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2年6月19日,我第一次作為三個孩子的父親度過了一個父親節。
前一晚,我從福建莆田趕回家,進門時已過午夜。孫卓和孫輝在酣睡。孫悅聽到響動,從房間里探出頭,小聲跟我打招呼。四英聽說我沒有吃飯,趕緊進了廚房,留下一屋子寂靜無聲。
我在客廳坐下來,想起自己曾無數次坐在同一個位置,要么坐立不安,要么心急如焚。可是那天晚上,我發現這個小小的出租屋好像已經裝下了我畢生所求的一切,只要我稍一移動,幸福就會滿溢而出。
第二天,我們一家五口圍坐在桌前,吃著家常的飯菜,聊起平凡的日常。有時候我會不小心說起湖北話,孫卓會不小心說出山東話。我們父子倆就像初識一樣,面面相覷,然后連忙笑著改口。孫卓剛回家時,我曾說他變得內向、少言,和小時候不一樣了。后來我發現,有些東西流淌在人的血液里,也埋藏在人的內心深處,從來不會輕易消失。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時間總能治愈一切。
那天,孫卓端起杯子敬我,說:“祝爸爸父親節快樂。”
我的前半生,出走過,奮斗過,失去過,徘徊過,尋覓過,掙扎過,最后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像一聲飽含幸福的嘆息。
故事總會有結局,人生卻從來道不盡。在“結局”之外,生活仍在繼續,長路并沒有消失。這條路被人們前赴后繼地走過,只能從無到有,卻很難從有到無。我站在路的盡頭,回過頭來,怎么也放不下身后那些人。他們有的躬身而行,有的四肢并用地爬;有的夜不能寐,有的但求晝夜不停地做夢;有的嘶聲喊叫,有的雙唇緊閉卻淚如泉涌;有的人眼淚早已流干,卻還要干燥地哭號出聲,好像盼著血管里的紅色液體也能從淚腺涌出似的……
我看著他們,就像看著自己。我想對他們說一句我總掛在嘴邊的話,“一定會找到的”——可是當我張開嘴,卻感到喉嚨像被生銹的鐵片割破了那樣疼痛。他人曾痛我之痛,如今我也痛他人之痛,這種痛原來無法割舍。我必須為他們做點兒什么。
2022年1月1日,孫卓剛開始在深圳上學,我就趕到了杭州。杭州“花開嶺”是“中國社會組織首次獲得政府劃撥建設用地,多方共建的中國首個公益主題村”。我去參加“花開嶺”創始人鄧飛主持的公益活動,并和陳杏蘭、彭高峰等人商量著,想在杭州建立一座“尋子展覽館”。
這個想法由來已久。早在十多年前,我還住在白石洲的時候,我所在的出租屋的客廳就像一個小型展覽館,四面墻壁滿滿當當地貼著尋人啟事、新聞報道及其他紙質資料。我們搬離白石洲后,我又將這些資料都轉移到了家在深圳華強北的鄭楚澤的爸爸鄭建偉家中,他家客廳也因此掛滿了無數張孩子的臉。
后來我多次帶記者到鄭建偉家中拍攝,記者們進了門,都會為這一畫面震撼不已,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可我也因此對鄭建偉一家人感到很愧疚,想到他們每天的衣食起居都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氛圍該是多么壓抑。我一直想另找一處地方,專門收集和陳列這些尋親材料,減少對他們的傷害和打擾。
2021年7月,我曾在河北唐山找到一個房子,計劃將它建成“中國尋子聯盟”的基地,還打算將房子的外觀用幾千名孩子的尋人啟事嚴絲合縫地包裝起來,給所有路過的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但后來想到多數尋子家長在南方,離河北太遠了,這個計劃就被暫時擱置下來。
2022年年初,我們又和鄧飛商量將尋子展覽館建在花開嶺。鄧飛欣然同意,立刻提供了花開嶺的一棟樓房給我們做展陳。我們將收集到的尋人啟事都放在展覽館,又把打拐歷史上的重要事件、關鍵人物等信息記載在館中。我將孫卓小時候的衣服、玩具等具有紀念意義的物品,以及剩下的幾萬份尋人啟事都帶過去保存在館中。展覽館建成后,館中還安排了值班講解的工作人員,每天都會有人到訪參觀。尋子家長們也常跑到展覽館會面,有時在那里短住,于是它也真的成了一個小小的“基地”。
這個地方承載著記憶,講述著歷史,幫我們銘記過去,也寄托著對未來的無限期盼。成千上萬份尋人啟事掛在館中,如時代的灰塵飄飄蕩蕩。一年后,十年后……我們相信一定會有許多粒灰塵得以落地。
(摘自中信出版集團《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