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博士生面臨的壓力,主要包括導生關系緊張和社會偏見帶來的情感枯竭,以及論文發(fā)表困境和就業(yè)前景引發(fā)的本領恐慌。情感枯竭和本領恐慌,雖然在微觀層面都表現(xiàn)為博士生的心理問題,但實際上是宏觀層面的社會結構問題。社會結構引發(fā)的問題,很難因博士生個體的主觀能動性而得到改變。因此,要緩解博士生面臨的壓力,需要讓相應的管理措施與當前的社會結構相適應,要摒棄一刀切的管理思路,并要在特定的社會結構、文化觀念、管理細則之間做到適時調整、動態(tài)平衡,并適度下放管理權。
關鍵詞:博士生壓力;社會結構;動態(tài)平衡
DOI: 10.13734/j.cnki.1000-5315.2025.0504
收稿日期:2024-05-05
作者簡介:王卉,女,新疆阜康人,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博士研究生,E-mail: julia_qwe@163.com。
2019年,《中國青年報》刊發(fā)《讀博,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一文,文章形容道,“博士苦、博士累,負擔累累人心碎”馬富春、束小榕、胡軼民等《讀博,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中國青年報》2019年3月29日,第8版。。而現(xiàn)實當中,確實有承受不了讀博之重的博士生,選擇了以墜樓身亡的方式來逃避讀博的壓力張晶晶《西南交大一29歲博士生跳樓自殺,年邁母親校外哭泣20余天》,大河報資訊號,2022年5月19日發(fā)布,2024年3月4日訪問,http://3g.k.sohu.com/t/n605730816。。有研究表明,博士生抑郁問題值得關注程猛、李嘉怡《象牙塔尖的憂郁——博士生抑郁體驗的敘事研究》,《教育研究》2022年第7期,第88-103頁。,博士生壓力大,抑郁、煩躁甚至出現(xiàn)因此輕生的案例。不只是在國內,即便放眼全球,情況也并不樂觀?!蹲匀弧冯s志2017年一項面向全球5700多名博士生的調查顯示,有12%的博士生曾因抑郁或焦慮尋求過幫助Chris Woolston, “Graduate Survey: A Love-Hurt Relationship,” "Nature "550, no. 7677 (2017): 549.;2019年,這一比例在短短兩年間就迅速增長了3倍,達到了36%Chris Woolston, “PHD Poll Reveals Fear and Joy, Contentment and Anguish,” "Nature "575, no. 7782 (2019): 404.;而到了2022年,更是提高到了40%Chris Woolston,“Stress and Uncertainty Drag Down Graduate Student Satisfaction,” "Nature "610, no. 7933 (2022): 807.??梢姡┦可钟?、焦慮、不堪重負等問題,在整個世界范圍內都呈現(xiàn)出日趨嚴重的態(tài)勢。關于博士生的壓力來源,學術界討論得比較多,但已有研究并未能在緩解博士生群體壓力的問題上作出突出貢獻,甚至隨著抑郁乃至輕生案例的日益增多,博士生群體面臨的壓力還有越來越大的趨勢。因此,究竟應該如何看待博士生面臨的壓力,并在理論上提出一個行之有效的解決思路,還需要作一次專門、深入的討論。
一 情感枯竭與本領恐慌:博士生壓力的兩種表象
當前博士生所面臨的壓力多種多樣,學術界討論了諸如科研壓力、導生關系壓力、就業(yè)壓力、性別壓力等值得關注的領域。但上述種種壓力,其實都可以歸結為情感枯竭和本領恐慌兩類。
(一)導生關系和社會偏見帶來的情感枯竭
