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斯鮑姆的動物正義思想：詮釋與批判

關鍵詞：納斯鮑姆；動物正義；能力方法；詮釋與批判

摘 要：作為當代西方動物政治哲學中最具代表性的一脈，納斯鮑姆的動物正義論致力于打破傳統倫理學和正義理論將動物排除在外的思維定式，主張動物理應擁有正義的權利去過一種有尊嚴的繁榮生活。納斯鮑姆提出了一套“核心能力”清單為動物的正義進行辯護，并建議人們采用“睿智的家長式制度”去實施動物正義。納斯鮑姆的動物正義思想雖存在缺陷與不足，但能夠激發我們思考如何承擔起對動物的責任，有助于促進動物倫理學、環境倫理學和動物政治的研究，亦可為踐行“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理念提供重要借鑒。

中圖分類號：B8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2435（2025）01-0056-08

Martha Nussbaum's Animal Justice Thought：Interpretation and Criticism

Key words：Nussbaum； animal justice； capability methods；interpretation and criticism

Abstract：As one of the most representative strands of contemporary Western animal political philosophy，Nussbaum's Animal Justice Theory is dedicated to breaking the traditional thinking that excludes animals from ethical and justice theories，and advocates that animals deserve the right to justice and to live a dignified and prosperous life. She proposes a list of \"core capability\" to justify animal justice，and suggests that \"wise paternalism\" be used to implement animal justice. Although Nussbaum's idea of animal justice has its flaws and shortcomings，it can inspire us to think about how to take responsibility for animals，help promote the study of animal ethics，environmental ethics，and animal politics，and provide an important reference for practicing the \"community of life between human beings and nature\".

一、動物正義之傳統缺失與當代開啟

眾所周知，在西方傳統倫理學和正義論理論中，動物是被排除在外的。可以說自古希臘起，倫理學和正義理論就一直是“旨在將人類與非人類世界分開的論述”1。亞里士多德認為動物有感覺但缺乏理性，因此人類對待動物的方式“不存在公正與否的問題”。斯多葛學派主張動物不可能具有倫理地位，因為它們沒有思想和情感；而人類則是類似于神一樣的存在，所以可以隨意地使用和對待動物。猶太教和基督教認為人類雖有義務不去虐待動物，但動物并非道德共同體的參與者。康德認為非人類動物沒有理性本性，無法具有人格和擁有道德地位，因此人對動物并不負有直接的道德義務。羅爾斯則明確指出非人類動物超出了其正義理論范圍。在他看來，正義只適用于具有道德地位的人，因為“道德人格能力是有權獲得平等的正義的一個充分條件”1。因而人雖然負有不任意虐待動物、同情動物和對動物施加人道幫助的道德義務，但正義原則并不適合用到動物身上，人類對動物的行為不受正義原則的調節。這意味著羅爾斯的作為公平的正義只考慮“我們與其他人的關系”，而不考慮“我們在對待動物和自然界的其他事物方面的行為方式”。2如他所言：“毫無疑問，殘酷地對待動物是錯誤的，消滅一個種系可能是一種極大的惡。對苦樂情感的能力，以及對動物能夠采取的那些形式的生命能力，施加給人類對于這些存在物的同情的義務和人道的義務。我并不想解釋這些深思熟慮的信念。它們超出了正義理論的范圍，而且似乎不可能把契約學說擴大得能夠把它們自然地包括進來。”3與羅爾斯看法相似，巴里也認為，雖然對動物做出殘忍行為是錯誤的，但這并非意味著不公正，也即不屬于正義問題，原因在于“正義和非正義只能由被視為道德平等的生物之間的關系來預測，因為它們在道德天平上的權重是相等的”。4故而，我們雖應同情動物所遭受的痛苦遭遇，但正義的概念并不能在人際關系之外進行“清晰地”擴展或部署。5

上述思維路向在當今已經或正在受到越來越多的質疑和挑戰。譬如關于羅爾斯的正義論是否與動物正義相融這一問題，包括其學生在內的一些學者都曾進行過討論。而辛格倡導的動物解放論，尤其是雷根推出的動物權利理論，亦可大體看作是對人與動物之間存在正義關系的初步嘗試，只不過二者均未用“正義”一詞加以表述。在過去的十多年中，學者們對動物正義的研究成果逐漸增多。學界關注和爭論的重點也不再是“人對動物是否負有直接的道德義務”，而是“人對動物是否負有正義的義務”。這也使動物正義迅速成為當前歐美倫理學界和政治學界的研究熱點之一。

