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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筆人”與“筆下人”:約瑟福斯的歷史書寫與情感體驗

2025-01-24 00:00:00阿慧
史學月刊 2025年1期
關鍵詞:猶太人歷史

在《猶太戰爭》的歷史書寫中,約瑟福斯同時具有“下筆人”和“筆下人”的雙重身份。從情感史的角度上看,“下筆人”約瑟福斯以“后見之明”的方式,通過寫作“筆下人”約瑟福斯應對戰爭中不同群體勢力的復雜策略,體現了對猶太叛亂者的憎恨、對猶太民眾的憐憫、對羅馬人的尊重等情感體驗。他在歷史反思中實現了一種向內的歸因,認為猶太戰爭爆發的根源在于猶太人內部的矛盾。在寫作戰爭史這一經典的古代史學的寫作類型時,約瑟福斯始終試圖在歷史自述中壓抑自己的情感體驗,謀求歷史書寫的平衡,這使他在西方史學史上獨樹一幟。

約瑟福斯;《猶太戰爭》;歷史書寫;情感體驗;情感史

K091A05830214(2025)01012512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中國歷史研究院重大歷史問題研究專項“西方歷史理論發展史”(22VLS016),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中國歷史研究院重大歷史問題研究專項“中東史學通史(五卷本)”(23VLS027)。

在古代西方史學史的傳統中,相比于希羅多德(Herodotus)、修昔底德(Thucydides)等同樣進行戰爭史書寫的史家,公元1世紀的猶太歷史學家約瑟福斯(Josephus)的情況格外特別。不同于其他僅將自己定位為歷史書寫者即“下筆人”的史家,約瑟福斯毫不避諱地呈現了自己同時作為“下筆人”與“筆下人”,即歷史書寫者與歷史見證者的雙重身份。他的歷史書寫在很大程度上并未遵循“老老實實地敘述事實”希羅多德著,王以鑄譯:《希羅多德歷史》,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年版,第50頁。或“清楚地了解過去所發生的事件”修昔底德著,謝德風譯:《伯羅奔尼撒戰爭史》,北京:商務印書館1960年版,第18頁。的求真傳統,不僅沒有通過盡可能隱去自身存在的方式,力求擯棄史家的主觀判斷,反而通過書寫自己在戰爭中的一系列活動,突顯了面向這段歷史的“難以抑制的悲痛”約瑟福斯著,薩克雷編譯:《約瑟福斯文集第2卷:猶太戰爭(1~3篇)》(Josephus, The Jewish War 1~3, H.St.J.R.Thackeray,ed.amp; trans.),劍橋:哈佛大學出版社1926年版,第8頁。本文所引的約瑟福斯作品文本,皆由筆者譯自《約瑟福斯文集》的希臘語原文。等情感體驗。從這個意義上而言,約瑟福斯以一種共時性的方式,在史著中呈現了自己既是“下筆人”又是“筆下人”的矛盾與張力,構成了一個西方史學史上的獨特案例。

在回顧并反思學界既往的學術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本文將運用情感史研究的方法,集中梳理約瑟福斯在《猶太戰爭》( Bellum Judaicum )中對“筆下人”的書寫,考察他如何在富有感情色彩的“后見之明”(hindsight)的影響下,在歷史書寫中看待不同的歷史群體勢力。由此透視他在戰后作為“下筆人”書寫歷史時的情感體驗,進而理解他在戰后回顧戰爭、書寫戰爭時的心態,及其形成的關于戰爭成因的歷史反思,在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的層面定位約瑟福斯。

一 在歷史實證與文本解讀之間:以約瑟福斯的自述為中心的情感史研究

在既往的約瑟福斯歷史書寫研究中,有關他如何講述自身經歷的研究,多集中在他為自己辯護的方式上。例如,布勞恩(Braun)指出,約瑟福斯想要在“既不違背他作為歷史學家的操守、又不背叛他身為猶太人的良知”馬丁·布勞恩:“成為歷史學家的先知”(Martin Braun,“The Prophet Who Became a Historian”),《聽眾》( The Listener )第56卷(1956年),第53頁。的情況下,解釋自己戰時的行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Stanislawski)也認為,不應當從真實性的角度去深究約瑟福斯的自述,而應當將其視為“作者試圖將自己塑造成一個忠誠的猶太人及羅馬擁護者”邁克爾·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猶太人自傳:猶太式的自我塑造論文集》(Michael Stanislawski, Autobiographical Jews:Essays in Jewish Self-Fashioning ),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1頁。的證明;從二者的解讀中可以看到,學者們已初步注意到約瑟福斯在落筆時所面對的壓力和智慧。但是,對其多重身份重壓下書寫歷史的情感張力的解讀尚不夠深入。這恰如科亨(Cohen)所言,“在受到叛變、表里不一、瀆職、貪婪、殘暴及其他各種罪責指控的一生中,約瑟福斯并不缺少批評者和捍衛者”④ 沙亞·科亨:“約瑟福斯、耶利米與波利比烏斯”(Shaye J.D.Cohen,“Josephus,Jeremiah,and Polybius”),《歷史與理論》( History and Theory )第21卷第3期(1982年10月),第366頁。,但對他自身經歷的考察,“仍然是一個難解的謎題”④。

近來,西格特(Siegert)、麥克拉倫(McLaren)等學者,已從情感表達的角度,初步探討了約瑟福斯的歷史書寫。前者提出,由于約瑟福斯將自身也化為了歷史書寫的對象,因此,在歷史事實之外,他的史著中也有他“歷盡滄桑后對自身經歷的反觀內省、演繹闡釋、粉飾修辭乃至憑空臆造”弗爾科·西格特:“‘所指’‘意指’與‘真實’:論術語表達”(Folker Siegert,“On Referring to Something,Meaning Something,and Truth:A Terminological Proposal”),澤雷卡·羅杰斯編:《創造歷史:約瑟福斯及其史學方法》(Zuleika Rodgers,ed., Making History:Josephus and Historical Method ),萊頓:博睿出版社2007年版,第26頁。,是一種在歷史塵埃落定后再作回顧的“后見之明”意義上的歷史寫作。后者則認為,猶太人在戰爭中戰敗的既定事實,構成了約瑟福斯著史的前提、影響了他看待和書寫這場戰爭時的思想感情詹姆斯·麥克拉倫:“深思另一面:約瑟福斯的先見之明與后見之明”(James McLaren,“Delving into the Dark Side:Josephus’ Foresight as Hindsight”),澤雷卡·羅杰斯編:《創造歷史:約瑟福斯及其史學方法》,第46~67頁。。但是,正如雷杰夫(Regev)提出的,有關討論多“以更具批判性的思維去關注約瑟福斯在《猶太戰爭》中的敘述,且更多地關注到文學與修辭意義上的問題”埃亞爾·雷杰夫:“約瑟福斯、圣殿與猶太戰爭”(Eyal Regev,“Josephus,the Temple,and the Jewish War”),杰克·帕斯特、普尼納·斯特恩、瑪納亨·莫爾編:《弗拉維烏斯·約瑟福斯:闡釋與歷史》(Jack Pastor,Pnina Stern,and Menahem Mor,eds., Flavius Josephus:Interpretation and History ),萊頓:博睿出版社2011年版,第280頁。,往往集中在宏觀的理論層面或文學批評層面,在解讀歷史書寫者約瑟福斯如何在具體文本中,通過書寫包括自己在內的各種“筆下人”的歷史形象,呈現自己作為“下筆人”的內心情感問題上,還有進一步深入的空間。

如果將約瑟福斯的有關歷史書寫理解為雷迪(Reddy)、普蘭佩爾(Plamper)等學者所定義的一種情感體驗的記錄與表達形式威廉·雷迪著,周娜譯:《感情研究指南:情感史的框架》,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146~184頁;揚·普蘭佩爾著,馬百亮、夏凡譯:《人類的情感:認知與歷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386~457頁。,并嘗試如羅維利(Rowley)與達爾梅達(d’Almeida)將這一理論運用在修昔底德研究中一般安托尼·羅利、法布里斯·達爾梅達著,朱江月譯:《當歷史被情感裹挾》,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21年版,第96~41頁。,從“筆下人”約瑟福斯進行書寫的歷史過往,關聯到他身處的歷史現實,并綜合運用歷史實證研究的成果作為證據支撐,便有望在充分梳理、歸納“筆下人”約瑟福斯在《猶太戰爭》中的行動策略的基礎上,從有關策略中透視他的內心情感體驗,解讀他看待戰時各方的眼光,深入理解他對這場戰爭的態度與看法。

