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目前學界對近代“西醫東漸”的研究可謂汗牛充棟,其中的一個焦點問題是西醫學術語究竟通過何種形式在漢語醫學場域完成了翻譯定名和概念闡釋等過程。文章旨在揭示西醫學術語漢譯史研究的復雜性與跨學科性,通過將既存研究所顯示的詞典史、詞匯史和概念史等研究路徑相融合,探索用于追溯并再現西醫學術語漢譯過程的新方法。文章指出,西醫學術語漢譯史涉及術語翻譯、概念闡釋和知識建構等過程,因而其研究具有詞匯、概念及知識的三重面相,三者同構共生、互補互融。在研究中對三者加以有機整合,有助于勾勒西醫學術語漢譯史原貌。
關鍵詞:西醫學術語;漢譯史;詞匯;概念;知識
中圖分類號:R-09;H083" DOI:10.12339/j.issn.1673-8578.2025.01.009
The Triple Facets of Historical Research on Chinese Translation of Western Medical Terminologies //MIAO Peng
Abstract: Currently, considerable scholarly attention has been directed to the “eastward dissemination of western medicine”,with a particular emphasis on how western medical terminologies were translated and explained in the Chinese medical domain. This article aims to unravel the complexity and interdisciplinarity of historical research concerning the Chinese translation of western medical terminologies.It employs a blend of established methodologies,including history of lexicography,historical lexicology, and history of concepts,to propose an innovative approach for revisiting and reconstructing such translation processes. The study reveals that such processes involve not only term translation,but also conceptual interpretation and knowledge construction,thereby demonstrating a tripartite research paradigm characterized by the congruent and coemergent facets of words, concepts, and knowledge. A comprehensive examination of these three facets contributes to sketching the authentic historical landscape of translating western medical terminologies in China.
Keywords: western medical terminology; history of Chinese translation; word; concept; knowledge