納斯鮑姆作為當代哲學界最具創新力和最有影響力的學者，亦是動物正義的堅定支持者。長期以來，她致力于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哲學傳統何以會給我們留下這樣的觀點，也即認為人類與動物之間存在巨大鴻溝，因而在對待動物時不會產生正義問題？在《正義的前沿》中，納斯鮑姆對羅爾斯的正義論提出了強烈批評，并首次把非人類動物納入其社會正義觀中。在她看來，羅爾斯在《正義論》中所說的由于人類的愛更加廣泛，所以可能會對動物做出一些超出職責的、正義的行為來，這種看法有失偏頗。事實上，在我們對動物所負有的義務中，至少有一些不僅僅是超出職責的，更主要的是由動物的合法道德權利產生出來的要求。所以動物并不僅僅是被人類同情的對象，而應被視為正義的對象和主體，這關系到人們“對動物的直接的正義責任”。6在《為動物的正義：我們的集體責任》中，納斯鮑姆更是全面清算了種種不恰當的人類中心主義傾向，并突破和超越了邊沁、辛格等學者的功利主義思想和科斯嘉德的新康德主義理論，較為系統地呈現了其基于能力進路的動物正義思想。她強烈主張動物不僅是權利的主體，而且是正義的主體，人們對動物負有直接而非間接的道德責任。依據納斯鮑姆的觀點，當我們說“錯誤地對待動物是不正義的”時候，并不僅僅意味著“我們不應該這樣對待它們”，而且還是說“它們擁有某種權利、某種道德上的資格以不受到這樣的待遇。這對它們來說不公平”。7

鑒于動物正義這一研究領域在我國學界尚處于起步階段，加之納斯鮑姆的動物正義論是當代西方動物政治哲學中的重要一脈，對其后的唐納森和金里卡提出的基于關系的動物正義論、加納提出的基于利益進路的動物正義論等都產生了極其重要的影響，本文擬對納斯鮑姆的動物正義思想做一爬梳管窺，以促進學界對動物正義的研究，推動公眾在日常生活中形成與動物的良性互動關系。

二、動物正義之三重要義：理由、依據與實踐

納斯鮑姆的動物正義思想可從三個層面去把握，即動物為何需要正義？用什么衡量動物正義？如何實施動物正義？在她看來，動物有權利過一種繁榮體面的生活是應當賦予其正義的動因，能力方法是衡量判別是否達到動物正義的最佳依據，非專制的睿智的“家長式”制度則有助于很好地落實動物正義。

（一）動物為何需要正義：動物有權利過體面的繁榮生活

動物為何需要正義？或者說為什么需用正義調節人與動物的關系，才能讓人們不去傷害并更好地保護動物，這是動物正義論者必須回答的首要問題。納斯鮑姆認為建構動物正義理論的必要性在于：在當今完全由人類主導的世界中，非人類動物想要過一種體面的繁榮生活的能力被人們有意或無意地阻撓。這導致動物們遭遇了巨大困境。野生動物在隨時可能被獵殺的恐懼中生存；圈養動物從未享受過按其本能所應有的那種生活；海洋動物因為塑料垃圾和噪音污染變得岌岌可危；伴侶動物由于人們的審美偏好而被選擇性繁殖和斷尾去爪；鳥類動物因為空氣污染而呼吸受損等。之所以會發生這樣的悲劇，是因為動物僅僅被看作滿足人類利益和需求的手段，沒有被視為康德意義上（雖然動物也被康德忽略了）的目的性存在物。而將動物本身看作主體和對象，一個擁有某種權利且自身就是目的的生物性存在，正是納斯鮑姆基于對康德和羅爾斯的批判所提出的主張，在她看來，無論是康德主張的“我們對動物沒有直接的義務”，還是羅爾斯所持的“如果有對動物的義務”也只是“出于仁慈或憐憫的義務而不是出于正義的義務”主張，這些立場都非常不充分。因為“我們的選擇影響到非人類物種每一天的生活，常常使得它們遭受巨大的痛苦。動物不僅僅是我們世界的裝飾品部分；它們是試圖過好它們生活的積極生命體；并且，我們常常阻礙它們的生活。那看起來像一個不僅僅是出于仁慈的理由的正義問題”。1她進一步指出，唯有承認動物具有意向性能力、擁有尊嚴和值得尊重，并有權過一種體面的繁榮生活，去實現它們所屬的那個物種的潛能，才有可能使其擺脫被繼續傷害的命運。為此，納斯鮑姆借助神經解剖學、動物行為學等最新科學研究成果，對動物正義理論所適用的動物的能力，如元認知、主觀意識和經驗、意義感、情感或欲望等進行辯護：“成為正義理論主體的一個充分必要條件是擁有我稱之為‘標準動物組合包’的東西：感受，情緒，對物體的認知性覺知，趨向好東西和遠離壞東西的運動。對這樣的生物來說，世界被賦予了意義：它們主觀地體驗事物，將其視為與它們的福祉相關。”2而把動物看作在本質上擁有善的和生機勃勃的存在的想法，會使我們得出這樣的結論：動物有權追求這種善，過它們想過的體面的繁榮的生活。倘若如此，我們就有充足的理由斷定那些阻礙它們追求善的傷害是“不正義的”。3