在《猶太戰爭》中,約瑟福斯將自己作為“筆下人”的首次出場安排在第2卷的第568節。其中寫到,在猶太戰爭爆發后,猶太人任命了數位指揮官前往各地,負責地方管理和應對羅馬人的進攻,而“馬蒂亞斯(Matthias)的兒子約瑟福斯被授權管理加利利地區(Galilee)的全境,其中還包括那片區域最強大的城市迦瑪拉(Gamala)”約瑟福斯著,薩克雷編譯:《約瑟福斯文集第2卷:猶太戰爭(1~3篇)》,第538~541頁。。約瑟福斯從此成為了加利利地區的統帥,與羅馬人及當地的異見者周旋,直到第3卷的第339節,約塔帕塔(Jotapata)陷落,他投降羅馬,成為維斯帕先(Vespasian)的俘虜。從這段敘述起,“下筆人”約瑟福斯通過書寫“筆下人”約瑟福斯的有關活動,開始在《猶太戰爭》中呈現自己作為戰后歷史的回顧者,以及戰時歷史的見證者的雙重身份。

目前,學者對這部分歷史書寫的關注,主要因循兩種路徑。一種是從實證的角度出發,引入包括有關的傳世文獻、建筑遺跡及考古證據在內的其他材料從旁對照,嘗試還原加利利地區在公元1世紀時期的社會發展狀況,抑或是回溯約瑟福斯展開寫作時的歷史背景,探討約瑟福斯的“后見之明”在多大程度上符合歷史實際。例如,阿維安(Aviam)、韋斯(Weiss)、阿特金森(Atkinson)等學者結合考古發掘的材料,分別在確定約瑟福斯在加利利地區所設置的防御工事的位置和功能莫迪凱·阿維安:“約瑟福斯在加利利地區所建的防御工事位置與功能研究”(Mordechai Aviam,“The Location and Function of Josephus’ fortifications in Galilee”),《講堂:以色列及猶太人的歷史》( Cathedra:For the History of Eretz Israel and Its Yishuv )第28卷(1983年),第33~46頁;莫迪凱·阿維安:“對約瑟福斯史著中的約德法特及加姆拉戰役的考古研究”(Mordechai Aviam,“The Archaeological Illumination of Josephus’ Narrative of the Battles at Yodefat and Gamla”),澤雷卡·羅杰斯編:《創造歷史:約瑟福斯及其史學方法》,第372~384頁;莫迪凱·阿維安:“公元1世紀加利利地區的社會經濟制度及其經濟基礎研究:基于來自約德法特與迦馬拉的證據”(Mordechai Aviam,“Socio-economic Hierarchy and its Economic Foundations in First Century Galilee:The Evidence from Yodefat and Gamla,”),杰克·帕斯特、普尼納·斯特恩、瑪納亨·莫爾編:《弗拉維烏斯·約瑟福斯:闡釋與歷史》,第29~38頁。、還原約瑟福斯所描繪的與羅馬人對抗的過程細節及有關城市的情況澤夫·韋斯:“約瑟福斯與加利利地區的城市考古研究”(Zeev Weiss,“Josephus and Archaeology on the Cities of the Galilee”),杰克·帕斯特、普尼納·斯特恩、瑪納亨·莫爾編:《弗拉維烏斯·約瑟福斯:闡釋與歷史》,第385~414頁。、重新審視到猶太人起義為止的加利利地區的社會經濟結構肯尼斯·阿特金森:“迦瑪拉和馬薩達的光榮殉國?基于考古材料對約瑟福斯有關敘述的反思”(Kenneth Atkinson,“Noble Death at Gamla and Masada?A Critical Assessment of Josephus’ Accounts of Jewish Resistance in Light of Archaeological Discoveries”),杰克·帕斯特、普尼納·斯特恩、瑪納亨·莫爾編:《弗拉維烏斯·約瑟福斯:闡釋與歷史》,第349~371頁。等方面進行了探討;而米勒(Miller)、帕斯特(Pastor)、施瓦茨(Schwartz)與布魯格(Bruegge)等學者,則各自從城市史、經濟史、歷史語境或歷史地理等角度,利用約瑟福斯的有關敘述及其他文獻資料,對約瑟福斯生活時期的加利利地區的部分城市關系、經濟發展狀況、思想文化環境,以及當地的自然與人文條件進行了討論斯圖塔特·米勒:“約瑟福斯在加利利地區的城市:第一次猶太起義中的派系、爭斗和聯盟”(Stuart S.Miller,“Josephus on the Cities of Galilee:Factions,Rivalries and Alliances in the First Jewish Revolt”),《歷史:古代歷史雜志》( Historia:Zeitschrift für Alte Geschichte )第50卷第4期(2001年第4季度),第453~467頁;杰克·帕斯特:“作為經濟史研究對象的約瑟福斯:問題與方法”(Jack Pastor,“Josephus as a Source for Economic History:Problems and Approaches”),澤雷卡·羅杰斯編:《創造歷史:約瑟福斯及其史學方法》,第344~348頁;丹尼爾·施瓦茨:《解讀公元1世紀:基于約瑟福斯與公元1世紀猶太歷史的考察》(Daniel R.Schwartz, Reading the First Century:On Reading Josephus and Studying Jewish History of the First Century ),圖賓根:莫爾·西貝克出版社2013年版;約翰·馮德·布魯格:《約瑟福斯、路加與約翰勾勒的加利利地區:歷史地理學研究與古代空間的建構》(John M.Vonder Bruegge, Mapping Galilee in Josephus,Luke,and John:Critical Geography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an Ancient Space ),萊頓:博睿出版社2016年版。。

這些學者的研究方法和切入點雖有不同,但都或多或少地延續了相對傳統的史學研究思路,會在承認約瑟福斯寫作時存在主觀的情感體驗的基礎上,自然而然地關注約瑟福斯在《猶太戰爭》中對有關情況的敘述是否符合歷史實際。他們認可《猶太戰爭》之中存在“下筆人”約瑟福斯的“后見之明”,同時又對這一“后見之明”的存在保持著警惕。在這種情況下,約瑟福斯的有關敘述雖然構成了學者們的研究對象,在嚴格意義上卻不是他們論述的落腳點,只是學者們在呈現歷史現實時的對照或依據。因此,有關討論雖有助于學界認識和把握約瑟福斯所生活的時代,從而增進學者們對約瑟福斯歷史敘述可靠性的認識,卻極少進一步追問,約瑟福斯展開敘述的具體方式及其緣由,未能深入地體察“下筆人”約瑟福斯進行歷史書寫時的想法與心態。

