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年初,受東北地區鼠疫影響,京師出現染疫病例。在各方壓力下,民政部作為主管機關,借鑒東北成法,采用西法防疫,通過設置防疫局、完善報告機制、糾偏行政疏失,逐日派檢、區域封控等緊急措施,竭力避免京師重蹈東北初期疫情失控的覆轍,成功遏制鼠疫蔓延。然而,此期外交與內政問題錯綜交織,加之民眾、權貴、報刊輿論的立場、利益與訴求各異,民政部的防疫舉措被多方責難。輿論評價的分化,是外來防疫理念與既往習俗難合的結果,也是清政府推行新政試圖平衡多方利益未果的產物,充分體現了彼時京師疾疫與政治、社會的復雜關系。
鼠疫;民政部;京師防疫;清末新政;衛生行政
K25A05830214(2025)01003011
基金項目:國家資助博士后研究人員計劃(GZC20233100)。
人類與疾疫斗爭的歷史,某種程度上也是應對政治與社會危機的歷史。1910年10月前后在中國東北地區發生的鼠疫,受到國內外學界高度關注。鑒于過去學界較少重視“防疫政策的執行過程”,近來有學者嘗試轉變研究思路,將視角“從疫情本身轉向政府行為”,深入探討西法防疫模式的引入對中外交涉、政府決策和民間社會的影響詳見杜麗紅:《權力結構與防疫模式:清末東北大鼠疫期間防疫決策的執行》,《中山大學學報》2022年第5期,第104頁。既往研究充分肯定了東北大鼠疫對于中國近代衛生防疫觀念和制度的研究意義,從政治史、醫療史等角度,對東北政治格局、主權之爭、鼠疫病菌研究、中國衛生“現代性”問題以及西法防疫決策確立與執行的政治運作過程,做了多面相的考察梳理(杜麗紅:《東北大鼠疫:西法防疫在中國》,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4年版,第1~3頁),對本文有啟發意義。。不過,既有研究多聚焦于東北地區,較少考察外圍疫區的防控問題。事實上,在推行西法防疫過程中,不僅東北有不同的防疫模式和民情表現,東北以外的疫區,也顯現出各自的特征。京師官員聚集、士民輻輳、五方雜處,中外觀瞻所系,其防疫問題值得深究。民政部是京師鼠疫防控的主管機關,相關研究已注意到該部防疫策略的靈活性及其成效如飯島涉著,樸彥、余新忠、姜濱譯:《鼠疫與近代中國:衛生的制度化和社會變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版,第127~132頁;尤敬民:《1911年直隸鼠疫防治研究——以媒體的相關報道為中心》(碩士學位論文),河北師范大學2012年,第40~42、54~58頁;崔學森:《宣統年間京師臨時防疫局章程研究》,《北京社會科學》2013年第3期,第162~168頁;紀浩鵬:《清末民政部與近代衛生防疫事業——兼及善耆之歷史貢獻》,《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22年第9期,第121~132頁。。然因問題意識有別,對于該部如何采用西法防疫,遭遇哪些困境,社會反響如何,迄今仍留有細化和深化的空間。梳理這一歷程,并將之置于東北鼠疫防控的整體脈絡中考察,或有助于進一步認識西法防疫在中國落地時各方復雜的因應態度。
目前與民政部防疫直接相關的檔案頗為少見民政部大宗檔案現藏于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然其中少見有關防疫的內容,尚不知是否未留存,或存于他處,有待進一步探尋。由于清政府更多將鼠疫防控視作外交事件,京師防疫的相關文件尚散見于外務部等全宗檔案中,已有學者編選其要發表刊出[哈恩忠選編:《清末防治瘟疫中外交涉檔案》(上、下),《歷史檔案》2020年第3、4期,第28~46、25~44頁],不少內容與本文的主體材料可以相互印證。,然幸運的是,該部所設臨時防疫局的官方逐日疫情事項報告,曾在當時京內發行的報紙公開發表,且尚少得到后世研究者的充分利用。與其他資料比勘,可確定此報告有較高的準確性和時效性,對理解該部防疫的具體舉措及其動態變化頗有價值。彼時大小報刊對這些措施的報道時評,體現了時人的多維反應以及輿論的矛盾態度,亦較少得到系統考察。其中看似捕風捉影之說,曾一度造成社會恐慌,對民政部防疫亦有影響。本文擬以民政部的防疫舉措為線索,以上述資料為主體,輔以其他檔案、筆記、日記等,詳究清末京師鼠疫防控過程及其社會輿論反響,以期深入認識彼時疾疫與政治、社會的復雜關系。
一 京師鼠疫恐慌與西法防疫
中國傳統的疫病應對,基本是“一種比較消極的個人行為,相對積極的舉措也主要是染病之后的治療”余新忠:《清代衛生防疫機制及其近代演變》,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93頁。。其注重“具體措施不應傷害到具體的個體生命”的人道主義,客觀上較難防止疫病擴散。近代西法防疫以強制性的“檢疫、隔離、消毒、遮斷交通等措施”為內容,旨在“將健康人與染疫者隔離”,方式較為決絕,對阻止疫情則頗為有效,且依仗殖民擴張的政治軍事霸權在全球推行。晚清時期,因中外醫學理念差別明顯,列強“在處理衛生事務中形成了必須通過外交干涉才能迫使清政府接受西法防疫的認知”,在東北鼠疫發生之前,已引發了中外政治與文化的多次沖突對于中西應對疾疫方法的不同及其各自的文化內涵,詳見杜麗紅:《清末東北鼠疫防控策略的文化沖擊探析》,《人文雜志》2022年第10期,第106~111頁;杜麗紅:《晚清中外防疫交涉及其影響》,《中山大學學報》2024年第1期,第81~92頁。。
清末八國聯軍占領北京期間,日本在占領區設有衛生警察,將源自西方的衛生防疫理念引入京師。清廷重啟新政后,派遣官員前往日本學習,亦欲主動引入衛生警察等域外制度。1905年,巡警部設立,其警保司下即有衛生科。1906年,巡警部改為民政部,專設衛生司,注重衛生防疫與醫療、清潔,在組織和規則層面,構建了相對完整的衛生行政制度,并將之隸屬巡警官制杜麗紅:《制度與日常生活:近代北京的公共衛生》,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8~33頁。。此后,京師衛生行政的推行,便主要依靠民政部與內、外城巡警總廳。1909年,民政部已飭其派員查驗唐山發生的瘟疫是否入京《查明京師現在并瘟疫傳染由》(1909年3月6日),臺北“中研院”近史所檔案館藏,外務部全宗,檔號:022602605007。。但面對1910年冬季來勢洶洶的鼠疫,民政部仍缺乏足夠的預防經驗。
