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那時候不知道談些什么,只記得閏土很高興,說是上城之后,見了許多沒有見過的東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鳥。他說:
“這不能。須大雪下了才好。我們沙地上,下了雪,我掃出一塊空地來,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鳥雀來吃時,我遠遠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只一拉,那鳥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背……”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閏土又對我說:
“現在太冷,你夏天到我們這里來。我們日里到海邊撿貝殼去,紅的綠的都有,鬼見怕也有,觀音手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賊么?”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個瓜吃,我們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豬,刺猬,猹。月亮地下,你聽,啦啦地響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輕輕地走去……”
我那時并不知道這所謂猹的是怎么一件東西——便是現在也沒有知道——只是無端地覺得狀如小狗而很兇猛。
“它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見猹了,你便刺。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來,反從胯下竄了。它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這許多新鮮事:海邊有如許五色的貝殼;西瓜有這樣危險的經歷,我先前單知道它在水果店里出賣罷了。
“我們沙地里,潮汛要來的時候,就有許多跳魚兒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兩個腳……”
阿!閏土的心里有無窮無盡的稀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們不知道一些事,閏土在海邊時,他們都和我一樣只看見院子里高墻上的四角的天空。
…………
這來的便是閏土。雖然我一見便知道是閏土,但又不是我這記憶上的閏土了。
…………
我這時很興奮,但不知道怎么說才好,只是說:
“阿!閏土哥——你來了?……”
我接著便有許多話,想要連珠一般涌出:角雞,跳魚兒,貝殼,猹……但又總覺得被什么擋著似的,單在腦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凄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他的態度終于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
“老爺!……”
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說不出話。
他回過頭去說,“水生,給老爺磕頭。”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來,這正是一個廿年前的閏土,只是黃瘦些,頸子上沒有銀圈罷了。“這是第五個孩子,沒有見過世面,躲躲閃閃……”
母親和宏兒下樓來了,他們大約也聽到了聲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實在喜歡的不得了,知道老爺回來……”閏土說。
“阿,你怎的這樣客氣起來。你們先前不是哥弟稱呼么?還是照舊:迅哥兒。”母親高興的說。
“阿呀,老太太真是……這成什么規矩。那時是孩子,不懂事……”閏土說著,又叫水生上來打拱,那孩子卻害羞,緊緊的只貼在他背后。
“他就是水生?第五個?都是生人,怕生也難怪的;還是宏兒和他去走走。”母親說。
宏兒聽得這話,便來招水生,水生卻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親叫閏土坐,他遲疑了一回,終于就了坐,將長煙管靠在桌旁,遞過紙包來,說:
“冬天沒有什么東西了。這一點干青豆倒是自家曬在那里的,請老爺……”
我問問他的景況。他只是搖頭。
“非常難。第六個孩子也會幫忙了,卻總是吃不夠……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錢,沒有規定……收成又壞。種出東西來,挑去賣,總要捐幾回錢,折了本;不去賣,又只能爛掉……”
他只是搖頭;臉上雖然刻著許多皺紋,卻全然不動,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約只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時,便拿起煙管來默默的吸煙了。
——節選自魯迅的《故鄉》,有刪改
魯迅先生說:“如果刪掉了不必要之點,只摘出各人有特色的談話來,我想,就可以使別人從談話里推見每個說話的人物。”他不但這么說,還在他的小說里實踐了這話。魯迅先生的小說,特別善于用“有特色的談話”來描畫人物。但對話又不僅僅可以凸顯人物,還可以起到其他的作用。
對話中有長幼尊卑。少年說話是沒有遲疑、曖昧和寒暄的東西。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直來直去,沒有二話。比如少年魯迅要他捕鳥,他立刻說“這不能”。問他“管賊么”,他立刻說“不是”。問猹“咬人么”,他回答“有胡叉呢”。簡單的問話,干脆的回答,最是少年人直來直去的樣子。而若是想要講起什么來,少年的話多且生動。少年的心里沒有尊卑高下,但中年閏土見到兒時的玩伴,卻恭敬地喊了一聲“老爺”。
對話中有性格。少年閏土很熱情,他雖然不能馬上給魯迅捕鳥,但他繪聲繪色地給魯迅講雪天捕鳥的情形。他還熱情地邀請魯迅夏天一起去瓜田看瓜,去海邊撿貝殼。閏土很寬厚。在魯迅問他看瓜是不是看賊的時候,他連忙解釋:口渴的人摘了瓜田里的瓜,不算偷,不用管。閏土很勇猛。他告訴魯迅,用胡叉捕猹的時候,迎著猹去尋找,看到猹舉叉就刺,猹反撲回來,也不怕。閏土講這一段捕猹的過程是如此生動,以至于讀到這段的人都不免在心中閃出一個勇猛的瓜田少年、刺猹勇士。
對話中有情緒。閏土是高興的。他興高采烈地給少年魯迅講捕鳥、看瓜、撿貝殼、捕猹,每一段對話都是具體而生動的,是滔滔不絕的講述,是栩栩如生的描摹。他十分開心給魯迅講述這樣的鄉野生活。而少年魯迅呢,他的每一個簡短提問都展現出對新鮮的鄉野生活的好奇和渴望,進而還有一些小小的羨慕和惆悵。閏土的一切都讓“只能看見高墻上的四角的天空”的少年魯迅艷羨不已。
對話中隱藏了變化。和少年閏土比起來,中年閏土的語言明顯是少的,對話里不再有少時的意氣風發,而是盡顯成年人的拘謹與木訥。言語間盡是一個成年的下人對老爺、太太問話的恭敬回答。盡管魯迅的母親提及當年他與魯迅兩個人稱兄道弟的熟稔,但在中年閏土的自我省察中,“那時是孩子,不懂事……”魯迅詢問他的境況,他能回答的就是“吃不夠”“收成又壞”的現狀,除了生活困頓的無奈和窘迫,只言片語之余,便只有搖頭、沉默和吸煙了。這種由對話展現的變化,明顯而讓人印象深刻。我們不需要魯迅在文中說閏土變了,這種變化已經在語言的多寡、言說內容的變化中一一體現出來。事實上,這是閏土的變化,也是故鄉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