另一種則是從文本解讀與闡釋的角度切入,聚焦約瑟福斯在戰爭結束之后,如何書寫自己在戰時、特別是戰敗投降前的活動,并分析約瑟福斯如此展開敘述的緣由,關注“下筆人”約瑟福斯如何在“后見之明”的影響下呈現自己對這場戰爭的認識與理解。例如,在20世紀70—80年代,便有學者指出,約瑟福斯在寫作《猶太戰爭》時存在一種對已發生的事件的再認識或重構。科亨就將約瑟福斯的歷史寫作視為服務于羅馬帝國的宣傳之作,認為在現實政治的導向下,約瑟福斯期望將猶太戰爭解釋為猶太人與羅馬人“雙方少數人的錯誤行為所導致的不幸結果”⑥ 沙亞·科亨:《加利利地區與羅馬帝國的約瑟福斯:他的人生和作為史家的職業生涯》(Shaye J.D.Cohen, Josephus in Galilee and Rome:His Vita and Development as a Historian ),萊頓:博睿出版社1979年版,第234頁。。就猶太人的角度而言,“戰爭的始作俑者是一小部分驕狂好斗的極端派,絕無可能代表猶太教或猶太人的(共同)想法”⑥。而瑞潔克(Rajak)則更強調約瑟福斯對挑起紛爭的猶太人的不滿,認為從《猶太戰爭》的字里行間能夠發現,“無論約瑟夫[福]斯如何掩飾,他始終將叛亂者們看作他的政治敵人。如果一個人正在與另一方打內戰,或者像他那樣經歷了一場內戰,是不會考慮對方的優點的”泰薩·瑞潔克著,周平譯:《史學家約瑟夫斯及其世界》,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75頁。。如今也有許多新興的史學研究方法被引入學界的有關研究,如心理史學、后現代權力觀、后殖民主義等理論框架,便分別得到了萊伯特(Rappaport)、雷杰夫(Regev)、巴克萊(Barclay)與斯皮爾斯伯里(Spilsbury)等學者的運用烏瑞爾·萊伯特:“約瑟福斯:論他的個性與成就”(Uriel Rappaport,“Josephus-Remarks on His Personality and Accomplishment”),《以色列哈烏瑪雜志》( HaUmma )第15期(1976年),第89~95頁;烏瑞爾·萊伯特:“約瑟福斯的個性及其敘述的可信性”(Uriel Rappaport,“Josephus’ Personality and the Credibility of his Narrative”),澤雷卡·羅杰斯編:《創造歷史:約瑟福斯及其史學方法》,第68~81頁;艾爾·雷杰夫:“約瑟福斯、圣殿與猶太戰爭”,(Eyal Regev,“Josephus,the Τemple,and the Jewish War”),杰克·帕斯特、普尼納·斯特恩、瑪納亨·莫爾編:《弗拉維烏斯·約瑟福斯:闡釋與歷史》,第279~294頁;約翰·巴克萊:“羅馬帝國的猶太史學:約瑟福斯與《駁阿庇安》第1卷的歷史書寫”(John M.G.Barclay,“Judean Historiography in Rome:Josephus and History in "Contra Apionem "Book 1”),約瑟夫·西弗斯、蓋亞·萊比編:《弗拉維羅馬內外的約瑟福斯與猶太歷史》(Joseph Sievers and Gaia Lembi,eds., Josephus and Jewish History in Flavian Rome and Beyond ),萊頓:博睿出版社2005年版,第29~44頁;保羅·斯皮爾斯伯里:“在羅馬讀《圣經》:約瑟福斯與帝國限制”(Paul Spilsbury,“Reading the Bible in Rome:Josephus and the Constraints of Empire”),約瑟夫·西弗斯、蓋亞·萊比編:《弗拉維羅馬內外的約瑟福斯與猶太歷史》,第209~228頁。。

有關學者對約瑟福斯歷史寫作的考察,的確通過關注其表達內容本身的意義等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延續和推進了傳統的實證考察不曾深入的問題。由于這些學者在更大程度上接受了“筆下人”約瑟福斯的“后見之明”,所以在研究取向的層面也更為關注約瑟福斯本人的敘述邏輯,特別是他在戰后書寫歷史時,面對猶太戰爭中各方勢力時的情感與心態。同時,他們在方法論上也多傾向于取徑現當代的史學研究方法。這確實使得約瑟福斯研究呈現出了新的可能性。然而,一方面,單純以文本分析為基礎展開的敘事探討,在缺乏旁證的情況下,容易陷入過度解讀的誤區,成為研究者的“自說自話”;另一方面,當學者們過于重視“后見之明”所呈現出的結果,即羅馬人取勝而猶太人戰敗的歷史事實,又容易以一種相對粗放的二元論視角去審視約瑟福斯的歷史寫作,即認為他以一種“成王敗寇”的態度,從整體上贊賞作為勝者的羅馬人、否定作為敗方的猶太人,這便忽略了《猶太戰爭》中的“筆下人”約瑟福斯及其他歷史形象所隱含的、更為曲折隱晦的思想感情。

換言之,現有的約瑟福斯研究,尚未在約瑟福斯的歷史書寫與歷史現實之間,找尋到足以支撐學術討論與分析的平衡點,處理好“下筆人”約瑟福斯及其“筆下人”之間的矛盾與張力。在這種情況下,若是能進一步運用情感史的研究方法,在充分梳理有關敘述的基礎上,將學界的實證研究成果和文本解讀成果相結合,或許能夠揚長避短,在確保相對深入地理解“筆下人”約瑟福斯的歷史形象意義的同時,探尋“下筆人”約瑟福斯的對有關歷史人物,以及猶太戰爭這一歷史事件的看法與評判。

二 在“下筆人”與“筆下人”之間:約瑟福斯的攻擊性、同情心與尊重感

《猶太戰爭》第2卷的第568節到第3卷的第339節,共計423節。在這部分內容中,“下筆人”約瑟福斯對“筆下人”形象的書寫頗為復雜。他不僅為“筆下人”約瑟福斯賦予了作為歷史見證者的多重身份,包括耶路撒冷的猶太貴族派往地方的管理者、加利利地區的掌權人,以及對抗羅馬的領導人等;還通過書寫“筆下人”約瑟福斯與其他群體勢力的互動,動態地呈現了當時瞬息萬變的戰局形勢,以及當地猶太人內部錯綜復雜的情況。

縱觀“筆下人”約瑟福斯此時的所有活動,能夠發現,他依據不同的時局變化,針對猶太叛亂分子、猶太普通民眾,以及羅馬人等不同的群體勢力,采取了不同的應對策略。由此,通過呈現“筆下人”約瑟福斯在戰爭中因人而施、隨時制宜的行動方式,“下筆人”約瑟福斯建構了一種充滿主觀感情色彩的“后見之明”式的歷史解釋,體現了他在一切塵埃落定之時,特別是在戰爭結束、自己投降羅馬的情況下,所進行的歷史回顧。對應地,在《猶太戰爭》有關敘述的行文用語所流露出的攻擊性、同情心及尊重感等情感體驗中,也體現出“下筆人”約瑟福斯書寫歷史時看待戰局中的猶太叛亂分子、猶太普通民眾,以及羅馬人的不同眼光與心態:他將叛亂分子視作令人憎恨的敵人、將普通民眾視為值得憐憫的同胞,而將羅馬人視為可以尊重的對手,體現出他可謂糾結的內心情感。

就猶太人內部的情況而言,在“下筆人”約瑟福斯的歷史書寫中,除了“筆下人”約瑟福斯,還有與他同屬猶太人陣營的猶太叛亂分子與普通民眾等勢力。盡管這兩方勢力都屬于廣義上的“加利利人”(Galileans),但學者們已經對這一概念進行了多樣化的解讀。例如,塞特林(Zeitlin)與洛夫特斯(Loftus)等學者從政治派別的角度出發,認為約瑟福斯筆下的“加利利人”并非普通的泛指,而是特指這一地區的反叛發起者與親戰派所羅門·塞特林:“誰是加利利人?對約瑟福斯在加利利地區活動的反思”(Solomon Zeitlin,“Who Were the Galileans?New Light on Josephus’ Activities in Galilee”),《猶太季刊》( Jewish Quarterly Review )第64卷第3期(1974年1月),第189~203頁;F.洛夫特斯:“對《猶太戰爭》第4卷第558節中" 的注釋” (F.Loftus,“A note on , BJ Ⅳ,558”),《猶太季刊》第65卷第1期(1974~1975年),第182~183頁。;但彼爾德(Bilde)從經濟狀況的角度對此提出異議,認為“加利利人”的稱呼與加利利地區的城市人口相對應,是約瑟福斯用來稱呼城市之外大量的農村人口的表述,并不特指戰爭中的某一方勢力,他們的立場并不明確,不過總體上對約瑟福斯報以支持態度皮爾·彼爾德:《在耶路撒冷與羅馬之間的弗拉維烏斯·約瑟福斯:他的人生、作品及其影響》,(Per Bilde, Flavius Josephus between Jerusalem and Rome:His Life,his Works,and their Importance ),謝菲爾德:JOST出版社1988年版,第40~43頁。;而無論“加利利人”究竟被約瑟福斯用以指代當地的哪一方猶太人,它都并非泛指。由此也意味著加利利地區的猶太人并非一個團結有序的整體,至少存在支持戰爭、反對約瑟福斯的一派人和支持或服從約瑟福斯的一派人。而約瑟福斯與他們的相處也充滿了不確定性,以至于《猶太百科全書》( Encyclopaedia Judaica )的編纂者沙利特(Schalit)認為,“下筆人”約瑟福斯的這些“后見之明”的敘述是含混不清與自相矛盾的,給人留下一種他所隱瞞的內容比他敘述出的內容更多的印象阿爾伯罕·沙利特:“弗拉維奧·約瑟福斯”,(Abraham Schalit,“Josephus Flavius”),《猶太百科全書》,第10卷,( Encyclopaedia Judaica ,book 10),耶路撒冷:基特出版社1997年版,第251~265頁。。不過,從情感表達上看,“下筆人”約瑟福斯對其反對者和支持者的態度是頗為鮮明乃至于強烈的,這在“筆下人”約瑟福斯的戰時行動策略中可見一斑。