需要指出的是，納斯鮑姆的動物正義理論并未涵蓋所有動物，也不指向動物所屬的種群，而是僅限于具有感知能力的動物個體。在她看來，“個體生物才是我們為之努力的目的，才是正義理論的核心關注點”。4也即唯有那些具有感知能力，能感受世界并對世界有主觀看法的動物個體才有資格成為動物正義的主體，并追求使其繁榮的生活。“具有感知能力的那些動物都應當有機會過一種繁榮的生活，這種生活能夠與該物種所具有的尊嚴相稱；而且，所有具有感知能力的動物都應當能擁有某些積極的機會去過一種繁榮的生活。”5納斯鮑姆認為哺乳類動物、硬骨魚類、某些鳥類如鸚鵡和烏鴉都屬于有感知能力的動物。對于爬行類、頭足類、甲殼類、昆蟲類、刺胞類、海綿類等動物，她則表示不大確定，理由是相關研究結果表明后者似乎都缺乏感知能力，前者則不僅擁有感知能力而且可以表達欲望、恐懼、同情、悲傷等情緒。但這些有感知能力的動物所屬的物種本身并非動物正義的主體和對象，原因在于作為一個指稱動物個體集合的抽象概念，物種本身并不能感受到所謂的快樂或者痛苦，也無法像動物個體那樣表達情緒。“一個物種并不具有對于這個世界的視角。它沒有感受，沒有痛苦，也沒有知覺。‘鯨類’不會因為攝入塑料而死亡，‘象類’也不會被偷獵者殺死。是個體鯨魚和個體大象在受苦和死亡。如果揮動一下魔杖就可以使一個物種突然消失，那么似乎沒有任何個體生物會受到傷害，也沒有任何有感受的生物會被不公正對待。這一觀察表明，雖然物種保護可能具有科學或審美價值，但就政治正義而言，它本身并不能算作一種目的。”1需要注意的是，物種也需被保護，因為它是個體過上繁榮生活的基礎和保障。

