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沒有船的時候,江水就是一條船
陽光和風是僅有的乘客
到了夜晚,乘客有時是月亮
有時是黑暗,有時是
岸邊人的目光久久沉默
江水載回的游子也曾是江水載遠的
命運,他清空底艙里的記憶
和感喟,不再把致謝視為
最高禮節——沒有船的時候
江水就是歷史的空窗期
長出另一副面孔,愛失去了
寄托,請原諒一顆哭泣的心只剩空空蕩蕩
請原諒空空蕩蕩至今無人領取
細沙跑到鞋子里:少年決定
把它們數清楚;少女決定支持他
沙漠決定做最晚退場的
觀眾,見證虛擬的勝利
青春的籌碼就是這樣
比少年已數過的沙子還多
還任性,熱風在圍觀
慷慨的陽光還沒有學習撒謊
少年如此認真,像數學家
即將獲得諾貝爾獎;少女
如此可愛
像數學家的戀人滿臉喜悅
什么是背井離鄉?
大海現身之前,青藏高原的
積雪,親吻了理想
什么是浩浩蕩蕩?
鄭和的船隊;潮汐的演唱會
一只小螃蟹的遠征軍
什么是孤芳自賞?
淤泥里活著的愛
朝向浪頭的腳印逼退隱喻
什么是悔其少作?
貝殼的尋人啟事
晚風領取的月亮的贈品
什么是落日條款?
詩人寫過的隨筆;考古學家在
沉船上挖掘大地的波浪
長城建在塞上,不是塞上多么需要它
長城路過陽高縣,也不是
我們第一次來過的他鄉
多么需要它——在守口堡
春天的驗證碼已由杏花取代烽煙
來這里的人,習慣用智能手機
帶走蓋有長城鄉郵戳的
塞上杏花:如果我們
和他們愛上了同一朵杏花
我們就是他們;如果我們和他們
沒有愛上同一朵杏花
那可能是山西尚未去過
內蒙古,長城尚未進入非直譯時期
塞上杏花尚未成為通用詞匯
達維什尚未寫出這樣的
詩句:故國與流亡都不是詞
而是在對杏花的描述中見證的激情
我要仔細想一想,才能回憶起來
二道坎烽火臺的樣子:長城收住腳步
它卻獨自跑出去幾十里
游子般孑立于黃河一側
等上幾百年,迎接我們的造訪
順便把身份提高到文物的
國家級別——它的荒涼
配得上E時代的腳手架
獻給它的呵護和我所寫下的這首短詩
它的蒼茫,還不能跟四合木
跟那些更低處的孤獨
在有風的戈壁灘上討論洪荒的
進化史:退役的雄心
夯土里的秘密,只是
無人領取的玩具積滿了奔跑的群山
和群山不再奔跑以后的寂靜
黃河決定拐一個大彎而不告訴我們
拐彎的理由;若爾蓋
決定修一部手扶電梯
把我們送到高處替旅游站臺——
獻給河流的尖叫和掌聲
當著河流的面說出來
才算完整。黃河決定拐一個大彎
而不告訴我們拐彎的
理由,但同意我們在觀景臺上
指點江山:寺廟這樣
草地那樣,遠處雪山
這樣或者那樣。黃河
決定拐一個大彎而不告訴我們
拐彎的理由,我們決定
收回我們的壞脾氣
讓抽刀斷水的游戲
在一部跟黃河有關但它從未使用過的
手扶電梯上,充滿受挫的感覺
美的說明書。大馬力擺渡車的暗戀。
水墨畫的素材,云霧的紗巾濕了,
晾在樹上。雪線下的深淵。
百度地圖無法放大的失蹤對象。
形容詞破產以后的證據。
虛擬的實景舞臺上雪山的傷口永不結痂。
云朵的小鏡子,孤獨不計費。
落葉的明信片,漫游不限速。
把天池視為微信里的飛機場,
山河沒興趣;把微信里的飛機場當作天池,
電信局不答應。比喻失效了,
雨,不再承擔彩色雨披的責任。
午夜江邊,獨坐已久的身影
仿佛懂得了秦嶺——江風
懷著素顏之心,解決美顏的問題
江水在流淌。江水有過
不流淌的履歷嗎?火車偶爾路過
