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無產階級政黨理論為指導的中國共產黨,也依賴一定的技術基礎以維系其組織的嚴密性與動員的廣泛性。對大革命失敗后的中共而言,印刷工作在凝聚黨員、維系組織、保持行動一致性等方面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在革命重心由城市轉向農村后的大勢中,機器設備、技術人員與基本物資的匱乏使中共的印刷工作遭受諸多限制。隨著斗爭的深入,中共在閩贛地區通過地方汲取、外地調配與資源再造等方式力圖構建新的生產網絡,試圖最大限度地緩解困境。印力配置、技術調用與對印版文章的反思,呈現了技術與革命之間復雜的互動關系,更凸顯了中共政治文化的獨特面相。
中央蘇區;技術史;印刷;媒介學
K26A05830214(2025)01005416
基金項目:北京市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重點課題 “中國共產黨領導意識形態工作研究”(21DTR029)。
中國共產黨以無產階級政黨理論為指導,自成立之日起便力爭做到紀律嚴明、組織嚴密、指令暢通。同時,中共改造社會的理想,內在地要求一切工作不能脫離群眾,并盡可能廣泛地傳播其理論政策。以上兩點對革命的技術基礎提出了一定要求。然而,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中共基本上長期遠離現代工業和技術人才集聚的大都市。這使得革命所需的技術與落后的物質條件間存在較大落差,如何彌合這一差距是中共革命研究者所無法回避的問題。已有學者主張應將技術史納入中共黨史研究范疇,關注這些與革命密切相關卻又習焉不察的物質基礎,為解釋中共革命提供了新視角代表性的研究有齊小林:《技術史:中共革命研究的進路》,《黨史研究與教學》2022年第5期,第37~44頁。其他專題研究有齊小林:《抗日戰爭時期中共軍隊無線通信技術的應用》,《近代史研究》2021年第3期,第42~58頁;趙涵泊:《解放戰爭中人民軍隊炮兵武器的來源與構成——以東北、華東解放區為中心的考察》,《軍事歷史》2021年第4期,第56~64頁;李里:《中共文件印發機制探析(1927—1931)》,《中共黨史研究》2020年第6期,第85~102頁;李里:《中共武裝暴動初期的槍械問題探析》,《近代史研究》2017年第5期,第81~97頁;康小懷、趙耀宏:《抗日戰爭時期陜甘寧邊區的造紙業》,《中共黨史研究》2017年第7期,第108~115頁。。相較于現有研究中論及的無線電通訊、廣播等技術,印刷因其使用場景的普遍性與廣泛性,在黨的建設、民眾動員與宣傳中發揮著更為基礎的作用無線通訊技術是在軍事指揮中具有關鍵作用的遠程通信媒介,但無線通訊設備難以獲取,操作難度大,直到抗日戰爭期間中共才建立了大致覆蓋團級單位的無線通信體系,基層組織較少使用這一媒介。廣播是近代新興的大眾傳媒,不過受制于中國孱弱的電子工業和基礎設施條件,廣播的使用成本十分高昂,土地革命時期的中共暫不具備構建廣播體系的能力。此外,廣播僅能傳遞聲音,缺失了圖像和文字承載的信息。參見朱至剛:《“新媒介”的使用成本:影響近代中國廣播基層分布的關鍵因素》,《新聞與傳播研究》2023年第2期,第109~125頁。。以往研究多將印刷問題置于印刷史的脈絡中考察,更多關注機構源流與設備人員,或者將之作為一項普通技術,使得印刷對革命的特殊意義隱而不現相關研究有葉建勤:《中央蘇區時期的閩西出版印刷業》,《黨史研究與教學》2018年第6期,第94~100頁;魏文享、陳春蘭:《革命與印刷:中共領導下中央印刷廠的運營(1931—1945)》,《湖北大學學報》2018年第2期,第66~75頁。中國共產黨的印刷工作廣義上包括文字材料以及郵票、紙幣、證券和畫報的印刷,本文即從廣義上討論,不對上述印刷品作具體區分。與本研究問題更為相關的是李里:《中共文件印發機制探析(1927—1931)》,《中共黨史研究》2020年第6期,第85~102頁。該文重點關注中共文件的翻印機制及其背后的組織特征,強調文件傳遞對于維系列寧主義政黨的重要性,而對蘇維埃時期印刷革命的技術基礎探討較少。。實際上,印刷作為物質技術基礎,已深度嵌于革命的日常,技術的調用與改進既透顯了革命的意圖,也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革命的具體樣貌;特別是大革命失敗后,中共在物質條件相對落后的閩贛地區開展革命,發展出連片的根據地并成功建立中央蘇區,這期間印刷在革命與根據地建設中所扮演的角色不可不細察。本文將以閩贛地區的具體實踐為例,探討在有限的物質技術條件下,中共如何調用技術以服務革命,而革命的開展又如何影響并塑造著技術的運作,以此窺探中共政治文化的獨特面相。
一 “意識到組織”:認知塑造與革命低潮中的印刷
技術對人類行為和價值觀帶來諸多影響,印刷作為一種特殊且運用廣泛的媒介技術對中共的革命工作有著獨特意義,在大革命失敗之后印刷尤為重要。
印刷文體的出現與普及在一定程度上催化了世界范圍內的近代革命。近代印刷技術的發展,培育出一套有別于口語表達的公共文體,易于保存思想、延續理論。在印刷品中,語言所承載的意涵以線性邏輯展開,要求讀者在閱讀的始終以規整的邏輯展開理解;由此,培育著受眾以整齊劃一的方式展開閱讀,以縝密的思維對現實問題進行抽象思考。相較于手抄體,印刷文本以公共意識的方式呈現,特別是當鉛印等大規模印刷技術發展起來后,思想中蘊含的規范性、權威性、體制性與組織性得以彰顯。如此,大眾對未來社會的集體想象,使革命的一致行動迸發出前所未有的能量。列寧主義政黨強烈的理論取向、嚴密的紀律規定,對其成員的要求超出以往任何一種組織。如何提升黨員理論素養,培養其階級意識,進而使之把握且踐行黨的各項方針政策,是政黨建設的重要任務。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列寧主義政黨與印刷媒介有著特殊的親近。
印刷以大規模且迅速的文本復制,構建出一張同步且可以共享的信息網絡,這對維系全國性政黨至關重要。列寧曾指出,為打破革命者分散于各地,“不知道世界上發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向誰去學習”的狀態,要在“經常的共同工作的基礎上”建立實際的聯系,只有將各個地方小組連結起來,才能知道在整個這部大機器中,各個小齒輪是如何運轉,哪些需要修理,當“每個小齒輪修整得愈好,為共同事業干零星工作的人愈多,我們的網就會愈密,而不可避免的破壞在我們隊伍中引起的慌亂也就會愈小”④ 列寧著,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怎么辦?》,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68~169、176~177頁。。之后,散居各地、彼此隔絕的讀者通過《真理報》共享了“各行各業和各個地區的無產者在怎樣進行斗爭,怎樣覺醒起來,捍衛工人民主派的利益”等信息列寧∶《工人和〈真理報〉》,《列寧全集》第2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72頁。。讀者正是通過閱讀,與一個龐大的網絡相連,感受到有著眾多與自己共享同樣訊息的群體,彼此同時在進行著穩定的、匿名的活動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著,吳叡人譯:《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4頁。。對理論思想的傳遞培育與全俄信息共享的極端重視幾乎貫穿俄國社會民主黨建設的始終。
值得注意的是,構建這張信息流通網絡在不同革命情景下面臨不同的難題。俄國工業集中于較為發達的幾個重點城市,與西歐的城市之間有較為發達的運輸網。因此,盡管國內的印刷廠被查封,俄國社會民主黨的諸多文件材料也能在日內瓦、萊比錫、紐倫堡等城市中的印刷廠印制,之后再秘密發往國內。對俄國而言,在信息流轉的鏈條中,發行網絡的建立更為重要。而在中國,當中共革命遭遇的是落后且廣大的農村時,印刷本身卻成了革命不得不面對的難題。
印刷在信息傳遞、組織聯系、凝聚認同等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這一點對大革命失敗后遭受巨大打擊的中共而言,尤為明顯。革命不是單一的行動,而是“比較激烈的爆發和比較沉寂的平靜的若干次迅速交替的過程”,黨的組織活動應該不論哪個階段都能進行,而且必須闡明實際生活的各方面,即使在革命最低沉時期,也要挽救黨的名譽、威望,保持可繼承性,直到準備、決定和實行全民武裝起義④。一方面,革命陷入低潮,組織轉入地下,值此關頭,“八七會議”要求建立“堅固的能奮斗的秘密機關”,為適應秘密工作的需求,黨的每一支部分成5~8人的若干小組,同時實行“最大限度的集權”《黨的組織問題議決案》(1927年8月7日),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央檔案館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4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第449~450頁。。要降低暴露的風險而隱蔽組織,在秘密狀態下維系組織便成為新的難題。另一方面,政治形勢瞬息突變,基層組織的生死存亡時常系于一線,必須謹慎行事,關涉全局性的中央指令尤為關鍵。以上兩方面對黨的工作提出更高的要求,然而這一階段卻存在嚴重問題,使得印刷工作的重要性越發凸顯。
