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韓愈;《張中丞傳后敘》;雙忠;南霽云
摘 要:韓愈《張中丞傳后敘》作為傳誦千古的古文經典,對后世廣泛流傳的“雙忠”故事產生重要影響。睢陽保衛戰后,復雜的朝廷人事矛盾制約了南霽云英勇事跡的傳播。韓愈《張中丞傳后敘》首次大力表彰南霽云“斷指乞師”的悲壯,直指忠臣在官場傾軋中的屈抑之痛,在后世贏得廣泛共鳴。韓愈以道德主義的原則為張巡、許遠辯誣,著力呈現忠臣面對道德困境的無奈與不得已,對明清時期戲曲小說“雙忠”故事“殺妾烹僮”核心情節的書寫,產生重要影響。《張中丞傳后敘》對后世“雙忠”故事的深刻影響,體現了古文經典進入民間的獨特歷程,顯示了雅俗互動的復雜軌跡。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2435(2025)01-0001-09
The Impact of Han Yu's Postscript to Zhang Zhongcheng's Biography on the Formation of \"Dual Loyalty\" Narrative
Abstract:Han Yu's Postscript to Zhang Zhongcheng's Biography,a classical prose work celebrated through the ages,has had a significant impact on the widely circulated \"Dual Loyalty\" stories of later generations. Following the defense of Suiyang,the complex personnel conflicts at court hindered the dissemination of Nan Jiyun's heroic deeds. In his Postscript,Han Yu was the first to commend Nan Jiyun's tragic act of \"cutting off his finger to request reinforcements,\" which vividly reflected the agony of loyal officials oppressed in the struggles of bureaucracy. This act resonated deeply with later audiences. Han Yu,adhering to moral principles,defended Zhang Xun and Xu Yuan against accusations,emphasizing the helplessness and inevitability faced by loyal officials in moral dilemmas. His work significantly influenced the depiction of the \"Killing the Concubine and Cooking the Servant\" plot,the central theme of \"Dual Loyalty\" narratives in Ming and Qing dynasty operas and novels. This reflects the unique process of how ancient Chinese classics become folk story,demonstrating the complex trajectory of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refined and the popular.
韓愈的《張中丞傳后敘》是傳誦千古的古文經典,此文對張巡、許遠忠義抗敵的褒揚,在后世影響深遠。宋代以下,“雙忠”事跡廣為傳播。明清時期,戲曲小說多有“雙忠”題材的作品。仔細梳理各類“雙忠”故事,可以發現,雖情節取材多有不同,但南霽云“斷指乞師”與張巡、許遠絕糧時“殺妾烹僮”似乎是所有編寫者都不會舍棄的情節。這兩者可謂“雙忠”故事的核心要素,而韓愈《張中丞傳后敘》對這兩個重要情節及其表現方式的確立,發揮了重要影響,觀察這一影響的形成,對于理解古文經典如何進入民間、雅俗文化如何互動,頗有啟發意義。
一、《張中丞傳后敘》首揭南霽云“斷指乞師”之用心
韓愈創作《張中丞傳后敘》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李翰所撰《張巡傳》“不載雷萬春事首尾”。1這里的“雷萬春”,不少注家認為是“南霽云”之誤。2文中濃墨重彩地記敘了南霽云如何向賀蘭進明乞師:
愈嘗從事于汴、徐二府,屢道于兩州間,親祭于其所謂雙廟者。其老人往往說巡、遠時事。云:南霽云之乞救于賀蘭也。賀蘭嫉巡、遠之聲威功績出己上,不肯出師救。愛霽云之勇且壯,不聽其語,強留之。具食與樂,延霽云坐。霽云慷慨語曰:“云來時,睢陽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雖欲獨食,義不忍;雖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斷一指,血淋漓以示賀蘭。一座大驚,皆感激為云泣下。云知賀蘭終無為云出師意,即馳去。將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圖,矢著其上磚半笴。曰:“吾歸破賊,必滅賀蘭,此矢所以志也。”愈貞元中過泗州,船上人猶指以相語。3
這個“斷指乞師”的悲壯故事,韓愈祭祀睢陽雙廟時不斷聽當地老人說起。可見,這個故事在汴、徐之地流傳很廣。韓愈貞元十二年至十六年(796—799),先后入董晉、張建封幕府,任汴州觀察推官、徐州節度推官。祭祀睢陽雙廟當在此際。此時上距睢陽保衛戰已逾四十年,戰爭的故事猶有大量流傳,那么,在睢陽保衛戰剛剛結束時,這類故事應當是播在人口。李翰于上元二年(761)創作《張巡傳》,4此時戰爭剛剛結束數年,他應當十分熟知南霽云抗敵之英勇,但在創作《張巡傳》時,卻忽略其事跡,更沒有提到其向賀蘭進明乞師的痛苦遭遇。從韓愈在《張中丞傳后敘》中的感嘆來看,他對李翰忽略南霽云極感不滿。李翰所做《張巡傳》今已不傳,但北宋歐陽修曾寓目,他特別提到“翰之所書,誠為太繁,然廣記備言,所以備史官之采也”5(《唐張中丞傳》)。可見,李翰《張巡傳》內容頗為詳細,但竟然不載南霽云乞師這樣的英勇壯舉,這是無意的疏忽,還是有意的回避呢?
