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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求層次理論視角下況周頤詞的沉痛書寫

2025-01-27 00:00:00楊柏嶺
安徽師范大學學報 2025年1期

關鍵詞:況周頤;需求層次理論;天以百兇;沉痛;王國維

摘 要:遵循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緊扣王國維關于況周頤“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論斷以及況周頤詞主題“沉痛”評點,著重分析況氏在生理、安全、社交、尊重及自我實現等層次的需求狀態及其沉痛書寫。況周頤詞呈現出疾呼物質貧瘠的“吃飯主義”、哀嘆無生人之樂的“鮮民之生”、深感人際環境惡劣的“燠涼風雅”、寒士淪為逐臣的“蕙風搖落”、自表獨葆清氣的“頑而不艷”等鮮明主題特征。王國維對況周頤的認知則是兩人雙向奔赴的結果。

中圖分類號:I207.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2435(2025)01-0010-16

Kuang Zhouyi's Melancholic Writing in His Ci Poetry from the Theoretical Perspective of Maslow's Hierarchy of Needs

Abstract:Following Maslow's hierarchy of needs,and guided by Wang Guowei's assertion that \"heaven forged a poet with a hundred calamities\" in his evaluation of Kuang Zhouyi,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 themes of \"melancholy\". It examines how Kuang's writing reflects his psychological states across the levels of physiological,safety,social,esteem,and self-actualization needs. Kuang Zhouyi's ci poetry presents distinctive thematic characteristics such as the outcry against material deprivation,embodying \"subsistence anxiety\";lamentation over the absence of worldly joy,reflecting the \"fragility of existence\";despair at the hostile interpersonal environment,captured in \"the elegant poise\";sorrow for the plight of scholars reduced to exiled officials,as seen in \"the wilting of the orchid\";and a steadfast assertion of moral integrity in \"tenacity without being flashy.\" The mutual understanding between Wang Guowei and Kuang Zhouyi was a product of their reciprocal intellectual resonance,illuminating the interplay of personal struggle and literary achievement that shaped Kuang's unique voice in ci poetry.

王國維于1918年后指出況周頤詞“沉痛”超過晏幾道、周邦彥、史達祖詞,“真摯”超過朱祖謀詞,且以“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1評價況氏。或云這是不實之詞,事實在況詞中看不到多少“百兇”的情貌;看到的多是傷春悲秋等傳統題材,給人一個多愁善感的“高人雅士”的印象。詞輕敘事重言情,讀者不能只以敘事文學標準來衡量“天之厄我”2種種慘相的敘述。況氏填詞主張“身世之感,通于性靈”“即性靈,即寄托”,重在“百兇”帶給他的出自心靈肺腑的“百罹”“百憂”的抒寫。又強調“寒酸語不可作,即愁苦之音亦以華貴出之”,1尊奉唐宋詞的富貴氣象遺風。于是,有些詞明顯表達了厄運主題,然或將身世之感并入艷情,或以詼諧調侃口吻出之,呈現出“外蕃麗而內幽怨”“以側艷寫沉痛”2的顯豁特色。這些詞并沒有把厄運閱歷視為顯在信息,然內里則是一種“棖觸于萬不得已”的“無端哀怨”。3學界關于況氏詞的研究,或因距況氏太近而不能出乎其外,或因距況氏太遠而未能入乎其內,而一度為況氏同事,主張“入出說”的王國維以“沉痛”論之,“可說是蕙風的生命和創作的總結”。4“眷言懷君子,?沉痛結中腸?”,5“沉痛”是一種需求極度未滿足,較之于悲痛、哀傷等更強烈的情感狀態。人之需求廣泛,亦永不停息,以下遵循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緊扣王國維的“沉痛”評點,按照況氏詞抒寫的“現實的本來樣子”6來了解它,著重分析況氏在生理、安全、社交、尊重、自我實現等層次需求的不滿足狀態及其沉痛書寫,將認識、審美及發展等需求融入其中。

一、“吃飯主義”:疾呼物質貧瘠的凄清

葉維廉曾說:“中國詩,在許多重要的關鍵時,不是訴諸‘抽思’的解讀,而是訴諸我們全面的感受。”7于是,中國詩人常常同他們在政治、道德生活中的謹慎不同,開始在日常生活的層面展開需求。況氏屢言自少年始便有“詞癖”,“以吾言寫吾心”,8對詞的興致猶如吃飯穿衣和呼吸,成為日常的精神需求。果腹之物等是人的基本需求,然因物質貧瘠引發的“饑餓”而非“食欲”,是不善謀生的況氏的切身之痛。此時“有機體會被生理需求主宰”9,并延伸至整個有機體的普遍認知而非胃部感受。于是,以詞抒寫物質貧瘠的辛酸,凸顯“天之厄我”妨礙自我實現的挫折感,便成為況氏滿足精神需求的選擇。

物阜民安,承平自足,乃人們共有之生活動機和目標。1925年,晚年況氏在《申報·自由談》發表《清平樂·為陳質庵題〈閑軒深坐圖〉》詞,仍憧憬著一種“斷無塵涴,人境成清可”,云過風輕,“便如彌勒同龕”的愜意人生。然其一生則是另一番境況,中舉后于1888年任內閣中書,1893年調任會典纂修,1895年秋離京南下,奔波多地謀生,相對而言,1906年至1911年期間得到端方的關心,生活大體有了保障。然即便在端幕時,端方云“我亦知夔笙將來必餓死”10,狄葆賢亦說況氏“詞學極邃,不善治生。近年旅食白門,有周美成憔悴京洛之概”,并感慨“境之困人,名士不免”。11況氏1911年秋末來滬,“初賃廡于梅福里,而生事日艱”,12進入生活最困頓時期。況氏于友人處見集句楹聯上句“舊詩改處空留韻”而下句未佳,易以“好書到手莫論錢”后,又無奈而云“斯愿未易償耳”;自己曾集句成楹聯“余唯利是視,民以食為天”,并自嘲“所謂吃飯主義也”,13“吃飯”乃其一生之渴求。

謀生的敏感已成為況氏論詞或與他人比較的新視角。宋代姚勉《水龍吟·壽陶守》:“春雨慳時,千金斗粟,民仰使君為食天。”況氏評曰:“民以食為天,尋常語耳,‘為食天’,更雋而新。”1“以食為天”揭示了人的基本需求,“為食天”強調了食之源,無“食天”較之于無“食”的恐慌感、威脅感更強。言為心聲,況氏亦曾仰端方“為食天”,端方亡后,況氏追憶知遇之恩“幾至涕零”。2其《霜花腴》(剪淞不斷)詞序說彊村謂“蘇州信可樂”,乃因其蘇州有老屋“吳氏園”,與吳夢窗蘇州舊居“南橋(皋橋)”相鄰,“垂老菟裘,故以此邦為可樂”;然自己若在蘇州,只能“賃舂鴻廡”,像東漢梁鴻寄人籬下勞作而食。況氏與桐娟在蘇州生活過,夢窗居蘇時有愛姬相伴,故對夢窗《點絳唇·懷蘇州》“可惜人生,不向吳城住”句的“懷吳之思”“有同慨焉”,均與彊村將蘇州視為老而歸隱地不同。夢窗不向吳城住并非無屋居住,而是表達與愛姬分離后欲歸不得的悔恨,然況氏不向吳城住,既因“飄泊鳳鸞垂老,笑牽蘿計拙,落魄青袍”的垂老無家,又因桐娟已亡,如今“風絮而今,霜花終古,人天各自無聊”,面臨物質、情感雙重需求的創傷,惟有沉痛而已。

被馮煦稱為“況古人”的況周頤嗜書如命,然迫于生計,知識需求不得不讓位給生理需求。《秋宵吟》直言“賣書”,“字里珠塵,待幻作、山頭飯顆”,滿足自己的“吃飯主義”。李白《戲贈杜甫》云“飯顆山頭逢杜甫”,況氏改變語序,將地名“飯顆山頭”變為“山頭飯顆”(飯粒),自嘲中尤見酸苦。此后,“半生蟲篆,萬軸琳瑯,總付淚飄墮”,惟有“尋夢暫可”,拜手書神“長恩”,那曾伴“我”苦讀的“螢雪”亦“凄寂剩念我”。況氏心底生理需求與精神需求的沖突臻至頂點,“螢雪”與詞人雙雙凄寂之極。除了這首書丐丐書詞,還有《鷓鴣天·題畫丐丐畫圖》睹“丐畫”中行乞者,不啻于夫子自嘲之形象:“腰帶緩,鬢霜催。吹簫我亦老風埃。勸君莫唱蓮花落,水逝風飄太可哀。”此“太可哀”的“畫丐”尚有可重復性的作畫謀生術,書丐雖亦可代人捉筆,然無書就難以寫書,書丐不如畫丐。

況氏自言“鯫生窮餓海濱,蓋五年于茲矣。乙卯(1915)六月,大風為災之前數日,室人以無米告”,3于是戲占《減字浣溪沙》詞。特云“大風為災之前數日”,既說無米非大風天災所致,也暗示風災后無米困境更加嚴重,實乃真窮餓。孟子曰:“逃墨必歸于楊,逃楊必歸于儒。”4班固《答賓戲》云:“圣哲之治,棲棲遑遑,孔席不暖,墨突不黔。”5墨子像孔子一樣忙于濟世而無暇安居,而況氏此詞落筆“逃墨翻教突不黔。瓶罍何暇恥齏鹽”,指出自己“逃墨”反而落入灶突(煙囪)不黑窘境,乃因無米下鍋。此句先寫無米緣由,這就好比一個丟錢包的醉漢不在所丟處尋找,而去路燈下找,只是“因為那兒光線好”6,犯了大前提判斷的錯誤。《詩·小雅·蓼莪》曰:“瓶之罄矣,維罍之恥。”“瓶”“罍”皆為器皿,前小后大,相輔為用,利害一致,互為廉恥。況氏說家中瓶、罍“無米”已罄,實在無暇恥笑韓愈《送窮文》所言“朝齏暮鹽”7的清貧生活。繼而“半生辛苦一時甜”,半生過著朝齏暮鹽的辛苦生活,然現今瓶罍中連齏鹽亦無;瓶罍因無齏鹽侵蝕而甜,詞人卻因它們的甜而陷入徹底的苦中。下片“傳語枯螢共寧耐,每憐饑鼠誤窺覘。頑夫自笑為誰廉”,極言自己一貧如洗,與枯螢、饑鼠同病相憐,以“廉”說“窮餓”在況氏這個“頑夫”那里,自嘲中創構的哀頑之境正是一種無底的沉痛感的呈現!