在一項基于32名博士生的訪談中,有近四成博士生與導師之間表現(xiàn)出沖突對抗型疏離關系,與導師之間缺乏情感紐帶的聯(lián)結,甚至產(chǎn)生了抵觸與畏懼心理趙麗文、林煥翔《博士生與導師關系疏離的生成與歸因》,《學位與研究生教育》2022年第9期,第73頁。。不少博士生認為導生關系的緊張會時常讓自己感到“心累”。2024年初,華中農(nóng)業(yè)大學11名碩、博士生聯(lián)名舉報自己的導師學術造假和打壓學生,更是將這一問題推上風口浪尖。其實,博士生對導師感到不滿并不是什么新問題。有研究數(shù)據(jù)顯示,我國有近四成的博士生對導生關系感到不滿意,尤其是在學術指導頻次、心理支持與職業(yè)發(fā)展指導等方面,和發(fā)達國家相比存在一定差距徐冶瓊《博士生對導師指導滿意嗎?——基于Nature全球博士生調查》,《中國高教研究》2021年第1期,第99頁。。很多博士生在就讀期間,不得不頻繁地幫助導師填寫各種表格、標書,承擔各種會務接待工作及替導師指導碩士研究生,甚至還需要幫導師打開水、取快遞等,淪為“助理”和“秘書”;此外,博士生的研究成果往往也需要導師署名為第一作者,以至于不少博士生私底下將自己的導師稱作“老板”而非“老師”。而近兩年來“科研打工人”、“學術打工人”等名詞的流行,更是凸顯出導生之間普遍存在著控制與被控制、利用與被利用的問題。在這樣的“雇傭型”導生關系下,博士生感知的壓力程度與“松散型導學關系”下相比,顯著更高李莞荷、李鋒亮《導學關系類型與導師指導行為對研究生壓力感知的影響研究》,《研究生教育研究》2023年第5期,第68頁。。
一些專門針對女性的社會刻板印象,會給女博士生帶來巨大的壓力孫卉、張?zhí)铩杜圆┦垦芯可男詣e壓力及其疏解——基于質性研究的發(fā)現(xiàn)》,《研究生教育研究》2020年第3期,第50頁。。女博士常被稱作“第三類人”、“滅絕師太”,諸如這樣一些帶有歧視性的稱謂,讓不少女性對博士階段的學習望而卻步,而鼓足勇氣成為女博士的,就必須扛起社會偏見帶來的壓力負重前行。不僅如此,在進入就業(yè)市場之后,女博士生依然繼續(xù)處于弱勢地位。有學者在綜述國外關于“學術媽媽”的研究之后發(fā)現(xiàn),高學歷女性在從事學術研究工作時面臨更大的制度排斥和社會化規(guī)訓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殷越、程猛《性別、育兒與職業(yè)發(fā)展的交織——基于國外“學術媽媽”研究的述評》,《高等教育研究》2024年第4期,第89-92頁。。相較而言,社會性別文化雖然不歧視男性博士生,但也給他們賦予了不小的經(jīng)濟壓力。通常而言,博士生畢業(yè)時,即便是年輕的也已接近30歲,面臨著結婚成家的任務,而這方面的經(jīng)濟重任在當前社會通常被認為主要應由男性來承擔。因此,男博士生在操心自己學業(yè)的同時,還需要更多地操心自己讀書期間的兼職收入、打工報酬之類,這種“一心多用”的局面也經(jīng)常讓男博士生們感到心力交瘁。
讀博意味著選擇從事高深學問的研究,但作出高質量科研成果的前提是博士生必須對研究工作有興趣、有感情,所以讀博的過程是一種情感勞動,需要博士生在學術研究上投入自身的感情去工作?!扒楦袆趧印笔敲绹鐣W家Hochschild提出的一個概念,指的是在勞動過程中,除了提供腦力和體力方面的付出之外,還需要有情感方面的付出,后者即情感勞動Arlie Russell Hochschild, "The Managed Heart: Commercialization of Human Feeling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12), 6-7.。博士生作為專業(yè)的科研工作者,要站在學術研究的前沿,推動學術研究的進步,無疑需要具有刻苦鉆研的熱情、獻身學術的精神,所謂“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即是對學術研究當中“情感勞動”的生動描繪。雖然不排除有個別“混日子”的博士生,但多數(shù)博士生依然是懷揣著研究高深學問、追求真理的理想而選擇讀博的,而受導生關系異化的影響以及社會偏見的束縛,他們對學術研究的情感投入無疑會受到影響,甚至引發(fā)情感枯竭的危機。當博士生們普遍掙扎在導生關系和社會刻板印象給自身帶來的束縛當中時,他們在和導師交流的時候考慮的就不再是如何學習知識、怎樣研究問題,而是如何遵循“職場生存法則”;他們在讀博期間也無法集中精力到自己的研究工作當中,而是會經(jīng)常性地受身邊人員的看法、成家立業(yè)的念頭和經(jīng)濟壓力的影響。這些對博士生們原本寶貴的時間來說,無疑是極大的浪費和消耗。因而,情感勞動變成了機械勞動,情感投入日益減少,很多博士生出現(xiàn)“后悔讀博”的心態(tài)錢嫦萍、徐玉蘭《延期博士生的“佛系”心態(tài):生成、表現(xiàn)及診治路徑》,《學位與研究生教育》2021年第1期,第82頁。,其實就是他們情感枯竭的體現(xiàn)。
(二)論文發(fā)表困境和就業(yè)前景引發(fā)的本領恐慌