1910年9月16日,俄國達烏里亞出現疑似鼠疫感染的死亡病例。疫菌在人際間迅速傳播,相繼感染捕獵者、皮毛商販等群體,并于10月前后向中國東北滿洲里擴散。10月12日,鼠疫在滿洲里暴發,并沿苦工返鄉過年的路徑,利用迅捷的鐵路交通,于11月初蔓延至哈爾濱伍連德:“致辭”(Wu Lien-Teh,“Address”),《奉天國際鼠疫會議報告》( Report of the International Plague Conference ),馬尼拉:印刷局1912年版,第18~25頁。。東北染疫病例死亡消息不斷傳出,人心惶惶。京師地處交通要津,且在天子腳下,難以承受鼠疫蔓延帶來的巨大風險。12月31日,順治門內象坊橋財政學堂有一學生病故,因發病時間短,即有人懷疑系鼠疫所致。該學堂反應迅速,于一天之后宣布散學,在檢驗結果出具前,“將全堂灑掃”《京師發現鼠瘟》,《北京日報》,1911年1月2日,第2版。。該生病亡時,已有美國醫生當場查驗無鼠疫病菌,報館更于次日派人前往權威機構打探消息,得知未發現鼠疫癥狀,亦登報強調“外間所云全系訛傳”,但該學堂的反應,顯然加重了時人恐慌《北京有鼠疫之謠傳》,《北京日報》,1911年1月3日,第2版。。
1911年1月2日,奉天發現首個病例,于送醫院后的次日死亡。此后十天,奉天陸續發現15位患者,多為乘火車從北部而至皮特里醫生:“1910—1911年華北肺鼠疫流行的病學回顧”(Dr.G.F.Petrie,“An Epidemiological Review of the Epidemic of Pneumonic Plague in Northern China,1910 to 1911”),《奉天國際鼠疫會議報告》,第418頁。。中西各方盡力防控,更擬遮斷交通,以防傳入長城之南詳見杜麗紅:《清末東北鼠疫防控與交通遮斷》,《歷史研究》2014年第2期,第78~88頁。,“以京津一帶不致染疫為要”《直隸總督陳夔龍奏十月分順直各屬雨糧情形折》,《政治官報》第1164號,1911年1月22日,第5頁。。然而,疫情未能得到及時控制,繼續向外蔓延。對經歷過14世紀黑死病的歐洲各國而言,鼠疫所帶來的生命威脅和情緒恐慌,是慘痛的歷史記憶。在傳聞京師有鼠疫病例后,各國公使便如驚弓之鳥,開始強化與清政府的交涉,“一致采取自上而下施加外交壓力的方式”,要求清廷令東北督撫厲行西法防疫杜麗紅:《晚清中外防疫交涉及其影響》,《中山大學學報》2024年第1期,第90頁。,亦欲迫使京師官府采取相似之法。14日,德國使館參贊夏禮輔到外務部問及京師疫情,并告知接待他的外務部右丞施肇基:“北京雖尚無此癥,但疫氣流傳甚易……望能及早防御為要。”《外務部右丞施肇基為京城防疫事與德參贊夏禮輔會晤問答節略》(宣統二年十二月十四日),哈恩忠選編:《清末防治瘟疫中外交涉檔案》(下),《歷史檔案》2020年第4期,第27頁。15日,在列強的交涉壓力下,外務部尚書鄒嘉來到郵傳部,“以哈爾濱鼠疫浸尋蔓延,欲請郵部停止京奉鐵路交通”,并對在場的民政部左參議汪榮寶表示“欲請民部設法豫防”③ 韓策、崔學森整理,王曉秋審訂:《汪榮寶日記》,1911年1月15日、16日,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34~235、235頁。。鑒于京師各國公使館異常驚恐,當天民政部尚書善耆即發堂諭,派內、外城巡警總廳廳丞、衛生司長和汪榮寶等人辦理,并通知外務部、郵傳部派員會商。16日,汪榮寶等人同外務部、郵傳部“公同議定辦法十余條,彼此分別擔任”③。17日晚,奕劻、毓朗、那桐、徐世昌等軍機大臣“會商良久”,洽談內容即有“預防鼠疫事宜”《樞臣齊赴慶邸府內議政紀聞》,天津《大公報》,1911年1月21日,第2張第1版。。18日早,因深恐鼠疫“傳至禁地”,載灃特“交內務府手諭一道”,飭其迅速妥防,“如稍染及,即惟該府大臣是問”《諭防瘟疫染至內廷》,天津《大公報》,1911年1月20日,第2張第1版。,惶惶之情溢于言表。
與此同時,據媒體報道,距京僅約四十里的通州出現數位感染者,駐京德國使館衛隊之支隊已一律“禁止遠離使署地面”《北地鼠疫譯聞》,《新聞報》,1911年1月19日,第1張第3頁。。相關傳言不脛而走,致商販怯懼,市面瀕臨失控“北方的鼠疫”(“The Plague in the North”),《北華捷報》( The North-China Herald ),1911—01—20,第152頁。。在此情形下,各國使團已擬遮斷東交民巷交通、嚴行消毒、設立檢疫所《臨時報告》(「臨時報告」),《滿洲鼠疫病勢及預防措施報告》(『満洲ニ於ケルペスト病勢及予防措置報告』)第3卷,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藏,亞洲歷史資料中心(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12082372300,第30頁;《鼠疫匯志·各國醫士團議決》,《順天時報》,1911年1月18日,第7版。。外務部司員伍璜1月19日赴領銜使館交換防疫消息時,了解到“外交團所擬在使館界內自行防疫章程尚未決定,俟一二日內決定后當遍發傳單,登報通告。惟并不實行,不過預為之計,須俟北京一旦疫癥傳來,屆時乃見實行”《外務部司員伍璜赴領銜使館交換防疫消息會晤問答節略》(宣統二年十二月十九日),哈恩忠選編:《清末防治瘟疫中外交涉檔案》(下),《歷史檔案》2020年第4期,第27頁。。這一舉動試圖將使館區形成隱然的“國中之國”,與日、俄在東北企圖攫取和控制中國防疫主權的做法彼此呼應。
在東北,針對請日人相助檢疫,致外人干預內政一事,時論敏銳地指出,不可將防疫之權交諸外人,“檢疫事雖至狹,而其關系于民政者綦切”,倘若中國不爭取自主之權,則必將致被喧賓奪主、太阿倒持之境地,不僅“日用飲食之質”將悉聽命于他人,且教育權、警察權也將“隨鼠疫以長逝”《論東三省請日人相助檢疫之失策》,《新聞報》,1911年1月23日,第1張第1頁。。因清政府將本屬內政的檢疫、防疫視為緊急外交事件,加之彼時正處于取法外洋實行新政的階段,為維護內政主權,決定“以聽從西方要求的方式換取不干涉”,從而嘗試把握防疫的主動權。外務部派伍連德前往哈爾濱領導防疫,實現國人自辦西法防疫,形成一套系統的防疫措施,如隔離、消毒、焚化尸體和接種疫苗等,多得到有效執行胡成:《東北地區肺鼠疫蔓延期間的主權之爭(1910.11—1911.4)》,常建華主編:《中國社會歷史評論》第9卷,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14~232頁;杜麗紅:《晚清中外防疫交涉及其影響》,《中山大學學報》2024年第1期,第90頁。。
對于京師鼠疫防控,時有外交使團與中方合辦之說。時論即對其張皇紕繆頗感不解:“今天下之事,奇莫奇于北京。防疫內政也,而可與外交團合辦。既以內政而與外人合辦,竊恐‘合辦’二字,猶是名詞上用法,其究竟則外人獨辦而已。”如此一來,民政部與內、外城巡警總廳“應辦者何事耶?”《關于防疫事》,《吉長日報》,1911年1月18日,第1張第6版。在內外壓力之下,參照東西洋行之有效的成法,學習東北已有的自辦西法防疫模式,成為民政部制定京師防疫策略的主要取徑。