如此表達,確如趙尊岳說的“極哀極頑者”8。況氏陷入人生困境固有個人原因。如1898年況氏未上計車,會典保案僅得分發同知虛職,王鵬運致繆荃孫信提及此事便云:“恐此后不能見諒,鄙人亦當在罵中,自為荊棘,于人何尤。從來曾力勸之,如不從何!”9性格剛直的半塘言辭雖犀利,然一語道破況氏要害。除了謀生拙,況氏還惑于嬖妾,吸食鴉片,致使消費日益增長,故十分關注自己的收入,以至于給人“不可究詰,‘貪劣’二字其定評也”1的印象。此乃況氏可哀處,雖然他自知性格缺陷,然因物質需要長期得不到滿足,“吃飯主義”由隱性狀態逐漸成為影響其行為的顯在組織者,“天之厄我”的心理認知得以突顯,故多有“寒士謀生,未若今日之困難”2之嘆。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時代,尤其當科舉制被廢、民國鼎革以后,像“況古人”這樣傳統知識分子面臨著“跨過那一道痛苦的門檻”的選擇。民國十二年(1923),況氏于病中自作挽聯:“半生沉頓書中,落得詞人二字;十年窮居海上,未用民國一文。”3他的不善謀生有著深層次的政治觀等原因,由此“一時甜”便具有了守住節操的信仰隱喻。

二、“鮮民之生”:哀嘆無生人之樂的凄抑

安全需求關乎需求層次理論的各個方面,此處重點分析生老病死等自然生命的萎縮及其安全焦慮。約在民國四年(1915),浙江平湖人葛詞蔚以尊人葛金烺遺像請人題詠,況氏效仿彊村,亦寄調《臨江仙》。上片檢《尚友錄》“甄葛姓事”多“以神仙稱”,然與祈求長生,隱逸求仙的人生歸宿相背離,下片“三十六年回首憶,共攀蟾窟天香”敘述葛金烺與自己光緒己卯(1879)同年,喟嘆“幾人寥廓遂翱翔”,自注化用《瘞鶴銘》“天其未遂吾翔寥廓”句意,言兩人不得志處境,自評歇拍“滄州馀病骨,辛苦看紅桑”,云“所謂鮮民之生,不覺詞之凄抑也”。4“滄州”地瀕海,喻指士不遇后的隱居地;“紅桑”典出王嘉《拾遺記》,以詠仙道事。光緒己丑年(1889)葛金烺以疾棄官,返滬次年病卒。況氏將葛詞蔚此時孤苦伶仃,缺乏歸屬感的安全焦慮引申為《詩·小雅·寥莪》“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在彰顯葛詞蔚孝道的同時,亦是自道辛亥后窮餓貧病的身世之戚。“鮮民,謂單獨之民,以父母亡也”或“鮮民之生,猶云無生人之樂,不如‘死之久矣’”,均“痛切之言也”,5而況氏更加關注無生人之樂的安全焦慮。

親朋是自我安全、保護、關心及歸屬等生人之樂的重要來源。況氏《采綠吟》詞序云“乙未(1895)五月,夢湘、子苾、半塘,兩集江亭聯句,樂甚”,而“余以姬人病,不克赴”,故落筆以“勝日愁中度”總括,既愁卜娛“藥爐消恨縷”,又有未赴約的“愁思恨縷”;朋輩俊游時“滄州怨,多恐不堪題”,還不如“還憐取、人瘦鏡中,眉翠斂微”對家人關懷的安逸。“姬人病新愈”后,寄調《祝英臺近》仍以卜娛病中事為主,“撫清琴,鉆故紙,相伴鎮憐汝”“綠窗對影伶俜,參苓味好,道都是、檀奴心苦”,藥味“苦”卻言“好”,心“好”卻言“苦”,乃典型的反語,增強了兩人的愛意;“恁時重系蘭橈,紅牙按拍,為低唱、酒邊詞句”,想象卜娛病愈后兩人暢游卜娛家鄉吳縣“虎山路”這個“是汝鄉關,我舊游處”的生活。全詞溫情脈脈,細節動人,盡顯苦盡甘來之樂,然疾病危及生命安全的焦慮依舊隱隱作痛。光緒丙申(1896)春,半塘因諫慈禧駐蹕頤和園事罹禍,幾致不測。“七夕前二日,半塘書來,云將出都,似甚憔悴者。宇宙悠悠,半塘將何之!十五夜,月明如晝。傷時念遠,憮然有作”,寄調《齊天樂》,上片云:“月明也恁傷心色,翻憐昨宵風雨。雁外涼多,蟲邊夢少,病骨不(作平)堪延佇。飄零最苦,算金粉江南,是人愁處。短鬢頻搔,素娥知我甚情緒。”“昨宵風雨”顯然指半塘罹禍事,“雁外”句想象入秋后半塘在京師的處境,“病骨”呼應詞序“似甚憔悴”,“飄零”句兼說擬離京的半塘和在金陵的自己,“宇宙悠悠,半塘將何之”的“天問”,表達了對半塘未來出路及安全最深沉的擔憂。即便月明如晝的七月十五月色亦是“傷心色”,詞人心情之沉痛,不言自明。

況氏自述其病強化了生人之樂需求不滿足的凄涼。光緒丁酉(1897)冬,況氏遷居揚州,“竹西風雪,敝裘不溫,連日病甚,吳儂輒謂觸寒所致”,填《玉梅令》云“天涯客、夢回孤館。早茂陵病損,不是不勝寒。傷心欲說,暮云自遠”,肉體之病實源自心病,而心病難以言說正是沉痛之征。光緒甲辰(1904)填《玲瓏四犯·寒食前二日,晚泊梁溪。是日咯血勺許,作淺脂色》詞頗受關注。是年二月,詞人重游蘇州,十年前與亡妾桐娟的情事觸動心弦,引發病中顛沛流離、憂生念亂之感。除“客懷低黯如雨”的尋常凄涼心境,更有“早知春夢惡,不合吳城住”的沉痛過往。此句借夢窗《點絳唇·有懷蘇州》“可惜人生,不向吳城住”的蘇州情事言說自己與桐娟的短暫情緣。下片向桐娟坦露心跡,“總然真薄幸,但保修眉嫵”乃讓步句式——這十多年,縱然“你”認為天涯漂泊的“我”是負心漢,但“我”心始終裝著“你”美麗容顏。于是,詞人由當日暫離蘇州途中“咯血勺許,作淺脂色”事,吟出名句“衰桃不是相思血,斷紅泣、垂楊金縷”,自注云:“桃花泣柳,柳固漠然,而桃花不悔也。”自喻零落桃花,以柳之漠然喻說早已尸骨難覓的桐娟。此段“凄艷入骨”的真情獨白均因“咯血”引發情感之思、生命之問。后來況氏評“衰桃”句云:“斯旨可以語大。所謂盡其在我而已。千古忠臣孝子,何嘗求諒于君父哉!”1則是借情事言德性,浸透著濃濃的遜清遺老情義。況氏晚年更是貧病纏身,據繆荃孫乙卯年(1915)二月二十九日日記載“看況夔生,跌甚重”2,可知本年三月況氏《花犯》(數芳期)詞序“和漚尹賦六三園櫻花。今年花時,缶廬、漚尹同游,余病足,弗獲與”,《鷓鴣天·得明正德補版元本〈爾雅〉,殘破特甚,補綴成編。賦此題后》云“老向書叢作蠹魚,病馀還補蠹魚書”等,皆與此事有關。況氏在民國十余年窮餓疊加,且“病歾上海寓次”3。對此,步章五有過說明:“先生絕筆于《詞學講義》一篇,窮數日夜力成之。文成而病,病五日而歿,可哀也已。”而“卜夫人歿……晚年喪偶,是其致病之根也”。4