“本領恐慌”這個概念,是1939年毛澤東《在延安在職干部教育動員大會上的講話》中提出來的:“我們隊伍里邊有一種恐慌,不是經(jīng)濟恐慌,也不是政治恐慌,而是本領恐慌”毛澤東《在延安在職干部教育動員大會上的講話》,《毛澤東文集》第2卷,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78頁。。毛澤東所說的在職干部的“本領恐慌”,其實是指當時歷史條件局限下干部們自身客觀能力的不足。但今日博士生對自身能力、本領的不自信,卻未必是客觀上的能力不足,而是由論文發(fā)表困境和就業(yè)局限帶來的自身能力無用武之地的結果。
我國不少高校都有關于博士生必須發(fā)表若干CSSCI論文或者SCI論文才能畢業(yè)的規(guī)定。這固然可以“倒逼”博士生培養(yǎng)質量的提升,避免出現(xiàn)“混學位”的現(xiàn)象,但這一制度經(jīng)常被詬病為高校提升科研績效的功利性工具。一旦學校試圖通過博士生的成果來追逐學科排名,自然就會給博士生帶來壓力。尤其是當別的博士生有論文發(fā)表出來的時候,那些被拒稿的博士生們除了抱怨“學術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不佳,也容易表現(xiàn)出“對科研工作特性的厭倦”,甚至“認為自己‘沒能力’”婁雨、毛君《誰會成為研究者?——從“逃離科研”看博士生為何選擇或放棄科研工作》,《教育學術月刊》2017年第6期,第75頁。。隨著就讀時間的延長,大量的博士生并沒有因為知識的增長和研究經(jīng)驗的累積就變得更加自信,反而會因在論文發(fā)表環(huán)節(jié)遭受越來越多的打擊時,越發(fā)產(chǎn)生自我懷疑,甚至認為自己無法勝任學術研究工作,從而產(chǎn)生“逃離科研”的現(xiàn)象萬淼《對博士生“逃離科研”的反思》,《中國青年研究》2014年第8期,第16-20頁。。
和發(fā)表論文相比,就業(yè)因素給博士生帶來的壓力也不遑多讓。作為各個領域的頂尖人才,博士生的就業(yè)其實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博士生的就業(yè)困境還被形容為“皇帝女兒也愁嫁”汪棟、楊靜雅《“皇帝女兒也愁嫁”——我國博士生就業(yè)問題初探》,《中國青年研究》2013年第10期,第82-87頁。。其實早在21世紀初,《光明日報》就曾發(fā)出過“博士生為何難就業(yè)”趙秋麗、崔源《博士生為何難就業(yè)》,《光明日報》2004年6月21日,第A1版。的疑問;2015年,《中國科學報》也對博士生就業(yè)過程中遭遇的歧視現(xiàn)象進行過詳細報道溫才妃《被“歧視”的博士生就業(yè)》,《中國科學報》2015年4月9日,第5版。。有研究顯示,“就業(yè)壓力已成為博士生最苦惱的事情之一,至少40%的博士生表示就業(yè)壓力是日常生活中第一位或第二位最讓他們困惑的事情”卿石松《博士生就業(yè)問題調查及對策分析》,《學位與研究生教育》2017年第1期,第48頁。。當然,博士生面臨的“就業(yè)難”問題,并非真正的“無業(yè)可就”,而是“有業(yè)不就”,即博士生會主動放棄那些他們并不滿意的崗位。然而,由于難以找到心儀的工作,博士生們經(jīng)常因此陷入自我懷疑中:找不到好工作不是因為別的,而是自己的能力不行。
隨著期刊雜志發(fā)文量的減少和對作者身份限制的提高,影響科研工作者生存和發(fā)展的“利益格局”發(fā)生了變化,哪怕這種變化并不合理,但大量博士生無法有效應對這一變化卻是客觀事實。正是因為無法應對,才造成了心理上的恐慌情緒。因此,博士生群體中普遍存在的“本領恐慌”,往往不是因學術能力不足而導致的,也可能是他們“無法應對本不合理的學術生態(tài)變化”而產(chǎn)生的一種新的“本領恐慌”,是博士生們對自身難以應對外部環(huán)境條件變化而產(chǎn)生的預警或擔心。論文發(fā)表困境和就業(yè)前景這兩個因素還會相互作用。在論文發(fā)表困境下,很多博士生認為沒有成果發(fā)表,就意味著自己的學術能力不足;而執(zhí)著于論文發(fā)表,又會導致創(chuàng)造力、領導力、溝通能力、合作能力等用人單位所看重的能力無法得到培養(yǎng)和提升。因此,不少博士生都陷入了這樣一個能力提升困境的惡性循環(huán)當中。
二 心理問題還是結構因素:博士生壓力的本質