首先,秘密狀態下如何維系組織。大革命失敗后,地方組織多遭破壞,黨員“互相隔閡著各自為戰,不通聲息”《湖南組織報告(五月—八月)》(1927年9月5日),中央檔案館、湖南省檔案館編印:《湖南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省委文件(1927年甲5)》,內部資料,1983年版,第125頁。。在1927年7月下旬《向導》停刊后,黨員更是“常感孤寂……每遇重大政治問題輒覺徘徊歧路無所適從”,一直到10月《布爾塞維克》出版,才覺得“從此又有了明燈”易囊螢:《歡送已脫離共產黨的黨員》,《布爾塞維克》第2期,1927年10月31日,第57頁。。《布爾塞維克》刊載有各地通訊、讀者來信、“追悼死者的文字”鄭超麟:《鄭超麟回憶錄》(上),北京:東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283頁。。不同地方此起彼伏的暴動、罷工與同志遇難信息同時被傳遞給各地的黨員,使他們遭遇革命頓挫的同時,仍能在閉塞、分散的秘密斗爭中,從身邊、暫時的失敗中抽離,與遠方的“組織”相連,進而重建信心、重拾方向。印刷媒介提供的共同閱讀經歷,有助于維系組織、凝聚黨員。
維持現狀已屬不易,為繼續革命,中共此時還要在更加嚴峻的條件下改進組織。大革命期間黨員規模擴大過快,黨員人數在1927年5月已達到近58 000人中共中央組織部、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中央檔案館編:《中國共產黨組織史資料:黨的創建和大革命時期》第1卷,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00年版,第39頁。,黨員數量的發展看似樂觀,組織建設卻相對滯后,“黨的活動沒有集中統一,沒有加以組織,各地的共產黨員都是按自己的方式工作”《羅易就中國形勢給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政治書記處和斯大林的書面報告》(1927年5月28日),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譯:《聯共(布)、共產國際與中國國民革命運動(1926—1927)》下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8年版,第290頁。。此種狀態自然難以應對革命低潮下的復雜情勢。在意識到政治宣傳和鼓動是“訓練黨員之必需的條件”,而黨“向來就沒有加以適當的注意”后,為統一思想、統籌行動,中共規定中央及地方都應出版對內刊物以“解釋黨的政策,批評黨的錯誤,登載黨員對于黨內問題討論的材料等”《中共中央通告第四號——關于宣傳鼓動工作》(1927年8月21日),柯華主編:《中央蘇區宣傳工作史料選編》,北京:中國發展出版社2018年版,第2頁。。于是學習材料的批量印制成為當務之急。
同時,革命形勢瞬息萬變,政策上傳下達至關重要,中央的指示應盡最大可能及時準確地傳達至地方。此時地方卻常因印刷不力延誤工作,造成損失。江西省委曾在六大后收到中央新的指示,卻因省委無力油印,只能用復寫紙抄寫派發,指示傳達范圍有限,因而各地對盲動主義的糾正不當,沒有接到決議文件的地區依然是“空想暴動”紅刃:《三個時代的江西省委》(1929年3月3日),中央檔案館、江西省檔案館編印:《江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29)》(第1冊),內部資料,1987年,第65~66頁。。革命危急之時,印刷或能直接影響斗爭的成敗。
此外,這一時期,黨的組織模式也在轉型,個人作用逐漸弱化,組織性更為凸顯。在早期黨的發展過程中,黨員個人魅力及其人際網絡發揮了重要作用。民眾往往出于對黨內某一成員的追隨,參與政治運動;但以個人關系維系的組織是不穩定且危險的,一旦發生調動,這種追隨也隨之消散。例如,李立三曾憑借個人所掌握的地方資源發動安源工人運動,隨著他的調動,繼任者實際難以接續工作馬學軍:《特派員制度與中共早期工人運動:以安源工運史為中心(1921—1925)》,《社會》2017年第2期,第204頁。。秘密狀態下個人掩蓋組織的危害更為嚴重,因此,中共多次強調,必須“顯出黨的作用,不可使群眾只看黨的個人,見不出整個的黨”《福建政治現狀及目前工作大綱》(1927年12月4日),中共龍巖地委黨史資料征集領導小組、龍巖地區行政公署文物管理委員會編印:《閩西革命史文獻資料》第1輯,內部資料,1981年,第135頁。。標準化的印刷品能夠使受眾不再僅與黨內某位成員連接,在減少口頭傳達的訛誤,確保信息的規范、權威與準確的同時,使受眾更傾向于體察文字中所承載的組織意志,專注于內容本身的邏輯與內涵,強化組織,弱化個人色彩。另一方面,又因為大革命失敗后,在國民黨政府的殘酷鎮壓下,公開的講演、集會、游行難以組織,于是,各種形式的刊物宣傳(報紙、傳單、小冊子、宣言等等)成為最好的替代品《宣傳工作的目前任務》(1928年7月10日),柯華主編:《中央蘇區宣傳工作史料選編》,第9頁。。印刷品的傳遞,無需宣傳員在場,最大限度地隱蔽了秘密狀態下的黨。
可以說,為應對新的革命形勢,傳遞黨的意志,中共需要以合適的方式印制出滿足需求的文件和刊物。印刷成為中共在大革命失敗后維系組織、凝聚黨員、傳遞指示、應對嚴峻形勢的關鍵技術。此時中共的印刷工作卻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困境。
二 革命日常的匱乏:機器設備、技術人員與耗材物資
革命觀念的傳播與組織制度的運轉依托一定的技術物質條件,印刷以及維系該項技術運轉的設備、人員、技藝、耗材是革命順利開展的前置條件。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也不只是一群熱血分子的振臂一呼。盡管探討印刷技術的具體展開及其困境有些瑣碎,卻是革命者不得不面對的現實日常。
事實上,印刷所遭遇的困難是革命形勢的整體反映。大革命失敗前,黨的報刊文件等主要在北京、上海這類大城市開辦的秘密印刷廠印制。大革命失敗,奉系軍閥攻占北京后,城內的印刷廠隨之停運;在上海,印刷廠不得不在國民政府和租界的管控下四處轉移,勉力維持運轉。中共中央曾在1927年8月提議應重新出版《向導》《中央通訊》等,卻因秘密條件下中央無法在上海印刷足夠的份數,只得改由地方分擔翻印任務,再就近分配。此時,中央仍不忘對印刷的具體技術作出要求,“對內的刊物都用油印出版,《向導》及理論的小冊子用鉛印,各地鼓動的機關報最好是鉛印,不能則用石印,再不能則油印亦可”《中共中央通告第四號——關于宣傳鼓動工作》(1927年8月21日),柯華主編:《中央蘇區宣傳工作史料選編》,第3頁。。
危急之時,中共中央考慮到各地可能面臨困難,為保證最低限度地上傳下達,允許各地以較低標準完成印刷,但實際情況比中央預想的更為糟糕。各地暴動此起彼伏,卻未能建立穩固的政權,中共地方組織遭受重創后大多無法公開活動,人員渙散;基層組織無法獲得穩定收入,往往經費短缺,負債累累。1927年10月江西省委遭到嚴重破壞,被迫從南昌轉移至九江,經費支絀《中共江西省委致壽昌信——省委機關破壞后的情況》(1927年10月12日),中央檔案館、江西省檔案館編印:《江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27—1928年)》,1987年,第42~43頁。。福建黨組織也長期負債,迫切需要中央撥款,否則只能“把省委工作縮小停頓起來”或“到鄉村下去工作”《陳少微關于福建經費和宣傳材料等問題給中央的報告》(1927年12月28日),中央檔案館、福建省檔案館編印:《福建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27年—1929年)》上冊,1983年,第31頁。。兩地省委日常開支仰賴中央匯款,維持自身運作尚且困難,根本無力援助基層。印刷所亟需的設備、人員與耗材等都難以獲取。
值得注意的是,中央這一規定對油印、鉛印、石印等印刷技術的不同偏好,既有內容發行量、設備易得性的實際考慮,也顯露出對不同內容與技術匹配的等級排序。中央機關黨報與理論小冊子應用排版規整、字跡清晰的鉛印,而各地黨組織用以鼓動的報紙卻可以用石印,實在不行油印亦可。聯系到列寧對宣傳與鼓動的嚴格區分,可見通過選用不同的印刷技術以完成不同的革命任務,是中共政治文化中的一種自覺。
先看運用最為普遍且最易得的油印的情況。相較于鉛印和石印,油印設備輕便,操作簡單且成本低廉。一般而言,油印設備由木料和部分金屬部件拼接而成,生產容易,購買途徑廣,價格僅需幾十元,所需的蠟紙和油墨價格也不高。然而對大部分地方組織而言,這仍是一筆難以負擔的開銷。1928年9月底,中共龍巖縣委向福建省委請求提供“油印機一架、紙一筒”,省委答復“油印機,臘紙,省委無錢與你們購買”《中共龍巖縣委陳石光報告第二號——政治、黨務及斗爭情形》(1928年10月19日);《中共福建省委給龍巖縣委信(第二號)——關于政治情況分析與斗爭策略的指示》(1928年12月18日),《閩西革命史文獻資料》第1輯,第290、334頁。。實際上,早在半年前,福建省委就不得不向中央訴苦:“錢的關系幾乎影響到一切的工作……宣傳教育材料不能印刷,對外刊物不能付印。”直到1929年9月,福建省委在給地方組織復信中仍表示:“關于你們要求三色油印機,省委目前經濟非常困難,不能批準。”《中共福建省委關于組織永德縣委問題給永春縣委的指示》(1929年9月14日),中央檔案館、福建檔案館編印:《福建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29年)》下冊,1983年,第219頁。同樣,江西省委也因經費緊張無法購買設備,致信中央希望派出交通人員時“請給洋三十元買一架手提油印機來”《中共江西省委給中央的報告——關于政治形勢、軍事狀況和黨務問題》(1929年3月10日),中央檔案館、江西省檔案館編印:《江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29年)》第1冊,1987年,第71頁。。