睢陽保衛戰之所以失敗,很重要的原因是周圍的將帥官員擁兵觀望,不愿出手支援。張、許二人孤軍奮戰,終致寡不敵眾。這一點在當時深為有識之士痛惜。高適乾元元年(758)在睢陽致祭張巡、許遠,即感嘆二人抗敵“十城觀望,百里不救”6(《罷職還京次睢陽祭張巡許遠文》)。李翰在《進張巡中丞傳表》中,特別提到:“群師遷延而不進。列郡望風而出奔。而巡獨守孤城,不為之卻。”7韋應物于建中三年(781)創作《睢陽感懷》:
豺虎犯天綱,升平無內備。長驅陰山卒,略踐三河地。張侯本忠烈,濟世有深智。堅壁梁宋間,遠籌吳楚利。窮年方絕輸,鄰援皆攜貳。使者哭其庭,救兵終不至。重圍雖可越,藩翰諒難棄。饑喉待危巢,懸命中路墜。甘從鋒刃斃,莫奪堅貞志。宿將降賊庭,儒生獨全義。空城唯白骨,同往無賤貴。哀哉豈獨今,千載當歔欷。8
詩中感嘆張巡乞求救援所遭遇的冷漠:“窮年方絕輸,鄰援皆攜貳。使者哭其庭,救兵終不至。”可見,張巡求援不得的悲劇為時人所同知而共嘆。南霽云向賀蘭進明乞師不得,是“使者哭其庭,救兵終不至”極慘痛的例子。這個在睢陽一帶廣為流傳的故事,李翰應該不會完全沒有耳聞。
李翰在《張巡傳》對南霽云事跡的忽略,如果和睢陽南霽云廟久久未能立碑的遭遇聯系起來看,更可以透露一些別樣的消息。唐肅宗在睢陽保衛戰剛剛結束的至德二年(757)十二月,即褒贈張巡等人,并命令在睢陽為張巡、許遠、南霽云三人立廟。《新唐書》張巡本傳記載:“天子下詔,贈巡揚州大都督,遠荊州大都督,霽云開府儀同三司、再贈揚州大都督,并寵其子孫。睢陽、雍丘賜徭稅三年。巡子亞夫拜金吾大將軍,遠子玫婺州司馬。皆立廟睢陽,歲時致祭。”1朝廷在戰爭之后,對南霽云的忠勇表達了充分的褒揚之意,然而睢陽南霽云廟很長時間未能立碑,直到近五十年之后的元和初年,南霽云之子南承嗣才懇請柳宗元撰寫碑文。南承嗣貞元末任涪州刺史,2元和元年(806)劉辟叛亂,因守備不利貶永州,3元和四年(809)量移澧州。4元和二年到四年(807—809)之間,南承嗣身在永州,請當時貶謫永州的柳宗元為其父創作碑文。柳宗元應其請創作了《南霽云睢陽廟碑》,在文中提到南承嗣很為先人廟宇久未立碑而焦慮,擔心先人事跡淹沒無聞:“懼祠宇久遠,德音不形。”5的確,此時上距朝廷下詔為南霽云立廟祭祀,已近半個世紀,南承嗣的擔心不無道理。
一方面是睢陽南霽云廟立碑之事不受重視,一方面是李翰《張巡傳》不載南霽云事“首尾”,這兩個現象的某種巧合,不能不令人懷疑,在睢陽保衛戰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南霽云的事跡很可能被有意淡化、甚至回避,而其中的原因,極有可能與其“斷指乞師”故事的反面主角賀蘭進明有關。
睢陽保衛戰中所有觀望不肯施救的將帥官員,在戰后都不會積極推動對張、許等人的褒揚,當時朝廷上出現的對張、許各種詆毀,很可能出自這類人。賀蘭進明是這類人中的一個主角。他面對睢陽之困拒不施以援手,雖然令人不齒,但在肅宗朝復雜的政治環境中,朝臣對他的態度頗為微妙。賀蘭進明作為“濁流”士大夫的代表,通過讒害房琯取得了肅宗的信任。他沒有因為睢陽保衛戰拒絕施救而受到任何責罰。這樣的人活躍在朝廷,如何褒揚睢陽英烈,就是個棘手的問題。陳冠明認為李翰《張中丞傳》創作于至德二載(757),6而王杰認為當作于上元二年(761)。7王說似更為近是。賀蘭進明于乾元二年(759)被貶為溱州司馬,8政治上徹底失勢。李翰大力表彰張巡的《張中丞傳》當更有可能創作于賀蘭進明失勢之后。