（二）用何衡量動物正義：能力方法作為依據

能力方法或曰“能力進路”，是衡量一個國家制度和法律好壞或優劣的尺度。通過考察一國的法律和制度能否使人過上一種體面的繁榮生活，能力方法可據此判斷和衡量該國實現正義的程度。能力方法是納斯鮑姆在其能力理論的基礎上提出來的，而她的能力理論又是在吸納包括亞里士多德在內的前人理論基礎上形成的。作為一種范式或一般規范性架構，能力理論最早可追溯至亞里士多德。亞氏認為，追求財富并不是一個體面社會的適當的總體目標。“財富只不過是一種手段，如果財富本身成為一種目的，那些應當指引政治規劃的人類價值就將被完全貶值和扭曲。”2基于此，他認定正確的道路應是首先確定什么是完滿的人生，接下來就是讓人們有能力活出完滿的人生。斯多葛學派主張人性尊嚴和平等價值的理念應當成為自然法的核心，因為這是讓人們活出人性尊嚴所要求的生活之前提。斯密認為，所在時代的勞動分工和教育的缺乏會產生一種對人類能力的惡性效果，導致人們愚笨無知，如沒有能力做出利益判斷和保衛國家。密爾則闡釋了政治自由和人類自我發展的關系，論證了一個國家存在的性別歧視可能給婦女的機會和能力造成傷害。格林提出了“一種更全面地運用人類能力理念的學說”，主張“保護人類自由的正確方式就是創造條件，使各種類型的人在此環境內都可得到來自社會的充分保護，因而有能力進行廣泛的選擇”。3羅賓斯指出能力理論的要義在于“倡導社會政策和制度的設計，以及對福利、不平等、貧窮和正義的評價，應該主要關注人們的功能能力（Capabilities to function）。功能是一個人的‘存在和作為’，如工作、閱讀、政治上表現積極、身心健康、受到良好教育、安全、受保護、是共同體的一部分，等等”。4總之，能力正義就是要求社會制度的安排應努力讓人們過上“更有尊嚴的生活”。5它意味著讓人們擁有“真正的、真實的、實際的機會”，去成為“想成為的人，做想做的事”，6以最大化實現其生命潛能。

基于前人對能力理論的探討，納斯鮑姆和印度經濟學家阿馬蒂亞·森共同提出了“能力正義”思想。他們主張判斷社會正義與否應致力于關注一國的社會制度安排如何影響到人們能力的最好發揮。不過，與阿馬蒂亞·森致力于闡述能力與社會財富之間關系的思路不同，納斯鮑姆嘗試強化和豐富能力的哲學基礎。在她看來，“人們實際上能夠做什么和成為什么樣的人”是能力方法的起點。這一方法是人們普遍有理由重視的生活領域中可以進行選擇和行動的機會，旨在說明必須滿足哪些基本要求才能使人努力實現人類的美好生活。她主張只有當社會為公民提供了一份最低門檻的核心能力清單時，才能說達到了最低限度的公正。納斯鮑姆構想了一套人類社會正義的“能力門檻”或“能力集合”，并將其創造性地擴展到了對動物正義理論的闡釋當中。7具體包括：（1）生命。動物享有不被殺害的權利。（2）身體健康。動物擁有健康生活的權利。（3）身體完整。動物具有直接的權利以保護身體完整不受暴力、虐待以及其他傷害性對待方式的侵犯。（4）感知、想象和思考。應使動物在環境中能夠自由活動以使它們的器官感到快樂。（5）情感。許多動物能夠體會到憤怒、不滿、感激、悲傷、嫉妒和快樂。它們有權自由地與其他動物建立關聯、去愛護和關心其他動物。（6）實踐理性。雖然動物沒有與實踐理性的對應物，但我們應思考動物在何種程度上具有構建目標、計劃并規劃自己生活的能力。（7）依存。動物有權獲得機會以建立各種關聯，并參與各種形式的關系紐帶和相互聯系；在人類的地方，它們也有權與人類建立有益、互惠的而非專橫的關系。（8）其他物種。動物有權與不是自己物種的動物和諧共生，包括人類和其他的自然界。（9）玩耍。能夠玩和享受娛樂活動。（10）對某種環境的控制。動物能夠在政治上（通過受托人）有效參與和支配自己生活的政治選擇，物質上被尊重所棲身之地的完整，工作上能在有尊嚴和獲得尊重的環境中勞作。納斯鮑姆認為，她的能力進路表明“每一個國家都應該在憲法或其他關于原則的基礎性文件中，將動物納入政治正義的主體，并承諾會將動物看作有權有尊嚴地活著的存在”。1如果與動物相關的法律和公共政策能夠遵照這一核心能力清單行事，就可判斷其是否保障了動物的最低權利。我們亦可據此斷定在與動物有關的問題上，一個國家是否保障了最低限度的正義。