收稿日期:2024-09-24" 修回日期:2024-10-21
基金項目:全國科學技術名詞審定委員會一般項目“傳染病核心術語漢譯研究”(YB2022011);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現代醫學術語入華‘旅行’的歷時性研究:1805—1949”(2022EYY008)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繆蓬(1991—),博士,上海理工大學外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概念史、翻譯史、話語研究。通信方式:miaopeng@usst.edu.cn。
17世紀中葉,卜彌格(Michel Boym)所著《中國植物志》在維也納出版,開啟了中醫本草的“西傳”之路。“中醫西傳”意指中醫藥診療經驗及典籍文本在海外的傳播[1],歷史上較為典型的案例是“人痘接種術”(簡稱“人痘”,英語表述為“variolation”)的西向“旅行”。中國大約在11世紀投入使用用來抗衡“天花”的“人痘”,而蒙塔古夫人(Lady Mary Wortley Montagu)于18世紀初嘗試向英國國民推介這種醫學技術,是最早積極傳播這一東方免疫技術的西方人,盡管效果不盡如人意[2]。19世紀初,東印度公司醫師亞歷山大·皮爾遜(Alexander Pearson)將與之有異曲同工之妙的“牛痘接種術”傳入我國,由此拉開了近代“西醫東漸”的帷幕。所謂“西醫東漸”主要指19世紀初以來西醫學傳入我國的歷史過程。這段歷史中來自西方的器物、技術、概念、學說等相繼引入我國,同時西醫學也發生了由傳統醫學向現代醫學的轉型。目前學界對“西醫東漸”的研究成果可謂汗牛充棟,其中焦點之一是西醫學術語通過何種形式譯入漢語的過程。
1 既存研究中的三種路徑
西醫學術語漢譯史研究的主要任務是探析各類西醫學術語自19世紀初以來如何在漢語醫學場域完成翻譯定名及概念闡釋的過程。既存研究反映了三種主要研究路徑:詞典史路徑、詞匯史路徑和概念史路徑。詞典史路徑起步較早,較為典型的是張大慶對蘇格蘭長老會傳教士高似蘭(P. B. Cousland)所編《醫學辭匯》及其后多次修訂的《高氏醫學辭匯》之于我國醫學名詞翻譯標準化的貢獻所做的考查[3]。其后,孫琢基于英國倫敦會傳教士合信(B. Hobson)所編《醫學英華字釋》,分析了西醫學術語在近代中國的創制情況[4]。嚴敬文同樣基于《醫學英華字釋》考查了晚清時期西醫學病癥術語的全貌、層級體系、漢化方式及主要特點[5]。
西醫學術語漢譯史的詞匯史研究或術語史研究路徑,聚焦特定的西醫學術語或術語群,較早的研究如高晞基于英國傳教士、同文館醫學教習德貞(J. Dudgeon)所譯《全體通考》,對“解剖學”中文譯名的來龍去脈進行了系統研究[6];袁媛則對19世紀中葉至20世紀初一系列生理學名詞在我國的翻譯與演變進行了探析[7];姬凌輝研究了細菌學名詞在我國逐步統一的過程[8];龐境怡詳細考查了“syphilis”的“疔毒”“花柳癥”“癨”等譯詞的涌現以及“梅毒”一名的確立[9];王沛珊追溯了“consumption”自“勞瘵”至“肺癆”再至“肺結核”的病名演化,借此反映譯入漢語的西醫學知識所具有的“多元性”[10]。
西醫學術語漢譯史研究的概念史路徑具有兩種類型,其一考查抽象概念,其二聚焦具象器物,對后者的歷史考查現今也稱為“器物史”。“概念史”本是德國的學術傳統,較為關注社會文化領域的歷史性基礎概念,對醫學概念的研究較為有限,近年較典型的有余新忠、田宇對“鼠疫”概念在我國的形成過程及其知識史意義的探究[11]。筆者也嘗試將“跨文化概念史”分析框架引入到“糖尿病”概念在近代中國的譯介史中進行討論[12]。