賀蘭進明既已失勢,李翰為何仍然要回避南霽云事跡?這很可能與房琯有關。房琯為清流士大夫之代表。賀蘭進明讒害房琯,房琯與其矛盾頗深。《資治通鑒》記載:“初,房琯為相,惡賀蘭進明,以為河南節度使,以許叔冀為進明都知兵馬使,俱兼御史大夫。叔冀自恃麾下精銳,且官與進明等,不受其節制。故進明不敢分兵,非惟疾巡、遠功名,亦懼為叔冀所襲也。”9房琯讓許叔冀牽制賀蘭進明,致使賀蘭進明擔心自己倘若出兵救援,恐為許叔冀所偷襲。房琯對賀蘭進明不肯發兵援救睢陽,負有重要責任。這一點,同為清流士人的李翰于下筆之際恐要為其回護。李翰之父李華與房琯關系甚篤。李華做《唐丞相太尉房公德銘》表達了對房琯的高度景仰之情,亦為其“公受挫抑,邦人悽悽”1的坎坷遭遇而感嘆。李翰大力表彰張巡功績,但南霽云的事跡則涉及賀蘭進明與房琯的矛盾,倘若大書特書,房琯在其間的形象無疑是十分尷尬的。肅宗朝大力褒揚睢陽忠臣事跡的朝臣,幾乎都是清流一派,與房琯的趣尚多有一致。南霽云的英雄事跡得不到充分的緬懷記錄,與當時朝廷復雜的人事矛盾不無關系。
韓愈于元和二年(807)創作《張中丞傳后敘》,明確將南霽云“斷指乞師”的悲壯故事記錄下來,對賀蘭進明拒不施援,甚至利誘南霽云留為己用備敘無遺,直書南霽云“吾歸破賊,必滅賀蘭”之語。這些筆墨,放在睢陽保衛戰結束五十年來各種復雜的態度與爭論中,是如此振聾發聵。
二、“斷指乞師”故事獲得廣泛共鳴
南霽云“斷指乞師”的悲壯,直指忠臣在官場傾軋中的屈抑之痛。忠臣在激烈的斗爭中,所面對的不只是抗敵的殘酷,更有來自官場傾軋掣肘的屈抑與無奈。在韓愈之前,李翰對睢陽忠臣的表彰,揭示的是其抗敵的英勇,南霽云悲壯遭遇被有意隱去。韓愈第一次直書“斷指乞師”,略無回護與躲閃,如此悲壯沉郁,令睢陽功臣的痛苦有了全新的表現。清人焦循感慨:“韓昌黎之于南霽云、何蕃,李習之之于高愍女,柳柳州之于段太尉,杜牧之之于燕將譚忠,孫可之之于何易于,采入史傳,頓生光采。”2韓愈對南霽云事跡的記敘之所以精彩,不僅僅在于其生動的筆墨,更在于將睢陽忠臣在官場中的無奈揭示無遺。
自從《張中丞傳后敘》問世,南霽云“斷指乞師”就成為睢陽功臣事跡永遠不能被忽視的核心情節。這個情節所揭露的官場傾軋、忠臣屈抑,獲得了無數共鳴。《舊唐書·張巡傳》僅千余字,但詳細記述此事,韓愈《張中丞傳后敘》所記載的“斷指”,變成了“嚙指”:
時賀蘭進明以重兵守臨淮,巡遣帳下之士南霽云夜縋出城,求援于進明。進明日與諸將張樂高會,無出師意。霽云泣告之曰:“本州強寇凌逼,重圍半年,食盡兵窮,計無從出。初圍城之日,城中數萬口,今婦人老幼,相食殆盡,張中丞殺愛妾以啖軍人,今見存之數,不過數千,城中之人,分當餌賊。但睢陽既拔,即及臨淮,皮毛相依,理須援助。霽云所以冒賊鋒刃,匍匐乞師,謂大夫深念危亡,言發響應,何得宴安自處,殊無救恤之心?夫忠臣義義士之所為,豈宜如此!霽云既不能達主將之意,請嚙一指,留于大夫,示之以信,歸報本州。”霽云自臨淮還睢陽,繩城而入。城中將吏知救不至,慟哭累日。3