比之其他理論，納斯鮑姆聲稱其能力方法（或能力進路）是應對動物生命中所遭受不公正現象的最佳模版。在她看來，懷斯和懷特提出的“像我們一樣”（So Like Us）方法2犯了一種不恰當的人類中心主義的錯誤，因為該方法僅基于某些動物譬如類人猿、大象、海豚、鯨魚與人類存在的某些相似性，主張它們應該擁有“自主的生活”。但這樣一來，不僅容易產生令人不安的后果——人們過于關注動物的人工表演，從而給它們帶來麻煩，而且由于該方法只關注與人類相似的動物，容易忽視對其他生命形式如鳥類、魚類的復雜性和奇異性的好奇，從而將其排除在正義范圍之外。邊沁等所主張的功利主義方法也不適合作為動物正義的理論基礎，因為其將某些動物僅僅看作是能夠感受快樂和痛苦的存在物，但事實上動物們還有著其他方面，如“尊嚴、社交能力、好奇、玩耍、計劃和自由行動”3等“多樣性和差異性”4。另外，功利主義傾向于關注最大多數的善，極有可能使某些個體被作為手段而犧牲掉。科斯嘉德所提出的新康德主義替代方法5也被納斯鮑姆認為不適宜作為動物正義的基礎，原因在于科斯嘉德雖擴展了康德所主張的唯有理性的存在物才可以不僅僅被當成手段，而需同時被視作擁有不可侵犯的尊嚴的目的性存在物來看待的思想（這一嘗試也被納斯鮑姆贊譽為“在康德冷酷的人類中心倫理學”中開辟了一個空間），但科斯嘉德卻“錯誤地”指出她之所以要進行擴展的理由主要是源于動物和人類之間有著某種程度的相似性，這在納斯鮑姆看來是斷然不能接受的。她這樣批評到：“對科斯嘉德來說，動物的重要性實際上是一個意外：我們只是碰巧和它們很相似。但我認為，動物生命的價值應該來自這些生命本身。價值在這個世界上以多種形式實現，每個獨特的種類都因其自身而具有價值，而不是因為它與我們的相似性。”6由此，她主張判斷動物生命的價值應該基于其生命本身，而不必依賴于其是否與人類的偶然相似。基于上述理由，納斯鮑姆認為其能力方法在理論上“沒有強烈的人與動物二分法”，經驗上能“正確理解動物的生活”，實踐上可以“提供明確可行的指導”，7“幫助我們想象一個更加正義的世界”。8

（三）如何實施動物正義：睿智的家長式制度

在論證了動物為何需要正義，確立了能力方法是衡量動物正義的最佳路徑之后，接下來需要思考的就是如何在實踐中落實動物正義。納斯鮑姆認為采取一種心懷敬意且睿智的“家長式制度”是明智之舉。因為只有當人類以一種睿智的家長式制度給予每一種動物以應有的權利時，自然界才會因此而充滿正義。“當我們與非人類動物打交道時，家長式制度通常是恰當的。……這種家長式制度對于不同物種所追求的不同形式的繁榮有著高度的敏感。”1這一制度要求人類對不同動物所呈現出的獨特的追求繁榮的方式保持高度敏感與尊重，而不能采取專制的居高臨下的態度去對待動物。譬如不允許它們以某種方式在某種程度上發起某種活動，對動物所需要的生理環境限制過多，或是不允許動物玩耍和進行社交活動等。這些做法既是對動物的不尊重，也不利于其繁榮。與之不同，睿智的家長式管理就是要努力幫助有感受的生物有機會過上它所追求的合宜的生活。雖然動物不會說人類的語言，卻可以通過類似人類語言的方式表達其意愿、訴求和境況。既然能力論要求作為主導者的人類給“努力生活”的非人類動物一個適當的繁榮的機會，人類就應帶著責任心去關注和“傾聽”動物所發出的“呼聲”，以便弄清動物活得怎么樣，面臨著何種阻礙，并給予幫助。譬如可以讓有資質的人擔任動物的準監護人或協作者，“負責代表動物制定政策，并在法庭上對不正義的安排進行質疑”2等。