技術工人的缺乏也常常使印刷工作難以開展。油印流程較簡單,由操作者在防油脂滲透的蠟紙上用鐵筆刻寫圖文,將刻好的蠟紙覆蓋于普通紙張表面后固定于油印機上,用沾有油墨的滾筒在蠟紙上滾壓,油墨滲過被鐵筆劃過的蠟紙將圖文印于下方的紙面,從而完成一份材料的印制。油印實際相當于對材料的手動批量復寫,一人即可完成刻寫印制,標準化程度低,因此印刷效果受操作者特別是刻寫者影響較大。書寫字跡潦草或刻制的蠟紙過度使用,都將導致圖文模糊,難于辨識。這曾給閩贛地區機關工作造成很大困擾。九江縣委曾指責江西省委:“技術的工作太惡劣,如一些通告文件,不是看不清,就是扯破,簡直是塞責了事。”《中共九江縣委書記華鄂陽給中央的報告——匯報工作經歷,請求離贛留滬》(1929年7月26日),中央檔案館、江西省檔案館編印:《江西革命歷史文件匯編(1929年)》第2冊,1987年,第33頁。共青團閩西特委在1929年底檢查各縣宣傳科工作后,也發現宣傳品存在“印刷遲慢,模糊,錯字多,字寫得太不容易看清楚”等問題《共青團閩西特委各縣宣傳科第一次聯席會決議案》(1929年12月26日),中共龍巖地委黨史資料征集領導小組、龍巖地區行政公署文物管理委員會編印:《閩西革命文獻資料》第2冊,1982年,第343頁。,如此印刷條件給革命日常帶來諸多不便。
盡管如此,也好過因缺人手而引起無法付印的情況。1929年6月,江西省委曾請求中央調“秘密印刷人員一人”,“將明的暗的文件書報,各給七份”,以便分配到地方,借此“補救我們油印惡劣與不足”《中共江西省委致中央信——綜合性報告》(1929年6月4日),中央檔案館、江西省檔案館編印:《江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29年)》第1冊,第231~232頁。。機關報《紅旗》也“因了印刷關系不能出版,現在第一期稿子集起來了,幾時能油印出來,誰都不敢保證”《中共江西省委給中央的報告(第三號)——關于黨務、宣傳、職運、農運和軍事工作等問題》(1929年6月10日),柯華主編:《中央蘇區宣傳工作史料選編》,第34頁。。各處所渴望等待的上級指令,上級的革命理論與政策,卻因技術運轉不靈無從傳播,造成阻塞、滯后,這是革命者不得不面對的現實日常。應當說,及時、暢通與準確的信息流轉對于維持這一龐大且嚴密的組織機器,是極端迫切的。
值得注意的是,正因為油印簡單且印數有限,文件流轉的過程往往伴隨著再刻寫、再印制,這一技術特征蘊含了與鉛印、石印不同的組織性。一方面,因為不需要鉛印、石印等技術嚴格的制版程序,油印有更多空間在上級指示或者抽象理論的基礎上,可以低成本地增加、刪減或者具象化內容,保存有一定的個人色彩,實際賦予了黨的基層組織以相當的靈活性用以重新創制、調整修改的可能。另一方面,因為油印蠟紙由人工刻寫,刻寫后的蠟紙使用壽命有限,這注定了油印可聯系的人群范圍是有限的。當中共在蘇區大規模建政,特別是中央蘇區建成后,中央權力力圖實現對地方的管理,要求信息完整地向地方傳播。對大規模信息流轉的需要,使得印刷工作開始從此前類似手工作坊的階段向國家機器大規模標準化印制的階段轉變。隨著革命大規模建政工作的推進,閩贛兩省蘇區的行政事務漸增,石印、鉛印成為不可或缺的革命技術。
然而,油印尚且如此困難,其他如鉛印和石印等技術含量更高的印刷設備更顯昂貴,且購置渠道較少。以1929年華東五家工廠所生產的設備為例,一臺鉛印電動機的價格在800~3000元之間,手搖或腳踏動力的鉛印機價格也在220~750元之間。此外,鉛印機還需要同時配有鑄字機、鉛活字和排字架等設備。石印電動機的價格在3000元左右,手動相較鉛印機稍顯便宜,價格在135~360元之間,仍是一筆不小的開銷范慕韓主編:《中國印刷近代史》,北京:印刷工業出版社1995年版,第621頁。。置辦鉛印與石印設備,不僅要籌集大量資金,還得長途運輸。直至1937年,也只有上海、北平、廣州、青島、長沙和長春等地能夠生產這些設備,且與閩贛地區均有一定距離。就現有材料來看,閩贛地區所使用的鉛印、石印設備大多都從外地購買,福建長汀的私人印刷所直到1935年時仍主要從上海購置設備毛星:《長汀歷史上的幾家印刷所》,《長汀文史資料》第14輯,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福建省長汀縣委員會文史資料編輯室1988年編印,第36頁。;福建龍巖“東碧齋”私人印刷所的設備由其經營者早年從東南亞帶回《中國戲曲志:福建卷》編輯委員會編:《中國戲曲志:福建卷》下冊,北京:中國ISBN中心2000年版,第251頁。。
相對油印,石印、鉛印流程較復雜,對工人要求更高。最早的石印術為繪石制版法,由工人在平整的石板上用油脂涂寫所需印制的內容,再讓未涂抹油脂的部分吸收適當水分,因水油不相溶,沾染油脂的部分吸收油墨,含有水分的部分產生抗墨作用;將紙按壓在涂抹了油墨的石板上,即可將圖文印于紙面。此項技術難點在于為了使所印圖文方向正確,工人要在石板上反向書寫印刷內容。其后改進的落石制版法增加了一道工序,即先用特殊材料將圖文正向書寫在轉印材料上,再將轉印材料上的圖文印在石板上。這雖然免去了反向書寫的麻煩,但印制流程更為復雜謝欣、程美寶:《畫外有音:近代中國石印技術的本土化(1876—1945)》,《近代史研究》2018年第4期,第45頁。。鉛印生產標準化程度高、成品質量好、印刷速度快,工序也更為復雜,需要多名工人用多個設備協同完成:先由排字工對照底稿在排字架前將鉛活字按序排列在母版上;再由鑄版工人將厚紙按壓于母版上形成“紙型”(即在厚紙上產生凹陷的陰文);之后在紙型中灌入鉛水澆鑄出與母版一致的鉛版;最后由印刷工人將澆鑄出的鉛版安裝在印刷機上進行批量印制。在新式印刷業有所發展的地區,比較容易找到現成的鉛印和石印工人。閩西地區與廣東潮汕因汀江水道相連,有密切的人員和商業往來。新式印刷技術經潮汕地區傳入閩西,所以閩西的新式印刷業有一定基礎,有記載稱龍巖、上杭和長汀三縣,熟練的印刷工人有十來人,連同家屬工人共三十人⑤ 翁偉:《龍巖、長汀蘇區印刷工人運動概況》,上海市新四軍歷史研究會印刷印鈔組編:《印刷職工運動資料》第3輯,出版信息不詳,第88、92頁。。然而這一時期復雜的政治形勢更是加劇了印刷工人的短缺。
緊張的斗爭形勢,閩西地區原有的土客矛盾、山頭主義和“左”傾錯誤思想的影響,共同釀成了自1931年1月起,持續一年多的“肅清社會民主黨”運動。這次運動中“只要會寫字、有點文化的人都較難幸免”,因而直接波及到一大批印刷工人《黃亞光同志談閩西蘇區“肅社黨”問題》,《黨史研究參考資料》1982年第2期,第10頁。。一般而言,刻寫蠟紙、排字和涂寫石板的印刷工人多為地方上受過教育且具備一定文化素養的小知識分子,他們易受先進思想的影響,通常在革命中發揮著重要作用。但這一群體相對復雜的家庭關系與個人思想狀況,往往使他們在政治運動中首當其沖。4月18日,閩西蘇維埃政府提到機關報《紅報》(又稱《閩西紅報》)暫時無法石印或鉛印,只能油印,且“油印數量不多,不敷分配”《閩西蘇維埃政府通知第三十五號——關于〈紅報〉問題》(1931年4月18日),柯華主編:《中央蘇區宣傳工作史料選編》,第129頁。,這一情況與閩西紅報印刷所在運動中受牽連有關。該所由私人印刷所“東碧齋”改造而來,后文將詳述這一過程。據被調入閩西《紅報》印刷所的工人章連富回憶,他的四位同事被當作社黨分子關押并錯殺,一位同事被嚇跑,只有他因為政治上相對可靠被留用。“肅反”后該所印刷設備無人使用,工作被迫停擺⑤。5月,閩粵贛省委機關內部“破獲”大量社會民主黨,“社黨分子一千六、七百人,槍決的亦不下六、七百人”,導致“閩西干部可說比任何地方都缺乏”,“油印科的人都無法調補”,只好要求中央輸送一批能夠寫鋼板(即刻寫蠟紙)的同志《中共閩粵贛省委報告第九號——說明給中央八件報告之內容及破獲社會民主黨情況》(1931年5月28日),中央檔案館編印:《閩粵贛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30—1931)》,內部資料,1984年,第155~156頁。。革命作為一項社會改造的系統工作,波及地方社會的方方面面。革命既依賴技術為之提供支持,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技術的運轉,而任何一個生產因素的缺失都將造成基礎工作無從開展。
為維持印刷工作穩定開展,紙張、油墨、蠟紙等基礎耗材的持續供應也至關重要。紙張供應方面,閩贛地區有一定的優勢。閩西盛產可用于造紙的毛竹,自明朝后期以來,當地民眾大量從事造紙業,汀州玉扣紙更是遠銷海內外楓林、紫冰:《閩、粵、贛邊從前主要航道——汀江》,《長汀文史資料》第8輯,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福建省長汀縣委員會文史資料編輯室1985年編印,第40頁;包筠雅著,劉永華、饒佳榮等譯:《文化貿易:清代至民國時期四堡的書籍交易》,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3頁。。不同于有學者論述的紙張匱乏是制約蘇區出版業的重要原因吳宇燁:《“點石成金”——中央蘇區新聞出版的物資困窘及其應對》,《歷史教學問題》2023年第4期,第131~138頁。,本文認為雖然受國民黨經濟封鎖的影響,當地造紙業因銷路不暢、產能過剩而衰落,但蘇區仍“有不斷的來源的紙張”,基本能夠實現紙張自給,甚至“有剩余的紙張出口”凱豐:《我們的奢侈與我們的吝音——關于蘇維埃的出版事業的管理》(1933年11月26日),《凱豐文集》,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70頁。。而蠟紙與油墨的生產因與化學工業密切相關,蘇區自然難以自給。蠟紙由普通紙表面附著蠟質而成,當時通常選取綿質紙張作原紙,將白蠟、黃蠟、動物油蠟和石油按比例混合制成蠟質白蠟是白蠟樹中寄生的蠟蟲分泌物中的提取物。黃蠟是蜜蜂科昆蟲的分泌物中的提取物。參考《蠟紙制法》,《中國地學雜志》,1910年第10期,第67頁。。同一張蠟紙多次使用或遇高溫致蠟質熔化都會使蠟紙失效,只得重新刻寫。因此,妥善選取原紙、合理調制蠟質進而延長蠟紙壽命對提高機關工作效率非常重要。油墨是印刷的基礎耗材,主要由顏料、連接料和其他輔助劑構成。原料的成分和制作工藝決定了油墨的質量,直接影響到字跡清晰度。通過在封閉空間內燃燒油類或樹脂類物質,將產生的濃煙導入貯藏器,能夠使濃煙附著于器皿表面形成黑色碳屑——“燈黑(lamp black)”,這種物質即可作為顏料由重油或類似物料在空氣不足的條件下,于淺盆中燃燒而制得的炭黑。參見夏征農:《辭海·工程技術分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年版,第1002頁。。容器內氧氣越多,原料燃燒越充分,燈黑的雜質越少、品質越高。連接料則由植物油、動物油、礦物油或其他化學物質合成,直接影響到油墨的流動性、粘度、干性。如果條件允許,制作油墨還會加入亮光漆、干燥劑等,以提高品質。但這些添加劑對蘇區而言如天外來物。自1930年底國民黨政府開始對蘇區實施經濟封鎖,印刷設備和耗材被列為禁運品后,從白區販運的風險劇增,更加劇了耗材的緊張。