《舊唐書》對于房琯在睢陽之戰中的責任,也有非常直接的記述:
初,賀蘭進明與房琯素不相葉。及琯為宰相,進明時為御史大夫。琯奏用進明為彭城太守、河南節度使、兼御史大夫,代嗣虢王巨;復用靈昌太守許叔冀為進明都知兵馬、兼御史大夫,重其官以挫進明。虢王巨受代之時,盡將部曲而行,所留者揀退羸兵數千人、劣馬數百匹,不堪捍賊。叔冀恃部下精銳,又名位等于進明,自謂匹敵,不受進明節制。故南霽云之乞師,進明不敢分兵,懼叔冀見襲。兩相觀望,坐視危亡,致河南郡邑為墟,由執政之乖經制也。4
宋初士人孫甫所著《唐史論斷》(卷中),對房琯“挾怨用人,致睢陽陷沒”嚴詞譏斥:
“琯或慮其難制,必用大將以分其權,則當擇賢才任之,使共力國事。奈何用叔冀一狡險人為都將,復重其官,與節帥等?是正使各尚氣勢不相下爾,豈宰相大公之意也?不然,進明雖好進,于巡、遠功名不無嫉意,當南霽云求救,忠義憤發,言詞哀切,足以感激于人,稍異木石者必動心。進明亦非全然兇狠、不知情義者,安得絕無救意?豈非有恨而然耶?……則房琯挾怨用人,致睢陽陷沒,頗為得實。嗟夫!琯以時名作相,不能立大功,輔大業,已負肅宗倚任之意;又挾怨用人,致敗國事,則琯之流落以沒,非不幸也。后之為相者戒之。”(《賊陷睢陽害張巡》)1
可見,伴隨著南霽云乞師遭遇的流傳,大量的反思指向了官場不公,忠臣屈抑。《新唐書·張巡傳》增至四千余字,對南霽云斷指為信,抽矢射佛寺浮圖等的記載基本沿襲韓愈《張中丞傳后敘》,并直接點明房琯與賀蘭進明的矛盾:
御史大夫賀蘭進明代巨節度,屯臨淮,許叔冀、尚衡次彭城,皆觀望莫肯救。巡使霽云如叔冀請師,不應,遺布數千端。霽云嫚罵馬上,請決死斗,叔冀不敢應。巡復遣如臨淮告急,引精騎三十冒圍出,賊萬眾遮之,霽云左右射,皆披靡。既見進明,進明曰:“睢陽存亡已決,兵出何益?”霽云曰:“城或未下。如已亡,請以死謝大夫。”叔冀者,進明麾下也,房琯本以牽制進明,亦兼御史大夫,勢相埒而兵精。進明懼師出且見襲,又忌巡聲威,恐成功,初無出師意。又愛霽云壯士,欲留之。為大饗,樂作,霽云泣曰:“昨出睢陽時,將士不粒食已彌月。今大夫兵不出,而廣設聲樂,義不忍獨享,雖食,弗下咽。今主將之命不達,霽云請置一指以示信,歸報中丞也。”因拔佩刀斷指,一座大驚,為出涕。卒不食去。抽矢回射佛寺浮圖,矢著磚,曰:“吾破賊還,必滅賀蘭,此矢所以志也!”2
《資治通鑒》亦有同樣的筆墨:
是時,許叔冀在譙郡,尚衡在彭城,賀蘭進明在臨淮,皆擁兵不救。城中日蹙,巡乃令南霽云將三十騎犯圍而出,告急于臨淮。霽云出城,賊眾數萬遮之,霽云直沖其眾,左右馳射,賊眾披靡,止亡兩騎。既至臨淮,見進明,進明曰:“今日睢陽不知存亡,兵去何益!”霽云曰:“睢陽若陷,霽云請以死謝大夫。且睢陽既拔,即及臨淮,譬如皮毛相依,安得不救!”進明愛霽云勇壯,不聽其語,強留之,具食與樂,延霽云坐。霽云慷慨,泣且語曰:“霽云來時,睢陽之人不食月馀矣!霽云雖欲獨食,且不下咽,大夫坐擁強兵,觀睢陽陷沒,曾無分災救患之意,豈忠臣義士之所為乎!”因嚙落一指以示進明,曰:“霽云既不能達主將之意,請留一指以示信歸報。”座中往往為泣下。3