納斯鮑姆還就如何針對不同類型的動物進行家長式管理，給出了一些具體建議。其一，伴侶動物。與唐納森和金里卡的看法一樣，納斯鮑姆反對雷根、弗蘭西恩等傳統動物權利主義者提出的“廢除主義”主張，因為這種看似明智和充滿善意的建議“會強行給那些動物造成巨大傷害”。畢竟，被馴化了的伴侶動物早已和人類締結起一種共生關系。既然如此，就不能通過一根魔杖進行許愿讓它們消失，而應將其視為人類的同胞并與之建立起良性的共生關系。也唯有轉變傳統觀念，將伴侶動物由“財產”變為擁有“公民權”的同伴，才有助于它們被作為目的存在物去看待。納斯鮑姆主張可以按照對待人類社會中的“有認知障礙的兒童和成人”那樣的方式去對待伴侶動物，將其視為“平等的公民”，代表它們發出聲音，以保障其利益。具言之，可通過“恰當地利用同伴關系、協作和代表，將它們在日常生活中表達的偏好和要求轉化為政策”。3對于那些不在室內喂養的動物如馬、牛、羊和雞，則應通過可持續的倫理改革以便對它們良性利用且在商業上不再有利可圖。其二，野生動物。納斯鮑姆認為在一個無處不在的由人類力量和活動所主導的世界中，假裝“荒野”的存在可能已經不大合適。因為無論大地有多遼闊，“我們世界上的所有土地都完全處于人類的控制之下”4。預設世界上存在野外自然也即不受人類控制和管理的空間，是浪漫的設想，實是一種逃避責任的方式。在一個人類普遍支配一切的世界里，“我們對野生動物的正確行為方式是放手不干預它們，這甚至是無法想象的”。5所以正確的做法是積極行動起來去承擔起應有的責任。除必須立即結束直接侵犯野生動物生命、健康和身體完整的做法外，也必須停止因疏忽如胡亂丟棄塑料制品而造成動物死亡和痛苦的行為，還需努力保護好野生動物的棲息地，必要時可以主動出手對野生動物的活動區域進行干預。譬如在保護區噴灑能殺死舍蠅和其它致命性昆蟲的藥物，以保護野生動物的生命。若遇到野生動物種群數量失衡，還可嘗試對其實施人工“避孕”。其三，邊緣動物。這些過去生活在遠離人類的地方，現在卻游離在人類居住社區的動物如土狼、老鼠等，會不可避免地與人類進行空間爭奪，甚至可能對兒童造成傷害。對此，納斯鮑姆給出的建議是人類可對某些“有害”動物進行適當“自衛”，但應注意避免采取滅絕主義的政策。當然也需注意審慎鑒定何謂“有害”，特別是不要因為害怕某些動物如狼或蛇，就給它們扣上有害動物的帽子，并對其大肆剿殺。

三、動物保護之現實烏托邦

納斯鮑姆的動物正義思想突破了西方傳統僅僅從仁慈或人道出發去看待人與動物關系的思考路徑，挑戰了將人類利益置于動物利益之上的傳統倫理范式，強調了動物的內在價值和有權過繁榮生活的重要意義。其致力于將“人類對待動物的道德義務”轉變成“人類對待動物的正義”，這一變革性視角，既可看成是對傳統倫理和正義論范式的挑戰，又可視作為動物的政治權利奠定了重要基礎。不止于此，納斯鮑姆將她的動物正義理論具體化為一套“核心能力”清單，用于引導與動物相關的法律和公共政策的制定，指導人們與動物打交道的日常生活實踐的嘗試，為我們探尋與動物的相處之道提供了有益參考。與其所批判的現代動物倫理相比，納斯鮑姆的動物正義思想也有著獨特的優勢。這主要體現在它不像功利主義僅僅滿足于減輕動物的痛苦和增加它們的快樂，并將動物個體視為只是承載苦樂的“容器”，而是將其視作具有尊嚴和社交能力并追求自身繁榮的生命。同時，它也不像科斯嘉德的義務論堅持要在人與動物之間劃出一條清晰的界線，并認為動物之所以具有價值僅僅是因為和人類有一種偶然的相似性，而是主張動物生命的價值應該來自其生命本身，而人類的所謂道德能力也不過就是動物能力，是動物稟性的一部分。所以歸根究底，動物與人類都是對自身目的有著積極追求的存在物，都應過一種繁榮興盛的生活。這種獨特的致思理路無疑會提升我們對動物的道德敏感性，增強我們對動物的道德責任，推動我們成為熱愛動物生命和關注動物繁榮的生態公民。與此同時，我們也應看到，納斯鮑姆的動物正義思想也存在一些明顯缺陷。