當我們說一個人感到壓力大的時候,無疑是在說這個人的心理問題;但當一群人都表示自己壓力大的時候,這同時也就成了一個社會問題。就博士生的壓力而言,我們需要關注的是,究竟是存在類似心理問題的博士生日益增多,以至于逐漸聚集成為一個社會問題,還是社會本身就存在某種弊端,因而必然導致普遍的個體心理問題。
(一)從心理問題到社會問題的視角轉換
在傳統(tǒng)的學術研究當中,博士生的壓力大,往往被看成是其心理健康狀況不佳的表現(xiàn)周喆林、尉力文、何秋惠等《研究生知覺壓力與心理健康的關系:睡眠質量的中介作用和社會支持的調節(jié)作用》,《中國健康心理學雜志》2022年第5期,第749-752頁。。對未來職業(yè)的期望過高、自身家庭壓力過大劉取芝《研究生的職業(yè)期望及其與家庭經(jīng)濟壓力、自尊的關系》,《研究生教育研究》2014年第4期,第21-26頁。,或者當前的學習工作時間過長尉力文、何秋惠、王苗苗等《研究生工作時間壓力與心理健康的關系:睡眠質量的中介效應和心理靈活性的調節(jié)效應》,《中國健康心理學雜志》2022年第9期,第1375-1380頁。等,都會給博士生的心理健康狀況帶來負面的影響。既然博士生的壓力問題是一個心理問題,那么解決這一問題的方案自然也就在心理領域,例如采取心理疏導、心理安慰、心理治療之類的方式。有研究明確指出,博士生需要掌握一定的心理調適技能王冬艷《社會變革中研究生的心理壓力與調適》,《中國高教研究》2002年第11期,第64-65頁。,以緩解自身因壓力過大而帶來的焦慮、抑郁等狀況。2018年,北京師范大學舉辦的一場旨在幫助碩、博士生緩解其心理抑郁狀態(tài)的沙龍,竟然吸引了線上線下3萬多人的參加張蓋倫《科研人員抑郁了,別賴工作》,《科技日報》2018年6月5日,第5版。??梢?,通過心理診斷和疏導的策略來緩解博士生面臨的壓力,是比較普遍的選擇??梢哉f,將博士生壓力問題視作一個心理問題,并在心理學的范圍內尋求解決之道,是多數(shù)人的共識。
心理學視角的研究對我們深化關于博士生壓力問題的認識具有積極的意義。壓力是心理學一個常見的概念,已有關于博士生壓力的研究,大都延續(xù)了心理學研究的常見范式,即通過大樣本調查來描述博士生壓力的現(xiàn)狀宋曉東、黃婷婷、景怡《研究生心理壓力調查報告——以北京某985高校研究生為例》,《中國青年社會科學》2019年第3期,第74-82頁。,或者通過數(shù)據(jù)模型來討論博士生的壓力和其他心理變量之間的關系周喆林、尉力文、何秋惠等《研究生知覺壓力與心理健康的關系:睡眠質量的中介作用和社會支持的調節(jié)作用》,《中國健康心理學雜志》2022年第5期,第749-752頁。。將壓力現(xiàn)狀與變量間的關系呈現(xiàn)出來,確實可以讓我們對博士生的壓力問題有一個更加全面的認識。但是博士生的壓力為何會呈現(xiàn)出這樣一個現(xiàn)狀,為什么他們面臨的壓力會越來越大、越來越普遍,心理學視角的研究對此往往缺乏追問,因此也導致這些研究提出來的對策建議往往扮演著“事后補救”的角色,而不能發(fā)揮“事前防范”的功能,這也導致博士生壓力問題雖然早已得到關注,卻始終懸而未決。
更重要的是,已有研究對博士生壓力大的問題缺乏結構性的反思。博士生壓力問題是如此的普遍,已經(jīng)遠遠不是存在壓力的博士生及其家庭才需要重視的問題,而是需要引起全社會的共同關注。因此,將博士生的壓力問題看成是個體心理問題,進而在心理診斷與治療的范疇內“點對點”地予以幫助,是遠遠不夠的。我們需要納入更加宏觀的視角,比如社會學的視角,去探尋這一問題普遍存在的結構性原因。例如,就業(yè)問題是博士生壓力的一個重要來源,心理調適或輔導顯然無益于擴大博士生的就業(yè)率或者是提高就業(yè)質量。就業(yè)作為一個值得國家關注的社會問題,早已成為宏觀經(jīng)濟學研究的經(jīng)典視角。凱恩斯認為,為了實現(xiàn)充分就業(yè),國家必須摒棄自由放任的經(jīng)濟政策,依靠國家干預經(jīng)濟,通過政府在稅收、利率等方面進行宏觀政策調控,來刺激消費和投資,從而“達到離充分就業(yè)不遠之境”凱恩斯《就業(yè)利息和貨幣通論》,徐毓枬譯,商務印書館1963年版,第321頁。。我國也存在同樣的問題?!皣以诰蜆I(yè)分配領域的相關政策和制度也直接影響到大學畢業(yè)生的就業(yè)情況,而且這種體制性因素對就業(yè)的影響遠大于教育本身”張繼明《大學教學改革的功利主義批判與理性回歸》,《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6期,第87頁。。從這個意義上講,博士生的就業(yè)問題,就絕不應僅僅將其視作博士生的個人事務,而是需要上升到國家和社會的層面。