1.攻擊性:對猶太叛亂者的憎恨

一方面,在呈現“筆下人”約瑟福斯與支持戰爭、反對約瑟福斯的一派人,也即猶太人中的叛亂分子之間的互動時,“下筆人”約瑟福斯寫到了前者對他們的懷柔拉攏、虛與委蛇,以及鐵腕震懾等一系列活動,體現出了他隨機應變的行動策略。起初,“筆下人”約瑟福斯有意籠絡當地所有的猶太人。為此,他不得不安排猶太叛亂分子中的代表,曾多次針對他設下各種陷阱,被“下筆人”約瑟福斯斥為“所有因騙術而聲名狼藉的行騙者中最為臭名昭著、陰險狡詐的一個”⑤ 約瑟福斯著,薩克雷編譯:《約瑟福斯文集第2卷:猶太戰爭(1~3篇)》,第546~547、544~545頁。的列維之子約翰(John the son of Levi)負責吉斯卡拉的防御設施建設⑤,可見“筆下人”約瑟福斯的妥協讓步。

而當懷有異心的叛亂分子逐漸顯露出奪權的野心時,“筆下人”約瑟福斯也沒有一味退讓,而是以虛實結合的方式,與他們進行周旋。例如,依據“下筆人”約瑟福斯的敘述,叛亂分子曾經三次謀害“筆下人”約瑟福斯,通過惡意誣陷、制造恐慌等手段,利用謊言來操縱民意,欺騙民眾去反對后者,而自己則隱于幕后,企圖坐收漁利。他們或是“面向所有人聲稱約瑟福斯是個叛徒”⑦⑧⑨⑩ 約瑟福斯著,薩克雷編譯:《約瑟福斯文集第2卷:猶太戰爭(1~3篇)》,第552~553、558~559、562~565、560~563、556~559頁。,或是“利用謊言與賄賂,企圖勸誘民眾與約瑟福斯作對”⑦,又或是“利用自己的能言善辯破壞公眾對于約瑟福斯的支持”⑧。而面對這些心懷不軌的叛亂分子的陰謀,“筆下人”約瑟福斯也不避諱信口開河,甚至會主動搬弄唇舌是非,籠絡民心為自己所用。“下筆人”約瑟福斯甚至明確表示,作為“筆下人”的自己在此時“更樂于施謀用智而非殺敵取勝”⑨。同時,“筆下人”約瑟福斯也有毫不留情的狠厲手段。面對再三挑釁乃至負隅頑抗的暴徒,他也曾“將他們鞭笞到皮開肉綻”⑩,并將這些渾身是血的人推出門外示眾,以極為狠厲的方式震懾了其他叛亂者。

由此可見,對于猶太叛亂分子,“下筆人”約瑟福斯的字里行間充滿了攻擊性,直接且鮮明地表現

出了不滿、厭惡,乃至憎恨之情。他連續使用了“無惡不作”()、“狡猾詭詐”()等貶義形容詞的最高級形式,來介紹他們中的首惡約翰②③④⑤⑥B12B13B14B15B16B18B19B20 約瑟福斯著,薩克雷編譯:《約瑟福斯文集第2卷:猶太戰爭(1~3篇)》,第548~549、570~571、548~549、548~549、552~553、552~553、540~543、542~543、542~543、542~547、560~565、564~565、594~595、616~619頁。;而在概括性地提及這些叛亂分子時,除了明確地將他們稱作“叛亂的煽動者”()②外,他還稱他們是“亡命之徒”()③或“強盜”()④,并將他們的行為定義為“暴行”()⑤及“劫掠”()⑥。同時,在敘述“筆下人”約瑟福斯用陰謀詭計同他們周旋時,“下筆人”約瑟福斯的態度也是坦率自然、毫無負擔的,這極有可能意味著他并未將這些叛亂分子視作與自己立場相同的伙伴,而是將其視為可以不擇手段地加以打擊的敵人。這種可能也得到學界眾多約瑟福斯研究者的承認,瑞潔克稱:“約瑟福斯對叛亂者的敘述,比其他任何部分都更多地、反復地表達了他的個人情緒。他認為叛亂者應該對叛亂負主要責任,我們不可能不注意到這一點。”⑧ 泰薩·瑞潔克:《史學家約瑟夫斯及其世界》,第67、67~70頁。并認為約瑟福斯在《猶太戰爭》全篇的寫作中涉及叛亂者的內容時,其敘述均由憎惡、憤怒等情緒主導⑧;科亨也指出,將猶太起義的領袖(即約瑟福斯眼中的叛亂分子),“尤其是吉斯卡拉的約翰”⑩ 沙亞·科亨:《加利利地區與羅馬帝國的約瑟福斯:他的人生和作為史家的職業生涯》,第241、240~241頁。,描繪為邪惡的暴徒,以及約瑟福斯的敵人,是約瑟福斯寫作《猶太戰爭》時明確體現出的動機之一⑩;彼爾德同樣認可,約瑟福斯的有關敘述中體現了他與加利利地區本土政治勢力及個人領袖的明顯沖突乃至全然的對立皮爾·彼爾德:《在耶路撒冷與羅馬之間的弗拉維烏斯·約瑟福斯:他的人生、作品及其影響》,第38~40頁。。

2.同情心:對猶太民眾的憐憫

另一方面,在呈現“筆下人”約瑟福斯與主要由猶太的普通民眾構成的、前者的支持或服從者的相處時,“下筆人”約瑟福斯的敘述起初以前者的恩威并施、加強控制為核心,體現了其力求團結穩定的行動策略。“筆下人”約瑟福斯相信:“將自己的權力分享給當地的政治領袖去行使,便能獲得這些領袖的支持;而將自己的命令交由本地的知名人士去傳達,便能獲得廣大民眾的支持。”B12所以,他從加利利地區的全境挑選了七十位“最具責任心的長者”B13參與整個地區的管理,又為每一處城鎮任命了七名處理日常糾紛、上報要事及殺人案的地方法官B14。并積極組織人手在加利利地區建造防御工事、組織軍隊并操練士兵B15。還借助民眾的支持獲取叛亂分子的行跡線索、削弱其勢力B16。由此,從組織上和軍事上穩固了當地的局勢。

針對一部分并不完全認同自己的管理,只是被動服從他的命令的猶太民眾,“筆下人”約瑟福斯也會盡可能地避免做出過大的政策調整,尊重他們處理當地事務的自主權。他不僅允許了原本就更加親近羅馬、此后也反復出現叛亂的塞弗里斯(Sepphoris)自行修筑城墻約瑟福斯著,薩克雷編譯:《約瑟福斯文集第2卷:猶太戰爭(1~3篇)》,第542~543頁。此外,關于塞弗里斯對羅馬的親近,約瑟福斯在《一生》( Vita )中的記載更加直接且細致,參見約瑟福斯著,薩克雷編譯:《約瑟福斯文集第1卷:一生·駁阿庇安》(Josephus, The Life·Against Apion, H.St.J.R.Thackeray,ed.amp; trans.),劍橋:哈佛大學出版社1926年版,第12~15、第40~43、第46~49、第136~139、第144~147、第150~151頁。;更在平定了提比利亞的叛亂后,為避免更多動亂,只對叛亂的發起者施以砍手之刑,并未傷其性命。而這些行動的收效也頗為顯著:當耶路撒冷的敵對派試圖與約瑟福斯爭奪加利利地區的指揮權時,一些城市之中雖然出現了短暫的倒戈,但是約瑟福斯很快通過輿論宣傳使民眾回心轉意,“迅速地贏回了城市,甚至并未訴諸武力”B18。