其一，動物正義理論是否會因太過浪漫而流于空想？和所有提出動物正義論的學者一樣，納斯鮑姆有感于動物保護運動事業之不暢，特別是痛感動物被人類有意或無意傷害所陷入的痛苦境遇，才決意要打破傳統倫理學和正義論的桎梏，以早日拯救動物脫離于“水深火熱”之中。其用心之良苦，態度之堅決，論證之嚴肅，令人敬佩。然而她所描繪的美好藍圖能否實現，又是否會因為太過理想而流于空想，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雖然納斯鮑姆聲稱自己的思想為“現實的烏托邦”，也滿懷信心地憧憬其有朝一日能夠變為現實，但我們還是對此不免懷疑。因為正像此前的環境倫理學把內在價值、道德和權利等主體資格賦予非人類的自然而飽受詬病一樣，我們也擔心將正義主體資格賦予動物會使其遭受更為強烈的批評。畢竟在人和動物之間建立起正義關系，不僅與傳統的正義觀念不符，而且和人們的慣常看法相背。把動物納入人類社會的正義體系，就意味著要在法律和政治上做出無比巨大且異常艱難的調整，其在人們日常生活中可能引起的麻煩與混亂不難想象。我們也很難樂觀地期望在強大的資本邏輯挾制下，會有考慮和實施動物正義的可能。畢竟被圈養的動物對資本利潤而言，是一個實難抵擋的誘惑。倘若按照納斯鮑姆所給出的建議，給予這些動物以充分的尊重，讓其擁有“良好的食物、新鮮的空氣、其他動物的陪伴”，待它們過完這些體面的繁榮生活后，再進行無痛宰殺和出售，這種人性化養殖的動物恐怕也會因成本太高而變成普通消費者難以負擔的奢侈品，從而加劇社會不公。

其二，動物核心能力清單該如何落地？為了讓動物有尊嚴地活著或者說擁有體面的繁榮生活，納斯鮑姆擬定了一份旨在保障動物最低正義的核心能力清單，并希望世界上的所有國家都能按此清單為每個動物物種制定一部可以執行的法律。這個憧憬雖然值得稱贊，但落實起來卻非易事。姑且不論各國是否都有動力、精力和實力去關注動物的所謂核心“能力”，即便是有意愿去兌現能力清單上所要求的東西，恐怕也會有些無所適從。譬如第八條所規定的“動物有權與不是自己物種的動物共生”這一美好期許，該怎樣面對大自然中動物之間的食物鏈關系，就是一個讓人頭疼的難題。畢竟，讓麋鹿與其捕獵者“和諧共生”勢必會導致后者的快速滅絕。但納斯鮑姆卻堅稱大自然并不是一個值得稱贊的自由之地，“自然并非如此，也從未如此”做到讓動物之間和諧相處，因而人類有必要“用公正逐步取代自然”，也即必須對“無情的”大自然進行全面干預或“生態再造”，以便建立一個所有物種都能相互合作、相互支持的世界。為了說明自然界中的被捕食者不應落入被吃掉的悲劇性命運，她甚至將其與人類社會進行了類比：“說羚羊被掠食者撕碎是它們的命運，就像說女人被強奸是她們的命運。這兩種說法都大錯特錯，而且貶低了受害者的痛苦。”1誠然，說女性被強奸不該成為她們的命運，這一點絲毫沒有任何問題，但據此就貿然斷定不被吃掉才是被捕食者必須享有的命運，實在讓人有些難以茍同。的確，過一種繁榮和興盛的生活是每一只動物的理想狀態，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從來就是大自然的“鐵律”，也即永恒的生存法則。我們不能要求鬣狗對瞪羚“大發慈悲”或是“高抬貴手”，因為這樣只會讓它們遭受活活餓死的命運。納斯鮑姆對作為弱者一方的被捕食者的同情與憐憫固然可以理解，但問題是她的看似充滿善意的“正義”安排，也即讓人類充當“保安”去維護大自然的治安，或作為“判官”去主持動物之間的“公道”，對動物特別是捕食者而言，到底意味著什么？其實，由此造成的荒謬后果將不難想象，勢必會導致食物鏈循環的嚴重破壞和自然野性的快速終結。