親朋們接連離世帶給了況氏人生無樂的沉痛體驗。《詩經·小雅·角弓》云“不令兄弟,交相為愈”,況氏雖言“視交為愈者,有厚薄之殊矣”,然仍以“誠親愛而辟”為“兄弟孔懷,固當如此”5的理想,批評忘義昧利者,倡導血濃于水的厚摯情懷。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態,然況氏屢遭愛妾離世、子女夭折之痛,故其悼亡詞占比較高。對此,《餐櫻廡隨筆》還專門記載,清末官至兵部尚書的彭玉麟、書家李瑞清與梅字女性姻緣事,最后說到自己:“曩余亦自號玉梅詞人,則辛卯客蘇州,得句云:‘玉梅花下相思路,算而今不隔三橋。’(《高陽臺》)又云:‘玉梅不是相思物,不合天然秀。’(《探芳信》)此等句殊無當于風格,而當時謬自喜,遂以名詞,并以自號,無它旨也。”6正如彭玉麟、李瑞清一樣,況氏的梅緣亦因女子耳。況氏云上引《高陽臺》等詞“無當于風格”“無它旨”,無非在強調這些詞句并無“香草美人”的寄托之意,乃是“身世之感,通于性靈”,都是悼亡桐娟的情至語。人對于愛情或尊重的需求“就如同對真理的追求一樣神圣”“愛和理性一樣,都是人性的一部分”。7況氏云“桐娟浙產,生長蜀中,為余言之,不忍忘也。曩歲庚寅(1890),余客羊城,假方氏碧琳瑯館藏書移寫。時距桐娟殂化,僅匝月耳。有《鷓鴣天》句云:‘殯宮風雨年如夜,薄幸蕭郎尚校書。’”并特別交待,“半塘老人最為擊節,謂情至語無逾此者”。8

況氏現存詞中的桐娟形象多是追思所繪。光緒辛卯(1891)冬,況氏客蘇州填《永遇樂·吳坊本事,和漱玉》以“紅羅嫌窄”“鈿小花羞,奩低月怨”“驚鴻”“楚楚”狀桐娟之貌美,以“最惆悵”“傷心第一”寫桐娟亡后自己的心情,以“赪鱗難托,紅蠶更縛”寫人天相隔,無法感知各自悲痛,確為“凄清入骨”1之篇。次年春,況氏離蘇經滬返京途中納卜娛為妾,仍對桐娟追思不盡,至京填《減字浣溪沙》(重到長安景不殊),由“傷心”“傷感”到“斷腸”,睹海棠思桐娟,反問“海棠知我斷腸無”,亦沉痛至極的妙思。五月二十四日,調寄《青山濕遍》,于亡姬桐娟生日,探視宣武門西廣西義園亡兒小羊之墓,傷痛疊加,終歸悲涼。雖如此,卻從“笑”落筆,“空山獨立,年時此日,笑語深閨”,一年中歷經“笑語”到“空山”的變故,人生無常之感倍增。上片聚焦亡兒墓,以詞人所行所想串起亡兒、亡妾。“極目南云凄斷,近黃昏、生怕鵑啼”,聯想到葬在南方的桐娟;“料玉扃、幽夢鳳城西,認伶俜、三尺孤墳影”,猜想桐娟也會托夢到亡兒墓的現場;思緒至此,自然進入“逐吟魂,繞遍棠梨。念我青衫痛淚,憐伊玉樹香泥”的傷楚。下片由“我亦哀蟬身世,十年恩眷,付與斜暉”的十年科舉路的失敗,轉向“況復相如病損,悲歡事、咫尺天涯”“倘人天、薄福到書癡。便菱花、長對青山秀”的凄涼現實,“祝蘭房、小語牽衣”,那不可能再有的天倫之樂,以及“往事何堪記省,疏鐘慘度招提”,未來漂泊四方的悲涼結局。此闋中詞人、亡兒、亡妾交替出現,在“他與我”“她與我”的敘說模式中盡顯一己的身世之感。

“追求愛和尊重必然涉及他人,而且涉及滿足他人的需求”,“實際上對方的需求也就是他自己的需求”,2且更易走向偏執和極端,況氏悼亡詞生人無樂的沉痛之思,突出表現在對亡靈世界的刻畫,因為這個世界最終滿足了生者寄托情感的需求。據《摸魚子》(黯離魂)詞序,這是距次兒額爾克之殤近四個月后的光緒丁酉年(1897)臘月十二日,“晨起偶讀《漱玉詞》,聲哽不能終闋。掩卷凄然,以淚注硯,走筆書此”。全詞緊扣“骨肉之傷,于斯為極”思考了生命的意義,“生之,死之,于蒼蒼者,政復奚益”,次兒既然早“死”而又何必“生”;“莫更憶牽衣,牽衣無益,生死各萍梗”,次兒已亡又何必憶及與他的天倫之樂;“天涯路,我亦伶俜薄命”,“我”雖活著然猶如死……諸如此類,“徒令人魂銷腸斷耳”,故既寫“殘夢醒,夢不到、古臺梧葉凄涼境”,這個次兒在雨花臺側殯室的環境,又設想“剩息壤它年,棠梨花下,伴我北邙冷”,擬“自營生壙,瘞兒于側”事,盡括生離與死合之意。除此,還有“三尺孤墳影”(《青山濕遍》)“第一天涯傷心事,有阿侯、夜守秋墳哭”(《金縷曲·八月十八夜記夢》)、“付與棠梨三尺土,凄絕同根兄弟”(《百字令·王止軒屬題〈發冢圖〉》)等,均聚焦了亡靈凄涼境,確如《金縷曲·八月十八夜記夢》所言“說凄涼、人天一例,清寒徹骨”。

三、“燠涼風雅”:深感人際環境的凄清

孔子言:“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3無論此“善”釋為“善于”或“喜歡”,還是“敬之”釋為“他人愈加敬晏嬰”或“晏嬰仍敬他人”,孔子都是針對“人交易絕”現象說的,強調相互敬重對人際關系持續穩固的重要性。人類是群居動物,積極的人際關系既是幸福感的重要來源,也有助于幸福感的提升。儒學所言“仁者愛人”“溫良恭儉讓”乃至“和為貴”等,無不著眼于此。比較而言,況氏是近現代詞壇名家中人際關系最糟糕者之一。他自言“跅弛之士”,平生“不能諧俗,與物忤”4,王鵬運曾尖銳地指出況氏“天生美材,不自顧惜,真有愛莫能助之嘆”,5王國維亦坦言“夔笙在滬頗不理于人口”。6如此說,并非說況氏沒有社交的需求,而主要指不善于與人交,非不喜也。

首先,況氏對人際關系的交往質量充滿了憧憬和熱愛。陶淵明《移居》其一云“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7“素心”即一顆素凈的心,乃超脫功利的本心、公心、正心等。“素心”亦況氏交游詞的常用語,反映他對人際交往中雙方修養的期待,似兼有王國維云況氏“議論亦平”和其詞“真摯”之意。清代趙翼《贈耐亭》詩云“屈指生平素心幾,不得不推此君獨”,1況氏《齊天樂·已丑(1889)秋仲,錄校疇丈前輩〈碧瀣詞〉,敬跋一闋》,亦贊端木埰“詞宗繼起。看平揖蘇辛,指麾姜史。一曲陽春,莽蒼塵海素心幾”,就是因為端木埰對況氏填詞“纖艷未滌”現象“詎知音相待,規勸肫摯”,既真摯且公正,直揭素心本質。光緒十七年(1891),況氏填《鎖窗寒·懷幼遐前輩京師,時客吳門》落筆“對酒相思,橫琴獨嘯,素心人遠”,此“素心人”首先指半塘,歇拍“更關心、古寺春鐘,白發詞仙健(指疇丈前輩)”則指端木埰。又如《壽樓春》(紉湘蘭情芳)詞序“余與實甫,聞聲相思,十余年矣……素心難得,勝會不常,良用惋嘆”,《臨江仙》(老去相如猶作客)詞序“子大來申……晨夕素心之樂……”,《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序“憶蕙風與積余傾蓋于春明,而素心晨夕……”等依次說到易順鼎、程頌萬、徐乃昌。即便后來交惡的鄭文焯,況氏與他之前亦有一段“素心晨夕,冷吟閑醉,不知有人世升沉也”2的日子。此處數例中“素心”亦自稱,指雙方真心交游,別無利求的情狀。

況氏自言“不能諧俗,與物忤”的性情,極易讓人對他產生性格內向,不喜與人交的印象。然如步章五說“先生善飲酒,喜拇戰;歡呼跳躍,其飲始暢,至老不衰”,3況氏這種“盡其在我”的疏狂個性反映出他性格外向,幾近偏執的一面。他屢屢強邀人填詞便是其中典型的表現,如云程頌萬“與余投分,垂三十稔”4,兩人由光緒二十五年(1889)相識于武昌,經光緒三十四年(1908)重見于金陵,至民國二年(1913)復見于滬上,故況氏《絳都春》詞序云“子大別五年矣。瀛壖捧袂,棖觸昔游,倚此索和”。之所以如此,既因兩人過往情誼,又因兩人身處民國鼎革后共有的“斜陽煙柳傷心地,怕琴筑、清歡都墜”的身世之感。京劇名角梅蘭芳民國二年首演滬上,至況氏去世前來滬上6次。5期間,況氏與彊村每每相約聽歌填詞。一次,彊村“往返蘇滬,其觀劇之次日,又之蘇而詞不至”,況氏“復以《(減字)浣溪沙》促之,題曰《期漚尹定詞不至》”,6既以“仿佛停琴佇月時,一簾晴雨更天涯,桐陰立盡碧云知”狀等待心情,又以“付雁只應沉遠信(自注:郵箋約之),吟梅何況是香詞”云填詞促佳作,而歇拍“相思容易為披衣”化用陶淵明《移居》之二“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7句意,所“促”所“期”皆因他與彊村情誼恰如陶詩塑造的素心人之間的關系。