其實,社會學的傳統(tǒng)研究早已將心理健康問題納入其中,社會結構和過程還被看作是影響個體健康的根本原因所在,而且社會結構與健康之間的根本聯(lián)系是很難發(fā)生改變的,最多只能改變這種聯(lián)系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和中介機制Bruce G. Link, Jo Phelan, “Social Conditions as Fundamental Causes of Disease,” "Journal of Health and Social Behavior "35, extra issue (1995): 80-94.??傊?,對于某個博士生而言,心理學的方法對于緩解其壓力固然有所裨益,但對于國家、政府或者高校而言,關注結構與個體、宏觀與微觀之間的聯(lián)系,從社會學的角度來解釋博士生壓力的形成機制,進而再從管理學的角度來提出改進的途徑,應該具有獨特的價值。
(二)社會結構視角的檢視
社會學理論長期陷于結構與能動性的二分對立當中。前者強調社會結構決定了個人的行為乃至命運,個體行為受社會結構的約束;而后者則強調個體的能動性,認為人可以因環(huán)境的改變而主動調整自身的行為。那么就博士生壓力問題而言,究竟是“結構”因素為主還是“個體”因素優(yōu)先,就需要作一番謹慎的討論。
就博士生面臨的壓力來說,導生關系的不和諧固然有博士生本人的問題,但也和導師與博士生之間存在的“權力勢差”有關張微、潘晨晨、張薇等《影響和諧導生關系的歸因分析及改進策略——基于博士生訪談資料的質性分析》,《研究生教育研究》2023年第5期,第59頁。,導師在社會結構中的更高位置容易導致“師生平等”淪為空談,從而引發(fā)導生關系的異化。博士生陷入“論文發(fā)表困境”,表面上是自身能動性不夠,無法產(chǎn)出高質量成果的原因,但若考慮到“我國的C刊并不夠用”楊頻萍、王拓、郁芬《搬走“硬杠杠”,博士能否過硬?》,“中國江蘇網(wǎng)”百家號,2021年3月30日發(fā)布,2024年5月4日訪問,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95620086045665568amp;wfr=spideramp;for=pc。,而SSCI和SCI期刊審稿周期又太長,未必能滿足博士生們如期發(fā)表、按時畢業(yè)的需求,以及不少刊物還對作者身份有明確限制,例如不發(fā)博士生獨立署名的文章,不發(fā)非重點高校博士生的文章等,因此,從根源上說其實也是“僧多粥少”的結構性因素使然。博士生的就業(yè)難問題同樣表現(xiàn)出“結構性失業(yè)”的社會屬性。博士生原本是按照從事學術研究的專業(yè)人員來培養(yǎng)的,但據(jù)2010年《中國博士質量報告》,只有約40%的博士生畢業(yè)后進入高校工作,約10%進入科研院所中國博士質量分析課題組《中國博士質量報告》,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1頁。。也就是說,畢業(yè)之后能夠繼續(xù)從事學術研究工作的只占一半,社會并不能提供足夠多的學術科研崗位給博士生們。這和托馬斯·本頓描述的美國博士生就業(yè)困境頗為相似,“少數(shù)工作被成千上萬合格的人選爭搶,所以那些獲得終身教授崗位的候選人簡直被看作買彩票中獎一樣的幸運兒”Thomas H. Benton, “Graduate School in the Humanities: Just Don’t Go,” The Chronicle of Higher Education, archived January 30, 2009, accessed May 4, 2024, https://www.chronicle.com/article/graduate-school-in-the-humanities-just-dont-go/.。至于“性別壓力”,也并非“男兒不夠自強”或“女性不愿意去頂半邊天”,而是植根于傳統(tǒng)“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tǒng)觀念。在傳統(tǒng)社會文化中,男性被看成是養(yǎng)家糊口的機器,而女性則被塑造成相夫教子的“賢內助”。沉醉于學術而無法掙到大錢的男博士和潛心科研事業(yè)的女博士,都容易被看成是不符合社會規(guī)范的“另類”。