其三，該如何面對人類與動物之間恒久存在的“不可消除的余孽”或“悲劇性沖突”？作為自然界演化過程中的一個獨特物種，人類自誕生以來就顯示出別樣的特質。如果說非人類動物是本質先于其存在，人則如薩特所言，是其“存在先于本質”。易言之，人是有著無限可能性的存在，而動物只是僅僅展現其所屬物種之本質所先天規定的東西而已。或者如海德格爾所指出的，石頭是無世界的，動物的世界是殘缺不全的，人卻是“形成著世界的之間”，也即人是擁有整全世界的。2但人的這一非凡特性或者說“不可消除的余孽”，也注定了會與大自然發生持久的“悲劇性沖突”。比如人類為種植農作物而進行的毀林墾荒會使原本屬于動物的棲息地遭到破壞，進而與動物發生沖突；為了食物而進行的殺生也會導致動物的很多權利無法得到保障，即使是無痛殺生也是嚴重破壞了動物身體的完整性，徹底終結了動物的生命，并永久剝奪了納斯鮑姆在其動物能力清單中所列出的所有東西。此外，科學研究中對動物的使用也是一個麻煩的問題。雖然我們應盡量避免為檢驗化妝品的安全性而在動物身上進行實驗，但關乎人類生命和健康安全的科學實驗可能永遠無法放棄。即便研究人員為實驗動物們提供了最好的生存條件，它們還是擺脫不了遭受疾病、痛苦和死亡的命運。還有，若要貫徹動物的正義權利，人類可能就得放棄吃肉轉而去過一種素食主義的生活，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使納斯鮑姆給予正義資格的那些動物擁有屬于它們的體面的繁榮生活的機會。但這也就意味著人類中的老人和兒童可能因蛋白質攝入不足而變得營養不良，從而有違動物正義論者的初衷。這些悲劇性沖突恐怕也不是納斯鮑姆所能接受的。事實上，她也談到過這些悲劇性沖突，并試圖用“黑格爾之光”去提出解決方案。例如對于動物肉問題，納斯鮑姆就主張可以嘗試用“人造肉”加以代替。但我們又如何保證人們都愿意改變飲食習慣而去嘗試“人造肉”呢？誠如納斯鮑姆表達出的類似憂慮：“唯一的問題是：我們會這樣做嗎？”3

其四，如何面對不同國家和民族在對待動物上的文化差異？我們知道，世界上的不同民族在對待動物上存在著明顯的文化差異。特別是對于那些少數民族或原住民而言，即使是在保護動物已經成為大勢所趨的今天，他們依舊熱衷于延續其世代流傳下來的動物文化。例如南非的祖魯人會在狂歡節日中宰殺公牛，該過程漫長且痛苦，但祖魯人認為這是維系其文化傳統所必須保留和堅持的。生活在阿拉斯加的馬卡部落則將捕殺鯨魚視為其重要的文化傳統，但他們捕鯨并非是為了滿足生存需要，而是僅僅看作年輕人激情的象征和對自身文化的一種自我肯定。“他們捕鯨，不是因為他們必須這樣做，而是因為他們想這樣做。”4還有生活在北美的齊佩瓦人將獵殺白尾鹿視為展現其文化完整性的重要組成部分，認為鹿肉不僅可為部族成員提供必要營養，而且可促進社區紐帶的形成，培養社區成員的平等感與尊嚴感。既然如此，我們又當如何看待這些原住民與當今動物保護潮流格格不入的動物文化呢？答案其實很簡單，但落實起來恐非易事。畢竟在當代政治哲學中，社群主義對社區價值的強調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原則。倘若如此，那么納斯鮑姆的能力方法就無疑會在這些原住民部族中遇到阻力，而這些案例也無疑會使納斯鮑姆能力正義框架的普適性成為一個問題：如何在原住民特有的文化傳統和其維護動物能力正義之間的沖突中，保持“必要的張力”？

作為動物正義的理論前沿陣地之一，納斯鮑姆的思想為我們重新思考與動物的正義關系提供了獨特視角，為我們重構與動物的和諧帶來了極大啟發。盡管其還存在問題和不足，但會激勵我們帶著她所說的對動物追求生命繁榮的“好奇”，對動物遭受殘忍對待的“同情”和“憤怒”，去勇敢承擔起對動物的“責任”。眼下的中國正努力構建“人與自然的生命共同體”，這其中亦蘊含著對“人與動物生命共同體”的構建。正是在此意義上，我們說納斯鮑姆的動物正義思想會為我們構筑與中國式現代化和中國式生態文明相匹配的動物文化帶來重要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