“器物史”在當今的歷史研究領域發展迅猛,中國醫療文化史研究由此呈現出“物質轉向”的趨勢[13]。李恒俊觀察到“聽診器”和“聽診技術”早在清代便由西方醫師和來華傳教士引介到了我國,其在中國的接受是以中醫四診中的“聞診”為條件的[14]。范程琳追溯了“顯微鏡”在民國時期的應用與傳播,指出它在當時的傳播中呈現出由器物到觀念的漸進特征,并展現了作為詞匯的“顯微鏡”其概念再創造及演化的作用[15]。
上述既存研究顯示,西醫學術語漢譯史研究涉及翻譯學、歷史學及醫學等多個不同學科的交叉領域,具有跨學科性,因此西醫學術語學漢譯史研究不僅可反映特定術語在不同時期、不同文本以及不同譯者筆下的譯詞情況,還能體現其跨文化過程超越文本和語言的意義和價值,是由語詞到概念、由文本到社會、由概念到知識的復雜歷史過程。對詞典史、詞匯史及概念史等研究路徑進行有機整合,能夠彰顯出該類術語漢譯史研究的三重“面相”,分別指向詞匯、概念和知識,進而為其研究范式的創新提供線索。
2 西醫學術語漢譯史研究的詞匯面相
對西醫學術語漢譯過程的追溯,起初都要關注特定詞匯的翻譯問題。具體而言,需要關注特定術語自引入至確立共經歷過哪些譯詞。譬如,“bacteria”一詞大約在19世紀中下葉傳入我國,之后的60余年中經歷了包括“微蟲”“微生物”“微生蟲”“微生毒”“微菌”“霉菌”“細菌”“璧他利亞”“拔克臺里亞”“”等十余則譯詞[16]。同樣是微生物學基礎術語,“virus”傳入我國的時間晚于“bacteria”,其譯詞有“漿”“毒”“病毒”“疢毒”“傳染毒”“毒菌”“微如斯”“病毒微生物”等[17]。可以說,西醫術語漢譯史中一則術語有多則常用譯詞的情況較為普遍,不同術語共用一則譯詞的情況同樣存在,如“菌”字曾用以表示“細菌”“病毒”等多種微生物概念。
厘清特定語詞在漢語中的譯詞情況,發掘、定位相關譯詞的首見書證,是該類翻譯史研究在詞匯向度上的重點工作,需要借助的研究工具主要是近代出版的各類詞典,尤其是英漢雙語通用詞典和醫學詞典。在進行詞典檢索時,既要關注同一時期不同詞典所收錄的各種譯詞,也要關注同一詞典在不同時期所顯示的譯詞演變情況,從而在橫向與縱向兩個維度還原特定術語的翻譯過程。在橫向上,衛三畏所編《英華韻府歷階》、麥都思所編《英華字典》、羅存德所編《英華字典》、盧公明所編《英華萃林韻府》、司登德所編《中英袖珍字典》、鄺其照所編《華英字典集成》等都是19世紀中葉及下葉的常用通用詞典資料,合信所編《醫學英華字釋》、惠亨通所編《解剖生理學名詞》等是該時期常用的醫學詞典。考慮到日語對近代漢語新詞創制的影響,如1866年伊藤誠之堂出版的《袖珍醫學辭匯》等英和詞典同樣值得關注。
20世紀上葉,常用于考查西醫學術語漢譯情況的通用類詞典有狄考文所編《術語辭匯》、顏惠慶所編《英華大辭典》、衛禮賢所編《德英華文科學字典》、赫美玲所編《官話》、奚識之所編《現代英漢辭典》、王翼廷等所編《現代英文字典》、王云五主編《百科名匯》、王學文所編《初中英漢字典》等,專業類工具書、參考書包括第一至第六版《醫學辭匯》、第七至第十版《高氏醫學辭匯》、科學名詞審查會發布的醫學名詞審查本8冊、魯德馨主持編訂的《醫學名詞匯編》、辭典編譯委員會編譯的《英漢新醫辭典》等。
從縱向看,出版于20世紀上葉的系列《高氏醫學辭匯》為考查特定西醫學術語的歷時性演變提供了重要線索。以“bacteria”和“bacteriology”為例,1908年初版《醫學辭匯》中“bacteria”的釋義為“”,該字讀音為“秒”,是當時博醫會傳教士專門創制的新字,該版《醫學辭匯》專設的“要字解釋”部分對詞典中罕見或新造的漢字進行了解釋,其中“”字的釋義為“分裂而孳生之微菌”,對應“bacteria”。基于這一譯詞,該版給出的“bacteriology”譯詞為“學”。之后第三版《醫學辭匯》中,“bacteria”新增了“微菌”這則譯詞,并為首選譯詞,“bacteriology”的釋義保持不變。