如前文所述,在革命低潮期,印刷工作變得更為必要且緊迫,而技術設備、人員和耗材的匱乏又阻礙了閩贛地區印刷工作的實際開展。中共不得不在此背景下,調動一切積極因素,盡可能多地獲取所需的生產要素,保障印刷順利開展。
三 革命的技術網絡:地方汲取、外地調配與資源再造
一項技術興起,往往意味著與之相關的資源以一種全新的形式被整合進一張緊密勾連的網絡。隨著革命斗爭的推進,中共以新的形式整合印刷所需的資源,開展印刷工作。印刷工作所遭遇到的匱乏與革命過程所面臨的困境相伴而生,問題的紓解也與這一時期根據地的擴展、政權建設等工作密切相關。這一時期,為保證印刷穩定供應,中共從地方汲取、外地調撥與資源再造三個方面重新整合機構,重建印刷生產網絡。
戰斗繳獲是獲取印刷設備的重要途徑。1928年5月,紅四軍第一次攻占永新縣城后繳獲了一臺石印機。由于無人操作,機器曾閑置一段時間。據回憶,時任寧岡縣委宣傳部長、湘贛邊特委委員的劉輝霄曾見人使用過這種機器,他與幾名曾在安源路礦工作過的戰士琢磨出了這臺石印機的使用方法劉先坤等:《井岡山紅軍印刷廠》,上海市新四軍歷史研究會印刷印鈔組編:《印刷職工運動資料》第3輯,第7~8頁。。湘贛邊特委正是依托這一設備印制了《怎樣做一個共產黨員》《共產黨綱領》和《紅四軍司令部布告》等材料,配合毛澤東開辦黨團訓練班中共黨史人物研究會編:《中共黨史人物傳》第66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40頁;黃仲芳編:《井岡山斗爭口述史》下冊,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795頁。。各地也陸續通過繳獲初步緩解了印刷設備的短缺。1929年3月,紅五軍攻克安遠縣城,并將繳獲的二三十兩煙土留給了當時靠砍柴燒炭度日的安遠縣委。縣委變賣煙土后購得一臺油印機,以此滿足日常工作所需《彭德懷自述》,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9年版,第124頁。。信江紅軍獨立團1930年7月攻克景德鎮后,繳獲了一套鉛字與印刷機,增強了贛東北蘇區的印刷能力福建浙江江西湖南湖北省文化廳、革命文化史料征集工作委員會編:《閩浙贛湘鄂蘇區革命文化紀事·人物錄》,閩浙贛湘鄂省文化廳革命文化史料征集工作委員會辦公室1997年版,第43頁。。江西省蘇維埃政府利用紅軍1930年10月在攻打吉安時繳獲的兩臺石印機(也有回憶稱當時還繳獲有鉛印機)在東固縣三彩山坑村開辦了東固印刷廠(也被稱為江西省印刷處),印制了報紙與紙幣賴祖烈等:《關于革命根據地造幣廠、印鈔廠建立情況》,上海市新四軍歷史研究會印刷印鈔組編:《印刷職工運動資料》第3輯,第73頁;《古遠宏同志答財政部金融史編寫組提問回憶資料》,中共江西省委黨史研究室等編:《東固·贛西南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第1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7年版,第330~331頁。。
蘇區和地方黨組織積極與城內原有的私營印刷機構合作,也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設備短缺的問題。長汀人毛煥章自潮州學習了石印和鉛印技術后于1921年返鄉,以其父之名創辦“毛銘新印刷所”毛河先:《長汀印刷史漫話》,《長汀文史資料》第8輯,第45頁;毛守信:《毛銘新印刷所史略》,《長汀文史資料》第11輯,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福建省長汀縣委員會文史資料編輯室1986年編印,第39頁;毛河先:《長汀印刷世家》,《長汀文史資料》第21輯,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福建省長汀縣委員會文史資料編輯室1992年編印,第85頁。。此后,這家印刷所吸引了瑞金、武平和上杭等地的人前來學習技術,促成了贛南、閩西地區新式印刷業一定程度上的發展。毛煥章的兄弟毛鐘鳴在大革命時期便加入中國共產黨,曾在吳玉章手下任職,另兩位兄弟毛如山、毛旭初也在之后入黨,毛如山還曾一度擔任長汀縣蘇維埃政府裁判科長王其森:《中央蘇區印刷業的開拓者毛鐘鳴》,上海市新四軍歷史研究會印刷印鈔組編:《印刷職工運動資料》第3輯,第249~250頁;張海赴等主編:《中華英烈詞典 1840—1990》,北京:軍事譯文出版社1991年版,第92頁。。所以該印刷廠與黨的關系十分然密切。1929年3月紅四軍停駐長汀城期間,毛銘新印刷廠趕印了《十大政綱》《紅四軍布告》《告民眾書》《告商人知識分子書》及《告綠林兄弟書》等重要宣傳材料。考慮到部分地方黨組織難以及時獲得文件指示,紅四軍依靠此印刷廠翻印了數千份黨的六大文件,如政治決議、蘇維埃政權組織決議、土地問題決議等,分發給軍隊黨的支部委員和小組長保存,并在行軍途中散發決議,傳遞信息張際春:《向贛南、閩西進軍》,“中國人民解放軍三十年”征文編輯委員會編:《星火燎原》上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336~337頁。。不論是戰斗繳獲還是與地方原有的私營印刷廠合作,實際上都在編織一張新的網絡以最大可能地整合資源。
當然,并非所有印刷機構都會主動合作,接管過程往往也兼具斗爭性。上文提到閩西《紅報》印刷廠,其前身“東碧齋”印刷所的創始人為閩西漢劇樂師郭聯壽,他于1928年在東南亞巡演后帶回一臺印刷機,在龍巖開辦印刷所。1929年6月3日紅軍攻占閩西重鎮龍巖后,恰逢不久前中共中央開始重視蘇區工人問題。中共六屆二中全會提出,在農民斗爭發展的區域以及蘇維埃區域內,應即刻建立工人組織《中共六屆二中全會職工運動決議案》(1929年6月),李國忠主編:《中國共產黨工運思想文庫》,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1993年版,第271頁。。7月,毛澤東主持的閩西第一次代表大會更加明確了革命力量的問題,指出“城市手工業工人”也是革命主力,要“從日常斗爭中發展工會組織”,“在重要城市(各縣城及重要市鎮)及重要職業”中建立工會基礎;對城鄉小商人政策上,不可“沒收商店、焚燒賬簿,和廢除賬目”,在經濟上“進攻上層小資產階級(店主富農)”,但不應“過分的打擊他們”《中共閩西第一次代表大會之政治決議案》(1929年7月),《閩西革命史文獻資料》第1冊,第143、150、152頁。,一改此前直接沒收店鋪、更改所有制的方式。“東碧齋”很快組建了印刷工會,印刷工人通過聯合斗爭奪取了“東碧齋”的經營管理權,“工人和學徒起來監督生產……學徒掌握財政,店員管賬目……實現了全面監督”。此后,當龍巖縣蘇維埃經費短缺時,縣工會從“東碧齋”借款300光洋,“老板不得不從”⑦ 《龍巖、長汀蘇區印刷工人運動概況》,上海市新四軍歷史研究會印刷印鈔組編:《印刷職工運動資料》第3輯,第88~89、91頁。。土地革命固然能使中共獲得源源不斷的兵源、農副產品和廣闊的活動空間,然而諸如印刷這類具有技術門檻的業務,只有在城鎮中才有少量機構可以提供,因此借助工人配合可以解決革命的現實難題。
1930年3月18日閩西蘇維埃政府成立后,“東碧齋”印刷所承印了政府的文件決議、法律布告、學生課本和閩西蘇維埃政府的機關報《紅報》。蘇維埃政府愈發深度地介入“東碧齋”的生產管理。之后,閩西蘇維埃政府籌建閩西工農銀行時又從“東碧齋”調出了一臺石印機和兩名工人。而在1930年底,國民黨張貞部進攻龍巖時,閩西特委提前安排“東碧齋”的工人攜帶該所設備轉移,后將設備、人員改組為閩西《紅報》印刷所⑦。
除盡可能利用地方已有的新式印刷設備與技術人員外,傳統的雕版印刷技術也部分地緩解了印刷困境。閩西的四堡刻書在明清時期曾暢銷全國,江西的雕版印刷業也有一定基礎。雕版印刷大致流程是將所需印制的圖文寫于薄紙上,將薄紙貼于木板留下墨跡,刻工依照木板墨跡用刀雕刻出陽文(凸起的文字或花紋),刷墨后再將紙張覆于板面即可。若依現在技術看來,由于在木板上刻字費時費力,刻好后變更母版內容成本較高,而且木質雕版容易磨損變形,雕版技術不適用于印刷大批量且變動較大的文本。但在革命時期,木刻活字由于成本低且易得,作用不可或缺。如閩浙贛省蘇維埃鉛印局的鉛字字模為1930年7月紅軍攻打景德鎮時繳獲所得,字模不齊全,“有時缺少的鉛字就叫雕刻工用梨木刻就代用”汪泉源等:《閩浙贛省鉛印局》,上海市新四軍歷史研究會印刷印鈔組編:《印刷職工運動資料》第3輯,第178頁。。負責《紅色中華》鉛印的中央印刷廠曾專門招募木刻工人組成刻字部,通過刻制報刊刊頭、文章標題、圖案、簡短的傳單、版畫之類朱先林、鐘明星:《回憶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印刷廠》,洪榮華編:《紅色號角——中央蘇區新聞出版印刷發行工作》,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18頁。,增加了報紙的通俗性和趣味性。為了解決現實的技術問題,革命在深度介入地方并在改造現有資源的過程中,充分利用傳統為之服務。