在“筆下人”約瑟福斯正式迎戰羅馬人時,他對待普通民眾的策略則更加仁慈,從維持團結穩定調整為盡力提供庇護。他開始更多地從民眾自身得失的角度出發去理解他們的想法,而不是從當地指揮官的角度出發,一味地謀求加強對民眾的控制與管理。“筆下人”約瑟福斯不僅沒有追究那些戰敗而降乃至不戰而降的民眾的責任,還積極收容淪陷地區的逃亡民眾,使得這些人“唯一的避難之處便是約瑟福斯駐守的城市”B19。為確保民眾的安全,他還冒著“因此被批評為‘怯懦’”B20的風險,向耶路

撒冷寫信,請他們“派遣一支能夠與羅馬人抗衡的援軍”②④⑤⑥⑦ 約瑟福斯著,薩克雷編譯:《約瑟福斯文集第2卷:猶太戰爭(1~3篇)》,第616~619、634~635、552~557、550~559、662~663,614~615頁。。此外,戰爭期間的“筆下人”約瑟福斯在做出決定前,還會考慮并尊重民眾的意愿,甚至為此改變自己原本的打算。在約塔帕塔陷落前,本打算放棄這座城市撤退的他因為民眾的苦苦哀求,而選擇“與他們留在一起,共迎命運”②。

由此可見,相比對猶太叛亂分子的鮮明憎惡,“下筆人”約瑟福斯在書寫“筆下人”約瑟福斯如何應對猶太普通民眾時,表現出了更加矛盾與無奈的思想感情。同猶太普通民眾的相處貫穿了“筆下人”約瑟福斯備戰、迎戰的整個過程這一劃分方式大致依據第2卷與第3卷的斷章,以約瑟福斯的投降作為兩個階段敘述的分隔,參見皮爾·彼爾德:《在耶路撒冷與羅馬之間的弗拉維烏斯·約瑟福斯:他的人生、作品及其影響》,第27~60頁。。在備戰階段的歷史書寫中,“下筆人”約瑟福斯始終有意識地將普通民眾與叛亂分子進行了區分。他沒有使用稱呼叛亂分子的表述去形容普通民眾,即便是在記敘被煽動的民眾與叛亂分子一同圍攻自己的過程時,他對民眾的稱呼也是“眾人”(πληθο)這一不含褒貶、較為中性的說法④。盡管包括《約瑟福斯作品集》洛布希英對照本、《猶太戰爭》牛津英譯本在內的許多譯本,都在有關敘述中將叛亂分子及被叛亂分子煽動的普通民眾視為一個整體,使用“暴民”(mob)、“民匪”(robbers)等詞來翻譯該詞,但這與希臘語的原文并不相符。至少在敘述塔里卡埃發生的針對約瑟福斯的討伐時,普通民眾與叛亂分子從未在約瑟福斯的敘述中被混淆,約瑟福斯對民眾的稱呼中也沒有摻雜負面的感情色彩⑤。

從這個意義上而言,“下筆人”約瑟福斯從未將加利利地區的普通民眾與叛亂分子相等同,他們與后者不同,并非自己的敵人,而是他真正的同胞。因此,“下筆人”約瑟福斯可能會無奈于這些普通民眾缺乏主見、易受煽動,也會寫到“筆下人”約瑟福斯在必要時,利用民眾達成自己的目的,但無論是歷史書寫中的“筆下人”約瑟福斯,還是書寫歷史的“下筆人”約瑟福斯,始終都無意傷害他們,而更多地體現出一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失望之情。

在隨后的戰斗階段的敘述中,這種無奈與失望又因戰爭的沖擊而在“下筆人”約瑟福斯的心中深化為切實的憐憫,在其歷史書寫中表現為“筆下人”約瑟福斯與猶太民眾共同進退的決意。在描繪約塔帕塔的民眾如何苦苦哀求、挽留有撤退之意的“筆下人”約瑟福斯時,“下筆人”約瑟福斯少見地在主要以第三人稱展開敘述的《猶太戰爭》中加入了第一人稱的表述,用以解釋他如何看待當地民眾的行為:“在我看來,促使他們如此行事的原因并非是對他尚有一線生機的怨恨,而是出于他們自己的期盼:他們相信,只要約瑟福斯在這里與其并肩作戰,他們便能安常處順。”⑥盡管這句“在我看來”()的插入語極為簡短,但其“后見之明”的主觀意味卻頗為引人注目,這表明此刻的“下筆人”約瑟福斯已經從事件中抽身出來,以歷史書寫者的身份對這些民眾的行為做出評斷。從而更加體現出他對加利利地區普通民眾的態度與情感:即便是在戰爭結束之后,再回顧約塔帕塔陷落的過程,“下筆人”約瑟福斯也能夠理解這些民眾,并對其產生同情與憐憫,哪怕“筆下人”約瑟福斯正是因他們的挽留而選擇留在約塔帕塔,成為一名敗軍降將。所以,“下筆人”約瑟福斯對那些被他視為同胞的、僅僅是身不由己地被戰爭裹挾的普通民眾,可謂抱有足夠的溫情。

3.尊重感:對羅馬人的認可

在猶太人之外,作為“筆下人”約瑟福斯最大的敵方,維斯帕先及其領導的羅馬人也是“下筆人”約瑟福斯歷史書寫中的另一派重要勢力。從策略上看,“筆下人”約瑟福斯并未利用詭計智謀對抗羅馬人,而是以堂堂正正的姿態迎戰、應戰;換言之,他的應對是純粹出于軍事戰略考慮的“陽謀”,并無太多隱晦曲折的權衡與多方考慮后的謀劃,而是背水一戰。例如,在記敘猶太人與羅馬人的幾次交鋒時,“下筆人”約瑟福斯并不諱言羅馬人的強大,以及強敵來襲時,猶太人內部的動搖。他直接寫明,當猶太人“聽聞戰爭即將來臨,而自己將不得不面對所向披靡的羅馬人時,便四散而逃了”⑦。但在這種情況下,“筆下人”約瑟福斯卻并未喪失與羅馬人對壘的勇氣,面對勢不可擋的羅馬軍隊,他在艱難迎戰、且戰且走的同時,也強調自己“寧可在死亡中反復煎熬,也不愿背叛家國……從臨軍對陣之敵處換取優厚的待遇”②③④⑤⑥⑨⑩ 約瑟福斯著,薩克雷編譯:《約瑟福斯文集第2卷:猶太戰爭(1~3篇)》,第616~617,628~629,624~629、628~633、638~657,638~639,672~673,616~617,594~595,594~595頁。。盡管力有未逮,約瑟福斯還是盡己所能地積極應戰,和猶太軍士們相互鼓勵,在戰場上數次使羅馬人“震驚于約瑟福斯的多謀善斷與猶太人的堅強不屈”②。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迎戰羅馬人時,“筆下人”約瑟福斯應敵的姿態可謂清白坦蕩,“下筆人”約瑟福斯在有關敘述中也時常強調,在前者的領導下,猶太人雖無法真正地與實力遠勝自己的羅馬人匹敵,但他們與羅馬人的戰斗也有來有往,至少體現出了足夠的氣魄與武勇:若羅馬統帥維斯帕先架起攻城臺,約瑟福斯便加高護城墻;若維斯帕先采取困敵之計,約瑟福斯便誘使其再度進攻;若維斯帕先用撞城錘破開城墻,約瑟福斯便燒起滾油潑向敵軍,等等③。盡管約塔帕塔終未免于被羅馬人攻陷的命運,但在交戰時,維斯帕先甚至有了“他受到的圍困與這座城等同”④之感;而在約塔帕塔陷落后,羅馬人又迫切地搜捕約瑟福斯,因為“唯有抓獲了他,戰斗才算徹底終結”⑤。