1923年第四版《醫學辭匯》對近代西醫學術語漢譯標準化具有重要義。自該版起,一系列西醫學術語的釋義中出現了它們在現代漢語中的標準譯名。正是在第四版《醫學辭匯》中,“細菌”進入“bacteria”譯詞行列并成為首選譯詞,“”字則退出了歷史舞臺。同時“bacteriology”的譯詞也更新為“細菌學”。此后,“bacteria”和“bacteriology”的譯詞均固定下來,并延續至今(詳見表1)。《高氏醫學辭匯》為考查西醫學術語的歷時性演變勾勒出清晰線索,可與其他不同時期、不同編者的各類詞典配合使用,實現對西醫學術語漢譯史研究在詞匯面相上橫、縱向維度的全方位考查。
3 西醫學術語漢譯史研究的概念面相
一則術語有多種譯詞,或多則術語共用一則譯詞的情況,反映了術語與概念并非一一對應關系。晚清民國時期“influenza”有“傷風時癥”“熱癥”“時行傷風傳染”“外感風寒癥”“癥”“流行性感冒”等多個譯名,但并不表示“influenza”一詞可指向多則不同的疾病概念;“cancer”和“carbuncle”均譯作“癰疽”,并不表明兩者是同一概念的兩種說法。西醫學術語的漢譯標準化是譯詞規范化、概念明晰化的過程,隨著“influenza”譯詞確立為“流行性感冒”,這一疾病概念在漢語疾病場域成為區別于其他“熱癥”的獨立概念;隨著“cancer”的譯詞確定為“癌癥”、“carbuncle”確定為“癰疽”,這兩則不同概念的邊界得以劃清。
可以說,術語翻譯是概念譯介的最初程序,然而對概念譯介過程的關注不能滿足于對個別術語翻譯過程的追溯,例如對“microbe”“microorganism”等語詞漢譯過程的考查并不一定能夠反映“微生物”概念在我國的譯介歷程。對概念譯介過程的考查應當基于對特定“術語群”及其所在語義場的分析和研究。研究“微生物”概念在近代中國的譯介,需要將“細菌”“病毒”“原蟲”等不同種類的“微生物”概念一并納入考查范圍,在厘清這些概念的漢語譯詞情況的同時探究它們之間的語義關系,從而勾勒出“微生物”概念在漢語醫學場域中發生的原貌。如“bacteria”曾一度被譯為“微生物”,這顯然與前者是后者下位概念的事實不符,隨著“細菌”成為“bacteria”的主要譯詞,“細菌”與“微生物”概念也隨著兩者譯詞間語義關系的明晰而得以進一步明晰。
概念均是語境化的,西醫學術語漢譯史因而也是西醫學概念在漢語醫學場域“再語境化”(或“語境重置”)的歷史。西醫學術語漢譯史研究,也涉及對西醫學概念目標語境準備情況的分析考查。這里所謂的“準備情況”也即漢語醫學話語中所包含的大量傳統中醫學概念,這些概念與譯入漢語的新概念之間存在著種種聯系。其一,傳統概念對應譯入概念,該類情況不多,較典型的例子是“人痘接種術”與“牛痘接種術”的對應。“牛痘”在傳入我國之初便遭遇了傳統的“人痘”,后者為前者的譯介提供了一套完整的話語體系,包含“痘”“苗”“胎毒”“天花”等傳統語詞。“牛痘”術語譯介史同時也是“牛痘”與“人痘”話語互動的歷史。
傳統概念與譯入概念之間可能存在的第二種關系,即兩者并不完全對應,但存在一定關聯,換言之,接受方原有話語體系中存在譯入概念的相關概念。這類情況多發生于疾病術語的譯介過程中,往往由于相關學說和知識在引介到我國之前,本土醫學場域就已經存在與之相關的本土醫療話語,涉及相關疾病的病因、癥狀、預防和診治等方面。如西醫學概念“流行性感冒”引入我國之前,中醫學就已有“熱癥”“傷寒”“風寒癥”“痟首疾”等與之相關的概念,其中部分語詞參與到“influenza”在我國的譯介過程中[18]。“核子瘟”“消渴”“穢氣”等傳統中醫學概念也在“鼠疫”“糖尿病”“霍亂”等西醫學疾病概念在我國的譯介中作為相關概念起到助推的作用。