況氏在參與(自愿或被動)人際交往乃至因故失約的人際活動中,同樣表現出期待優質社交滿足的一面。如《南浦》首句“幽路入花天,鬧紅深、恰共中仙乘興”,交代與王鵬運(中仙代指王鵬運。宋末詞壇四大家之一的王沂孫,號中仙,同姓人事用典)“共乘興”的和諧交往;《金縷曲·六月三十義勝居小酌,同鶴巢、幼遐兩前輩》中“晚涼天、銀箋絳蠟,翛然世外”寫超功利的文人小聚氛圍,“誰信道、知音相待”寫相交之深,“長愿花時同尊酒,更狂迂、結習都休改”寫素心人相交的自由坦誠……況氏詞屢有其失約的記錄,像《花犯·和漚尹賦六三園櫻花。今年花時,缶廬、漚尹同游,余病足弗獲與》,借暫失賞櫻花風懷寫“滄州馀淚幾”“啼鵑外、滿眼斜陽如水”的遺老情懷,至歇拍“更夢警、玉窗寒峭,笙歌鄰院起”,表達未能與吳昌碩、朱祖謀等同道共賞喟嘆的懊惱、自糾心理。

其次,以上所言重在揭示況氏在小眾群體中對人際環境的理想追求及其行為表現,然他屢說的“無情世事”8才是他關于社交需求難以滿足的重要判斷。當然,況氏“與物忤”的個性“在一定程度上制造了他的障礙物以及他的價值目標”,1“無情世事”由處在此環境中的況氏這個有機體所定義。況氏平生充斥著世態炎涼的切身感受,《穆護砂·薇垣夜直,書顧梁汾先生〈彈指詞〉后》(1892)“燠涼風雅莫輕嗤”,要求自己牢記顧貞觀《與陳栩園書》所說的話:“竊嘆天下無一事不與時為盛衰……雖云盛極必衰,風會使然,然亦頗怪習俗移人,涼燠之態,浸淫而入于風雅,為可太息。”2況氏既在《蘭云菱夢樓筆記》中較為完整地抄錄了此書信,又在《蕙風詞話》卷一依此佐證晏幾道“其才庶幾跨灶,其名殆猶恃父以傳”3的現象,更在《歷代詞人考略》卷十二轉述《蕙風詞話》此則,可見他對“燠涼風雅”社會風氣的敏感。龔自珍曾在《涼燠》一文以寓言方式揭示了嘉道年間社會已處在官僚機構重疊臃腫,辦事效率低下,言不由衷等一系列“涼燠”不一的病癥中。4況氏亦屢言清代世風之壞始于嘉慶朝之后。《眉廬叢話》曾征引乾嘉道三朝元老曹振鏞“無他,但多磕頭,少開口耳”的升官秘訣,接著評曰“道、咸以還,仕途波靡,風骨銷沉,濫觴于此”,此后“損剛益柔,每下愈況”5,沉痛體驗已見筆端。

況氏晚年寄居滬上,在遺老情懷的加持下,對人世間涼燠之態體會更深。《金縷曲·海上秋深,炎景逾庚伏,感拈此解》借天氣說人生,“燠涼也作滄桑閱,便尋常、天時人事,而今休說”,“推枕總然無好夢,又朝暾、紅似殘鵑血”,歇拍“愁極目,且晞發”,以高潔脫俗之態表達蒼涼無奈之思。吳夢窗《霜花腴·重陽前一日泛石湖》云“霜飽花腴,燭消人瘦,秋光作也都唯”,以霜花飽腴襯托人之消瘦。彊村民國八年壽辰取飽腴意請人繪《霜腴圖》,況氏填《霜花腴》,落筆云自己“醉扶壽客,近酒邊、何知世有滄桑”,借祝彊村壽酒感喟人生,表白自己“風雨天涯,燠寒人境,十年顧影情芳”,十年滬上生活守住情感、道德底線,發揮了夢窗詞的消瘦意,故下片云“彭澤秋高,酈泉花大,才知瘦亦尋常”。在此心境下,況氏時有厭棄社交的蝸居心理,相對于他的疏狂性格,尤見其內心之沉痛。這種寄居、蝸居心理典型反映在況氏晚年頻用的“滄州”意象上。如《鷓鴣天》“如夢如煙憶舊游,聽風聽雨臥滄州”、《小重山·暮春之初……》“滄州金粉淚、帶斜陽”等,不斷地訴說著賢者隱居的傷感。

據考,《高陽臺·和漚尹社作韻,我非社中人也》(1915年2月)中“社”指逸社。逸社第二次集會活動時,彊村加入并填《高陽臺·花朝渝樓同蒿叟作》,況氏即和此詞韻。6首句“網戶斜曛,銅街薄暝,窺人柳眼猶青”,由內而外的視線,說明自己乃蝸居人,呼應“我非社中人”;“柳眼猶青”語意雙關,既指二月節令也喻指逸社中多友人。按說逸社中多數成員都有復辟意識,況氏理當加入。然面對“流鶯勸我花前醉”的邀約,況氏卻言“怕花枝、萬一多情”,不敢觸發自己的遺老情懷;“最愁人,何處高樓,今夕殘箏”,遺老們集會也只是相互嘆息罷了;且不說外出赴會,即便舊識來訪,“更何堪,舊壘紅襟,來話飄零”,徒增沉痛的尷尬。與遺老們相處如此,又不愿吃新朝的飯,那只能成為“獨來獨往”7的蝸居者。南朝梁代庾信出使西魏,因梁亡不得南返,羈留長安,故此闋云“韶華不分成蕭瑟,奈江關庾信,略約平生”,以庾信自況,揭示自己蝸居滬上的時代原因。同年作《塞翁吟》詞序云:“彊村屢聽歌,鯫生竟弗與,雖曠世希有如《嫦娥奔月》一劇,不足以動其心,信懶不可醫耶?抑興會不可強也。”交代此時自我封閉的心理,“幾愁里,掩重門,黯燭淚襟痕”“相如倦也,只有纖阿,來照黃昏”……諸如此類,皆反映況氏社交興致滑落,形單影只,徒暗自傷心的心理,更能彰顯其社交歸屬感的失卻!

四、“蕙風搖落”:寒士淪為逐臣的凄涼

傳統知識分子的自我尊重需求突出表現在實現修治齊平,止于至善理想過程中的自信,尤其需要得到他人對其實際能力的認可、尊重,然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落差使況氏更多地獲得“目空一世之況舍人”1的評價,故其常有“萬不得已”之慨。況氏乃官宦子弟,“少有夙慧,讀書輒得神解”,2九歲補博士弟子員,“文采琦瑋,辟易曹耦,學使者榜書矜異,目為瑰寶”3:“廣右以靈淑所鐘毓,誕此英才,所望該家長者,善為掖進,俾以有用之身,致國家之用,則宦轍所至,亦復與有榮。”4同治十年(1871)六月一日翁同龢記云:“楊太史(少和)自廣西學政任滿來見……云秀才中有績學者,況童子周儀年十歲,詩賦可觀,成語屬對極妙。”5不過,況氏十九歲中舉后終未入進士科,一度任微官或虛職,余則主要以教書、校書、刻書、拓金石、填詞、撰寫筆記等獲酬勞,陷入非傳統士子設定的程序運行軌道。雖如此,況氏筆記仍多借助官職、制度、吏風等內容表達政見。如“光緒庚子,拳匪變起,余適在鄂,條呈兩湖防守情形于督部張文襄”,6又認為“天下事由斂抑入寬舒易,由寬舒復斂抑難”,像“禁纏足、廢八股,皆清之末季所謂新政”實則“二百數十年前”“幾已動矣”,且這些“皆束縛人之具,禁之廢之”“則其事易行也”,7無需給予高評。況氏主張不評,此處只強調他對政事未能忘懷。

當然,況氏畢竟仕宦閱歷既短且微,時政類文字非其長項,他的事功意識常表現為因世事變遷致使自我尊重無法實現的命運慨嘆。況氏早年《蕙風詞》(1893—1895)取名源自屈原《九章·悲回風》“悲回風之搖蕙兮,心憂郁而內傷”句。光緒乙巳年(1905)云“蒙自乙未(1895)南轅,眴更十稔,所處之境,誠如靈均所云”,只能無奈感嘆“不為可已之事,何以遣不得已之生”8。況氏既以“蕙風”自號,也以此冠名自定本詞集、詞話、叢書等——他就是一束在旋風中搖晃的蕙草(香草),命運不濟、身不由己卻獨葆清氣,乃當時逐臣及后來遺臣心理的典型寫照。次年小暑,況氏編輯《祥福集》(后更名《證璧集》)成,作序自云“齠齔學為文”,其父告誡“語作吉祥能載福”,自己“服膺弗敢忘”,之后“凡為前人辨誣之文,皆吉祥文字也”,可是“時局狼?,言妖競作,節義之風,弁髦滋懼”,感慨其父訓誡時“意料不及此”時局之變,提出“信復雅之閎辨(辯),寓救世之微權,尤為當務之急矣”的政見,只是“唯是殊鄉梗泛,藏弆無多,一鱗半甲,草之搗網,聊為嚆矢云爾”,9對自己政見頗為自戀。