從這個意義上而言,作為加利利地區的指揮官,“筆下人”約瑟福斯十分清楚猶太人與羅馬人之間懸殊的實力差距,也“預見了猶太人即將走向的最終結局,并意識到他們唯一的獲救之策便是及時回心轉意”⑥。但在無力勸服猶太人的情況下,他唯有迎難而上,從容地面對眼前的必敗之局。有學者由此認為,“下筆人”約瑟福斯的這些敘述是一種“后見之明”式的主觀情感演繹,在很大程度上有美化“筆下人”約瑟福斯的意味。例如,布魯斯(Bruce)相信,約瑟福斯夸大了戰斗的激烈程度弗雷德里克·布魯斯:《新約〈圣經〉史》(Frederick F.Bruce, New Testament History ),倫敦:尼爾森出版社1969年版。,本威茨(Bentwich)與卡明卡(Kaminka)也注意到,約瑟福斯所寫的軍事行動與希臘軍事著作的寫法相似,他們據此推測,約瑟福斯在寫作《猶太戰爭》之前,已經對有關內容進行過梳理和總結諾曼·本威茨:《約瑟福斯》(Norman Bentwich, Josephus ),費城:美國猶太出版協會1914年版;亞哈倫·卡明卡:《書寫評議》(Aharon Kaminka, Critical Writings ),紐約:薩弗里姆出版社1944年版。。

由此可見,在描繪“筆下人”約瑟福斯應對羅馬人的方式時,“下筆人”約瑟福斯更多地顯露出一種理性而克制的尊重態度,盡可能地保證敘述的平實公正。他既不掩飾羅馬人與猶太人之間在人數與實力上的懸殊差距,直白地言明了羅馬人的強大與英勇,用最高級形式的褒義形容詞“舉世無雙”()稱贊維斯帕先統帥的羅馬第五軍團與第十軍團⑨;也毫無保留地寫明了羅馬人的兇狠與殘暴,稱他們“晝夜不息地毀壞平原上的作物、掠奪民眾的財物,并不斷地屠戮所有可能武裝抵抗他們的人、奴役無力招架他們的弱者”⑩。有關敘述的真實性能夠在許多考古證據中得到印證:約塔帕塔遺跡周圍都圍繞著城墻,而其北坡存在密集的戰斗痕跡,是攻城戰的主戰場;在當地的城墻上發現了投石器與撞城錘留下的攻擊痕跡;羅馬人與猶太人在城墻上曾發生過戰斗,前者的傷亡不算嚴重,后者卻在約塔帕塔陷落后被大規模屠殺,等等肯尼斯·阿特金森:“迦瑪拉和馬薩達的光榮殉國?基于考古材料對約瑟福斯有關敘述的反思”,杰克·帕斯特、普尼納·斯特恩、瑪納亨·莫爾編:《弗拉維烏斯·約瑟福斯:闡釋與歷史》,第349~371頁。,來自阿維安的這些歷史實證都與《猶太戰爭》中的有關敘述相對應;而沙哈爾(Shahar)的分析證明了約瑟福斯對于城鎮地形的描述也是準確的尤弗爾·哈沙爾:“劇作家約瑟福斯的戲劇化書寫:以馬薩達戰役為例”(Yuval Shahar,“Josephus the Stage Manager at the Service of Josephus the Dramatist:Masada as Test Case”),杰克·帕斯特、普尼納·斯特恩、瑪納亨·莫爾編:《弗拉維烏斯·約瑟福斯:闡釋與歷史》,第353~381頁。.。這進一步說明了“下筆人”約瑟福斯看待羅馬人的心態是頗為冷靜平和,乃至認可尊重的,盡管他不得不與羅馬人對戰且失利,但他沒有將后者看作是自己的敵人,而只是將其定位為戰爭時期的對手。所以,他們的交鋒也只是正常的兩軍對壘,只需如實刻畫“筆下人”約瑟福斯的全力以赴即可。

“下筆人”約瑟福斯將羅馬人視為對手的心態,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他書寫“筆下人”約瑟福斯行動時的一種張力,也就是為何后者只將陰謀詭計和花言巧語運用在他的猶太反對者身上,而極少施加在羅馬人身上。這一問題曾引起許多學者的注意,例如,蘇厄德便認為,在談及猶太人,特別是猶太人中的叛亂分子時, 約瑟福斯“時常玷污和誹謗他們”德斯蒙德·蘇厄德著,楊迎譯:《約瑟夫斯與第一次猶太戰爭》,北京: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20年版,序言,第5頁。;科亨更是直白地將約瑟福斯稱為“羅馬人的

宣傳員”沙亞·科亨:《加利利地區與羅馬帝國的約瑟福斯:他的人生和作為史家的職業生涯》,第232頁。。但他們都沒有深究出現這一情況的緣由。而若是從“下筆人”約瑟福斯的情感表達中看,便能夠發現,這種對比鮮明的張力實際上是他個人心態的反映。加利利地區的猶太叛亂分子與維斯帕先所率領的羅馬人,盡管均與“筆下人”約瑟福斯形成對立,但在“下筆人”約瑟福斯的眼中,加利利地區的叛亂分子才是他真正的敵人,是引發當地混亂的罪魁禍首。他面向這一群體勢力的思想感情是極為憎恨的,他認為這些人并不值得推誠相待,在書寫“筆下人”約瑟福斯的應對時自然也無需顧忌或留情,由此顯得筆觸狠辣鋒利。而羅馬人只是“下筆人”約瑟福斯戰時的對手,由于他在戰敗投降后的生活還有賴于羅馬人的庇佑,這一對手的身份也便隨之消解。所以,約瑟福斯看待羅馬人的情感更加尊重,在回顧自己同羅馬人的交戰情況時也能較為客觀務實。

綜合所述,從“下筆人”約瑟福斯的有關歷史書寫中看,他在“后見之明”的影響下形成的歷史回顧,反映了他看待猶太戰爭中的各方勢力的不同眼光,體現了他極為細膩糾結的心態。通過書寫“筆下人”約瑟福斯應對戰時各方的復雜策略,“下筆人”約瑟福斯從頗為個人化的視角,呈現了當地混亂的局勢與多樣的群體勢力,以及他對有關勢力的情感好惡。“筆下人”約瑟福斯在加利利地區活動時,主要與三派群體勢力形成了互動,即猶太人中的叛亂分子、當地的猶太民眾,以及維斯帕先統帥的羅馬人;“下筆人”約瑟福斯以看待敵人的態度去書寫“筆下人”約瑟福斯與前者的相處,將中者視為在整場戰爭中都需要爭取與保護的真正的同胞,而將后者理解為戰時的對手。就情感表達而言,“下筆人”約瑟福斯更多地將混亂與動蕩的罪責歸咎在了猶太叛亂分子的身上,對他們報以切實的憎恨;同時,盡管既矛盾又無奈,他還是在很大程度上將自己的同情與憐憫傾注都在了猶太普通民眾的身上;至于羅馬人,他始終沒有形成面向他們的太多責怪與怨憤,甚至還體現出對羅馬人的充分尊重。

三 在個體經驗與歷史反思之間:作為古代史學寫作類型的《猶太戰爭》

實際上,如果從情感體驗的角度去進一步考察《猶太戰爭》的歷史書寫,不僅能夠發現約瑟福斯獨特的個體經驗,還能從中透視他整體的歷史反思。在親身經歷過歷史事件之后,由史家親筆寫下有關自身經歷的敘事,其實是一個較為經典的古代史學的寫作類型。就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的層面而言,在古代希臘羅馬史學的發展傳統中,色諾芬的《長征記》與凱撒的《內戰記》是分別體現希臘史家與羅馬史家有關反思的代表作。而約瑟福斯并未完全否定這種傳統的價值,他不僅肯定過希臘前輩史家的文筆技法③ 約瑟福斯著,薩克雷編譯:《約瑟福斯文集第1卷:一生·駁阿庇安》,第172~173,124~127、132~133、184~185頁。,也在作品中多次強調過羅馬官方戰事錄的權威性③。但同時他也直言,在因循這些史家“不遺余力地記敘各自時代”⑤⑥⑦⑧⑨ 約瑟福斯著,薩克雷編譯:《約瑟福斯文集第2卷:猶太戰爭(1~3篇)》,第8~9,20~21,412~413、414~415,426~427,426~427,426~427頁。的基礎上,他的歷史書寫將更多地立足自身族群的“苦厄不幸”⑤,呈現出一種既為過往規范所約束,又在現實體驗中尋求突破的意味。