地方資源的汲取為蘇區印刷工作奠定了初步基礎,隨著革命形勢的變動發展,人員外調也成為重要途徑。中共中央在1930年10月就曾提出以贛西南為基礎建立“中央蘇區”,不久后“閩西”也被納入中央蘇區的范圍。至1931年9月第三次反“圍剿”勝利后,贛南和閩西兩大根據地連成一片。11月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成立,各級政府和機構也相繼成立。革命復興之際,蘇區政治和文化事業亟待發展,本已有限的印刷資源自然無法滿足日益增長的印制需求。與此同時,中共在白區特別是上海的組織屢遭破壞,秘密印刷廠風險過大,只得將排字制版、印刷和裝訂的人員設備分開,在店鋪、住宅中以10人左右的規模進行,效率大大降低的同時,協作也存在著風險范慕韓主編:《中國印刷近代史初稿》,北京:印刷工業出版社1995年版,第327~330頁。。迫于上海生存環境的惡化,革命斗爭中心也發生轉移,中央計劃調撥部分技術人員和設備支援蘇區。中共在上海的印刷機構中原本已有較好的群眾基礎。早在1923年上海地區53名黨員中有超過十分之一的黨員是商務印書館職工,其中,既有以茅盾為代表的高級知識分子,也有以陳云為代表的印刷工人蘇智良主編:《人物·思想與中共建黨》,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第97頁。。1931年底,上海黨組織從商務印書館調撥了40余名技術工人,攜帶一臺鉛印機和兩臺石印機,化裝成賣藝的劇團進入蘇區肖易生口述,楊明瑞整理:《回憶中央蘇區印刷廠的一些情況》,《印刷職工運動資料》第3輯,第48頁。。此后,部分技術人員也被零星送往蘇區,如1932年5月經上海地下黨組織介紹,曾在日資印刷廠當過學徒、后在商務印書館做排字工的祝志澄,前往中央蘇區擔任中央印刷廠副廠長兼工務科長《中國工會運動史料全書·陜西卷》編委會編:《中國工會運動史料全書:陜西卷》,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年版,第415頁。,在上海秘密印刷廠工作的馬永年也被調往瑞金的中央印刷廠馬永年:《回憶中央印刷廠和中央印鈔廠》,上海市新四軍歷史研究會印刷印鈔組編:《印刷職工運動資料》第3輯,第47頁。據馬永年回憶,他于1930年被介紹到瑞金的中央印刷廠,但瑞金的中央印刷廠成立于1931年9月,他的回憶存在偏差。。
為改變耗材來源受制于人的情況,中共采取了諸多措施應對。1932年3月18日,福建蘇維埃政府成立中華蘇維埃運輸管理局福建分局,調集木船與船工,組成汀江運輸隊,每星期來往長汀至白區的商業中心上杭城,以土紙、香菇、筍干、米、豆等土特產,換取食鹽、西藥、布匹、煤油、蠟紙、油墨等禁運物資穆星:《中華蘇維埃運輸管理局福建分局的概括》,《長汀文史資料》第7輯,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福建省長汀縣委員會文史資料編輯室1984年版,第36頁。。1932年8月,蘇區臨時中央政府將“印刷材料”列入減收一半營業稅的清單,以此吸引白區商人販運此類貨物《臨時中央政府人民委員會命令第二十號——幾種商業品減稅問題》(1932年8月26日),中共江西省委黨史研究室等編:《中央革命根據地歷史資料文庫·政權系統》第6卷,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14頁。,甚至對油墨蠟紙一度免稅劉佐、李煒光編:《中國革命根據地的稅收》,北京:中國稅務出版社2011年版,第66頁。。為更好地統籌赤白兩地間的貿易,中央蘇區于1933年春成立對外貿易總局,該局下設贛縣江口、汀州、會昌筠門嶺、羅塘四個外貿分局,在各重要出口地設立采辦處,組建強有力的武裝運輸隊伍,最大限度地打破封鎖余伯流:《中央蘇區經濟史》,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52頁。。運輸途中也充滿風險,如長汀縣長途運輸組的謝步文在采購油印所需的蠟紙、鋼板和油墨時被國民黨士兵發現,謝步文與其兄被捕遇害梁咸德:《閩西長汀蘇區的交通運輸概況》,《長汀文史資料》第3輯,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福建省長汀縣委員會文史資料編輯室編印1982年版,第67頁。。
因此,在從地方汲取與從外地調撥人員資源的同時,中共還嘗試研制替代產品,提高耗材的自給程度。蘇區整體工業技術落后,各地只能以簡陋的辦法滿足最低限度的耗材自給,特別是需求普遍的油墨與蠟紙。
由于各地資源稟賦不一,且油墨特別是燈黑的原料具有一定可替代性,于是各處著手試制油墨。前文提及的劉輝霄在接手繳獲的石印機后,曾嘗試研制油墨。據稱,他最初以煤油為連接料,將火煙灰與煤油混合,發現二者無法相溶,后在炊事員的建議下在煤油中摻入豬油后制成了油墨劉先坤等:《井岡山紅軍印刷廠》,上海市新四軍歷史研究會印刷印鈔組編:《印刷職工運動資料》第3輯,第8頁。。創辦于1929年冬的東固油墨蠟紙廠則在盛滿桐油的燈盞內插入五六根點燃的燈芯,用兩塊瓦片罩住燈盞,再裹住白紙使煙不外漏,二三十分鐘后將兩瓦之間結成的球狀煙灰放入牙缽搗爛,把煙灰與燈盞內的熱桐油和熬制過的豬油混合拌勻,此法每日可得油墨數十斤吳大經:《蘇區東固油墨蠟紙廠的成立》,《東固·贛西南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第1冊,第306頁。。東固油墨蠟紙廠后遷往瑞金,成為當時中央印刷廠的一部分,沿用此土法研制油墨,只是這種“拿煙囪灰和鍋底灰與桐油一起調和制成”的油墨清晰度不足,“日子一久,桐油滲透出來,報紙更看不清了”上海市新四軍歷史研究會印刷印鈔組編:《印刷職工運動資料》第3輯,第48頁。。即便如此,獲得此種油墨已實屬不易。
油墨問題的真正解決有賴于蘇區勞動感化院內的技術改進。如前文所述,1931年肅反擴大化后關押人員劇增,而這些人大多是具備專業技能的小知識分子。為了盡可能地完成勞動教育、思想改造的任務,1932年2月,中華蘇維埃中央政府人民委員會提議創辦勞動感化院《中央政府人民委員會第七次常會》(1932年2月19日),中共江西省委黨史研究室等編:《中央革命根據地歷史資料文庫·政權系統》第6卷,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188頁。。此后蘇維埃政權頒布的《裁判部的暫行組織和裁判條例》規定在縣、省兩級裁判部設立勞動感化院,用于關押長期監禁的人員《裁判部的暫行組織及裁判條例》(1932年6月9日),中共江西省委黨史研究室等編:《中央革命根據地歷史資料文庫·政權系統》第6卷,第300頁。。贛東北省蘇維埃將試制油墨的任務交給了贛東北省勞動感化院總院江西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江西省志·江西省勞改勞教志》,南昌:江西省新聞出版局1994年版,第328頁。。據報道,該院用一個月時間即成功生產出油墨,后來還供應少量彩色油墨,基本滿足了省鉛印局的需求李松和、楊云:《贛東北蘇區勞動感化院概況》,《弋陽文史資料》第4輯,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江西省弋陽縣委員會1990年編印,第40~41頁;汪泉源等:《閩浙贛省鉛印局》,上海市新四軍歷史研究會印刷印鈔組編:《印刷職工運動資料》第3輯,第178頁。。很快,福建省蘇維埃政府裁判部感化院也稱該部已能生產印刷油墨,并以每瓶四角的價格批量售賣供應《福建省蘇維埃政府裁判部通告——裁判部感化院出售產品》(1932年9月3日),中央檔案館、福建省檔案館:《福建革命歷史文件匯集:蘇維埃政府文件(1931—1933年)》,內部資料,1985年,第322頁。。為鼓勵生產,增加收入,蘇區司法人民委員部批準勞動感化院開設店鋪,出賣一切生產產品《勞動感化院暫行章程》(1932年9月20日),中共江西省委黨史研究室等編:《中央革命根據地歷史資料文庫·政權系統》第6卷,第390頁。。此外,部分勞動感化院內還設有印刷廠,承擔著其他機關的印刷任務。如1932年夏,福建省勞動感化院在長汀縣成立,內設印刷所為地方代印《共產兒童讀本》《兒童唱歌集》等書刊;江西省蘇維埃政府1933年初在博生縣設立江西省第二感化院,院內印刷所承印了《國語課本》等書江西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江西省志·江西省勞改勞教志》,第329頁;嚴帆:《中央蘇區報刊與書籍的印刷機構考述》,《中央蘇區文藝研究論集》,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206頁。。不久,中央司法人民委員會宣布,現在勞動感化院的產品“已可供給全蘇區之用”,結束過去油墨完全依賴白區供應的局面《司法人民委員部一年來工作》(1932年10月24日),中共江西省委黨史研究室等編:《中央革命根據地歷史資料文庫·政權系統》第6卷,第491頁。。