睢陽功臣之敗,房琯有重要責任,這樣的看法在宋人中頗為流行。張唐英《房琯論》云:“議者謂賀蘭進明不出兵以救睢陽,致賊將尹子奇攻陷其城,執殺張巡、姚誾、南霽云、許遠,皆進明所致也。今觀其本末,則非進明之罪,乃房琯之罪也。”4蘇軾在《答李方叔書》中說:“錄示孫之翰《唐論》。仆不識之翰,今見此書,凜然得其為人。至論褚遂良不譖劉洎,太子瑛之廢緣張說,張巡之敗緣房琯,李光弼不當圖史思明,宣宗有小善而無人君大略,皆《舊史》所不及。議論英發,暗與人意合者甚多。”5可見,蘇軾很贊同“張巡之敗緣房琯”之論。
睢陽忠臣因官場傾軋而在抗敵中戰敗身沒,宋人對其如此遭際充滿慨嘆。王安石《雙廟》有句云:“北風吹樹急,西日照窗涼。志士千年淚,泠然落奠觴。”1胡仔認為此詩:“托意深遠,非止詠廟中景物而已。蓋巡、遠守睢陽,當是時安慶緒遣突厥勁騎攻之,日以危困,所謂‘北風吹樹急’也。是時,肅宗在靈武,號令不行于江淮,諸將觀望,莫肯救之,所謂‘西日照窗涼’也。此深得老杜句法,如老杜題蜀相廟詩云:‘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亦自別托意在其中矣。”2
南宋初徐俯《題雙廟》,吟詠張、許事跡更加沉郁,其詩云:“向使不死賊,未必世能容。”3樓鑰評此詩:“不惟自巡、遠以來未有此論,蓋隱寄永樂之痛。”4在樓鑰看來,徐俯為巡、遠所抒發的感憤,寄寓了對其父徐禧在永樂城抗擊西夏卻飽受物議的慨嘆。
《張中丞傳后敘》對南霽云“斷指乞師”的備敘無遺,書寫了“雙忠”故事的悲壯旋律,表現了英雄身陷官場傾軋中的屈抑與無助。這一段南霽云事跡,成為后世任何一種“雙忠”故事的版本都不曾忽略的內容。明清戲曲小說多有“雙忠”題材的創作。明代姚茂良《雙忠記》是戲曲表現“雙忠”故事的代表作,其第二十一出“借兵”,表現南霽云斷指乞師故事,首先提到南霽云先向許叔冀求救兵未果,再向賀蘭進明乞師,將其中復雜的官場矛盾直接交代出來。5小說作品中更是大量敘寫此事,如明代署名羅本所編《隋唐兩朝史傳》,小說第107回通過賀蘭進明的一段話,將其不愿施援的內心算計刻畫無遺:
(賀蘭進明)聽知巡守睢陽,謂侍人李侃曰:“張巡、許遠協守睢陽,人馬希少,今差南霽云到臨淮許叔冀借兵救應,叔冀不許,贈布千匹,霽云罵而不受,想必來此要兵。聞知此人勇壯,意欲留他助我,不知它意如何?想在軍中日久,情況不堪,一面辦下筵席,喚下樂□,來時佯許借兵,張樂侑食,盡歡極飲中間,把甜言誘他,必歸吾矣。”李侃曰:“此計甚妙。”6
至于寫南霽云怒斥賀蘭進明,其下筆更為激烈:
霽云聽言,忿然大怒,即拔刀自斬一指以啖于口食之,嘆曰:“胡兒不足與謀大事,去矣,痛可惜哉,待吾剿滅群寇之后,誓殺此賊以報今日之恨。”于是拽滿雕弓,乃射一箭于塔上以示必來,遂自忿然上馬而去。7
明代托名鐘惺所編《混唐后傳》第31回“安祿山屠腸殞命,南霽云嚙指乞師”:
霽云哭道:“仆來時,睢陽城中,已不食月余矣,今欲獨食,安能下咽?大夫坐擁強兵,曾無分災救患之意,豈忠臣義士之所為乎?”因嚙落一指以示進明道:“仆既不能達主將之意,請留一指以示信。歸報主將,與同死耳。”座客皆為泣下。進明決意不救,度霽云不可留,竟謝遣之。8