1月18日,汪榮寶即囑民政部衛生司“電詢奉、吉、直司道及哈爾濱道”,令其將“現在蔓延情形及防檢方法……隨時報部”,并將內城巡警總廳僉事朱德裳、候補五品警官傅汝勤所呈“兩廳議決防疫辦法十余條”,與民政部尚書善耆、外城巡警總廳廳丞王善荃、民政部衛生司唐堅以及內城巡警總廳廳丞章宗祥等人“公同討論”。次日,汪榮寶又以防疫之事,請外務部派員到民政部,共同草定了《衛生會章程》數條,并議設臨時病院一所韓策、崔學森整理:《汪榮寶日記》,1911年1月18日,第236頁。。同時,民政部也仿東北做法,傳知商鋪住戶盡力捕鼠,呈送警區者以賞金獎勵;詢問就寓客商來歷,查看是否有患病情形《鼠疫匯志·民政部飭下撲鼠令》,《順天時報》,1911年1月18日,第7版。等,行動頗為積極。
該部能夠迅速接受西法防疫,與其官員多有留日背景,傾向于借東學采西法有關。如前述朱德裳,曾赴日研習警政朱運謹:《先大父事略》,朱德裳:《三十年聞見錄》,長沙:岳麓書社1985年版,第226頁。。傅汝勤為日本熊本專門醫學校畢業生,1906年10月由清廷賞給醫科醫士《本部考取游學畢業生名單》,《學部官報》第4期,1906年10月28日,第42頁;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光緒宣統兩朝上諭檔》第32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75~176頁。。汪榮寶與章宗祥,皆有留日學習法政經歷。經東三省總督錫良奏調赴奉天防疫、后參與奉天萬國鼠疫研究會并發表報告的民政部主事王若宜《宣統政紀》卷四八,宣統三年正月三十日,清實錄本,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影印本,第875頁;奉天全省防疫總局編譯,吳秀明、高嵐嵐點校:《東三省疫事報告書》,李文海、夏明方、朱滸主編:《中國荒政書集成》第12冊,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8472頁。,為日本千葉醫專畢業生,乃1909年11月清廷所授之醫科舉人張興榮、章遠慶主編:《江西醫學教育史》,上海:上海醫科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30頁;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光緒宣統兩朝上諭檔》第35冊,第405頁。。曾由官派赴日本京都醫大醫科學習的京師大學堂衛生室醫學士的蔣履曾牛亞華:《清末留日醫學生及其對中國近代醫學事業的貢獻》,《中國科技史料》2003年第3期,第230頁。,在1911年1月19日拜訪過汪榮寶B12 韓策、崔學森整理:《汪榮寶日記》,1911年1月19日,20日、21日,第236、236~237頁。,后成為京師防疫局的醫官長《民政部臨時防疫局正月初六日防疫事項報告》,《北京日報》,1911年2月7日,第1版。。蔣履曾極為贊同日本十余年前應對鼠疫時效仿西方所采取的強制隔離、消毒等手段,并向民政部提出諸如“于永定門外擇一四面不通之處”,設傳染病院,建養病室,“置流通水蒸氣消毒裝置”以及官醫院區分疑似患者與普通病人等建議《瞥死脫Pest之概略(即黑死病即鼠疫)(續)·附京師防疫危言》,《北京日報》,1911年1月20日,第1版;《民政部防疫之預備》,《帝國日報》,1911年1月21日,第1張第3版。,且多有落實。
二 檢疫、隔離、消毒措施的落實與完善
為防止鼠疫入京,民政部以防疫物資準備、疫情狀況預防等為主的未雨綢繆之舉,在朝野中外各方注視下雖已有所施行,但仍未能制止鼠疫蔓延。
從疫情溯源結果來看,1月12日,京師實際上已出現鼠疫病例(即從奉天到京師、在崇文門外打磨廠三星客棧住店的王桂林),但真正導致京師進入全面防控狀態的,則是三星客棧的伙計劉振江《外城巡警總廳檢查三星客棧染疫報告》,《北京日報》,1911年1月25日,第2版。。劉在1月19日下午發病,當天住進協和醫院,20日上午病情惡化,約一小時后死亡希爾醫生:“在18個中心觀察到的疾病類型和潛伏期”(Dr.Hill,“Types of the Disease and the Incubation Period Observed in Eighteen Centers”),《奉天國際鼠疫會議報告》,第169頁。。經協和醫院報告后,為避免予人口實,外務、民政等部高度緊張、反應迅速。20日下午,外務部即致電民政部“乞速布置”;民政部接電后,“急遣醫官到該院檢查,設法防護”。在得到清廷的正式諭旨后,汪榮寶即請尚書善耆與外務部、郵傳部會奏辦理,當晚即電囑朱德裳擬稿B12。由于判斷較為及時,短期內部署人員推進防控,確為此后傳染軌跡的追溯提供了助力。
但在12日到20日之間,京師對于鼠疫傳播情形的認知仍十分模糊,甚至將之認作訛傳,以致時論對于警廳未能制止鼠疫在京蔓延嘖有煩言。盡管在協和醫院報告確診后,警廳已派巡警封閉客棧,《帝國日報》仍對鼠疫能否及時撲滅持懷疑態度,并批評官府“臨渴掘井,防不及防,致連斃數命,尚不家喻戶曉,令人人預圖防衛,此豈諱疾忌醫所能了事耶?”《鼠疫蔓延入京之警告》,《帝國日報》,1911年1月22日,第1張第3版。由于民政部防疫失慎,駐京使團再給清政府施以重壓。在協和醫院報告確診的次日,多國使館即如前所預備,于東交民巷斷絕出入,并派兵把守,“竭力主張仿照滿洲各領事嚴厲辦法,現當設立一萬國衛生部,專司調查北京城內外時疫,不必限于公使館一區”《北京電三》,《時事報》,1911年1月25日,第1張第2頁。。日本公使館則自行成立了防疫委員會《臨時報告》,《滿洲鼠疫病勢及預防措施報告》第3卷,第34頁。。迫于壓力,民政部和內、外城巡警總廳在短短幾天內完善了防控措施,如建設衛生專隊、分區防疫、巡邏調查以及人員配備、督催消毒、調查死者、病人運送、斷絕交通等《外城衛生隊巡視潔凈之線路》《外城衛生隊試辦之簡章》,《北京日報》,1911年1月25日,第2版;《防疫事宜之匯志》,天津《大公報》,1911年2月4日,第2張第1版。,并非一紙具文飯島涉:《鼠疫與近代中國:衛生的制度化和社會變遷》,第130頁。。