傳統概念與譯入概念之間存在的第三種可能的關系是兩者并無明顯關聯,后者作為全新概念引入目標場域。在此類概念中,器物概念較多。如“聽診器”在引入我國之前,并無與之對應或相關的器物概念,這一器物的傳入對當時的中國醫學而言是一次醫療實踐的革新。盡管“聽診器”對當時的國人而言是一則全新概念,“聽診”則不然,來自西醫的“聽診”技術與當時中醫的“聞診”之間是可以架構聯系的,在“聽診器”和“聽診”概念的譯介中“聞診”概念起到助推作用[14]。此外,“細菌”“病毒”等基礎性微生物概念也可歸入此類,它們的引入往往也伴隨著新的學科概念和體系的傳入。
在西醫學術語漢譯史研究的概念面相方面可以發現醫學詞匯史、翻譯史與概念史、器物史、知識史等的關聯。術語的翻譯同時也是概念在不同語言、不同文化、不同國域之間的遷移,此等過程是兼具歷史、語言及社會維度的復雜話語過程。可以說,概念譯介也是話語的形塑,醫學概念在中、西醫學文化間的游走也造就了中國醫學話語的革新。在話語形塑期間,學科知識逐步發生、興起乃至“再造”。
4 西醫學術語漢譯史研究的知識面相
翻譯是各學科進行知識積累、呈現思想發展的重要途徑,對于近代中國的學科體系而言,翻譯史是每一門學科發展史上的重要篇章[19]。在現代中國醫學史上,翻譯無處不在,詞典、報章、專業著述等均呈現出鮮明的翻譯線索,學科知識也在這諸多不同類型的文本轉換中悄然發生。前文所提及的各類詞典(包括雙語、多語種的通用詞典和醫學類詞典)不僅為描寫、分析、闡釋西醫學術語漢譯史的詞匯面相提供了豐富的事實依據,同時也為觀測其知識面相提供了線索。
詞典中醫學知識的呈現方式是多樣化的。較早通過詞條形式介紹醫學知識的例子見于1822年出版的《英華字典》,編者馬禮遜在詞條“smallpox”下專門介紹了掌管“天花”的女神名叫“天花圣母行痘娘娘”,又名“痘母神”[20]。其后,1872年版《英華萃林韻府》又以附錄的形式對相關知識進行了細化,其所收錄的德貞所編“醫學神明”部分涵蓋了“痘疹娘娘”“痘兒哥哥”“痘兒姐姐”“天花圣母”這四位與“天花”有關的傳說人物[21]。
報章是19—20世紀西學知識在我國傳播、流通的重要載體。在當時的大眾類及醫學類報章中可見大量譯介西醫學知識的內容。其中,較為典型的大眾類讀物有《申報》《時報》《新聞報》《大公報》《知新報》《新家庭》《萬國公報》《格致匯編》《婦女雜志》《知識畫報》《英大周刊》《通問報:耶穌教家庭新聞》等;專業類讀物則有《北平醫刊》《廣濟醫刊》《世界醫報》《醫界春秋》《醫學雜志》《醫藥評論》《醫藥雜志》《中國醫藥》《中西醫學報》《天德醫療新報》《自強醫藥月刊》《中華醫學雜志》等。
在大眾類報章上,醫學知識常以專欄的形式傳播。如《申報》設有“醫話”欄目,《新民報》設有“衛生門”欄目,《大公報》設有“醫學小問題”欄目,《新家庭》設有“家庭應知之衛生”欄目,《時事類編》設有“科學新聞”欄目,《青年知識畫報》設有“醫學講座”欄目等。醫藥類報章則有中、西醫陣營之分,《醫學世界》《廣濟醫刊》《新醫藥刊》等雜志更多刊載致力于引入西醫知識的文章,《醫界春秋》《自強醫刊》《中國醫學月刊》等則是當時中醫質疑、挑戰甚至批評西醫的重要陣地。
正因如此,通過報章考查西醫學知識的譯介尤其需要關注作者的身份。當時在報章上致力于引介西醫學知識的既有傅蘭雅、德貞這樣的來華傳教士,也有丁福保這樣的留學日本等發達國家后歸國的西醫師,還有沈仲圭這樣的我國本土培養的中醫師。在文體上,除了新聞報道、科普短文、科學長論等,另有大量的醫藥廣告。因而可以說,當時的報章所呈現的醫學話語頗有巴赫金所謂的“眾聲喧嘩”特征,具有不同教育背景的作者抱著不同的目的,向國人傳播西醫學新知,教育背景、翻譯目的等因素都會影響到譯詞選擇,故而當時報章所顯示的術語情況并不能全面展示當時的譯詞情況,對西醫學術語漢譯史的考查需要將報章資料和詞典資料相結合,以探查術語翻譯在詞匯面相上的不同策略,同時將報章資料同專業著述相結合,以展現術語翻譯在知識面相上的不同取徑。