因此,表面上秉持性別中立的立場,實際上卻將“男性化”的理想奉為圭臬,這才是女博士生面臨性別壓力的根源所在Lotte Bailyn, “Academic Careers and Gender Equity: Lessons Learned from MIT,” "Gender, Work and Organization "10, no. 2 (2003): 139.。而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性別規(guī)范,使得男性在工作和生活中承擔更多責任的同時,也成為男性經(jīng)歷個體痛苦的根源Michael Kaufman, “Men, Feminism, and Men’s Contradictory Experiences of Power,” in "Theorizing masculinities , ed. Harry Brod, Michael Kaufman (Sage Publications, 1994), 142-143.。
上述種種壓力,是否可以通過博士生個體的努力而得到改變呢?結構決定論認為,盡管社會結構是人創(chuàng)造的,卻能夠對身處不同結構層級中的人進行約束和控制E. 迪爾凱姆《社會學方法的準則》,狄玉明譯,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第24-25頁。,人的能動性在結構面前經(jīng)常會顯得蒼白無力。今天所謂“階層固化”、“寒門再難出貴子”之類的現(xiàn)象,都是結構決定論的有力佐證。而微觀論則更強調個體能動性的積極作用,主張人可以發(fā)揮自我優(yōu)點,打破結構限制,拼出一番天地。所謂“跳農(nóng)門”、“山溝里飛出金鳳凰”等,都是其體現(xiàn)。結構決定論與微觀論均有不少現(xiàn)實依據(jù)作為支撐,也都能解釋部分社會現(xiàn)象。吉登斯則提出了“二重性理論”,試圖調和結構與能動性之間的矛盾?!岸匦岳碚摗闭J為,社會結構在規(guī)定個體活動的同時,也被個體活動不斷生產(chǎn)或再生產(chǎn)出來。但個體活動生產(chǎn)出新的社會結構的前提,是個體必須具有提出新的社會結構的洞見及能力,而個體在提出新的社會結構這方面的主觀意向,則是驅動能動性的主因Anthony Giddens, "Central Problems in Social Theory: Action, Structure, and Contradiction in Social Analysis "(Macmillan Education, 1979), 4-6.。然而就博士生群體而言,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并不具備提出新的社會結構的意向,其主觀能動性更多地聚焦于如何適應現(xiàn)有的社會結構,即如何在“僧多粥少”的論文發(fā)表競爭中拿到屬于自己的版面,如何在“崗位不足”的就業(yè)競爭中脫穎而出,等等。換句話說,博士生趨利避害的行為選擇并不會導致新的社會結構被生產(chǎn)出來,反而是強化了固有的社會結構。而正是這種固有的社會結構的持續(xù)鞏固,會導致博士生長期陷入上述壓力之中。所以,博士生面臨的種種壓力,雖然有其自身能動性方面的問題,但究其根源還是宏觀社會結構問題。
三 何以解壓:博士生壓力的紓解之道
既然博士生壓力問題普遍而嚴重,那么提出相應的解決措施就顯得迫在眉睫?,F(xiàn)有相關措施,大都著眼于具體制度的構建。例如教育部出臺的《全面落實研究生導師立德樹人職責的意見》、《關于加強博士生導師崗位管理的若干意見》、《研究生導師指導行為準則》等文件,均立足于強調人才培養(yǎng)過程中的指導行為準則,提出具體的要求和基本的規(guī)范。清華大學、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上海交通大學等高校就沒有博士生必須發(fā)表學術論文才能畢業(yè)的規(guī)定《清華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研究生培養(yǎng)工作規(guī)定》,清華大學官網(wǎng),2023年4月18日發(fā)布,2024年5月4日訪問,https://www.tsinghua.edu.cn/jxjywj/fj3-1qhdxgdbsxwyjspygzgd.pdf;《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研究生申請博士學位創(chuàng)新成果評價規(guī)定》,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官網(wǎng),2020年7月22日發(fā)布,2024年5月4日訪問,https://graduate.buaa.edu.cn/info/1039/6709.htm;《上海交通大學關于申請授予博士學位的規(guī)定》,上海交通大學官網(wǎng),2021年9月1日發(fā)布,2024年5月4日訪問,https://www.gs.sjtu.edu.cn/post/detail/Z3MxNjM=。。