于是,“蕙風搖落”身世之感便成為況氏詞的主題底色,而搖晃蕙草的回風主要指國勢衰微,燠涼風雅,“天之厄我”的命運。光緒十五年(1889)秋所填《蘇武慢》以寒夜聞角為中介,刻畫兩個對立的世界,一是“珠簾繡幕,可有人聽?聽也可曾腸斷”的麻木世界;二是醒悟世界,包括寒夜聞角且腸斷的詞人及其活動的主空間、想象的遠處“塞鴻”及近處“天街”“城烏”“南枝”等聞角有感的次生空間。此時詞人漸入中年,先已“愁入云遙”而后驚聞“凄咽不成清變”的角聲,回首“少年絲竹,玉容歌管”,平添不斷疊加的“百緒凄涼”,彰顯了自己的“孤醒”。況氏自評宋代汪莘《點絳唇》(曉角霜天)“意與余詞略同”,汪詞亦在“畫簾”“小園”的家居環境中刻畫了一位“訪蘭尋蕙,誰會幽人意”的孤醒者形象,然“余詞特婉至耳”1,就是因為況氏未曾直揭“幽人”,而是由“珠簾”句反襯出來。事實上,“珠簾”句正是況氏“最得意之筆”2,“當含有深切的諷喻之意”3,那個麻木的珠簾繡幕內的人,極易讓人聯想到對國勢衰微視而不見的慈禧輩們。此闋“半塘翁最為擊節”,除了況氏之前多“性靈語”“纖艷語”,剛入京不久能有此佳作,必然會得到半塘這位詞師的激賞,還有半塘能從歐陽炯《浣溪沙》“蘭麝細香聞喘息,此時還恨薄情無”句中讀出“直是大且重”4,這對性格剛直且有諫風的半塘來說,自然會從“珠簾”句中讀出他聯想到的信息,也頗符合他的“借詞出氣”5創作觀。王國維對周邦彥詞或褒或貶,然評況氏此闋與《洞仙歌·秋日游某氏園》“境似清真,集中他作,不能過之”,6主要就是看到了兩人“言情體物”沉痛真摯,“窮極工巧”7方面的相似性。

“天之厄我”的凄涼在光緒十八年(1892)《鳳棲梧·過香爐營故居》詞中益增悲憫和沉痛的真摯筆調。此闋實為借悼念亡妾桐娟、亡兒小羊,抒寫科舉仕途無望的黯然神傷與自感離群之逐臣悲涼。香爐營故居在京城西南宣武門外,然此詞落筆“天涯揮手去”后卻說“夢逐征鴻,繞遍東華路”。北宋以來,“學士初拜,自東華門入”8,東華路在京城東華門內,乃清廷中樞官署所在地,況氏此次回京仍官內閣中書,同時擬參加進士試,9謀求功名。既然由“故居”想到了“東華路”,那么“梁燕可知人在否,相逢也莫凄涼語”中的“梁燕”所在地亦兼有故居或薇省的雙層意思。無論哪種,“梁燕”都指向無情世事的冷漠。于是換頭只能說自己飽含“淚眼更看門外樹”,“過”故居而未入。此時詞人已“斷腸”,然更言“欲斷無腸,苦恨香驄誤”!既然“梁燕”冷漠,行程又被“香驄誤”,“故居”已無可戀,故歇拍云“最是不堪回首處,鳳城西去棠梨雨”,整個京城,只有位于宣武門西廣西義園的亡兒小羊墓才是自己最難割舍的地方。“最是不堪”的遞進語氣強調了此闋所訴“凄涼”之所在,反映出詞人悼念亡兒的情真一面,而刻意遮蔽了盤旋于詞人內心時運不濟,迫淪為逐臣的隱痛。

寒士不遇的體驗在中日甲午戰爭背景中愈見表達之沉痛凄涼。趙尊岳有言:“癸巳甲午間,先生感于中東之役,寓意益深,詞筆亦益矯健。”10其中部分佳作如《摸魚兒·甲午中秋》,或言況氏在中日甲午戰爭環境下憂患意識不足,只“嘆此刻沒有雅士高人相伴”;11或言況氏“常懷憂患意識”,此闋“較準確地反映了那一時期愛國知識分子的迷茫心態”。12究其原因,只因此闋關于中日甲午開戰(近兩月)的信息若隱若現,然詞人通過與中秋月、流螢、草蟲等交流和共鳴,有力地訴說了寒士不遇的孤寂感受。“紅樓十二晶簾卷,誰見素娥幽寂”,唯有身處微官,壯志難酬的詞人能感知;“休怨抑,算閱盡清寒、尚有團日”,月雖孤清,然尚有自我尊重的期待,詞人之苦澀在于無望;“問袁渚煙寒,庾樓塵掩,誰與共今夕”,袁渚這個寒士知遇處被“煙寒”籠罩,“庾樓”這個才士匯聚處亦被“塵掩”,直揭寒士不遇之旨;既然“悵佳節難酬”,那么“苦吟誰和”,看來只有“蟲語咽苔隙”與自己相伴。

《摸魚兒·詠蟲》正式與“蟲”對話。趙尊岳等認為甲午事亟,“和戰紛呶”,此闋“蟲聲”喻和、戰爭論之聲,歇拍“指戰事之必敗可知”。13其實,此“蟲”乃詞人之心相,此時科舉、仕途不順的詞人自認為就是一只蟲。上片“念汝”,下片“聽汝”,汝(蟲)音即詞人心聲。此闋最大特色就是空間隱喻,“蟲”所處環境是詞人境況的寫照。上片蟲居“古墻陰、夕陽西下”,隱喻詞人在野環境。此乃“西風身世前因在”,故詞人略有譏諷地說“盡意哀吟何苦”,因為“誰念汝,向月滿花香、底用凄涼語”,汝之憂患只是庸人自擾罷了!盡管汝“清商細譜”,用盡心思,然“奈金井空寒,紅樓自遠,不入玉箏柱”,報國無門,惟有空自嗟嘆。下片蟲居“閑庭院”環境,較之“古墻陰”下“亂蟲蕭颯如雨”,此時“清絕卻無塵土”,明顯脫離在野狀態但又未能得到重用,恰似詞人身居微官的狀態。此時之蟲“也知玉砌雕闌好”“無奈心期先誤”。故只能自我寬慰,“愁謾訴,只落葉空階、未是銷魂處”,因為“寒催堠鼓。料馬邑龍堆,黃沙白草,聽汝更酸楚”,那些歷史上處于戰亂中的蟲們就更加凄苦!此詞既哀蟲之不幸,又怒蟲之不爭,深刻地剖析了寒士不遇的“夕陽西下”“西風身世”“料量長共秋住”等社會原因。與《摸魚兒·甲午中秋》類似,中日甲午之戰也只是觸發況氏身世之感的誘因。

況氏并非這場戰爭的親歷者,即便發表戰局之見,也主要落在個人抱負未展的感慨上。像《唐多令·甲午生日感賦》:“東望陣云迷,邊城鼓角悲。我生初、弧矢何為?豪竹哀絲聊復爾,塵海闊、幾男兒?”“則其憂時之切,慷慨之情,直躍紙上,恨不親就矢石,以策勛授命也。”1論者多識得《水龍吟·二月十八日大雪中作》充斥著對“大雪”意隱喻日本肆虐及清廷戰敗的憤懣,然均未注意到光緒乙未“二月十八日”是李鴻章作為全權大臣由天津前往馬關簽訂協議的日子。首句“雪中過了花朝,憑誰問訊春來未”,花朝已過迎來大雪,此時清廷已是“斜陽斂盡,層陰慘結,暮笳聲里”的境況。不僅“九十韶光,無端輕付,玉龍游戲”,向發起戰爭者以及清廷戰敗結果表達怨氣,而且“向危闌獨立,綈袍冰透”“休道是、傷春淚”,指出中日“綈袍”之義如今已“冰透”,恩斷義絕。過片“聞說東皇瘦損,算春人、也應憔悴”,司春神(光緒帝或中國)的瘦損和“春人”們的憔悴并非傷春,而是因為春未來的“大雪”。“凍云休卷,晚來怕見,欃槍東指”,交待李鴻章馬關之行,欃槍(彗星)隱喻日帝,“怕見”說出了“嘶騎還驕,棲雅難穩,白茫茫地”這個外侵國危,前景渺茫時局中的人們共同心理。李鴻章于正月十九日接到赴馬關簽約任命,光緒帝、慈禧太后、眾大臣這些“棲雅”們議論協議條款,爭論不休,割地之議不決,又走訪多國公使,謀求支持而遭冷落,戰勝方日本此時如“嘶騎還驕”。然與此形成鮮明對照,則是歇拍“正酒香羔熟,玉關消息,說將軍醉”。雖系“(聞)說”,然此番關于清廷及將領們貪圖享樂、麻木不仁的感慨,除了“蓋未能忘情于敗績者也”2,“大有事在,當時邊將之任用非人,可謂太息”,3還有對清廷未來的深層憂患。