值得注意的是,取法于吉林各地上報每日疫情狀況的舉措參見焦潤明:《清末東北三省鼠疫災難及防疫措施研究》,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66~67頁。,三星客棧病例確診后的第二天,京師內、外城巡警總廳業已初步形成逐日匯報并公開的疫情報告機制。1月22日,內城巡警總廳制作的地面普通死亡人數表已包含死者姓名、性別、具體死亡地點、病別、死者總數,且捕鼠數目表顯示收買活鼠、死鼠數量及捕鼠總數(571只)等《十二月二十二日內城地面死亡人數表》,《北京日報》,1911年1月24日,第2版;《捕鼠與死人之調查》,《帝國日報》,1911年1月25日,第1張第3版。。外城巡警總廳亦有類似報告,并送民政、外務、郵傳等部,并據此函請“《帝京日報》更正二十三日所載警廳以電話諭禁登載鼠疫等語”的失實報道《外城巡警總廳防疫報告》,臺北“中研院”近史所檔案館藏,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全宗,檔號:013700113001。。
因疫病故者的報告,則更加詳細。如在外城巡警總廳1月24日報告中,與三星客棧關聯病故者的死亡時間、身份信息頗為清楚,亡者生前行動軌跡亦條條分明;有關調查、檢疫、追蹤、消毒、隔離,甚至不惜燒毀住屋等措施的描述,較為明晰。在患者發病、死亡時間方面的追溯,明顯早于報紙報道,實際上委婉承認了此前防疫措施不嚴《外城巡警總廳檢查三星客棧染疫報告》,《北京日報》,1911年1月25日,第2版;《外城復發生鼠疫》,《順天時報》,1911年2月4日,第15版。。
相關措施的落實,距離協和醫院報告三星客棧確診病例的時間不出五日。隨時報告疫情、公開統計信息的目的,一是在于揭示真相以安人心,二是警告世人留意,三為督促防疫的切實辦理。據《字林西報》23日、24日消息,京師疫情得到較好控制,處于暫時平復的狀態《北方鼠疫譯報》,《新聞報》,1911年1月25日、26日,第1張第3頁。。25日,外城巡警總廳已完成三星客棧疫情的善后事項《外城巡警總廳防疫報告》,臺北“中研院”近史所檔案館藏,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全宗,檔號:013700113002。,可謂迅速。26日,英國德來格醫官在致外務部右丞施肇基信函中稱:“查民政部最近報告,似已將各事陸續開辦。又查近日并無染疫之證據。鄙意京津時疫流行,已失其利害性質。”他曾因“前二日之謠言”,“親往各該處實地調查”,得見“內外城并無新發疫癥,衛生局各員亦無尋獲疫癥之報告”,可見防控之效果及報告的有效性《英國德來格醫官為呈閱疫情報告事致外務部右丞施肇基信函譯文》(宣統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哈恩忠選編:《清末防治瘟疫中外交涉檔案》(下),《歷史檔案》2020年第4期,第30頁。。
然因事發突然,民政部的上述舉措,不過應急而已,制度草創慌忙,甚至在部分西醫看來“毫無要領”。對此,鑒于東北已有防疫局建制,1月25日,汪榮寶前往民政部,與右丞延鴻,內、外城巡警總廳廳丞等人商議,決議設立民政部臨時防疫事務局(下稱“京師防疫局”),在制度層面則效仿“日本大坂臨時ペスト豫防事務局”韓策、崔學森整理:《汪榮寶日記》,1911年1月25日,第239頁。,“專司檢菌、捕鼠、診斷、檢驗、清潔、消毒、注射等事”,“局內聘用醫生及撫恤各項經費,均仿照東三省及北洋章程辦理”《民政部奏酌擬京師防疫局章程折(并單)》,《政治官報》第1184號,1911年2月18日,第3~5頁。。
1911年1月30日后,京師防疫局已走上正軌,防疫報告機制日趨成熟。1月31日,內城巡警總廳傳知所轄各區,自2月1日起,將關于檢驗、消毒、診斷各事之報告,專送防疫局匯總;關于清潔、捕鼠、病故等項報告,分送總廳及該局各一份《內城巡警總廳之防疫報告》,《時報》,1911年2月11日,第2版。。2月2日后,外城各區的相關報告事宜,亦統歸京師防疫局匯總辦理。至4月25日,幾乎每日都有統一規格的匯報:一是條文形式的敘述;二是當日內、外城死亡人數表,每日有30—50條。其格式隨疫情變化有細微調整,所述范疇則基本一致,表明京師鼠疫詳情以及防疫行政之大體。
以陸軍部測繪學堂學生于文蔚染疫死亡后的確診過程為例,可見京師防疫局落實檢疫、隔離、消毒等舉措的詳細流程及其態度。外間曾傳聞測繪學堂有一名學生驟然咳血而死,其尸體送外城官醫院,經驗核帶有鼠疫菌《測繪學堂之鼠疫》,《順天時報》,1911年2月4日,第15版。。可是,京師防疫局的報告雖明確了其死亡地點、生前軌跡、既往病史、死亡時的癥狀以及防疫措施,但未明確是感染鼠疫而死《民政部臨時醫局之報告》,《時報》,1911年2月11日,第2版。。在發現該生(于文蔚)的可疑病狀后,醫官復查病史、診視病相,認為并非感染鼠疫,并為自證判斷,主動建議將照片交報館發布,“以證其為癆瘵質”B17 《民政部臨時防疫局正月初四日防疫事項報告》,《北京日報》,1911年2月5日,第1版。。只是該病例檢疫情形的后續發展,似非系普通病故。在后續的報告中,醫官田致遠前往測地局檢查于文蔚遺物,并令燒棄紙片等,即是一個可疑信號《民政部臨時防疫局正月初七日防疫事項報告》,《北京日報》,1911年2月8日,第1版。。京師防疫局及時矯正了此前判斷之失誤,電飭左三區將測地局內與病例有聯系者送入隔離房。軍諮處亦給防疫局去函稱,可將于文蔚所住房屋、所用器具等燒毀,并行嚴密消毒法《民政部臨時防疫局正月初八日防疫事項報告》,《北京日報》,1911年2月9日,第1版。。至21日,于文蔚生前所住之處復行消毒,才開放交通《臨時防疫局正月二十三日防疫事項報告》,《順天時報》,1911年2月24日,第7版。。在京師防疫局有關染疫統系的總結中,于文蔚即歸入患鼠疫者之列,可見其并不諱言此前防疫之失《京師患鼠疫者統系表》,《順天時報》,1911年2月17日,第7版。,亦因此做出相應調整,如在原本遮斷交通的五天期限上,再增加三天《民政部臨時防疫局正月十二日防疫事項報告》,《北京日報》,1911年2月13日,第1版。,并由醫官前往發現鼠疫的街區挨戶診斷《民政部臨時防疫局正月十三日防疫事項報告》,《北京日報》,1911年2月14日,第1版。,在隔離者隔離期滿前為其種漿,檢測無病狀后,給予執照才能放出《民政部臨時防疫局正月十六日防疫事項報告》,《北京日報》,1911年2月17日,第1版。,等等。