這些措施的出臺,其實也借鑒了國外的相關成功經(jīng)驗。例如,發(fā)達國家關于博士生導師的工作內容和要求也非常細,具體到了博士生導師自身的學術水平、如何幫助學生進入學術生涯、設置一對一會議定期提供學術反饋、怎樣鼓勵他們成為獨立的研究者等微觀領域Holly Walton, et al., eds., "A Guide for Psychology Postgraduates: Surviving Postgraduate Study , 2nd ed. (The British Psychological Society, 2019), 13, 23-24, 30, 42.;國外很多頂尖高校對博士生的論文發(fā)表也沒有硬性要求,而是主張學生要集中精力完成博士學位論文;在性別歧視、尊重女性等方面,英國甚至還通過了《性別歧視法》、《同酬法》,旨在讓平等就業(yè)問題有法可依。但需要注意的是,發(fā)達國家的經(jīng)驗適應的是其自身的社會文化,如果不考慮文化適應性,簡單照搬國外的經(jīng)驗,很容易導致我們陷入“外國的月亮并不圓”的局面當中。
著眼于具體的管理措施或可在一定程度上緩解博士生的壓力狀況,但客觀地說,上述種種均不是結構性的改革措施,因而顯得治標不治本。比如,即便有關于導師行為規(guī)范的詳細規(guī)定,導生之間的“權力勢差”也可能導致導師的“越界”和學生的“盲從”,從而導致種種看似“正確”的行為準則,在實施的時候流于空洞;取消博士生論文發(fā)表的要求表面上也給博士生“減負”了,但“刊物數(shù)量不夠用”、“不發(fā)博士生的文章”等結構性因素仍存在,因此這一規(guī)定對那些有產(chǎn)出科研成果的意愿,以及需要有一定量的科研成果方能順利就業(yè)的博士生來說,反而未見得是一件好事。既然博士生的壓力問題從根源上來說是宏觀社會結構問題,那么紓解壓力的對策就不能拘泥于細節(jié),而是必須從社會結構的角度出發(fā),方能對癥下藥。
從社會結構的角度出發(fā),并不意味著需要先改變社會結構,而是指現(xiàn)有的管理措施需要和現(xiàn)有的社會結構相適應。一個具備結構層級的社會,既可以是階層區(qū)分的社會,也可以是先進幫助后進的社會。明確了“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那就可以“先富幫后富”,最終實現(xiàn)共同富裕。同樣道理,關于導生關系問題,我們需要尊重傳統(tǒng)的“尊師重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社會文化,需要承認導生雙方在學術地位上并不處于對等位置,從而讓導師有指導和促進學生進步的義務。這就要求我們賦予博士生導師在如何導、往哪個方向導、導到何種程度的權力。所以,導師和博士生分屬兩個不同的社會層級,這并非一個需要去顛覆的社會結構。我們需要做的是,在一個符合中國傳統(tǒng)社會文化的結構當中,去盡可能地避免、淡化“雇傭型”、“強迫型”等不良的導生關系的出現(xiàn)。針對博士生科研成果發(fā)表的管理也是如此。在“破五唯”的名義下徹底取消博士生發(fā)表制度是不現(xiàn)實的,容易導致一些博士生出現(xiàn)“渾水摸魚”、“躺平”的現(xiàn)象,反倒不利于學術研究水平的整體提升。所以論文發(fā)表制度需要有,但必須對現(xiàn)實情況進行充分、深入的研究,制定出符合實際的論文發(fā)表要求。性別壓力和就業(yè)壓力亦同此理。我們難以亦無須撼動傳統(tǒng)“男主外、女主內”,“男性掙錢養(yǎng)家、女性相夫教子”的內外二分結構,但有必要通過輿論引領、榜樣示范,逐步打破“女博士”是“第三類人”的社會觀念,尤其是要加大對女性科學家的宣傳,在社會上形成“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文化氛圍。博士生的結構性失業(yè)問題,意味著基礎研究并未得到足夠重視——不需要那么多人去從事“板凳甘坐十年冷”的研究。相應地,增加基礎研究工作的崗位數(shù)量、提高博士畢業(yè)生的起薪工資水平,減少由博士生承擔的事務性、助理性工作,就成為緩解“結構性失業(yè)”的可能方向。
