒體快速發展的時期,非虛構寫作以異軍突起之勢逐漸在國內主流文壇占據一席之地,力求通過文學“立足現實,重返現場”來重建與現實生活的緊密聯系。同時,國內對非虛構寫作的研究與論述尚未形成體系,在內涵細析、外延發展等方面略顯冗雜混亂。非虛構寫作的地域文化特征、文學審美價值與社會認知價值,值得進一步研究與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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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