與東北地區日、俄對待華人患者種種非人道的早期惡劣行徑相比胡成:《東北地區肺鼠疫蔓延期間的主權之爭(1910.11—1911.4)》,常建華主編:《中國社會歷史評論》第9卷,第225~229頁。,京師防疫局采取西法防疫的模式,行事確實相對穩重。該局醫官受聘者多有西醫學識,并不因缺而濫用人員,“非有畢業文憑者不得派入”《防疫局醫士定額二十名》,《北京日報》,1911年2月7日,第2版。,與同期東北防疫局官聘西醫的做法相近參見杜麗紅:《清末東北官聘西醫及其薪津狀況考析》,《中國經濟史研究》2018年第4期,第126~131頁。。對民眾將該局視作一般醫院求診的行為,亦十分寬容《防疫局初六日之報告》,《帝國日報》,1911年2月7日,第1張第3版。,如在隔離點設有爐火以取暖,并不禁止親友探望送飯《民政部臨時防疫局正月初六日防疫事項報告》,《北京日報》,1911年2月7日,第1版。,頗為人性化,盡管被隔離者對隔離室空間狹小、飯菜寡淡頗有怨辭《內省防疫警告》,《吉長日報》,1911年3月10日,第2張第11版。。有學者基于東北情形考察了晚清中外防疫交涉的整體演化過程后發現,列強的西法防疫重防不重治,“顯現出科學醫學的不確定性和措施的非人道性”,而中方即使采納西法防疫,“各方仍設法維持中國的行政主權、人道主義精神和醫學理念”杜麗紅:《清末東北鼠疫防控策略的文化沖擊探析》,《人文雜志》2022年第10期,第106頁;杜麗紅:《晚清中外防疫交涉及其影響》,《中山大學學報》2024年第1期,第82頁。。從本文所關注的情況來看,京師防疫局也有較具人道主義精神的表現。
該局聘請的多為西醫,但不反對中醫療法。在其逐日報告中,許多病癥如“血癥、痧疹、驚風”等,多為中醫診斷B17。至于用藥,該局醫官在辨明病人系屬普通患者后,亦會對癥下藥,治療后患者病情多能好轉《京師防疫局報告》,《順天時報》,1911年2月15日,第7版。。當然,該局前期舉措亦難免暴力。如將染疫者房舍“即行焚毀”的做法,曾“致民心日形惶恐”《京師防疫記》,《時事報》,1911年2月6日,第1張第2頁。。又如該局下令捕鼠外,尚下令捕狗《外務部司員伍璜赴領銜使館交換防疫消息會晤問答節略》(宣統二年十二月十九日),哈恩忠選編:《清末防治瘟疫中外交涉檔案》(下),《歷史檔案》2020年第4期,第27頁。,時人對此挖苦道:“現在的事愈奇了,連死老虎不敢得罪,卻拿老鼠出氣。出不了,又來打落水狗。”汪康年:《汪穰卿筆記》,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30頁。
因有將近兩周時間并未出現新的染疫病例,京師防疫局在2月14日、27日的報告中,為京師鼠疫流行狀況做了統系表,分列三條傳播途徑,并強調“皆非自京師發生”《民政部臨時防疫局正月十六日防疫事項報告》,《北京日報》,1911年2月17日,第1版;《民政部臨時防疫局正月二十九日防疫事項報告》,《北京日報》,1911年3月2日,第1版。。三個途徑所統計的染疫死亡人數總15人,應是1911年年初官方所發現的染疫死者的總數量。這在當時內、外城人口總數中《民政部奏遵章調查第二次人戶總數折(并單)》,《政治官報》第1193號,1911年2月27日,第3~7頁。,占比極低。值得注意的是,關于京師染疫死亡人數有多種說法。如日本使館統計,至2月6日有16人,含疑似5人大藏省印刷局編:《鼠疫狀況》(大蔵省印刷局編:「ペスト狀況」),日本《官報》(「官報」)第8293號,1911—02—16,第21頁。,有接京師探訪電文稱僅1月份就有37名“疫斃人口”“專電”,《時事報》,1911年3月12日,第1張第2頁。。1981年,中國醫學科學院流行病學微生物研究所接受了伍連德之說,認為共18人中國醫學科學院流行病學微生物學研究所:《中國鼠疫流行史》上冊,內部資料1981年版,總第498、502頁。。其數難確,但目見所及,說法多為十余人。
由于防疫局等機構的積極行動,京師疫情實際上在2月底已進入尾聲,距三星客棧發現首例鼠疫病例僅月余。民政部在3月2日的奏折中,簡要總結了此次防疫舉措。雖然這些事項在稽查、隔離、消毒的原則上,與應對三星客棧疫情時的緊急方式多無不同,但在具體操作上顯然更加細致和規范《民政部奏臚陳辦理防疫情形折》,《政治官報》第1204號,1911年3月10日,第8~9頁。。此后,在尚無新病例出現的情況下,京師防疫局也不乏酌情調整、隨時應變的舉措。如自3月31日起,除統計每日收買鼠的數量外,增加了查驗所收鼠的疫菌攜帶情況的程序《臨時防疫局三月初二日防疫事項報告》,《順天時報》,1911年4月2日,第7版。。面對同樣具有傳染性的猩紅熱癥,該局亦實施了類似于應對鼠疫的消毒之法《民政部臨時防疫局三月十八日防疫事項報告》,《北京日報》,1911年4月19日,第1版。。此類隨時調整的動態防疫措施,應是使京師疫情平復的要因。隨著奉天萬國鼠疫研究會的舉辦以及京內外疫氣漸趨平復,至4月17日,民政部才上奏提議裁撤京師防疫局,并于4月26日正式撤銷,“所有調查死亡、檢驗疫癥各事,即于是日起,并歸兩廳衛生處會同各區接續辦理”《民政部臨時防疫局三月二十七日防疫事項報告》,《北京日報》,1911年4月30日,第1版。。學界研究多將民政部上奏裁撤防疫局的日期(17日)認作是正式的裁撤日期,其實有誤。為求疫情善后的平穩,京師防疫局尚有十天左右的延遲期限,雖或因“醫員人等薪水已支至月杪”《防疫局今日撤局》,《北京日報》,1911年4月25日,第2版。,卻也可見其謹慎態度。
三 疫情防控的社會輿論反應
清末所借鑒的防疫策略,要求官府承擔遠超過往的行政事項,大幅介入傳統民間經年累月塑造的生活體系,且形成強制干涉的法理和制度規范。此類政策,若要其行之有效,殊為不易。防疫措施應否順其自然,抑或強行干預,二者的碰撞,體現了中外新舊的身體意識、生死觀念與文化傳統的隔膜。
面對疫情,京師居民整體表現似較為冷淡。據外間觀察,三星客棧發現染疫患者后,與使館界內的慌張和京中各部的忙亂相比,京師居民多覺“大約不過暫時而已”《京華防疫之電音》,《民立報》,1911年1月26日,第2頁。。1月30日,京師大雪彌漫,道路為之阻隔,“所有香廠及廟會等處,游人因之絕跡”,小本經營者本來“盼望年頭藉覓微利,至是莫不愁眉雙鎖”《京師近事》,《申報》,1911年2月8日,第1張第6版。。但大雪過后,香廠等地迅速恢復,在剛從陜西赴京準備就讀清華學堂的吳宓看來,“游人如鯽,男女相軋,喧闐紛豗”吳學昭整理注釋:《吳宓日記》第1冊,1911年2月2日,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17頁。,可謂熱鬧異常。
在將醫學歷史與文明情況相聯系的時人眼中,這種“生死命定”現象的出現,是中西醫學發展歷史各異、所致生命觀差異的產物。對傳統醫術頗感興趣的翰林院侍讀學士惲毓鼎得知京內疫情時,雖然注意到有人“凜凜謀衛生之術”,但他認為“唯力行善事,足以御之”,被笑為“迷信”,自己卻“信之甚篤”史曉風整理:《惲毓鼎澄齋日記》,1911年1月21日,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519頁。。在“衛生”與“文明”觀念的加持下,對比東交民巷使館甚至傳聞備足三個月的糧食、禁止居留人員出入等做法,時人則對于不敬畏疾病者“一以委心任命聽之”,深感無奈《論今年未了之兩大事件》,《時報》,1911年1月26日,第1版。。