隨著南霽云乞師故事的廣泛流傳,賀蘭進明的形象變得十分丑惡。清褚人獲《隋唐演義》第94回云:“至今張睢陽廟中,銅鑄一賀蘭進明之像,裸體綁縛跪于階下,任人敲打來泄此恨。”1還有更為丑惡的傳聞:“賀蘭進明好食狗糞”(清·丁克柔《柳弧》卷四“異嗜”條)。2清夏敬渠《野叟曝言》第74回(“所求乎朋友相看儼然,重之以婚姻一言既出”)中,講到搬演以賀蘭進明為主角的戲文,充滿惡穢之狀:
場上鬧起鑼鼓,演到賀蘭進明一回。第一出《飼狗》是賀蘭進明吩咐軍士衙役,購獲各種肥狗,喂養走跳。第二出《嘗糞》是各軍役牽狗齊集一處,有一狗要屙,賀蘭進明即爬向狗屁股邊,將口接受,細細嚼咽,逐個嘗去。吃不盡的,都把碗碟收好,說那一種狗的糞是怎味,這一種狗的糞又是怎味;酸咸苦辣,逐種評品,孰高孰下,津津不倦……第三出《被箭》是睢陽被圍,南霽云來求救兵,賀蘭正在吃糞,吩咐軍士回絕沒工夫發兵。霽云在城下痛罵,吃狗糞腌臜奴才。賀蘭大怒,上城回罵。不防霽云一箭射來正中咽喉,把剛下喉的狗糞射得直濺出來,登時身死。第四出《冥斷》是閻王拘了賀蘭鬼魂去,審勘明白,定以世世發在山東、河南苦惡地方做豬,罰他千萬年去吃那人糞狗屎,臨了再受那一刀之罪。3
如此惡穢的形象,倘與唐代詩論家殷璠在《河岳英靈集》中稱贊的那位詩人賀蘭進明相對照,真令人不勝唏噓。殷璠稱賀蘭進明:“員外好古博雅,經籍滿腹,其所著述一百余家,頗究天人之際。”4賀蘭進明的形象由高人雅士,跌落到民間傳說中如此丑穢之狀,顯然和南霽云斷指乞師故事日益廣泛深入的影響大有關系。《張中丞傳后敘》讓南霽云英名不朽,也讓賀蘭進明逐漸變成遺臭后世的形象。
三、“殺妾烹僮”與韓愈《張中丞傳后敘》為張、許辯誣的方式
“雙忠”故事的又一核心情節,是張、許守城時,因力盡糧絕,不得已張巡殺其妾、許遠殺其僮以饗軍士。明清時期的戲曲小說都詳細刻畫這一情節,并且將其視為充滿不忍與無奈,但又不得不為的忠義之舉。如此刻畫的取向,和韓愈《張中丞傳后敘》的影響,也多有關系。
韓愈對許遠的辯護,直面了一個張、許二人共同遭受的指責,即“守城食人”。張巡等人在糧絕之時靠食人自存,《舊唐書》記載:“乃括城中婦人,既盡,以男夫老小繼之,所食人口二三萬。”5平亂之后,這一點引發了巨大的非議。《新唐書》張巡本傳記載:“時議者或謂:巡始守睢陽,眾六萬,既糧盡,不持滿按隊出再生之路,與夫食人,寧若全人?于是張澹、李紓、董南史、張建封、樊晁、朱巨川、李翰咸謂巡蔽遮江、淮,沮賊勢,天下不亡,其功也。翰等皆有名士,由是天下無異言。”6又據《唐國史補》記載:“張巡之守睢陽,糧盡食人,以至受害。人亦有非之者。上元二年,衛縣尉李翰撰《巡傳》,上之。因請收葬睢陽將士骸骨。又采從來論巡守死立節不當異議者五人之辭,著于篇。”7
李翰在《進張巡中丞傳表》中對“食人”問題所做的辯解,帶有濃厚的功利主義色彩:
今巡握節而死,非虧教也;析骸而爨,非本情也。春秋之義,以功覆過,咎繇之典,容過宥刑,故大易之戒。遏惡揚善,為國之體,錄用棄瑕,今眾議巡罪,是廢君臣之教,絀忠義之節,不以功掩過,不以刑恕情,善遏惡揚,錄瑕棄用,非所以獎人倫,明勸戒也……巡所以固守者,非惟懷獨克之志,亦以恃諸軍之救。救不至而食盡,食既盡而及人,乖其本圖,非其素志,則巡之情可求矣。設使巡守城之初,已有食人之計,損數百之眾,以全天下,臣猶曰功過相掩,況非其素志乎!1