中日甲午戰爭對當時知識分子產生了巨大沖擊,況氏此時對時勢命運的認識亦有提升。《壽樓春·乙未清明后一日……》詞說包括自己、半塘在內的幾位文人“此際飄零詞客,倦游何依。悲攬蕙,愁搴蘺。似左徒、行吟江涯”,以屈原行吟澤畔為喻,痛感“恁錦瑟華年,青山故國,回首夢都迷”。同年,《減字浣溪沙》(風壓榆錢貼地飛)寫中日甲午戰敗,除了簽訂《馬關條約》,還引來俄、德、法染指東北事。面對“油云東北走輕雷,銅街車馬未全稀”的局面,國人猶如“芳樹總隨幽恨遠”,似乎開始淡忘甲午敗績的羞恥,更不知清廷已處“亂雅猶帶夕陽歸”的衰世,故自己特別期待“城頭清角莫頻吹”,不能再有類似的戰爭。至于《水龍吟》詞序云“乙未四月,移寓校場五條胡同。地偏宵警嗚嗚達曙,凄徹心脾,漫拈此解”,“頗不逮”己丑秋《蘇武慢·寒夜聞角》一闋,“而詞愈悲,亦天時人事為之也”。“天時人事”指甲午戰敗等系列事件,全詞亦由此展開,“聲聲只在街南”的宵警勾起甲午之戰帶給自己的心靈創傷,聞宵警“悄然驚起”,繼而“無端凄戾”;而自己身處“鬢絲搔短,壯懷空付,龍沙萬里”的閑置境遇以及“莫謾傷心、家山更在,杜鵑聲里”的國勢,只能抒發“有啼鳥見我,空階獨立,下青衫淚”的逐臣孤獨失意的悲慟。當然,況氏在甲午戰敗“天時人事”問題上,多次言及,如《三姝媚·和半塘韻》寫戰后“啼鵑聲自苦,卻紅樓依然,玉容歌舞”的反差現象。此與唐代高適《燕歌行》“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描寫戰士與將軍的對立還不一樣,況氏更關注自己孤獨憂思與清廷權貴們麻木、享樂的沖突,再加上他頻言清廷衰微之鏡像,更能彰顯“天之厄我”的沉痛感。

清季名家詞人中,從中日甲午戰爭、戊戌變法、庚子之變到辛亥革命幾次大的時局變化,像朱祖謀、鄭文焯等均有系列史詞;文廷式、王鵬運因為早卒,除了缺少辛亥革命,其他也有史詞;王國維因為填詞較遲,庚子之變以前無史詞;而況氏歷經了上述各時期,所填真正意義上的“史詞”,也僅有中日甲午戰爭以及民國鼎革后的時代風云。戊戌變法前后,像《齊天樂·丙申七夕前二日……》等涉及到王鵬運戊戌前后的政治遭際,以及戊戌年《點絳唇》(風雪孤吟)歇拍“芳期誤,夕陽西去,那管人遲暮”,借揚州倦游抒發朝廷視自己為逐臣的憤懣等,雖其中均有“事”,然不足以視為反映歷史大事件的史詞。光緒二十五年(1899)至光緒二十八年(1902),況氏士氣低落,迫于生計,填詞進入遲滯期。光緒三十年(1904)至民國二年(1913),因為《玉梅后詞》“謂涉淫艷,為傖父所訶,自是斷手。間有所作,輒復棄去”。1就晚清史詞而言,況氏參與不足,不能不說這是一個遺憾!

五、“頑而不艷”:自表獨葆清氣的凄怨

“自我實現的人基本上適應能力都很強,他們基本上能讓自己適應任何人和任何環境。”“他們具有一種‘感恩’的能力。”2況氏顯然未能具備這種健康心理人格,其《二云詞序》自言“歲在癸丑(1913),避地海寓,索居多暇,稍復從事”填詞,只是“頑而不艷,窮而不工”3。三國魏人繁欽《與魏文帝箋》云“凄入肝脾,哀感頑艷”4,“頑鈍,愚;艷美,智”5,“‘頑’‘艷’自指人物,非狀聲音”6。況氏以“頑而不艷”云其為人愚而不智,以“窮而不工”云其所填詞藝術性不足,都有自謙的一面,然“不工”與否要視情況而定,“頑而不艷”和“窮”則頗接近其晚年境遇。況氏這么說,旨在表達自己愚頑不化,缺乏順變之“智”而甘做遜清遺老的情懷。這與他“填詞智者之事”詞論并不矛盾,因為以善葆清氣為底線的“填詞第一要襟抱”7正是他對智者的要求。不過,自我實現本質上指“實現或發揮個人特有的以及全人類共有的潛力的需求”,為此“他必須忠實于他自己的天性”,“成為他可能成為的一切”,強調“使一個人原來的樣子更真實和真切地展現出來”,8況氏之“特有”在于他是“況古人”,他的“感恩”亦在傳統士子共有的價值觀。由此精神家園的歸宿感,可以說況氏在民國時期自我實現的需求反而得以滿足,只不過在自狂中呈現為傳統的棄臣、遺臣的凄怨。

況氏評《鳳林書院名儒草堂詩余》“雖錄于元代,猶是南宋遺民,寄托遙深,音節激楚”,認為段宏章《洞仙歌·詠荼蘼》“是曾約梅花帶春來,又自趁梨花,送春歸去”句,批評了“不揮返日之戈,翻落下井之石,為新朝而推刃故國者,方自詡為識時豪杰”的現象,揭露人心險惡已到令人絕望的地步,故嘆曰:“哀莫大于心死,讀先生此詞,猶有天良觸發否乎?”同時,“詞能為悱惻,而不能為激昂”,“蓋當是時,南宋無復中興之望”,取媚新朝更不可能,“馀生葛薇,歌嘯都非”,其心已死,其人其詞哪里還能“安得‘瓊樓玉宇’無恙高寒。又安得尺寸干凈土,著我鐵撥銅琶,唱‘大江東去’耶”的激昂?9進入民國的況氏自言“頑而不艷”,表明其“哀”更是一種“心未死”的遺老沉痛幽怨。這在填詞風度上就是“自善葆吾本有之清氣始”,正如“花中疏梅、文杏,亦復托根塵世,甚且斷井頹垣,乃至摧殘為紅雨,猶香”。1況氏“由孤臣到逐臣到遺老,他歷經寒徹而忠心不改”,2此“香”便是于新朝戀舊朝的節義。況氏此時言愁欲愁,不言亦愁,無處無事不促其生發易代后的凄怨之悲,滿足“清氣”的自我實現。

(一)“托諸玉顏,自致淪落之思”3

況氏云《二云詞》以名妓傅彩云(賽金花)、京劇名優朱素云為名,又云“二云名,非必為二云作也”,4“蓋故國之思,滄桑之感,一以寓聲達之,而又輒以綺麗緣情之筆出之,遂亦見其格高而詞愴”。5《鶯啼序·擬贈彩云》借江州司馬、琵琶商女故事,嘆曰“悵司馬、青衫易濕。飄零一例成今古”,而傅彩云由曾泛“蓬海仙槎”的使英經歷、庚子年保護京城文物和民眾的“英雄兒女”,滑落到“閱遍滄桑,總然風絮”的命運,詞人由此抒發了“山圍故國,涕雪新亭”等易代之感。《臨江仙·子大來申……》八闋同樣寫“身世斷蓬之感”,且感慨“固有言之不足者”,像第三首從落筆“約略琵琶商婦怨”至歇拍“無計惜韓娥”,主要就是托諸玉顏詠嘆民國鼎革后的淪落之悲。《玉樓春》(金猊香冷羅衣薄)“玉奴羯鼓悔催花,花若遲開應未落”,乃眷戀前清,悔其亡速之語——未亡時,恨其于己不公,如今真的亡了,自己就如“垂楊只在闌干角,才隔垂楊便天末”的失魂落魄。在況氏民國詞中,“托諸玉顏”有一種特殊現象,即“修梅清課”詞借梅蘭芳扮演的劇中女性形象,寄托自己江關蕭條的落拓心境。如名作《西子妝》已非部分讀者說的傷春詞,而系“《葬花》一劇屬梅郎擅場之作,為賦兩調”之第二首,借梅蘭芳“蛾蕊顰深,翠茵蹴淺,暗省韶光遲暮”等表演黛玉葬花舞臺形象,抒寫“最腸斷、紅樓前度,戀寒枝、昨夢驚殘怨宇”的故國淪落之悲,以花自況,落花戀寒枝,亦如杜宇啼春,確系“怨斷凄涼,意內言外”6之作。