與油墨類似,由于油印的普遍使用,蠟紙短缺同樣制約著印刷工作的可持續性。1929年冬,東固油墨蠟紙廠成立,該廠以當地產的谷皮紙為原紙,在白蠟中加入松香提高蠟的硬度和耐磨性,制成了蠟紙松香為松樹科植物分泌的天然樹脂。參見吳大經:《蘇區東固油墨蠟紙廠的成立》,《東固·贛西南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第1冊,第306頁。。該廠后來遷往瑞金,一段時間內向周邊供應蠟紙。據參與印制紅二十二師機關報《鐵拳報》的彭壽生回憶,當時市面上“印120~150份以上的用日本造的‘崛井’牌臘紙;印80~120份的用上海臘紙;印30~80份的用上海出的較次臘紙”,只有“印30份以下”才會使用自己造的蠟紙。由于缺少提高蠟紙韌性與防水性的石油蠟,這種蠟紙相對較差,而要購買此種油印的必需品,則要從駐地清溪地區跋涉三天才能到達瑞金購買彭壽生:《〈鐵拳報〉的創辦》,洪榮華編:《紅色號角——中央蘇區新聞出版印刷發行工作》,第207頁。。隨著經濟逐漸恢復發展,1933年3月閩浙贛省第二次工農兵代表大會曾主張,必需品尤其是“各種印刷用品……均需盡量在蘇區內自行設法制造”《閩浙贛省第二次工農兵代表大會——財政與經濟問題的決議案》(1933年3月31日),贛州市財政局、瑞金市財政局編:《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財政史料選編》,出版信息不詳,第493~495頁。。半年后,中共在蘇區研發出蠟紙替代的方法。時任紅軍通訊學校校長的劉光甫用較細膩光滑的毛邊紙代替蠟紙在鋼板上刻寫,每張紙即可油印200份材料《毛邊紙可以當做臘紙用》,《紅色中華》第99期,1933年8月4日,第8版。。在米湯中浸泡過的毛邊紙晾干后使用壽命會進一步提高曾三:《紅軍通信戰士的搖籃》,李立、董建中主編:《光輝歷程》第1冊,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29頁。。1934年4月,中央出版社工作人員進一步改善此方法,取細嫩且薄厚適中的毛邊紙,置于米湯、牛膠和明礬煮融冷卻后的膠水中,晾干后再擦一層薄蠟,即可制成質量較高的蠟紙。《紅色中華》報道稱,用此法制成的毛邊紙“一張能印六千余份”,可以“完全停止用蠟紙”《毛邊紙代臘紙的偉大成績》,《紅色中華》第170期,1934年4月3日,第3版。。如此一來,中央蘇區的蠟紙自給程度進一步提高。
在落后的物質技術環境下,隨著兩省革命斗爭的推進,閩贛地區通過地方汲取如戰斗繳獲、與當地的印刷機構合作、調用地方傳統技術,同時不失時機地從白區調撥人員設備,突圍開展赤白貿易,并不斷嘗試研制替代產品,提高耗材的自給程度,最大限度地緩解了資源短缺。在這一過程中,中共政權通過革命重新整合地方資源,完善生產要素,改變了以往的生產關系,構建了新的技術網絡。
四 印刷政治:印力配置、檢舉核算與對印版文章的反思
新的生產要素組成的新秩序,在此后日趨緊張的革命形勢下,逐漸孕育了一種特有的印刷政治:印刷因其對革命的重要性,中共通過有意識地聚集資源,在此基礎上調配生產。印刷成為了一種權力,由此大規模印刷廠也成為蘇區資源的一個高地,引來了眾多關注。印力配置引發的爭奪,進一步使得在資源日趨緊張的蘇區加強對國有工廠的管理,一系列檢舉貪污、預算核算制度規定鋪展開來。同時,為節約印力,這一時期,對印刷技術、印版文章的反思,恰恰也提示了中共對技術本身的理解——一切為了革命。
隨著革命戰爭的進展,中共自1931年開始通過整合黨報、組建大型印刷廠等方式,逐漸集中印力。1931年1月,中共中央政治局提出應減少刊物數目,集中改善幾個中心刊物《中共中央政治局關于黨報的決議》(1931年1月27日),柯華主編:《中央蘇區宣傳工作史料選編》,第121頁。。隨后,閩粵贛特委決定減少印制其他宣傳品,集中完善黨報《中共閩粵贛特委關于閩西目前形勢、黨的狀況及任務的決議》(1931年3月20日),中央檔案館編:《閩粵贛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30—1931)》,第69頁。。閩西蘇維埃政府在《紅報》未能恢復石印或鉛印,油印數量不多之際,曾提議各縣政府應設法翻印,最低限度要把《紅報》社論與重要文章翻印,重要消息可以以壁報形式張貼。但一個月后又要求各縣區政府停辦各地的《紅報》,以防止歪曲“策略路線”,同時以集中人力、物力充實閩西政府的機關報《紅報》《閩西蘇維埃政府通知第三十五號——關于紅報問題》(1931年4月18日)、《閩西蘇維埃政府通知第四十七號——關于充實〈紅報〉內容問題》(1931年5月20日),《中央蘇區革命文化史料匯編》,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45~149頁。。此后,中央層面的多個鉛印廠也陸續整合組建。自1931年7月起,“毛銘新印刷所”一直承印共青團中央機關報《青年實話》。后因團中央的編輯部和印刷所分居瑞金和長汀兩地,工作不便,印刷所的部分設備于1933年秋被運往瑞金,改組為由共青團中央直接管轄的“青年實話印刷所”《龍巖、長汀蘇區印刷工人運動概況》,上海市新四軍歷史研究會印刷印鈔組編:《印刷職工運動資料》第3輯,第96頁。。1931年9月27日,中央印刷廠在東固印刷廠的設備、人員基礎上成立朱先林與鐘明星回憶中央印刷廠于1931年農歷8月16日遷往葉坪下陂塢村,即公歷1931年9月27日。參見朱先林、鐘明星:《回憶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印刷廠》,洪榮華編:《紅色號角——中央蘇區新聞出版印刷發行工作》,第216頁。。11月,該廠又整合了毛銘新印刷所和上海調撥的設備人員,成為擁有4~5臺鉛印機、10余臺石印機、近百名職工的大廠據朱先林與鐘明星回憶,鉛印部起初有2部老式印刷機,后來從長汀毛銘新印刷店搬來2部,又由福建龍巖洋口買來一部上海生產的新式印刷機,總計5部鉛印機;石印部共有11部石印機(朱先林、鐘明星:《回憶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印刷廠》,洪榮華編:《紅色號角——中央蘇區新聞出版印刷發行工作》,第217頁)。也有人回憶稱,中央印刷廠共有4臺鉛印機和13臺石印機,其中1臺鉛印機和2臺石印機由調撥而來,隨行的還有工人馬繼平,后任中央印刷廠鉛印部主任(朱炳生:《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印刷廠簡況》,上海市新四軍歷史研究會印刷印鈔組編:《印刷職工運動資料》第3輯,第46頁)。。該廠承印了蘇區發行量最大的報紙《紅色中華》以及各種重要的通告、文件和鈔票證券,是中央蘇區規模最大、印刷能力最強的印刷廠。同年配套成立了中央印刷局,主管蘇區的印刷事業,直接管轄中央印刷廠,局長由中央出版局長張人亞兼任《追悼張人亞同志》,《紅色中華》第46期,1933年1月7日,第3版。。1933年之后,中央教育人民委員部、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中央財政人民委員部也相繼設立了本機構的印刷廠。包括中央印刷廠在內的幾個大型印刷廠的成立從整體上改變了印刷業的面貌。
應該說,在土地革命初期,油印因操作簡單、成本低廉極大地緩解了各地的燃眉之急。而在蘇維埃政權初步建立之后,鉛印、石印、油印等不同技術與印制內容、主管機構形成了某種穩定的對應關系。又因不同印刷廠往往承接了不同部門的任務,印力調配某種程度上形成與權力的對應關系。由中央局、中央政府組織出版的機關報、重要法規、條例、章程,除臨時不定期的小冊子或畫報外,基本采用鉛印;中央群團組織主持的報刊如《蘇區工人》,特別是共青團中央局的《青年實話》能夠穩定保持鉛印;以圖像為主的印刷品諸如紙幣、債券、地圖、畫報和畫像等大多采用石印;而區縣級蘇維埃政府的出版物大多采用油印且不定期出版。軍隊系統方面,由于軍隊流動性較大,行軍途中無法攜帶笨重的設備,除有穩定駐地的軍事機關與紅軍學校大多能利用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印刷所鉛印或石印外,隨軍政治部通常使用便攜的油印設備印刷宣傳品,如紅一軍團的《戰士副刊》、紅三軍團的《政治生活》和紅五軍團的《猛進》均使用油印。圖書方面,凡共產國際的指示決議、馬克思列寧斯大林等的論著一律為鉛印,介紹政治經濟學、階級斗爭等的理論論著也多為鉛印;而時任中共領導人的論著則情況不一,《毛澤東同志給林彪的信》(1930年春印)以石印出版,《反對本本主義》(1930年8月)用油印,《鄉蘇維埃怎樣工作》(1934年)由臨時中央政府出版發行,采用鉛印參考《中央蘇區文藝史料集》附錄部分對中央蘇區出版的報刊、圖書等的整理與介紹。參見《中央蘇區文藝叢書》編委會編:《中央蘇區文藝史料集》,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512~544頁。。在資源緊缺年代,不同技術的調用必定經過深思熟慮,其背后反映的是不同印制內容與任務重要性的差異。
顯而易見的是,印刷聚集了一定資源以保障報刊、書籍等的印制,成為信息流通的主要閘口與樞紐。1933年5月,中央印刷廠聲明:“近年來各機關的印刷品日益繁多,本廠機器有限,以致各機關的印品,不能按期交付,各地催迫甚急,本廠為要有計劃地進行工作,而不至于耽誤重要的文件的期限問題起見,特規定:先來稿者先印,后來稿者后印,紅中報要先將校樣送來,一切文件的格式,須送稿來確定,以免排好后又更換式樣,延誤時間。”《中央印刷廠啟示》,《紅色中華》第76期,1933年5月5日,第2版中縫。有限的條件下,中央印刷廠擁有了以“先來后到”而非印制內容的“輕重緩急”來決定印制先后順序的自主性。這一標準的主導決定了信息的流通,其背后所昭示的權力也為之后圍繞印刷廠展開的紛爭埋下了伏筆。
1933年初,中共中央從上海遷入中央蘇區,原有機構工作部署隨之調整,并直接影響到印力分配。人員的涌入和機關的擴大進一步加劇了已有的資源緊張。4月,為集中有計劃地領導經濟工作,蘇維埃臨時政府組建了國民經濟部,將過去歸教育部管轄的國家印刷廠、原歸司法部及省、縣裁判部管轄的勞動感化院中有關制造與營業的部門,統統劃歸國民經濟部管轄《關于設立國民經濟部——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人民委員會訓令第10號》(1933年4月28日),贛州市財政局、瑞金市財政局編印:《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財政史料選編》,2001年,第235頁。。教育部門原有的印刷基礎也隨之改變。