李翰提出了兩條原則,其一是《春秋公羊傳》的以功覆過,其二是董仲舒由《春秋》所引發的原心之旨。張巡“析骸而爨”固然失當,但其保全江淮、維護國家的大功,足以彌補其過失,按照《春秋》“以功覆過”的原則,應當給予寬宥;張巡堅持抗敵,因糧絕而不得已食人,“乖其本圖,非其素志”,從原心定罪的角度,亦無過失。對于這兩點辯護,李翰皆有詳細論證,但顯然更加重視“以功覆過”原則,甚至認為即使張巡真有食人之情,他為保全國家所立下的功勞,也足以令其無罪,所謂:“設使巡守城之初,已有食人之計,損數百之眾,以全天下,臣猶曰功過相掩,況非其素志乎!”這種“以功覆過”的判斷,帶著鮮明的功利主義態度。
韓愈《張中丞傳后敘》談到張、許二人的“死守”問題,則回避了功利判斷,體現出鮮明的道德主義立場:
當二公之初守也,寧能知人之卒不救?棄城而逆遁,茍此不能守,雖避之他處何益?及其無救而且窮也,將其創殘餓羸之余,雖欲去,必不達。二公之賢,其講之精矣。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盡之卒,戰百萬日滋之師,蔽遮江淮,沮遏其勢,天下之不亡,其誰之功也?當是時,棄城而圖存者,不可一二數;擅強兵坐而觀者相環也。不追議此,而責二公以死守,亦見其自比于逆亂,設淫辭而助之攻也。2
從道德主義的原則來看,張、許“食人”是忠義之士所遭遇的尖銳道德難題。忠義之善與食人之惡,都是絕對的,兩者在發生沖突的時候,如果用功利主義的方式權衡取舍,雖然看起來可以解決沖突,但這一解決方式本身就破壞了道德主義的原則。
韓愈行文的特別之處,就在于他著力呈現了忠臣面對道德困境的無奈與不得已。不得已的“食人”“死守”,是忠臣的艱難,亦是忠臣的執著。上面一段論述中出現了“天下之不亡,其誰之功也”之語,但整體意旨不是站在一個旁觀者的立場對忠臣的行為進行功過衡量,而是深入忠臣的內心天性,呈現其“以千百就盡之卒,戰百萬日滋之師,蔽遮江淮,沮遏其勢”的忠義之志。韓愈沒有尋找功利主義的幫助,他只能從別無選擇的無奈來回應道德難題,用看似無力的無奈,來表達對“忠義”與“愛人”兩個絕對原則的堅持。《張中丞傳后敘》通篇是不摻雜任何功利之思的道德主義旋律,“暴赤心之英烈,千載之下,凜凜生氣”3。《新唐書》許遠本傳贊揚韓愈《張中丞傳后敘》“于褒貶尤慎”。4韓愈從道德主義出發對張、許“天性忠誠”的揭示,在唐人圍繞張、許的議論中卓爾不群,對后世產生深遠影響。5
明清時期的戲曲小說,述及“雙忠”故事,無一例外都提到張、許“殺妾烹僮”,雖然肯定這一忠義之舉,但都描寫了張、許面臨痛苦抉擇時,內心的無奈與不忍。《雙忠記》刻畫張巡與妾之間的一段對話:
生云:我有一句話要與你說只是說不出來。貼云:夫妻之情但說不妨。生又嘆介:其實不好說得。貼云:我曉得了,城中老弱都盡烹餉軍了,莫非要烹賤妾?生云:猜著了正是,汝之心,我之心也。貼云:相公既是此話,但說不妨,何故如此沉吟。1
面對張巡的徘徊不忍,張巡之妾表現得更為剛毅果敢,主動要求以張巡腰間寶劍自盡,張巡有一段唱詞:
一夜夫妻百夜恩,誰知中途兩離分,傷心不敢髙聲哭,只恐猿聞也斷魂。愁見東風吹落花,落花無主惜年華。2
張巡妾臨終的唱詞,更道出內心的痛苦:
丈夫為著朝廷大事出乎不得已也,愛刀割斷琴上弦,只因王事要周全,也生拆連理并頭蓮,今生未了,又結來世緣,殷勤囑付東流水,伴送我的游魂到故園。3
小說《隋唐兩朝史傳》也表現了如此矛盾的心情:
巡乃謀于愛妾陸姑姑曰:“某來協守此城,連日軍士缺食,軍馬饑死大半,牛羊、茶紙煮食已盡,羅雀掘鼠,濟得甚事,惟恐軍心有變,如何是好?吾有一言要與汝說,只是說不出口。”姑姑曰:“夫妻之情,有何妨礙?”巡曰:“其實不好說得。”姑姑曰:“大丈夫當言不言謂之訥,有甚言語,何如此之躊躇乎?”巡曰:“恐汝是貪生怕死之人,故難以啟齒。”姑姑曰:“我曉得了,今城中老弱盡都烹餉軍士了,莫非欲烹賤妾以餉軍士否?”巡曰:“果實如此,被汝猜著了。我亦只為國家大事沒奈何了。”姑姑曰:“夫君受朝廷大恩,任朝廷大事,妾之一身,便死猶恐報答不盡,既受制于夫,惟夫所命。不當死于他人之手,愿請腰間寶劍與妾自盡。”巡曰:“烈婦真吾妻也。”遂拔劍授之。陸氏持劍入內,良久從人慌來報曰:“小夫人已自刎而死矣。”眾皆大驚,淚流滿座。巡放聲哭曰:“夫婦恩情,怎肯割舍,為著朝廷大事,出乎不得已也。”4
既忠貞剛毅,又痛苦不舍,構成了明清俗文學中“雙忠”故事“殺妾烹僮”這一情節的表現基調。為了表達這樣的敘事基調,又普遍設計了張巡之妾主動自刎的情節,像清代小說《錦香亭》《二十一史通俗演義》等都有類似的內容,如《錦香亭》第十回“睢陽城烹僮殺妾”:
張公大哭道:“我那娘子,念我為國家大事,你死在九泉之下,不要怨下官寡情。”說罷拔出劍來,方舉手欲砍,又縮住手哭道:“我那娘子,教我就是鐵石心腸,也難動手。”吳夫人哭道:“老爺既是不忍,可將三尺青鋒付與奴家,待奴自盡。”張公大叫道:“罷,事已至此,領不得恩情了。”擲劍在地,望外而走,吳夫人拾起劍來,順手兒一勒,刎死在地。5
這種獨特的敘事基調,歌頌了主人公的忠義之志。張巡的痛苦,凸顯了“忠義”與“殺妾”兩者之間做出抉擇的無比艱難,顯示了其間的道德主義而非功利主義基調。顯然,這種敘事基調的形成,和韓愈《張中丞傳后敘》從道德主義的角度弘揚忠義,有密切關系。
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韓愈的《張中丞傳后敘》對后世的雅俗文學都產生深遠影響。它首敘南霽云“斷指乞師”,揭示了“雙忠”英雄事跡中的屈抑之嘆,獲得宋代士大夫廣泛共鳴。士人的強烈共鳴,也進一步推動“斷指乞師”故事廣泛流行,成為明清俗文學“雙忠”故事的核心情節。《張中丞傳后敘》從道德主義視角看待張、許的忠義與“食人”問題,強化了對“雙忠”的道德主義認知,明清俗文學對“殺妾烹僮”情節的獨特處理,則直接呼應了這種認知。《張中丞傳后敘》作為古文經典,深刻影響了俗文學“雙忠”故事的核心情節塑造,其間,士大夫獨特的接受取向,發揮了溝通雅俗的重要作用。這種古文經典進入民間的獨特歷程,顯示了雅俗互動的復雜軌跡,值得給予充分關注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