時論注意到,“今日之疫,全發生于下等社會中”,皆因“謀生不給”《論內難為外侮之導線》,《申報》,1911年2月18日,第1張第2版。,確有客觀上不得已之苦衷。如針對警廳強制要求貧困者自費清潔的“何不食肉糜”之舉,有人批評其“但顧說得,不顧行得行不得”:“有一薙發者語人曰,吾輩豈愿著此穢衣?顧不著此,則更無衣可易,倘民政部能人給一衣,則我輩甚感矣。”《醒囈》,《芻言報》,1911年2月24日,內編第3版。寥寥數語,足見鼠疫防控與貧民生計之難以兼顧。一方面是官廳命令往往與人民習慣不甚融洽,不能發揮最大效力;另一方面是人民“固無防疫之概念”《論防疫行政宜亟注意于捕鼠》,《盛京時報》,1911年1月21日,第2版。,即使實施,亦很難起效。因此,以慎重民命為己任的京師防疫局亦不斷調整措施。如2月8日,京師防疫局明確關于持證埋葬死者的措施:內、外城各區發現的病故者,倘經“驗明非系鼠疫”,即由醫官填寫“非鼠疫執照”,“任憑本家殯殮抬埋”;未經“驗明給予執照者”,“不準入殮,亦不準各棺材鋪賣給棺木”《民政部臨時防疫局正月初十日防疫事項報告》,《北京日報》,1911年2月11日,第1版。。然至16日,或因未持執照擅自埋葬逝者之人仍然不少,京師防疫局再發曉諭警告,違者將進行懲罰《臨時防疫局正月十八日防疫事項報告》,《順天時報》,1911年2月19日,第7版。。
官府與民眾對于彼此不曉情理皆頗為不解,民眾更以消極方式抵制檢疫。京師防疫局自設立后,檢驗患病者實極為嚴厲。衛生警察“遇有病形之人,皆得盤詰”,已給居民一種“稍有誤認,性命攸關”之感《戒煙緩期》,《帝國日報》,1911年3月7日,第2張第3版。。由是,患病者“恐醫官診驗,皆隱匿不報,亦不延醫療治”《藥店受防疫之影響》,《順天時報》,1911年3月9日,第7版。。有人聽說西郊自設立醫官以來,并沒開張,故此派人四下尋找,并往各行醫大夫處送信,“勒令著要病人”,而為人諷刺“這就叫找病吧”《這叫找病》,《北京新報》,1911年3月25日,第3版。。對此,民政部官員深感無奈,甚至上奏訴苦:“惟人情往往狃于故常,此次疫證(按,原文如此)發生,所有防檢各種辦法,均為我國人民素未經見之事,雖不敢顯違禁令,究不免目為多事,疑謗橫生。”《民政部奏臚陳辦理防疫情形折》,《政治官報》第1204號,1911年3月10日,第9頁。這些現象,既說明防疫局行政確非敷衍了事,亦表明防疫所致官民關系的緊張有其復雜的社會成因。不過,整體來看,相較在東北出現的防疫行政與民間“宗教迷信”“鄉土觀念”“數千年教養之倫理觀念”的矛盾奉天全省防疫總局編譯,吳秀明、高嵐嵐點校:《東三省疫事報告書》,李文海、夏明方、朱滸主編:《中國荒政書集成》第12冊,第8303~8305頁。,京師居民的顧慮似更集中于日常營生。在生計少受損失的前提下,并不盡然排斥防疫。
京師特權階級的反應,亦頗為復雜。對推動防疫的民政部官員和防疫局醫官來說,防疫對象是全體居民,理應“眾生平等”。然看重等級的權貴卻較難接受,相關沖突在京師頗為顯然。如1911年2月10日,正值民政部呼吁各方注重衛生時,正白旗滿洲第二宗室三等侍衛常喜在北新倉東北處當街大便,不服制止,到警區滋鬧,后由警廳咨送宗人府、大理院辦理,并經部奏準革職歸案《奏宗室侍衛常喜違警毆官據實糾參折》,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編:《民政部奏折匯存》第1冊,北京: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2004年版,第281~282頁。。對此,時人頗有稱贊,認為“設他日有貴于侍衛”者“一旦違法”,希望民政部“亦以今日待侍衛”之法待之,則中國前途有望《閑評二》,天津《大公報》,1911年3月2日,第2張第1版。。攝政王亦頗加關注,面諭該部尚書肅親王善耆:“此后無論何旗宗室,何等親貴,倘再有恃強橫行不遵奏定警律者,立即扭送宗人府,按現行違警律科罰,以儆效尤。”《親貴故違警律者注意》,天津《大公報》,1911年3月7日,第1張第5版。這種對待上下看似一視同仁的行事方法,與善耆的個性和政治理念有關。善耆在宗室王公中素稱“開明”,即在少壯親貴群體里亦屬趨新之人周福振、龐博:《“鐵帽子王”善耆與時代變局》,北京:華夏出版社有限公司2021年版,第3~5頁。。其重視新式人才,有志于改革,曾與保皇會、同盟會成員有過聯系章開沅:《康梁與肅親王關系試探》,《辛亥革命與近代社會》,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17~340頁。。時論評價其“性格精明,近于調停派”,在“遇有事之不合公理,與舉動之不恰輿情”時,“雖以權貴之委托不顧也”《貴族人物志》,《神州日報》,1911年6月2日,第2版。。所謂“親貴違警律”遲遲未頒布,據悉即因善耆抵制,他認為早已頒行的《違警律》,“經奏定全國之人均應遵守”,“不必判別貴胄與平民,轉致諸多紛歧”《親貴違警律未能具奏之原因》,天津《大公報》,1911年2月6日,第1張第5版。。
在攝政王和善耆等人的支持下,民政部官員受到鼓舞,正當一展宏圖之時,卻又遭遇打擊。據聞2月時慈禧弟弟桂祥之福晉(隆裕太后之母)染病逝世后,根據定章,凡病死之人皆須受醫官查驗,京師防疫局即派人前往,恰逢慶親王奕劻到桂祥府邸慰唁。奕劻對于醫官查驗親貴家室之事怒不可遏,“當飭左右將醫官送交大理院,并痛罵肅邸輕舉妄動”,態度強硬《老慶內交之強硬》,香港《華字日報》,1911年3月17日,無版次。。京師防疫局照章辦事,親貴卻深感冒犯,甚至擬動用刑罰處置醫官,表明防疫行政的強制原則與傳統身份特權的矛盾。這也難怪在諸多制約下,即使因京師防疫“寓和平于嚴厲,尤為大有聲望”,善耆仍“內困于經濟,外制于阻力”而對民政之事“甚為掃興”,乃至萌生退意《四部籌辦憲政之真相》,《神州日報》,1911年3月16日,第2頁;《肅邸萌退志之述聞》,《泰東日報》,1911年3月18日,第2版。。
作為由親貴秉政的機構,民政部夾縫于貴族、官紳與平民之間,地位尷尬,其困窘在疫情之中被急劇放大。在前述3月2日民政部總結防疫舉措的奏折末尾,該部官員就坦承,防疫政策“過嚴則易啟人民之咨怨,稍寬又或致局外之譏評”《民政部奏臚陳辦理防疫情形折》,《政治官報》第1204號,1911年3月10日,第8~9頁。。此折之上奏,或是該部得知有人奏參防疫擾民之后,為自身辯解的產物。就在該折上奏的次日,攝政王諭令民政部等須“嚴飭派出防疫人等,務各審慎從事,毋得藉端騷擾,其商民人等亦不得輕聽謠言,致滋搖惑”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光緒宣統兩朝上諭檔》第37冊,第24頁。。據聞此語本不在樞府所擬稿中,系“監國之所增入”《監國防疫恤民之深心》,天津《大公報》,1911年3月7日,第2張第1版。,乃因有言官封奏“縷陳外間防疫之情形,及商民對于此事之感覺”《綸音下降之由來》,《北京日報》,1911年3月6日,第2版。。這些參奏留中未發“本館專電”,《新聞報》,1911年4月13日,第1張第2頁。,反映出攝政王的顧慮。