同年4月,凱豐到達瑞金,是年秋,任共青團中央書記《追悼顧作霖同志!》,《紅色中華》第195期,1934年5月30日,第4版。。為改變蘇區教育落后,共青團發起對教育的協助運動。凱豐在多個場合不滿地談及,教育部是“目前蘇維埃政府工作中最薄弱的一個部門”凱豐:《團對教育部工作的協助運動》(1933年9月5日),《凱豐文集》,第61頁。,教育部門的困難常常被蘇維埃主席團“推二次,二次推三次,三次推四次,最后忘記了”《蘇區教育大會結論(1933年10月23日)》,中共江西省委黨史研究室等編:《中央革命根據地歷史資料文庫·政權系統》第7卷,第1129頁。。在他看來,為落實教育政策,教材課本應優先印刷,而現實卻是幾百萬兒童、青年、成年的讀本被推遲印刷,“卻印刷了不少的決議、通告等等”。就在10月23日蘇區教育大會當天,凱豐更是接到福建勞動感化院的來信稱,因“要印省政府的布告,又把小學課本擱置不印了”《結論——凱豐同志在蘇區教育大會上的總結報告》(1933年10月23日),張摯、張玉龍主編:《中央蘇區教育史料匯編》上,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19頁。。之后,他再次撰寫專文談到蘇區印力分配的問題:在目前“印刷機的工作能力有限”、無法滿足各方面需要的情況下,出版事業卻仍以隨意、無規劃的“游擊主義”作業,沒有注意到“正確的組織蘇維埃出版事業的重要性”,“有許多奢侈,然而卻又有許多的吝嗇!”而凱豐所謂“正確的組織”的標準實際卻是見仁見智。他不滿于原本可以緩一些出版的卻被優先印刷了,如“最近紅色中華社出版的《革命詩集》”,又如《貧農團的組織與工作大綱》(下文簡稱《大綱》)被“一二三次的重復印刷”,而青年兒童的課本卻被拒絕印刷凱豐:《我們的奢侈與我們的吝音——關于蘇維埃的出版事業的管理》(1933年11月26日),《凱豐文集》,第70頁。。其論中提及的《革命詩集》作為蘇區新詩代表在當年10月出版,收錄有瞿秋白《赤潮曲》、成仿吾《戰斗啊!蘇維埃新中國的創造者》等1933年9月27日,《紅色中華》報編委會在第113期上刊登《征求詩稿啟事》,10月末《革命詩集》出版,收錄有《赤潮曲》《沖鋒歌》《戰斗啊!蘇維埃新中國的創造者》《我愛無產者的勝利》《戰斗的夏天》《月夜行軍》《烏龜戰術》等,書后有《跋》。。《大綱》則是當年7月15日為糾正在查田運動中出現的錯劃階級和侵犯中農等過火現象而頒布的文件,旨在規范貧農團的組織與工作方法《貧農團組織及工作大綱》(1933年7月15日),中共江西省委黨史研究室等編:《中央革命根據地歷史資料文庫·政權系統》第7卷,第843~848頁。。《大綱》作為查田運動訓練班的學習材料被廣泛印發《中央政府關于查田運動的訓令》(1933年6月1日),江西省檔案館、中共江西省委黨校黨史教研室選編:《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下冊,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78頁;鐘昌濤:《興國的土地斗爭》,陳毅、肖華等:《回憶中央蘇區》,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61頁。。印制的先后順序,無論是以中央印刷廠提出的“先來后到”,還是凱豐所提出的“輕重緩急”,顯然都不是一般意義上根據印刷品本身性質決定的,如圖書往往可以耽擱,而報紙和小冊子必須立即印制以匹配印刷品所承載記錄之事件的迅速變化羅伯特·達恩頓、丹尼爾·羅什編,汪珍珠譯:《印刷中的革命——1775—1800年的法國出版業》,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22年版,第137頁。。以什么標準、由誰決定,背后實際是對印力分配的爭奪。
1934年1月,為保障蘇區教育材料供應,教育部要求各縣、區、鄉教育機關迅速將印刷器具(石印、木印)、工人送至中央教育部《江西省教育工作計劃大綱——七月二十九日全省總結會議通過》(1934年1月30日),《中央蘇區革命文化史料匯編》,第108頁。。在一系列政策下,之后出版的教材大多配有圖案且多為石印賴志奎:《蘇區教育史》,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251頁。。1934年出版的供成人使用的《工人千字課》“全書共一千字,每字都配有圖畫”,同年教育人民委員部還專門出版了全套31張的《看圖識字卡》嚴帆:《中央蘇區新聞出版印刷發行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57~358頁。。這些教材的出版都是相關政策保障的結果。
隨著戰事焦灼,根據地資源的持續消耗,1933年下半年開始,蘇區物資供給愈發困難。為最大限度地汲取資源的效力,中共在蘇區開展反貪污反浪費的檢舉運動,為此發動“輕騎隊”、成立工農檢察部檢舉腐敗行為,頒布了《審計條例》等《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政府執行委員會審計條例》(1934年2月20日),柯華主編:《中央蘇區財政金融史料選編》,北京:中國發展出版社2016年版,第182~183頁。中央審計委員會與各級機關密切聯系,吸收工農群眾參與審計工作,對各機關的預決算嚴加審查。。“輕騎隊”是共青團直接領導的,在各生產企業機關內組織群眾團體的單位組織,可以經常地、突然地對機關內或個人的官僚主義,貪污、浪費、腐化、怠工等現象進行監督。在獲得蘇維埃政府的(如工農檢查部)委托后,“輕騎隊”還可以檢查蘇維埃內的工作,或清查某些機關的賬目《輕騎隊的組織與工作大綱》(1933年12月20日少共中央局通過),共青團中央青運史研究室、中央檔案館編:《中國青年運動歷史資料》第12冊,北京: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89年版,第386、387頁。。此時,作為當時規模最大的國家企業之一的中央印刷廠以每月七千元以上的營業收入,成為關注的焦點⑦ 《中央審計委員會審查國家企業會計的初步結論(3月27日)》,《紅色中華》第169期,1934年4月3日,第6版。。
1933年夏天,葉坪鄉下陂塢村收到一封控告信,信中反映中央印刷廠會計科長、前廠長楊其鑫之兄楊其茲經常去飯館吃飯,一餐就花費三十多元劉路紅、廖金龍編著:《阮嘯仙傳》,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14年版,第217頁。。按照群眾提供的線索,檢察機關發現在一家普通飯館內有一間小餐廳按楊其茲的要求布置,專供其使用。據《紅色中華》1934年1月7日報道,楊其茲自擔任會計以來,“每月的帳目沒有呈報,也沒有公布”,以致當工農檢察部少共中央局的輕騎隊查帳目時,發現有九十余元之多的“糊涂帳”《嚴厲肅清貪污腐化分子》,《紅色中華》第141期,1934年1月7日,第4版。。2月22日,中央工農檢查委員會針對中央印刷廠的賬目發動“輕騎隊”與全廠的群眾參與檢舉揭發,采取“邊查邊議邊核對”的方法,發現楊其茲貪污170余元,后將其送往法庭裁判《中央工農檢查委員會公布中央印刷廠、造幣廠與軍委印刷所之貪污檢舉》,《紅色中華》第153期,1934年2月22日,第3版。。之后,國民經濟人民委員會在對中央印刷廠的檢查中,發現該廠在油墨使用、排字工人工耗費、油燈木炭、紙張等方面存在“不能容忍”的浪費,對廠長古遠來和前廠長楊其鑫以嚴重警告處分,責成印刷廠規定具體的、確實的生產計劃,另單獨組織審查委員會,徹底審查中央印刷廠的賬目《國民經濟人民委員部關于中央印刷廠工作的決定(1934年2月28日)》,《紅色中華》第157期,1934年3月3日,第3版。。最后公布的中央審計委員會對中央印刷廠和造幣廠、貿易總局、糧食調劑總局等幾個國家企業的審計中,發現中央印刷廠整體管理與財務制度上“紕漏百出”:只有支出預算而無收入預算,成本利潤幾何都“不知道”,只知道收來的錢都用光了,“向國家領過錢,但沒繳過錢給國家”,“賬簿極不完全(現正在清查中)”;對印刷物的估價把“把原料、工資、管理費,及例假雙工資等算入,另加百分之十的純利”;“負責人不了解整個生產情形及每個生產品的成本,因而不知道那些是浪費,那些人是多余,所謂生產計劃、勞動紀律、節省運動,都提不出具體辦法來”,審計委員會將中央印刷廠的問題定義為“貪污”⑦。在了解到中央印刷廠等國家企業的情況后,劉少奇撰文論述蘇維埃國家工廠必須嚴格建立經濟核算制度,每月制訂生產計劃與財政預決算,按月將生產計劃的實行情況詳細報告給上級機關劉少奇:《論國家工廠的管理(1934年3月31日)》,《斗爭》第53期,1934年3月31日,第5~10頁。。此后,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人民委員會特別頒布《蘇維埃國有工廠管理條例》《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人民委員會命令(中字第十六號):蘇維埃國有工廠管理條例(1934年4月10日)》,《紅色中華》第175期,1934年4月14日,第4版。,開始加強對國家企業的管理。
為了盡可能鼓舞士氣、增加生產,提升資源使用效率,1934年3月《紅色中華》針對蘇區“浮支浪用”的現象,發表社論《一切節省給予戰爭》,號召開展節省運動《一切節省給予戰爭》,《紅色中華》第161期,1934年3月13日,第1版。。改進機關作風,杜絕濫發文件正是響應節省運動的一項舉措。在這之前,《斗爭》轉載了江西省委的一篇通訊,批評各級機關普遍存在濫發文件的現象。該通訊指出,一般而言,具有普遍性的指示通過報刊傳達即可,各級機關文件本應刊載與本部門有關的特殊事務或提供更有指導性的具體方案,而實際上大部分文件多“無所不有”而又“沒有新的內容”。例如盤點贛縣全縣一個月內印發的十三份文件中,真正需要油印的只有兩份,其他文件或可以用復寫紙或可以用筆寫,或根本不需要發。空泛的文件過多,實際減損了文件效用。通訊發現,在政府文件袋中存有“幾個月的原封未動的”文件,有些鄉和區縣機關甚至用“一包一包的文件去糊壁”。干部也抱怨,“我這部的文件還看不及,哪有時間再來看黨的文件”。初步估算,江西全省21個縣如能減少占70%“無用的文件”,則可以節省3600元的耗材費和250元的人員開銷《肅清“無用的文件”(1934年2月23日)》,《斗爭(蘇區版)》第48期,第13~14頁。。