王國維曾云:“蕙風《聽歌》諸作,自以《滿路花》為最佳。至‘題香南雅集圖’諸詞,殊覺泛泛,無一言道著。”7或言“無一言道著”指無境界的意思,雖貼合王氏論詞要義,然聯系所評聽歌諸作,加之“殊覺泛泛”的提示,此評當指沒有寫出聽歌的真摯感受。然《滿路花·呂圣求體。彊村有聽歌之約,詞以堅之》并非聽歌后所作,王氏為何如此認同?這就是此詞的高妙之處。這是一首將身世淪落之感并入聽歌想象的作品。落筆“蟲邊安枕簟,雁外夢山河”,蟲邊與雁外、安枕簟與夢山河對仗,現實處境與心中夢想落差的無奈感陡然而起。(夢)“不成雙淚落、為聞歌”點出“聽歌之約”,“浮生何益,盡意付消磨”指出浮生失落已無娛樂消磨的心情。即便如此,還要借傳聞向彊村推薦梅蘭芳,“見說寰中秀,曼睩修蛾。舊家風度無過”,以示“詞以堅之”意。這除了側筆渲染梅蘭芳的舞臺形象,還特別針對新朝強調梅蘭芳的“舊家風度”。下片便予以申說,“鳳城絲管,回首惜銅駝”,彊村看梅劇之約使詞人回憶起當年的京華歌舞以及梅蘭芳在京城的名氣,家國之變的滄桑感油然而生。現如今“看花余老眼、重摩挲。香塵人海,唱徹定風波。點鬢霜如雨,未比愁多。問天還問嫦娥。”況氏自注:“梅郎蘭芳以《嫦娥奔月》一劇蜚聲日下。”“香塵人海”指塵緣未盡的浮華世界,“定風波”取詞調《定風波》原意,指平定亂世,國泰民安之意。此數句翻譯過來就是:“前朝已逝,我已老眼昏花只靠摩挲感知時事,已看不清浮華世界對新朝之功的一片贊歌,但我的愁恨比兩鬢的白發還多,希望彊村先生觀梅劇《嫦娥奔月》,替我問問蒼天和嫦娥,這究竟是為什么?”兩個“問”字彰顯出“天時人事”帶來家國淪落的不解之愁和沉痛之思。引申而言,現場聽歌只是消磨浮生,而想象中的聽歌反而能思考人生。

(二)托諸蓬絮,自訴天涯情味

況氏迫于生計,一生漂泊多地。鄉試中舉后,京師、成都、杭州、蘇州、上海、廣州、武昌、南京、揚州、常州、宣城等地,均留過其謀生的足跡,直至辛亥九月,從宣城大通榷運局聞警來滬,過上了平生最拮據、最淪落的寓公生活。況氏言“宇內無情物,莫如山水。眼前循山一徑,行水片帆,乃至目極不到,即是天涯”,此乃自然空間的天涯;“古今別離人,何一非山水為之間阻”,1還有社會空間的天涯;然辛亥鼎革后,“無情世事”間阻精神空間,心不如愿即是天涯。按說寓居滬上,身體已無需漂泊天涯,然況氏此時更頻言之,實乃因其沉浸在失去精神家園的無根之痛中,游走漂泊于精神空間的天涯,亦見其自我實現的需求。民國二年《蝶戀花》云:“柳外輕寒花外雨。斷送春歸,直恁無憑據。幾片飛花猶繞樹,萍根不見春前絮。往事畫梁雙燕語。紫紫紅紅,辛苦和春住。夢里屏山芳草路,夢回惆悵無尋處。”莫立民發現“此詞所寫的‘輕柳’‘寒花’‘萍根’‘春絮’‘雙燕’多為棲移不定之物”,2然其煙水迷離之境實有理性思考,“春歸”喻清亡,兩個“外”字彰顯著“輕寒”“雨”等外部沖擊力,但詞人明言如此理解清亡,“直恁無憑據”。況氏多次陳述清朝自嘉慶始,社會風氣、官場習氣等已開始衰敗,清亡當有其自身原因。雖如此,詞人仍以“飛花”“春前絮”自喻,以“樹”“萍根”喻遜清,抒寫自己血脈相連的眷戀情懷。祖保泉先生曾認為王國維“蕙風小令似叔原”3的論斷并不精準,“從蕙風小令的總體風貌看,說它是淮海詞的流裔,似較近乎實際”。4如秦觀《浣溪沙》(漠漠輕寒上小樓)“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踏莎行·郴州旅舍》“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等句,便可與況氏“幾片”句一比。況氏詞情韻似不及秦觀,然飛絮無處可落的家國恨則超過秦觀。史達祖《雙雙燕·詠燕》:“差池欲住,試入舊巢相并。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況氏“往事”句予以化用,借燕語表心聲,追憶舊朝生活,在華美外表下,“辛苦和春住”,道出了諸多辛酸坎坷,喜中悲也;曾為孤臣、逐臣的他,尚能托夢尋覓舊朝,悲中喜也;夢醒后無處尋“春”,則只有悲,充滿了無根的絕望。

《綺寮怨·和漚尹贈素云》亦以絮萍漂泊為主線,上片追憶自己與朱素云在京師時“玉(去)勒城南,蓬瀛淺、記曲愁畫屏”的藝術交往,下片寫兩人辛亥后重逢滬上,已是“燕麥青青,付遺恨、與秦箏。荊駝尚余殘照,且共汝、話春明”的家國之變。《絳都春·子大別五年矣……》說如今只能在“斜陽煙柳傷心地”上感受“故人天末,殘春海角,剪燈情味”,在“寒潮嗚咽和風雨”中“作(去)鳳泊、鸞飄心事”。《臨江仙》組詞序云,程頌萬來滬,令他“詞事云涌”“固有言之不足者”。這除了兩人“晨夕素心之樂”,就是共有的“身世斷蓬之感”。如第一首“老去相如猶作客,天涯跌宕琴尊”,此“客”既指離鄉寄居滬上,也指不以新朝為家。除此,像《滿庭芳》(簾押寒輕)“東風里,殘花藉草,何處更飄茵”,便是精神漂泊于新朝(“東風”)的寫照;《燕歸梁》詠本意,象征夢回前清,“落花應是不勝銜。幾凝眸、向雕檐”,燕子凝眸神態惟妙惟肖,款款情深透出遺老情懷;《小重山·暮春之初……》“何止相逢非故鄉。滄州金粉淚、帶斜陽”,則是身心俱老于新朝這個異鄉,寫出了棄臣遺臣的典型心態!

(三)托諸日月(新舊),自道易代之痛

時間感既是文藝把握世界的方式,塑造生命意識的形式,更是表現的主題。民國鼎革隔斷了況氏的精神空間,所填詞更是以一種新舊對撞的方式彰顯生命被撕裂的時間狀態。如《買陂塘》首句“又匆匆、紅桑閱盡,天涯無恙芳節”,直指“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5的無情山水(世事),如今清廷已亡,“芳草歇,見無數殘紅、錯認啼鵑血”“千萬卷珠簾,斜陽過也,著意看新月”。“紅桑世變也,斜陽遜清也,新月民國也”,6以新舊之變寄托易代之感,字里行間均可聞心中滴血聲。《臨江仙·子大來申,詞事云涌……》之四“雁箏猶有字,蠟炬未成灰”,古箏雁行仍在,盡管彈奏之音凄清哀怨;雖說心意孤冷,然淚水尚未干透,盡抒對前朝滅亡的不甘心。此組詞之五“斜陽非故國,名士又新亭”,此處不說“斜陽猶故國”,并非為避下句“又”字的音韻沖突,而是說經歷“揭天風色帶潮青”的時局變化,如今眼前斜陽已非故國斜陽,而你我都成了新亭名士。《買陂塘》“斜陽過也”中“斜陽”喻故國,此處卻言“非故國”,足見山水景致之“無情”,然有情人只能“云階月地各飄零”,處在客居異鄉的沉痛漩渦中。類似的還有《滿庭芳》(簾押寒輕)“空梁舊燕,來伴倦吟身”、《減字浣溪沙·聽歌有感》之二“花若再開非故樹,云能暫駐亦哀絲。不成消遣只成悲”、《鶯啼序·為徐積余題〈定林訪碑第二圖〉》“新亭燕麥,故國鶯花”等,均在訴說一個“頑而不艷”者心戀舊朝而身不可回、身在新朝而心有不甘的選擇痛楚。

那么,況氏對民國的態度到底如何呢?民國三年《減字浣溪沙》落筆“啼鴂啼鵑不忍聞”,感慨不忍聽到清亡消息;“楊柳半黃猶未綠,梨花先雪便為云,料量春色只三分”,疑寫民國觀感,既半生不熟又自視甚高,純然揶揄口吻。《減字浣溪沙》上片“紅瘦何因怨綠肥,須知綠暗即紅稀,留春春卻送芳菲”,春去夏來,“紅瘦”(“紅稀”)與“綠肥”(“綠暗”)、“留春”與“送芳菲”的此消彼長不是前因后果關系,而是共生互養的關系。像“陌上有花皆躑躅,樓前無樹不思惟(思惟樹,見《魏王花木志》)”,原系象征春歸之物的“花”“樹”,如今或踟躕,或思惟,均擬投向夏之懷抱。此番思辯,自然令人想起況氏對前清和民國關系的態度,譏諷部分前清舊臣改弦易轍的行徑,然亦深知前清已無復辟之可能,故歇拍痛苦地發出“啼鵑切莫喚春歸”的怨憤之聲。以上兩闋,趙尊岳均視為“哀怨之音”的“艷詞”1,況氏此時填詞對新舊變化極其敏感,借傷春詠故國,此“哀怨”當滲透著易代之感。