晚清、民國時期的醫學著述有多類,主要包括譯著、專著及教科書等。有關晚清西學翻譯活動,周偉馳曾將其分為甲午戰爭前的“譯述時期”和維新變法失敗后的“轉譯時期”,“譯述時期”的翻譯模式主要為西方傳教士“口譯”、中國助手“筆述”,而“轉譯時期”則以日文“轉譯”而來的西學為主[22]。這一分期將19世紀90年代中期劃為分界線,其前后分別為來自歐美和日本的西學在我國的譯介情況。對于“西醫東漸”而言情況略有不同,我國近代西醫學著作最初以來華傳教士的譯述為主,主要出版機構包括博濟醫局、美華書館、京師同文館、江南制造總局翻譯館、益智書會、廣學會等,其后由中國博醫會開辟了由學術團體編譯西醫學著述的先河[23]。博醫會出版委員會成立于1910年,20世紀10—20年代是其出版活動最為活躍的時期,因而上述分期在此并不適用。
西醫學知識在近代中國的譯介模式可以說經歷了從譯述到翻譯、從合作編譯到獨立引介的過程。以心理學、精神病學知識為例,其相關術語較解剖學、生理學術語引入我國的時間相對為晚,大約發生在19、20世紀之交。20世紀10年代,兩部以精神衛生為主題的西醫學譯著出版,分別是1911年公理會印字館出版的《心靈學》和1913年美華書館出版的《靈心病簡述》。前者作者為時任公理會協和書院院長謝衛樓(Davelle Z. Sheffield),譯者為管國全,書后所附“中西名詞對照表”收錄了百余則心理學術語,如“affection(情、情欲)”“emotions(情欲)”“fear(畏懼)”“imagination(想象)”“logic(哲理)”“memory(記心)”“(the)mind(心、心靈)”“sensation(感覺)”“soul(魂)”“spirit(靈)”“thought(思慮)”“understanding(思悟)”“will(定志)”等。后者是朱劍和高似蘭合作完成的譯著,其底稿為英國醫師E. G. Younger所著的《日常實踐中的精神病》(Insanity in Everyday Practice)(第二版)。1929年,《靈心病簡述》再版,并更名為《精神病簡述》,其書名的變更頗為直觀地反映了精神病知識引介中語詞的變換情況。《精神病簡述》一書中“insanity”“mania”“melancholia”“dementia”等術語的譯詞和《靈心病簡述》相比存在明顯差異(見表2)。
之后,《精神分析引論》一書于1931年出版,該書為我國知名心理學家高覺敷基于弗洛伊德所著《精神分析概論》(A General Introduction to Psychoanalysis)一書獨立完成的譯稿,其底稿是Joan Riviere翻譯的英文版。書中引介了系列術語包括“neuroses(神經病)”“psychoanalysis(精神分析法)”“nervousness(神經過敏性)”等。相關知識的引介也隨特定術語譯詞的更新而更新。
5 結語
西醫學術語漢譯史研究始發于詞匯面相上的種種翻譯問題,但并不止步于對特定語詞譯詞情況的考查,特定詞匯指向是較之更為抽象的概念,詞匯與概念之間并非一一對應的關系,術語譯史上既有“一詞多義”,也有“一義多詞”,新詞語的漢譯引發新概念與舊概念的碰撞與交融,新概念的確立也推動了新知識的譯介。由此可見,西醫學術語漢譯史上的詞匯、概念與知識三者同構共生、密不可分,用以觀測特定語詞“規定性”表述的詞典中藏有大量學科知識,用以引介和傳播學科知識的譯著和專著中也有大量顯示特定譯詞流變過程的線索。對西醫學術語在近代中國的漢譯情況開展系統性研究,需要將上述三大面相有機結合,三者共同勾勒出該類術語漢譯史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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