要在宏觀結構和微觀管理之間做好平衡并不容易。例如,對導師的管理過嚴則打擊教師積極性,過松又會給導師對博士生的壓榨、剝削留出空間;制定嚴格的論文發(fā)表要求會讓博士生們遭受巨大壓力,但放寬發(fā)表要求又會出現(xiàn)大量博士生自我放松的局面。因此,在宏觀與微觀、社會結構與具體管理之間,需要我們具備“走鋼絲”的智慧和能力,保持動態(tài)平衡。
中國社會自古強調“中庸之道”。關于“中”,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庸章句》引“子程子”說它是“天下之正道”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7頁。。但在朱熹看來,“中”并不是一個固定不變的標準,而是“中無定體,隨時而在”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19頁。,這其實就是“動態(tài)平衡”的意思。就博士生壓力而言,提供給博士生導師的行為規(guī)范、給博士生制定的論文發(fā)表要求,都不應堅守一套既定的標準,而是要隨著客觀條件的變化,隨時調整“中”的位置。因校而異、因學科而異、因人而異的管理方案,才可能貼合各自的實際情況。例如,不同于很多高校堅持的“博士生必須發(fā)表兩篇C刊方可畢業(yè)”,早在2009年,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課程與教學論專業(yè),就已經(jīng)將博士生的畢業(yè)標準從發(fā)表2篇C刊降低為一篇C刊和一篇C擴,后來又調整為一篇C刊和一篇北大核心期刊。雖然發(fā)表要求看似日漸降低,但北師大課程與教學論專業(yè)的博士生培養(yǎng)質量始終保持在國內前列。任正非對華為的管理也堅持著中庸之道,即走鋼絲的平衡,“它不是按照既定的模式或套路,而是在混沌、顫抖中把握節(jié)律和平衡的實際體驗,是很多嘗試和失敗的精華”王育琨《華為的中庸密碼》,《中小企業(yè)管理與科技》2011年第6期,第71頁。,華為也因此成為國內的龍頭企業(yè)之一。
要如“走鋼絲”一般保持動態(tài)平衡,就要求管理權必須適當下放。其實,關于管理權適度下放的呼聲早已有之,但“由于高校行政化和官本位等惰性影響”韓影《創(chuàng)新教師管理制度推進高等教育內涵式發(fā)展》,《現(xiàn)代教育管理》2018年第7期,第70頁。,很多管理權的“下移”并未有效實現(xiàn)。例如,博士生究竟應該發(fā)多少篇文章,不是由博士生及其導師根據(jù)自己的專業(yè)領域和期刊要求來決定,而是由學院或者學校來統(tǒng)一規(guī)定;博士生導師原本應該在指導的過程中發(fā)揮自身的優(yōu)勢和特色,現(xiàn)在卻在統(tǒng)一規(guī)定下循規(guī)蹈矩;部分用人單位在招聘的時候也不是根據(jù)不同學科的發(fā)展需求來靈活制定招聘細則,而是要首先看是否符合學校關于性別或者年齡的統(tǒng)一規(guī)定,等等。當管理權高高在上的時候,教師和學生的利益容易被剝奪,自然也就做不到民主管理、人本管理等理念所倡導的“學校管理者、教師、學生的權利衡平”陳恩倫、郭璨《新中國70年來高校教學管理制度的演變軌跡與演變邏輯——以歷史制度主義為分析視角》,《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5期,第37頁。。在這種情況下,“及時調整”便流于空談。“動態(tài)”變得“滯后”,“平衡”也會隨之“失衡”。其實,某所學校的博士生究竟面臨著多大壓力,某個專業(yè)的期刊數(shù)量究竟有多少,某個方向對女性是否存在就業(yè)歧視等,只有本校、本專業(yè)的人員才能感受得真切,因而由“居廟堂之高”的行政人員來全權制定管理制度自然就顯得不合時宜。所以從國家到高校,從高校到院系,都需要做到抓放有度,松弛適當,在“走鋼絲”當中找到動態(tài)平衡,才能營造出和諧的導生關系,提供寬松、自由的科研環(huán)境。這樣,博士生面臨的種種壓力才可能得到真正的緩解。
[責任編輯:羅銀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