月亮上的鐵銹,紛紛震落
靈官峽在上游,它見過的作家
去世很久了;那個叫寶成的
小女孩,已年逾七旬(如果活著)
打牌的人還在荷花池打牌
聲音很大;喝酒的人漸漸醉了
嘟嘟囔囔地說他認識詩神
用江水洗過的手,十指寒涼
最后一戶山里人家熄燈后
失敗的睡眠才能在午夜自證尊嚴
詩歌朗誦會的露天舞臺長滿了
青草和疾風;篝火
是唯一的燈光尚未點燃
夏日的寒冷不肯妥協時
藏袍挺身而出;若爾蓋撞身取暖時
扎西措也叫作白瑪措
星空下面,有人念了一首短詩
獻給命運;星空下面
有人走向游子般的空曠——
不過是余燼,不過是孤獨
不過是年久失修的膝蓋
掙脫了遺產、備胎和紀念品的束縛
我沒見過森吉德瑪,你也沒見過
這個一心想嫁給草原的姑娘
在黃金的水桶里餓死了自己
愛她的青年牧民邊走邊唱
把歌詞刻在道旁,或者旅店的墻壁上
我沒見過森吉德瑪,你也沒見過
漢族的祝英臺在馬頭琴上
被傳唱,被思念,被贊美
只有宮殿眾多的地方才能
安葬一代天驕;只有死于愛情的人
才配得上鄂爾多斯的
歌喉——我沒見過森吉德瑪
你也沒見過,愛情遺棄我們已經很久了
我們對珊瑚的贊頌并不止于珊瑚
電影如此,歌曲如此,裝飾品
亦如此。在西沙,我們被告知
珊瑚是低等腔腸動物;教科書的說法則是
它們一出生便與先輩的石灰質遺骨
捆綁在一起,沒有遠方
也不曾讀過我們寫下的
詩篇;它們創造島礁而不使用島礁
我們使用島礁卻總是對珊瑚
另有所圖:對珊瑚的贊頌
并不止于珊瑚,一樹紅花的
謀殺案,第一現場必在百米以下的深海
去海邊看風:不是第一次
應該也不會成為最后一次
在海邊的風中吸煙
與同行的詩人談論詩歌之外的話題
不是第一次,應該也不會
成為最后一次——
跳廣場舞的長輩熱衷于喧鬧
戀愛中的青年男女
卻喜歡僻靜,并且
暫時忘了房價飆升
孕育的煩惱——抵押青春是殘酷的
沒有青春可抵押,更加殘酷
陜西的秦晉大峽谷,被山西稱為
晉陜大峽谷:喜馬拉雅運動之后
這里的地殼一直在耐心長高
而晉陜大峽谷——請原諒我使用了山西的習慣
長達七百公里的快意恩仇
一意孤行,或逶迤歌唱
或激情怒吼,以斷崖式的賭注
贏取山河奇跡:在孟門山
誕生瀑布的地方,壺口
逆流而上(學名叫作溯源侵蝕)
每年進步一點點(大概一米左右吧)
十里龍槽,它走了三千年
也許是四千年——盡管如此
壺口瀑布仍然是移動最快的
世界冠軍,去年的壺口
今年就再也看不到了。赫拉克里特說
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黃河的警告是,沒有一個
不改容顏的壺口,讓你用于贊美
只把這里當作風景的人
只配在風景里學習走馬觀花
布爾哈通河的夏日,水上漂著北方。
布爾哈通河的夏日,彼岸
埋著婉容。金達萊是鮮花
也是無需國籍的歌聲
喚醒早春:那任性的孩子還在奔跑
那任性的天空,就要下雨。
教科書上的布爾哈通河
流經少年的作文,以母親河的
身份——那時他還不知道
每一條河流,都有一個
源頭;每一條河流,都有自己的子嗣
要在哈爾巴嶺的深山清泉中
遇見兩個人的微微一笑
需等30年:誰在故鄉完成自身的
流淌,誰將在故鄉之外
永遠做客。布爾哈通河的夏日
樓房高過柳樹,少年卻已
回不到橋上,雨過天晴
愛是布爾哈通河,也是布爾哈通河流域
花開花謝,監獄出身的劇院曲終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