而言官參劾之事,或即與權貴防疫有關。據報道,3月前后,內務府總管大臣繼祿之太夫人病故。驗疫之醫官循例往驗,中堂家人告以病狀,并稱:“年已老邁,安有染疫之理?”醫官則對曰:“吾輩職在驗疫”,凡有病死之人,不論“貴賤、老少、男女,無有不驗之理”。相持之下,醫官反遭家隸“欲攢毆之”,不得不“蹌踉而去”。最后善耆親自前往勸解,此事才得以中止《檢疫官醫幾遭毆辱》,《北京日報》,1911年3月9日,第2版;《大臣堅拒驗疫》,《時報》,1911年3月13日,第2頁。。得知此事后,繼祿氣憤不平,與某御史商定以十大款揭參防疫局,并秘密派人“到處訪查該局劣跡及草菅人命、靡費官款等事”《京師防疫近事一束·大參案之將來》,《新聞報》,1911年3月20日,第1張第3頁。。這種圍繞鼠疫防控的官場矛盾之例,多見于京師內外發行的報刊,或有各自的消息渠道,并非孤證,目前雖尚難通過其他材料證實,但結合該部行政的整體困境來看,相關情事未必完全是向壁虛造。
不過,京師防疫局的鼠疫防控,確因其成效顯著而頗受好評。當時竹枝詞就寫道:“城狐社鼠說當年,幾代余腥一舉殲;史簡四千翻閱畢,皇恩直越漢唐先。”吾廬孺撰述:《京華慷慨竹枝詞》,楊米人等著,路工編選:《清代北京竹枝詞(十三種)》,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42頁。當時對京師防疫局行政多加指摘的報道實不鮮見,只是多拿不出切實證據表明官方之疏漏。汪康年在京所辦之《芻言報》就批評這些報道為“加意挑剔”之文《針報》,《芻言報》,1911年2月9日,內編第3版。。對于某些信口開河、捏造事實、制造恐慌的報紙,向來以批評官府為己任的報館,也一度站在官府一邊,表示這類報紙“頻登鼠疫,且多失實”,京人稱呼其為“鼠疫機關報”“專電”,《時事報》,1911年2月20日,第1張第2頁。。《北京日報》主辦人朱淇即總結道:“我國防疫局之報告,并無不可靠之處,庶幾列國共聞共見,而非一二國之欲乘機播弄者所能捏造謠言。”朱淇:《論防疫局與報紙》,《北京日報》,1911年2月12日,第1版。從各方評價來看,此論不虛。
以平實準確的方式報告實情,恰是京師防疫局穩定各方情緒的正確舉措。在清廷方面,隆裕太后于寧壽宮傳見攝政王時,特地要其轉諭民政部每日報告一次《皇太后關懷疫癘之一斑》,天津《大公報》,1911年2月11日,第1張第4版。。為向外人展示成效,民政部確實飭令該局將每日報告列表查核,“并將表冊送由外務部轉致在京各國公使,以安外賓”B11 《民政部奏臚陳辦理防疫情形折》,《政治官報》第1204號,1911年3月10日,第8頁。。在駐京公使方面,他們即曾據民政部報告簡要匯總京師疫情狀況《滿洲鼠疫病勢及預防措施報告》第3卷,第19頁。。3月中上旬,因“疫氣消滅”,駐京使館業已準“其守衛各館之士卒”外出“北京電”,天津《大公報》,1911年3月15日,第2張第4版。,即在事實上肯定了京師防疫之效果。外人輿論的整體評價亦多為贊譽,如稱“防疫政策為中國創舉,此次竟能先事預防,未致蔓延,足征中國警政進步,實為外人意料之所不及”等《外人對于京師防疫之稱譽》,天津《大公報》,1911年3月13日,第1張第4~5版。。
不過,疫情難以預測,歷史的偶然性亦在此期顯露無遺。此次鼠疫在京流行的時間極為特殊,正值清廷加速預備立憲的關鍵時期。而京師重地,舉世矚目。西法防疫采取的干預式行政,恰又進一步激發了時人對腐敗政治的批判。如鼠疫傳入京師時,清政府大體結束第一次資政院會議,并將第三次國會請愿團體請離京師。針對此事,有人曾作譏誚怒罵之辭:倘若請愿者未離京師,樞府諸臣恐怕“愿見代表,不愿見瘟疫矣”《某某兩樞老又多一驚心事》,天津《大公報》,1911年1月25日,第1張第4版。。有人發現,在防疫吃緊之際,一切如“纂擬憲法、組織新內閣、編訂新官制”等要政,“率皆寂無聲息”,是以“性命重于國事”“閑評二”,天津《大公報》,1911年2月22日,第2張第1版。。更有甚者作詩曰:“殺鼠令雖苛,無如鼠輩多;蒸成疫世界,攏就鼠山河。鼠豈燒能盡,疫非藥可瘥;欲求茲疫凈,寶劍要重磨。”“諧諷類”,《芻言報》,1911年2月4日,外編第8版。即有借防疫之徹底,言政治需破舊立新之意味。亦有人將民政部收買鼠“所費已不下數萬金”之事,與“政府對于平時畏憚之人,往往有收買之一法”相關聯,認為“收買學生、收買議員,不過三四品京堂耳,于國帑分毫無損”,可見“鼠子之價值較之學生、議員相去遠甚”“閑評一”,天津《大公報》,1911年2月18日,第1張第5版。,反諷意味十足。相關批評所在多有,不勝枚舉。凡此種種,皆可窺得此期輿情百態。
當然,有必要指出,上述時議多建立在對防疫有效性的肯定之上,目的是督促清政府革除積弊,有其特殊語境。時人對于防疫實有較高期待:“中國受此奇災,各處巡警及自治團體對于衛生事業,必有一番大計畫、大興作,謀保國民生命之福利,文明各國市政、醫術等正可乘此輸入吾國,則亦因禍得福之機會。”只是理想與現實的落差明顯,防疫期間的表現,即如“街市污穢不治如故,且或當街大小便溺而無人干涉,糞尿積于道旁而莫之過問”《永久防疫之方法安在》,《帝國日報》,1911年3月16日,第1張第3版。,說明京師城市管理并不令人滿意。民政部也承認“惟公家清潔之勤終不敵人民污毀之速”,盡管將問題歸咎于民眾,卻也并未否認相關狀況不如人意的事實B11。無論如何,新舊疾病認知與防治理念的碰撞,外來政制法度與民意訴求的互動,二者纏繞難解,造成民間輿論與日俱增的積郁和憤懣。此當是清末轉型時代的獨有特征所致:“一方面須顧大勢,一方面須順輿情”,而“其時之輿情往往不適于大勢”“時評”,《吉長日報》,1911年2月27日,第2張第11版。。
四 結" 語
清末中國東北地區發生的鼠疫,使強制性檢疫與防疫行政,在列強的主權威脅與清政府的抗爭之下,為執政者深度介入民眾生活提供了政治正當性,也推動了其背后西方話語霸權的擴張胡成:《東北地區肺鼠疫蔓延期間的主權之爭(1910.11—1911.4)》,常建華主編:《中國社會歷史評論》第9卷,第230~231頁。。而恐慌、主權與輿情,使防疫行政在京師的落地頗具偶然性,亦暴露了移植域外體系的尷尬境地:民政部等機構被迫在京師采取西法防疫,并非來自于衛生行政的自覺,更多源于中外交涉危機與清廷臨危所交織造成的不安氛圍。不同的是,京師鼠疫防控具有后發性,初起時有東北行之有效的模式可以參考。東北鼠疫蔓延初期,由于事關殖民醫學、帝國醫學的身體政治,受難者和病人不僅流離失所,而且遭遇列強和官府的粗暴對待胡成:《近代檢疫過程中“進步”與“落后”的反思——以1910—1911年冬春之際的東三省肺鼠疫為中心》,《開放時代》2011年第10期,第50~62頁。,東三省官員“被迫主動自辦西法防疫”,兼顧民眾利益與情緒,成效顯著杜麗紅:《晚清中外防疫交涉及其影響》,《中山大學學報》2024年第1期,第81、91頁。。而在京師,民政部正因有相應的制度基礎,方在清廷、樞臣、駐京使團的強烈要求和督促下,迅速開展防疫,成效良好。