于是,況氏在顧影自憐中成為一個走向封閉與向往桃源的矛盾體。走向封閉是無力回舊朝又不甘于迎合新朝的必然反映,向往桃源則是傳統知識分子在回避現實矛盾而尋求精神隱居的一慣取向,反映了個體生命時間被撕裂后自我治療的需求。民國二年暮春作《握金釵》“鐵笛倚層樓,天涯怨芳草。定巢新燕能道,畢竟無塵是壺嶠”,借遷居(“定巢”句所指)訴隱居(相傳隱者、高士善吹“鐵笛”),“其云‘無塵’者,謂可托以避世也”,2以示易代之感。關于“無塵”之居,《臨江仙·子大來申……》之一“一桁湘簾塵不到,除非燕子歸來”,況氏自賞曰“此境清絕,至不易到”。3“塵不到”指平日無人造訪;“境清絕”既指藝術境界,也指身居民國“陋室”的“深靜”,更指隱居此處那個善葆清氣的“主人”。不過再深靜,且不說“大隱”,就像《臨江仙·子大來申……》之八說的“有樓皆蜃市,無地著桃源”,“中隱”也成不了,那么“小隱”如何?《紅林檎近》(重幕留香霧)云“舊壘春并燕,芳樹夕歸禽。殘寒又力,江關何處攜琴”,燕有舊壘,禽以芳樹為巢,詞人的歸隱地不知何處!究其原因,乃是《滿庭芳》(簾押寒輕)說的“便有桃源忍問,不知漢、畢竟知秦。天涯路,關河寸寸,一寸一傷神”。況氏在沉痛之余,只能向內心深處尋覓支撐精神世界的德性力量,如此則更見沉痛。

(四)托諸清氣,自表襟抱志節

況氏云“填詞第一要襟抱”,同為遜清遺老的王國維亦稱“其人尚有志節”4。況氏《珍珠簾》(夢回春去聞啼宇)惜春,以“蜂蝶恰無情,更如簧鶯語”襯托“袖薄天寒誰倚竹,也占取、嬋娟先誤”。蜂蝶攀附,簧鶯吹暄,“熱鬧”非凡,卻對春日“無情”;自己“倚竹”有志節,然“早被嬋娟誤”(杜荀鶴《春宮怨》),徒有幽寂郁悶之情。《浪淘沙·餞秋明日詠菊》“猶有傲霜枝,采采東籬”,出自蘇軾《贈劉景文》“菊殘猶有傲霜枝”,“猶有”正是飽經風霜后獨葆清氣,守住價值底線的說明;歇拍“花若有情應念我,雙鬢成絲”,更言守護雖苦,然并無放棄之意,亦《傾杯·丙辰自壽》“相期老圃寒花晚”之意。

受到價值觀的影響,“人類會有選擇地關注現實,并根據人類的興趣、需求、愿望和恐懼進行篩選和重新篩選”,1“況古人”文字中并無太多民國新事,然只要觸及遜清,他就會“熱血沸騰”。晚清致仕名臣于式枚,“國變后,叱詫悲憤,形容憔悴,日抱故國之思”,素與袁世凱交際甚深,又系袁克定之師,然不就袁世凱參政一席之聘,得到況氏“抗節不移”2之贊。當得知袁世凱謀取帝位,況氏極為憤慨,然并非因為他對袁為竊國大盜、獨夫民賊或倒行逆施的認識,而是源自袁為遜清“叛臣逆子”的判斷。《定風波·九月五日詠牡丹,或曰:“‘非時。’漚尹曰:‘非非時。’”》(1915)詠秋日牡丹古已有之,然詞序特別記載與彊村的對話必有深意,卜娛《織余瑣述》特別交代“蕙風此詞旨,別有托耳”3。“非時”說秋日詠牡丹與時令不合,然陰歷“九月五日”正是袁坐在皇帝寶座上接受百官朝賀的日子,故彊村揶揄此時詠“花王”“非非時”也。“百寶闌邊蜂蝶忙,云烘月托出天香。秾李夭桃渾爛漫,須看,看它低首拜花王”,為了袁能成為“天香”“花王”,其身邊那些“蜂蝶”“秾李夭桃”們偽造民意,“云烘月托”,足見況氏用筆辛辣,極盡諷刺之能事。“白寶闌”用楊國忠以百寶裝飾欄桿圍住唐玄宗賜給他的木芍藥之典,指袁曾受清廷專寵,如今稱帝顯然是“非時”的叛臣逆子行徑。下片“便相”句以“魏紫姚黃”評說那些“幫閑”們行為實乃“多事”之舉;“騷人”句直接用宋代盧梅坡《雪梅》“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閣筆費評章”詩句,表明騷人們的骨氣,“芳節,斷無杯酒酹斜陽”,對袁違背天理的肆意行為不屑一顧,意指袁稱帝“非時”,而騷人們的譏諷“非非時”。當況氏聽說彊村因震撼袁“盜竊”行徑而謂姬人“我當化虎,撲殺此撩”事,填《醉翁操·為漚尹賦與客談人變虎事》,對待袁的態度便上升到憤怒:“底平生,不平,牛哀異聞淮南征。擇肥而噬膨脝,如大烹。”在彊村變虎吞噬袁的味覺想象中,“我意動怦怦,欲負嵎咀嚼有聲”,亦擬參與這場饕餮盛筵。另外,像《醉翁操》(凄然)、《多麗》(碎秋心)等詞,亦因袁稱帝而寫,均表達了袁非前清忠臣的傳統觀念。

與仇視袁世凱稱帝不同,況氏對遜清復辟心存期待。況氏最后一部詞集名“菊夢”,“蓋以丙辰(1916)年有九秋復辟之議,康長素仆仆道途,時以大言炫之。先生或信其說,終不果成,付諸夢幻,故曰《菊夢》”。對此,況氏《浣溪沙·自題〈菊夢詞〉》有言“辛苦回燈憶夢時,夢余遺恨滿天涯”,特別是丙辰年“叢菊賺人多少淚,況梅枝”,“叢菊”即“九秋復辟之議”,“梅枝”指滬上演劇的梅蘭芳。關于“九秋復辟之議”,況氏也只是聞言心動,未見其有實際行動。故而始則殷切期待,《石湖仙·中秋集愚園為彊村補祝》“一向凝眸,百回搔首,每依南斗”,若事果成,則“尊有酒,年年畫里攜手”;《定風波·前詞意有未罄,再填此解》“把酒祝君千萬壽。知否?天教留眼看紅桑”,借祝壽彊村期待“復辟”(紅桑,仙樹也)好事。繼而等待焦慮,《玉燭新》詞序“重陽近矣,倚此為寒花問”,《鷓鴣天》詞序“節近重陽,有就菊之約。天時難知,晴雨無準”,前議約定“復辟”時間已近,然無音訊,故而發問。此番心情,便是《玉燭新》“素娥問訊,應不負、占取一天風韻”的自信與“無情有恨,數舊約、曾無憑準”不自信的結合體。終是“菊夢”之幻,《傾杯·丙辰自壽》即云“浮生事、未信長是,似月難圓,比云更幻”;“夢幻”之后,就是心懷對遜清的濃濃眷戀,不得不接受“新局之日臻奠定”的處境。因此,當《紫萸香慢·丙辰重九》詠出“最是無風無雨,費遙山眉翠,鎮日含顰”時,歷史覺醒意識漸有萌芽之態,“此無風雨,彼卻含顰;意在深入,筆能騫舉,意內言外之詣,于此庶其通之”。4

談到況氏的“志節”,“盡管他以遺老自居,思想落后,但在民族氣節上,他是有操守的”。5《解蹀躞》(十里珠簾齊卷)詞序:“甲寅寒食夕,旅滬西人執戈者,為跳舞焰火之嬉。觀者空巷,余攜二女往。歸途謂之曰:‘今日禁火節,吾輩乃觀火。’二女瞠目不知所云。因念車馬殷填,裙屐雜沓中,能有幾人知今日是寒食耶?”況氏所提之問題,并非國人傳承傳統文化的代溝問題,而是源自西方文化對我國本土文化的沖擊,因此面對“十里珠簾齊卷,火樹回笳吹”等西人在寒食節的跳舞焰火之嬉,以及“話游事,兒女嬌癡無睡,喁喁茜窗底”的興奮,詞人只能“獨憐衰鬢,歸來短檠對”的獨自思量。況氏晚年所賦櫻花詞,多有揭示日本覬覦中國之險惡用心,凸顯了華夏民族的氣節。像《減字浣溪沙·余賦櫻花詞屢矣……》之八“且駐尋春油壁車。東風薄劣不關花。當花莫惜醉流霞”。釋者多以“東風”為“春風”,殊不知“東風”此處隱喻“日人”。然識得此意者又認為此詞在指責櫻花,其實詞人已明說日人“薄劣”不是櫻花惹的禍。對“花”的欣賞是審美,對“日人”的鑒別需要智力和德性。況氏最終獨葆清氣,至此完成了人生節義。然從需求層次理論來說,“個人是一體化的整體”,整體的人驅動動機,主要動機只有一種的情況是很少見的,以上討論的各類動機“不同程度地集體發生作用”,3尤其表現在民國時期的況氏身上。當然,除了自我實現主要源自個體的內部動機,其他需求層次則需要從社會環境中獲得。如此,便可理解況氏所謂“天之厄我”那超越自我的吶喊。同時,“夢想成真的結果往往是悲劇”,追求的“狀態才是最好的”,“滿足感的狀態最終證明并不一定是幸福和滿足的保證”,反而“這只是一個過渡狀態”。4王國維深諳心理學,秉持悲觀主義人生觀,反思中國文化的樂天精神,推崇抒寫以“苦痛”為主的“混合情感”,尤“善道人心事”。5何況王氏對況氏的生活困頓、病痛纏身、社交不力及志節情懷等均多有記載,熟悉況氏的性格結構、文化壓力及生存環境等決定內部動機的因素,加之兩人皆為遜清遺老,惺惺相惜,故而王氏推崇況氏詞的“沉痛”“真摯”,當是專家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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