就此而言,在《猶太戰爭》之中,約瑟福斯不僅通過書寫個體經驗,呈現了他對猶太戰爭這一歷史事件的反思,還意在借此實現希臘羅馬史學與猶太史學之間的溝通的基礎上,嘗試以更富有感情也更深入內省的形式,在更大程度上彰顯出歷史書寫的深刻性與復雜性。倘若縱覽《猶太戰爭》的所有卷節,能夠發現,“筆下人”約瑟福斯對叛亂分子的憎恨、對普通民眾的憐憫,以及對羅馬人的尊重等情感態度,并未局限在他對“下筆人”約瑟福斯在加利利地區活動的敘述之中,而是在整部《猶太戰爭》中都有持續的體現。依據“筆下人”約瑟福斯的敘述,猶地亞地區最初的動蕩便始于強盜及叛亂分子的出現與合流⑥,他將這些人斥為使得“病體支離的家國境況更為雪上加霜的毒瘤”⑦;在戰爭爆發后,他還批評過耶路撒冷的大祭司阿納努斯(Ananus the high priest)對叛亂分子的妥協,認為后者本可以“設法使那些叛亂的煽動者與所謂的激進分子去更多地考慮公眾的利益”⑧,最終卻“屈服于這些人的暴行,淪為了他們的受害者”⑨。

在“下筆人”約瑟福斯投降被俘、又跟隨羅馬人繼續行軍的有關敘述中,更不乏對叛亂分子所引發

的包括饑荒、褻瀆同胞的尸體與圣殿的圣物、食人等諸多慘劇亂象的描繪③④ 約瑟福斯著,薩克雷編譯:《約瑟福斯文集第3卷:猶太戰爭(4~7篇)》,(Josephus, The Jewish War 4~7, H.St.J.R.Thackeray,ed.amp; trans.),劍橋:哈佛大學出版社1926年版,第332~339、368~377、432~437,438~439,618~619頁。,誠如瑞潔克所言,“筆下人”約瑟福斯基于“后見之明”而展開的對猶太戰爭根源的闡釋帶有極為明顯的“內戰”色彩,他認為猶太人中的叛亂分子是一切不幸的始作俑者泰薩·瑞潔克:《史學家約瑟夫斯及其世界》,第65~85頁。。而羅馬人則不然,他們雖然與猶太人交戰,卻也曾在戰爭之外為猶太人提供了“和平、自治和赦免過去所犯下的累累罪行的選擇”③,還會“敬佩猶太人高貴的決絕與悍不畏死的勇氣”④,完全無意將整個猶地亞地區拉入不死不休的戰爭泥淖。

至于猶太人中被裹挾進戰爭的普通民眾,近來學者們以馬薩達戰役研究為代表的歷史實證與文本解讀成果都能夠證明,“筆下人”約瑟福斯始終對他們抱有充分的同情與憐憫。《猶太戰爭》對馬薩達戰役的敘述集中在第7卷的第163~408節。這場戰爭發生在提圖斯于公元70年攻占耶路撒冷、摧毀圣殿后的第三年,在那時,作為猶太叛亂分子最后要塞的馬薩達被羅馬人所包圍,堡壘中的猶太人在勢窮力竭的情況下,聽從領袖以利亞撒(Eleazar)的號召,選擇自行焚城并集體自殺,僅有兩名女子與五個兒童躲在下水道中幸免于難。自約瑟福斯記敘下此事以來,此事逐漸在流傳過程中發展為體現猶太人民族精神的代表性神話,成為了這一族群集體記憶的一部分關于此事在猶太人中的流傳與接受,參見:周平、何琛:《馬薩達敘事在當代以色列接受中的政治與社會形態》,《學海》2018年第3期,第190~195頁;艾仁貴:《馬薩達神話與以色列集體記憶塑造》,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1年版。。不過,阿特金森指出,對馬薩達與迦瑪拉遺址的考察說明,羅馬人與猶太人在此地的沖突并不像約瑟福斯所敘述的那般慘烈,尤其是大規模的集體自殺可能并未發生,約瑟福斯之所以演繹出馬薩達戰役中眾人寧死不降的情節,其意并不在于贊揚這些猶太人“高貴的死亡”⑦ 肯尼斯·阿特金森:“迦瑪拉和馬薩達的光榮殉國?基于考古材料對約瑟福斯有關敘述的反思”,杰克·帕斯特、普尼納·斯特恩、瑪納亨·莫爾編:《弗拉維烏斯·約瑟福斯:闡釋與歷史》,第349、349~371頁。,而是想要說明這些普通民眾是被叛亂分子所誤導,惋惜于他們所受到的欺騙⑦;馮·亨頓也認為,約瑟福斯在有關敘述中對自殺的看法和態度其實頗為矛盾,他并不支持叛亂分子煽動下的集體自殺行為,反而對此提出了隱晦而克制的批評,更不贊同普通民眾在這種情況下的自我犧牲讓·威廉·馮·亨頓:“約瑟福斯筆下的光榮之死只是演繹嗎?”(Jan Willem van Henten,“Noble Death in Josephus:Just Rhetoric?”),澤雷卡·羅杰斯編:《創造歷史:約瑟福斯及其史學方法》,第195~218頁。;查普曼則直接提出,約瑟福斯對馬薩達戰役的敘述意在強調,向羅馬人屈服能夠挽救生命,而這才是普通民眾更為合理的選擇漢諾拉·霍威爾·查普曼:“公元1世紀與21世紀的馬薩達”(Honora Howell Chapman,“Masada in the 1st and 21st Centuries”),澤雷卡·羅杰斯編:《創造歷史:約瑟福斯及其史學方法》,第82~102頁。。

因此,無論是在有關“筆下人”約瑟福斯在加利利地區活動的敘述中,還是在《猶太戰爭》的其余卷節中,都能夠看出,盡管“下筆人”約瑟福斯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戰后塵埃落定的“后見之明”的影響,但他沒有在已知戰爭結局的情況下,在歷史書寫中簡單地劃分出戰爭的勝利方與失敗方,繼而展開“成王敗寇”式的反思。恰恰相反,在“筆下人”約瑟福斯的眼中,與其同屬一個陣營的猶太人之中既存在令人痛恨的、作為敵人的叛亂分子,也存在真正值得同情與憐憫的同胞普通民眾,與之相比,維斯帕先所率領的羅馬人則僅以相對中性的對手的面貌出現。所以,如果基于綜合的眼光再度審視“下筆人”約瑟福斯在“后見之明”影響下的歷史寫作,能夠看到約瑟福斯在“下筆人”與“筆下人”的雙重身份之間,基于前者的“后見之明”所形成的歷史反思:他將猶太戰爭爆發的罪責,更多地歸咎于猶太叛亂分子因個人利益的驅使做出的各種惡行,即這場戰爭災難的根源在于猶太人內部。于是,無論是作為歷史書寫者的“下筆人”,還是作為歷史“筆下人”,約瑟福斯最終的情感都只能歸結于“將現實歸于歷史,將哀悼歸于史家”約瑟福斯著,薩克雷編譯:《約瑟福斯文集第2卷:猶太戰爭(1~3篇)》,第8~9頁。的深深痛惜與失落。

這意味著“下筆人”約瑟福斯對猶太戰爭的理解與歷史書寫始終是向內的。他的“后見之明”的真正落腳點,是在透過這場猶太人與羅馬人之間的戰爭,審視猶太人這一族群自身的矛盾與困局。一方面,他在《猶太戰爭》中的歷史書寫的確是一種“后見之明”的體現與演繹,也在一定程度上通過學者們的實證考察得到了歷史事實層面的印證。另一方面,從中也能進一步厘清“筆下人”約瑟福斯自身的情感體驗與歷史書寫之間的關系:由于他將維斯帕先所率領的羅馬人單純地視為值得認可的對手,在敘述與他們的對決時并未投入過多的感情偏向,所以能盡力保證其歷史寫作的平實中正;而由于他將那些別無選擇地被卷入戰亂的無辜民眾視為同胞來憐憫,所以能在歷史寫作中克制、矛盾而深切地為他們的遭際感到遺憾與惋惜;最后,由于他將猶太的叛亂分子視為敵人來憎恨,不僅將最激烈的態度體現在對他們的批評與譴責上,還將這種對立提升至整個族群的層面,將猶太人中的叛亂分子理解為包括這場戰爭在內的、猶太人所遭遇的一系列不幸的真正的肇始之人,所以他幾乎不可能在歷史寫作中冷靜地呈現他們原本的面貌。以至于約瑟福斯自己也坦言:“倘若有人指摘我對于權力壟斷者或其強盜黨羽的譴責……便請他擱置歷史的傳統,對我的遭遇予以寬待。”⑨⑩B19 約瑟福斯著,薩克雷編譯:《約瑟福斯文集第2卷:猶太戰爭(1~3篇)》,第6~9、4~5、4~5、10~11頁。