京師鼠疫防控也經歷了相對明確的階段:第一,確診鼠疫病例前,受駐京使團的交涉壓力和多方惶恐情緒的刺激,不得不啟動預防程序。第二,鼠疫病例確診后緊急應對,在內外壓力下,初步規劃構建了疫情巡視、診斷、報告等機制。第三,設立京師臨時防疫事務局,實行全面排查、區域封控、靈活應變的策略,在實踐中不斷摸索調整,完善檢疫、隔離、消毒、報告等舉措并予以規范化。這看似按部就班、條理分明,其過程實一波三折,各方輿論評價亦復雜多樣。
整體來看,民政部囫圇吞棗式地吸納外來防疫模式,并以強制性的行政力量鋪開,很難兼顧各方利益。觀念、權勢等諸多因素交匯,出現了無差別檢疫防疫與特殊對待的沖突有學者指出,從晚清中國的整體情形看,檢疫機制的設計初衷,大體以保護強勢群體利益為出發點,即非平等地維護全民健康福祉(余新忠:《復雜性與現代性:晚清檢疫機制引建中的社會反應》,《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2期,第47~64頁),但從本文所述情況來看,亦不能一以概之,實際情形頗為多樣。。京師社會的特征之一在于“千品百官、九流三教,無所不有”《憲政編查館奏擬定民政財政統計表式酌舉例要折》,上海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編纂,李秀清、王捷點校:《大清新法令1901—1911》第5卷,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點校本,第93~94頁。,階級差異分明,對于維護民生與破除親貴權勢,民政部官員騎虎難下。而歷史的偶然性夾雜其間,京師作為政治中心,使得民政部的防疫行政又陰差陽錯地成為持激進政見者諷刺新政改制和預備立憲的事例工具,致使民政部防疫既有理念與居民習俗的隔膜,亦有新政實踐與傳統體制文化的難合。圍繞堅守主權,調節政府與民眾關系以及安撫緊急事態下各方情緒,相關歷史教訓,無疑值得深思。
收稿日期 2024—01—03
作者郭思成,歷史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博士后。北京,100101。
Prevention and Control of Plague in Beijing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Its Social Repercussions:A Discussion Based on the Policies of the Ministry of Civil Affairs
Guo Sicheng
At the beginning of 1911,affected by the outbreak of pneumonic plague in the northeastern region,cases of the disease appeared in the capital.Under pressure from various parties,the Ministry of Civil Affairs,as the leading authority for epidemic prevention in the capital,drew lessons from epidemic prevention methods in Northeast China,adopted Western epidemic prevention methods,made every effort to avoid a repeat of the initial uncontrolled outbreak in the northeast region and received high praise for its effectiveness in preventing the spread of plague,by improving reporting mechanisms,correcting administrative errors,conducting daily inspections,implementing regional lockdowns,and other temporary emergency measures.However,during this period,diplomatic and domestic issues were intertwined,and there were different positions,interests,and demands from the public,the elite,and the press.In consequence,the epidemic prevention measures taken by the Ministry of Civil Affairs were criticized by various parties.The divergence in public opinion was the result of the difficulty in combining foreign epidemic prevention concepts with past customs,as well as the Qing government’s unsuccessful attempt to balance multiple interests through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New Policy.It fully demonstrates the complex relationship between disease,politics,and society at that time.
Plague;Ministry of Civil Affairs;Capital Epidemic Prevention;New Policy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Health Administration
【責任編校 張秀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