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生物學與行為經濟學》
[美]小杰拉爾德·A.科里著
賈擁民譯
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4年9月
現代經濟學遵循機械論的牛頓力學,以數學為工具,對復雜的社會經濟現象進行過度簡化建模。這種方法論已經越來越無法滿足人們認識社會、解釋經濟現象和進行經濟預測的需要。之所以出現這個問題,除了研究工具的局限性,一個重要原因是對人的行為做出了不合理且缺乏科學依據的假設。
現代經濟學的一個重要假設是“人是自私自利的”,哪怕是在100多年前,在人類學、生物學研究較不發達的情況下,這個說法也違背了亞當·斯密的初衷。斯密在其代表性著作《道德情操論》里明確提出,人并不是完全自利的,會受到社會倫理、道德規范的約束。他在《國富論》里也沒有特別夸大追求個人利益最大化的作用。然而因為一些歷史原因,違背這個思想的“經濟人”概念被經濟學界廣泛接受,并在保羅·薩繆爾森提出的效用最大化模型的推動下,構建起主流經濟學理論框架。
薩繆爾森曾承認,效用最大化模型缺乏客觀依據,由于這個假設很適合用數學進行推導而成為數理經濟學的基礎模型。現在看來,古典經濟學家確實認識到了人的因素在經濟學中的重要性,斯密是從心理學層面提出了“同感共情”,馬歇爾在《經濟學原理(第8版)》中預言“經濟學家的圣地是經濟生物學”,但當時的心理學、生物學發展的水平,都無法承擔為經濟學提供科學方法的重任。
近年來,腦神經科學、人工智能等領域的快速發展,為經濟學提供了理論糾偏的機會。弗農·史密斯和巴特·威爾遜的《人的經濟學》一書系統總結了亞當·斯密的理論,重新定義了“自利”和“利他”的關系。小杰拉爾德·A.科里的《經濟生物學與行為經濟學》構建了一個神經反饋模型,從動機到行為,從生物進化的角度對人的“利己”和“利他”的緣起進行了分析。
《經濟生物學與行為經濟學》開宗明義地指出,其目的是研究社會交換關系的生物學基礎與行為經濟學之間的關系。作者展示了非常多的神經生物學研究成果,并結合人的行為進行分析,得出馬歇爾預言是正確的結論。作者嘗試從人類進化和大腦功能出發,摸索出重建經濟學理論大廈的路徑,指出結合其他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大融合”才是經濟學前進的正確方向。
作者由進化神經科學取得定論的大腦神經結構分三個進化階段出發,構造了沖突系統神經行為(CSN)模型。“自利”和“利他”動機分別對應大腦神經“自動保護回路”和“他人保護回路”,在心理學上它們分別對應“自我”和“同理心”。基于這個模型,亞當·斯密的“人的經濟學”找到了生物學依據,并且實現了與心理學與腦神經科學的統一。
作者認為,兩個本質上相互沖突的大腦神經回路之間的沖突,使我們產生了內部的以及人際間的行為緊張。這種行為緊張必須由人類后來進化出的更高級的神經回路(大腦新皮層)來管理。
作者指出,人與人的對等互惠行為就是這兩個回路互動的結果。我們的個人體驗和我們表現出來的社會行為必須保持平衡,才能消除行為緊張帶來的不適感。盡管這是一種暫時的平衡,而且并不總能達到這種狀態,但是,我們的大腦神經總是努力達成這個目標。作者借助生理學的“內穩態”(體內平衡)概念,提出大腦必須為維持這種體內均衡狀態而指揮人的行為,因此,我們的社會行為是生理過程與社會環境相互作用的一系列外在表達。
作者認為,大腦更高層次的神經回路具有可塑性或學習能力,大腦新皮層具有這樣的功能。人與環境的相互作用可以改變神經回路的基因表達。作者基于進化神經科學構建的對等互惠結構模型,也和亞當·斯密的理論是同構的。正如作者所說,這個經濟學家不甚了解的觀點,其實早已在人類學和社會學中得到了深入研究,筆者認為它們都可以作為重建經濟學的基本模型。
哺乳動物祖先的神經結構,具有自我(自身利益)和同理心(他人利益)的雙重動機,構成了所有社會交換的基礎。作者以此演繹了這種神經結構在人際關系、禮物贈送和市場交換中尋找平衡、公平或均衡做起的作用。
作者提出動態平衡的基本平等的社會行為是小群體的特征。我們的自我和同理心是在小家庭群體中進化的。作為一個物種,人類的生存策略是分享與互惠,而不是統治和屈服。所有這一切以及大腦神經回路,在進入更大的社會群體之前,就已經被鑄造并固定在DNA中。這發生在我們人類發展出農業,過上定居生活之前。