再對比色諾芬、凱撒在各自作品中以“后見之明”來敘述的自身經歷,能夠發現,約瑟福斯在《猶太戰爭》中的自述雖和兩者屬于同一種古代史學的寫作類型,但他基于“后見之明”的情感體驗與具體呈現都更加沉重、強烈,在歷史書寫與歷史反思上也都更為復雜、矛盾。盡管從軍事史的角度而言,可以將色諾芬的《長征記》“視作是一位軍事家為自己的指揮以及所屬部隊所作的辯護”B12 吳曉群:《西方史學通史第2卷:古代時期:荷馬時代至公元5世紀》,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06、173頁。,這和傳統的約瑟福斯研究將《猶太戰爭》視為約瑟福斯的自我辯解的觀點類似。但是,從兩部作品的行文用語中,可以明顯地感受到兩位“下筆人”心態上的差異:雖然記載了遠征返鄉的重重苦難與無數惡戰,但色諾芬的敘述始終生動流暢,充滿樂觀與積極向上的態度。他向手下士兵做演講時,時常強調,“更光榮、更公正、更正直、更有德的是要記住好事而不是壞事”④⑤⑥ 色諾芬著,崔金戎譯:《長征記》,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142、77、121、125頁。;在艱苦的行軍過程中,色諾芬還有記敘各地的風土人情的余裕,像是梅司波拉(Mespila)的貝殼城④、西盧斯(Scillus)優渥的物產⑤、麥敘諾基亞人(Mossynoccians)奇特的行為舉止⑥,等等。這些在約瑟福斯的筆下都從未得見。就歷史書寫中所呈現的歷史反思而言,色諾芬的敘事是“直接、爽快、謙詳和自然的”色諾芬:《長征記》,“英譯本序言”,第3頁。,他是真正地將自己參與的這場就結果而言已然失敗的遠征,視為一項“崇高的事業”色諾芬:《長征記》,第65頁。;而約瑟福斯的用筆則極為曲折、曖昧、糾結乃至滯澀,雖然他承認猶太戰爭是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劇變之一”⑨,但他不僅不覺得猶太戰爭有任何光榮之處,反而悲觀地認為“其結果卻是整個東方地區陷入了更深的泥淖”⑩。

而凱撒的《內戰記》的內容,更可被視為一種“充滿巧妙地偽裝起來的貌似正確的論點和特殊的申辯”湯普森著,謝德風譯:《歷史著作史》上卷(第1分冊),北京:商務印書館1988年版,第101頁。,與《猶太戰爭》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兩部作品的行文用語所體現的“下筆人”的心態則是各異的:身為皇帝的凱撒在回顧和書寫羅馬內部的權力斗爭時,以一種華麗優雅的筆法,得體地表達了自己作為“勝利者的驕傲和得意之情”B12。論及龐培(Pompey)等人發動的政變時,他平靜地寫到自己是在做“一件以自己的地位和榮譽作犧牲的事情”B14B17B18 凱撒著,任炳湘、王士俊譯:《內戰記》,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30、29、21、30頁。,而他的敵人則純粹是出于妒忌而在“妄想非分的榮譽B14。其中看不到凱撒對自己能力的過度吹噓或對敵人的激烈抨擊,換言之,“沒有刻意雕琢的加工痕跡,沒有夸夸其談的長篇大論”張廣智主著:《西方史學史》,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69頁。,這些都是約瑟福斯在《猶太戰爭》中重點描繪、刻畫,乃至于宣揚的。從歷史書寫中所呈現的歷史反思上看,作為身經百戰且少有敗績的成功者,凱撒也并未將自己在戰爭中的經歷視為多么值得夸耀的歷史,他用西塞羅(Cicero)都稱道的“優美、明白,而且雄渾,甚至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說,有點高貴”蘇維托尼烏斯著,張竹明等譯:《羅馬十二帝王傳》,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第28頁。的方式,輕描淡寫地宣稱,戰爭往往不過是“雞毛蒜皮之類的小事情”B17所引起的變故,“他凱撒不在乎這些”B18;這又與約瑟福斯生澀、繁復、瑣碎,審慎到近乎卑微的敘事頗為不同,也與他自述“耗費了極大的代價與心力”B19才呈現出的所謂“戰爭耗時之久、被牽扯其中的羅馬軍隊人數之眾,以及統帥所花費的心力之巨”約瑟福斯著,薩克雷編譯:《約瑟福斯文集第2卷:猶太戰爭(1~3篇)》,第6~7頁。的歷史理解大相徑庭。

四 結" 語

從總體上看,對猶太叛亂者的憎恨、對猶太民眾的憐憫,以及對羅馬人的認可等情感表達是約瑟福斯歷史書寫的重要內容,他由此形成了充滿攻擊性地視猶太叛亂者為戰爭的始作俑者、極富同情心地視猶太民眾為無辜受害者,以及頗具尊重感地視羅馬人為對手的情感經驗。這極大地影響了他的歷史反思。因為無法擺脫歷史見證者與歷史書寫者的雙重身份,他在《猶太戰爭》中對個人經歷的自述始終存在一種張力,即強烈外放的情感體驗與深刻內省的歷史書寫之間的矛盾。當這一矛盾達到極致時,約瑟福斯甚至會在運筆時呈現出一種既外放又壓抑,既內化又尖銳的復合面貌。他既會情不自禁地慨嘆:“你這不幸的城遭遇了何等憾事,你何致陷于羅馬人之手、被他們用烈火燒去你民眾的不潔與污穢?”③ 約瑟福斯著,薩克雷編譯:《約瑟福斯文集第3卷:猶太戰爭(4~7篇)》,第204~207、206~207頁。卻又立即將筆鋒一轉,表示“人們必須保持克制,……人無疑不能將他的悲傷安放在為敘事而生的位置”③。并將這種復合式的書寫貫穿于他對整場猶太戰爭的記敘之中。

由此可見,“筆下人”約瑟福斯不只是在書寫“筆下人”約瑟福斯與其他群體勢力的互動時,才隱含著“下筆人”約瑟福斯與“筆下人”約瑟福斯之間的身份交織與情感變化,其實在整部《猶太戰爭》的寫作中,“下筆人”約瑟福斯都在盡力控制自己的情感體驗,力圖在歷史書寫中謀求一種動態平衡。而這也使得《猶太戰爭》既可作為一種經典的古代史學的寫作類型,并入整個古代西方史學史的發展脈絡之中;又在這一體系中,以其獨特的敘事方式和歷史思辨獨樹一幟。

收稿日期 2023—12—26

作者阿慧,歷史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理論研究所博士后、助理研究員。北京,100083。

The “Writer” and “Character”:Historical Writing and Emotional Experience of Josephus

A Hui

In his historical writing of "Bellum Judaicum ,Josephus has a dual role as a “writer” and a “character”.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motional history,the “writer” Josephus used a way of hindsight and wrote about the complex strategies of the “character” Josephus dealing with forces of different groups during the Jewish war,reflecting his emotional experiences such as hatred for the Jewish rebels,pity for the Jewish people,and respect for the Romans.He realized an inward attribution in the historical reflection,and believed that the root cause for the outbreak of the Jewish war was the internal contradictions of the Jews.When writing war history,a classic type of ancient historiography,Josephus always tried to suppress his emotional experience in the historical self-narrative and sought the balance of historical writing,which makes him unique in the history of Western historiography.

Josephus; Bellum Judaicum ;Historical Writing;Emotional Experience;Emotional History

【責任編校 李 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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