資源匱乏之下好不容易完成的印刷,卻成了“無用的文件”,這一現象凸顯了印刷技術本身的限度。為保證政策落實,黨內指示在下達過程中,下級應對上級指示作進一步具體化處理,通過增刪加工或語言轉化,將抽象的、更側重普遍情況的指示具象化為可供落地的實際行動指導。當時的報紙卻更多簡單地將“油印的文件拿來鉛印一下”不會用報紙進行“活的領導”洛甫:《關于我們的報紙》(1933年12月12日),《中央蘇區宣傳工作史料選編》,第541頁。。這也就是列寧所批評的“少來一些政治空談”“少發一些書生的議論”而應“深入生活”,去“搜集、周密地審核和研究新生活的實際建設中的各種事實”“用現實生活各個方面存在的生動具體的事例和典型”來充實和教育民眾列寧:《論我們報紙的性質》(1918年9月18日或19日),《列寧全集》第35冊,第92~93頁。。而印刷只能無差別復制內容,其本身無法完成這一工作。考慮到每一次制版、印制的成本,這也是技術對內容某種程度上的牽制。從這一視角看,手寫、油印等這些看似更為初等的復制方式卻有其不可替代性,以技術的先進與否這一現代標準來理解顯然過于簡單了。
一旦印制特別是鉛印,便將所需傳遞的內容以條塊化的方式組織裝進欄目化的版面中,對閱讀者提出了極高的要求——充分的耐心、基本的智識能力、穩定的環境等。面對群眾開展此種宣傳顯然不合適,楊尚昆將之批為“刻板式”“說教式”的“印板文章”,這套“標準化”了的“黨八股”看不到地方性和特殊性,缺乏實際內容會使群眾厭煩尚昆:《轉變我們的宣傳鼓動工作》(1933年2月4日),《中央蘇區文藝叢書》編委會編:《中央蘇區文藝史料集》,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232頁。。這也是為什么毛澤東早先便提倡要一種“時事簡報”,除登載消息應與受眾切身感受到的遠近次序保持一致外,《時事簡報》一定要“大張紙、大個字寫的,油印的要不得”,要用“極大黑墨字,稀松七八條”使之看上去“明明朗朗”“爽爽快快”,這才是真正的群眾讀物;而“凡屬印刷成功的小字出品,不論它的用意是怎樣,實際只有干事才能看得懂”,因此,決不能拿這些報去代替《時事簡報》毛澤東:《普遍地舉辦〈時事簡報〉》(1931年3月),柯華編:《中央蘇區宣傳工作史料選編》,第509~510頁。。
這種對印刷本身限度的反思,實際蘊含于列寧式政黨的政治文化中。對理論的極端重視,對革命行動的直接訴諸,使得無產階級政黨一開始便自覺區分了宣傳與鼓動。宣傳是灌輸革命的理論和思想,闡釋黨的政綱和主張,宣傳提供“許多觀念”,多到只有少部分人才能一下子完全領會;鼓動則通過舉出聽眾最熟悉和最明顯的例子,提出“一個觀念”,卻要激起“群眾對這種極端不公平現象的不滿和憤恨”,激發群眾參加革命斗爭的熱情列寧:《怎么辦?》,第68頁。。因此,不難理解在蘇區應當積極組織民眾辦墻報,大可不必用油印,應“一概用筆寫筆畫”《中共蘇區中央局宣傳部:怎樣在群眾中做宣傳鼓動工作(1932年4月15日)》,《中央蘇區宣傳工作史料選編》,第159頁。。手寫體、大個字所傳遞的鼓動內容能夠使熱忱飽滿的情緒躍然紙上。這是統一規整、嚴肅權威的大規模印制所無法呈現的。而在革命斗爭白熱化階段,特別是當1934年根據地無法維系不得不開始準備長征時,中共對個體的鼓動、對革命熱情的訴諸則呈現出更強的渴求。鼓動性的、更具情緒化的、直接訴諸情緒的信息傳遞,才能為行動提供源源不斷的熱情與動力,更是革命不可替代的部分。因此,對印版文章的疏離,構成印刷與政治關系的另一面相,呈現了中共政治文化的特殊性。
五 結" 語
人被懸置于媒介技術營造的環境中,其觀念和行為受制于基礎技術環境的限定,也因媒介技術的變革而重構。印刷媒介深刻塑造了人們的思想意識,破壞了原來的口頭文化形式,不可逆轉地改變了人類的互動模式,它是研究中外革命史時,繞不開的關鍵技術麥克盧漢著,楊晨光譯:《谷登堡星漢璀璨:印刷文明的誕生》,北京: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然而,正如魚感受不到水的存在,人往往會忽視我們身處其間的媒介究竟如何被生產,怎樣影響我們自身。
革命意味著對民意的爭奪,為此必須將言詞廣泛傳播羅伯特·達恩頓、丹尼爾·羅什編;汪珍珠譯:《印刷中的革命:1775—1800年的法國出版業》,第1頁。。中國的近代歷史無不印證了這一點,從太平天國用以刊刻宗教戒律的鐫刻營,到維新派與革命派輾轉印制的各類論戰報紙,各方政治勢力都在借助印刷技術以提高影響力,獲取民眾支持。時至共產主義革命在中國興起,中國共產黨極具現代的政黨特質,例如強調強有力的組織運轉、觀念整合等,對印刷媒介天然具有更強的依賴;另一方面作為革命者,中共面臨中國落后的技術基礎與當權者對印刷業更為嚴苛的管制。由于在中心城市的生存空間被不斷擠壓,革命重心轉移到農村并呈現星星燎原之勢,共產黨人不得不在極其艱苦的環境下面臨諸多基礎性的限制條件。武裝斗爭推進的同時,中共統籌調配并且創造性地轉化既有資源,使蘇區內與蘇區外、現代的與傳統的印刷資源被有效整合,為中央蘇區的建設提供了有力支持。今天看來,正如文章一開始所論述的,中共作為無產階級政黨的理想使命要求其作為先鋒隊,在組織建設上力圖做到如臂使指、令行如流水,印刷所具有的標準化復制的特性對無產階級政黨的塑造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同時,這一政黨也從來不滿足于對知識階層的動員與組織,而要將自身思想理論擴展到最基層,輻射至最廣大的群眾,以完成社會改造的使命。印刷技術所傳遞的不再是一種單純的理論思想,更是一種權力的滲透,而對印刷技術的調用、配置與改造,恰恰體現了中共對自身使命的執著與堅守。
收稿日期 2024—04—25
作者夏清,法學博士,清華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魏韶良,清華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北京,100084。
Technology and Revolution:The Printing Operations of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in Fujian and Jiangxi,1928—1934
Xia Qing and Wei Shaoliang
As a Leninist political party,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CCP) relied on print media to maintain organizational cohesion and mobilization reach.Following the setback of the Great Revolution,printing played an irreplaceable role for the CCP in rallying its members,preserving organizational integrity,and ensuring unity of action.In the shift of revolutionary focus from urban centers to rural areas,the CCP faced numerous constraints on its printing operations due to shortages of machinery,technical personnel,and essential materials.As the struggle in the Soviet areas intensified,the CCP sought to maximize its printing resources in the Min-Gan region by drawing on local assets,reallocating resources from other regions,and advancing technical innovations.These efforts aimed to establish a new production network for printing.The allocation of printing power,the employment of printing techniques,and the critical reflections on these processes reveal the complex interactions between politics and technology during the revolutionary period,and highlight the CCP’s distinctive approach to leveraging technology in service of revolutionary objectives.
Central Soviet Area;History of Technology;Printing;Media Studies
【責任編校 趙廣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