這意味著這種大腦神經結構與當前社會的大規模非個人化環境有些不匹配。對于更大規模的社會來說,通過社會化或教育才有可能解決這個問題。
正是約束著這種給予和接受關系的張力,產生了維系社會關系的作用。比如,慷慨的給予可以帶來榮譽和聲望,而未能回贈一份大致相等的禮物,就會導致地位的喪失;沒有人喜歡被欺騙或被不公平對待。如果人們未能通過預期的對等互惠關系得到滿足,可能就會由此產生行為緊張,希望在未來能夠扯平,這當然完全符合人性,也是在我們的神經結構下產生的反應。
自我和同理心在面對面的小群體中的相互作用,導致了資源和權力的普遍平等。靈長類動物學家克里斯多佛·博姆在對平等行為起源的研究中指出,所有已知的狩獵、采集社會都是平等的。社會進化了最大謎團之一是從平等主義社會到等級社會的轉變。
然而,隨著社會單位規模的擴大,勞動分工越來越明確,這種自然趨勢可能會受到許多方面的障礙。作者分析了大腦神經結構在小型親緣群體環境中進化的過程,通過“包容性尺度”這個概念,提出需要通過社會化和教育,將這種動力機制擴展到越來越大的社會群體。
作者以禮物經濟和市場交易為例,對大腦神經結構所起的作用進行了分析,并反駁了“看不見的手”市場機制的核心觀點。
在禮物經濟中,聲望和領導地位建立在具有相比其他競爭者能給予他人更多的能力基礎上。禮物經濟是商業經濟或交易經濟的先導。在人類歷史的大部分時間里,禮物經濟和市場經濟在很大程度上是同時并存的。禮物經濟從未完全消失,即便是在高度發達的商業經濟中,禮物經濟仍然在某些較孤立的社會情景中,如家庭和小群體中,以不太顯眼的規模發揮著作用。
市場經濟在人類政治經濟史上的前所未有的演化,是由我們人類的雙重動機神經結構的激勵動力所塑造的。在交易型市場經濟或商業社會中,自利和同理心的動態拉鋸表現為需求和供給。在亞當·斯密看來,交換過程其實是以平衡自身利益與他人利益為目標的。
任何一個優秀的銷售人員都會告訴你,基于同理心的行動是有效的,人們會對這種行為作出回應。當你大談特談功能時,你是在吹牛,當你向顧客介紹對它的好處時,你才是在銷售,這就是同理心法則。銷售人員做出的為顧客服務的行為,會在他們的內心中產生一種緊張感,因為以同情共感的方式行事,在某種程度上就否定了他們的自我,從而產生了對獲得回報即對等互惠行為的預期。銷售人員這種基于同理心的行為也會讓顧客產生緊張感,即一種多買點什么的義務感。
對等互惠性支撐著我們最原始的和最基本的社會關系。斯密認為植根于人類本性的是兩種偉大的自然動機:一是追求自身利益、積累財富和改善個人境遇的欲望;二是同理心或同情共感,后者是仁慈和道德的源泉。沒有同理心,我們就不知道該提供什么或如何提供來回應他人的要求或需求。
自利和同理心在社會規范下表現為自愛,在商業社會中表現為市場交易。市場本身的結構就是我們進化而來的大腦結構的自我-同理心動力學的制度化產物。提供或供給行為從根本上說源于哺乳動物的養育行為。市場永遠不可能僅僅憑借自我或自身利益就發展起來維持下去,沒有同理心,我們就不知道如何做什么去回應他人的需求。
即便是在最偏向自我或自身利益的市場行為中,市場的總體趨勢也仍然是趨向于自我和同理心的動態平衡,是為了在市場中生存而做出在結構上等價于同理心的行為。商人必須提供適當的服務或產品去滿足客戶的需求,否則就會被那些愿意且有能力這樣做的競爭對手擠出市場。這就是“看不見的手”的非意圖后果的根本來源。美國經濟學家弗里德曼把自由市場中個人的自愿合作等同于“看不見的手”的來源。
作者在分析時,把價格從給定變量變成了內生變量,行為緊張就是推動價格變化,使需求和供給達到價格均衡的動力。市場參與者都經歷了行為緊張,這種緊張是促使買賣雙方改變行為而使價格趨于均衡的原因。當需求和供給達到均衡時,需求者和供給者經歷的行為緊張是最小的。換句話說,他們這時候愿意進行交易,而且是以共同接受的價格完成交易。這證實了神經結構與供需動態變化是統一的,這種嘗試以人的真實行為角度出發,重新構建更貼近人類社會現實的經濟學理論,值得理論經濟學家借鑒參考。
(作者為薩摩耶云科技集團首席經濟學家;編輯:許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