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就這樣眺望大海的對面,那里是我離別了快一百年的祖國……”,新巧的起首,令合唱劇《聶耳的歌》開局便獨具風貌。倒敘的手法,在藝術創作中并不鮮見,但是以離世近百年的聶耳的口吻,來抒發與祖國的離別之殤,對觀眾而言,便具有了一種非常特殊的感染力。悠遠、厚重、深沉的歌唱和音樂,引領著人們穿越時光,對話當年20歲出頭的聶耳,感悟他生命如流星般的每個瞬間,以及他所懷有的對祖國那份深切的熱愛與牽念。
進行舞臺藝術創作,選材只是第一步,如何用材,將決定著作品最終的樣貌。這就好比大廚燒菜,同樣的食材,在不同廚師的手中,色香味形都會各不相同。聶耳是中國現代音樂史上的奇跡,他一生短暫卻留下了大量的作品,尤其是被確定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的《義勇軍進行曲》,更讓聶耳永生不朽。以聶耳為題材的文藝創作不勝枚舉,聶耳的故事也早已為大多數中國人所熟知。在這樣的前提背景之下,如何讓觀眾從這部創作中看到、聽到、感受到熟悉的聶耳,又如何讓觀眾看到、聽到、感受到尚未了解的聶耳,對于全體主創來說,著實是巨大的挑戰。
《聶耳的歌》體裁定位為“合唱劇”,意為從音樂表現上,這部作品將主要以合唱的形式完成;演繹方式上,因為要符合“劇”的要求,所以不能只是單一的歌曲連綴,必要的人物、情節都會有所安排,以體現“劇”的特征。從最早1931年的《口琴曲》到1935年的巔峰之作《義勇軍進行曲》,合唱劇《聶耳的歌》中,幾乎涵蓋了聶耳生平所有的音樂創作(指目前可收集到、留有完整樂譜、歌詞資料等的作品),將聶耳的音樂作品最大限度地集萃于同一舞臺空間,明確代表性和全面性兼而有之的創作定位,聚焦于聶耳的音樂成就,無疑是同類題材中全新的創作視角。

從“劇”的角度來看,合唱劇《聶耳的歌》是一部“雙主角”作品——這兩個主角,一是“人”,一是“物”“,人”即聶耳,“物”即聶耳的“歌”。由“人”來引出“歌”,再由“歌”來描摹“人”。這部合唱劇并沒有按照聶耳音樂創作的時間年表來進行結構搭建,而是將聶耳音樂創作的時間順序徹底打亂,讓“人”與“歌”之間形成一種跨時空的意識鏈接,構成“聶耳的歌”與聶耳的人生歷程縱橫交融的多維度立體空間。
序曲的開篇合唱《我就這樣眺望大海的對岸》,將黃訓國飾演的聶耳引導至舞臺上。他回憶著:“我的家鄉,在亞洲大陸深處的云貴高原上,那里有我的童年時光?!庇谑牵斑氵氵悖⊙颉保磺赌裂蚺反蜷_聶耳的記憶閘門。這首《牧羊女》以男女聲領唱、女聲合唱的方式呈現,純真質樸的語言和音樂,充滿童趣和鄉野之美?!赌裂蚺肥锹櫠鸀橛捌讹w花村》所寫的插曲,創作于1934年。將《牧羊女》作為聶耳少年時代的場景再現,不僅引出了聶耳的初戀情人袁春暉,同時也隱含著“生活才是藝術創作之源泉”這一理念。因為只有經歷或了解過這樣的生活,才有可能寫出如此真誠的旋律。另外,從戲劇的角度來看,這首《牧羊女》還起到了人物命運暗示的功能。聶耳唱:“藏沒了我怎么回得去?”春暉唱:“闖遠了我怎么追得上?”一個感慨“回不去”,一個嘆息“追不上”,似乎早已預示了聶耳的遠走他鄉以及與春暉永遠的失之交臂。對于這些創作年月不同的聶耳的“歌”,編劇趙大鳴按照聶耳人生價值觀的形成,有意識地選擇和安排其需要出現的戲劇位置,搭建歌唱化的戲劇結構,令聶耳每一首音樂作品都出現在其必然的戲劇化邏輯中,以滿足合唱劇對于戲劇的基本要求和人物的情感關聯,可謂創意獨具。

對于一部合唱劇而言,戲劇性的要求并不需要很高,簡單的情節和必要的人物關系即可勾勒出聶耳的一生。當聶耳對人生感到迷茫的時候,就讓他目睹碼頭工人、報童、歌女的悲慘生活;黎錦暉是引領聶耳走上音樂藝術道路的啟蒙者,田漢是攜手聶耳走上革命文藝道路的親密戰友和精神導師。這部合唱劇,在尊重歷史基本真實的同時,會根據戲劇情緒的需要,進行合情的虛構。比如,聶耳實際的入黨時間是1933年,劇中將入黨的情節安排在1935年聶耳即將離開祖國遠赴海外之際,雖然和歷史真實有出入,但這樣的虛構顯然是戲劇發展和情感推進的需要,最重要的是,這部合唱劇本身就是在“人”與“歌”之間時空的自由穿梭,擺脫時間的束縛,以實現更有強度的藝術感染力。
一部合唱劇進行戲劇性關聯的目的,歸根結底還是要為音樂服務,也即為聶耳的“歌”服務。劇中聶耳的“歌”有十幾首,內容、風格各異,有歌曲也有器樂曲,其中很多作品都是廣為人知的經典,如《賣報歌》《大路歌》《畢業歌》《金蛇狂舞》《鐵蹄下的歌女》以及《義勇軍進行曲》等。簡單的歌曲連綴肯定不是創作的目的,原汁原味的呈現也不是創作的追求。胡廷江、黃凱然兩位作曲家,在編劇搭建好的戲劇結構之上,以豐富的技術手段、藝術理解,對這些“老作品”加以新詮釋,所謂老歌新唱,就是在不同的規定情境中,既保持聶耳的“歌”原有的本真,又以交響化的語言進行全新編創,讓觀眾既能體會到年代感,又能跳脫年代的束縛,使得懷舊感與現代感同處于一個聲場中,并與合唱劇的原創內容實現有機共存。

《口琴曲》是聶耳最早的音樂作品,其旋律作為全劇核心的音樂形象,通過形式多樣的演奏,貫穿始終?!段抑松^》是以聶耳的日記內容全新創作的一首唱段,以念白、歌唱、器樂等多形式展現,有時是聶耳或先生以念白提問、合唱作答,有時是合唱提問、聶耳或先生思考回應,一問一答間,便自然地推動了戲劇向前發展?!洞舐犯琛凡捎玫囊彩悄畎着c歌唱結合的方式,只是念白部分更像是戲劇的銜接和引導,同時也展現人物之間在價值觀發生對立時的沖突。類似的藝術處理,在《鐵蹄下的歌女》《梅娘曲》《新的女性》等段落中都有運用。《賣報歌》是聶耳音樂創作中知曉度、傳播度最高的作品之一,在本劇中,對于這樣一首兒歌的展現,除了演唱方式上以領唱、童聲小合唱、合唱等綜合展現,還在其中融入戲劇化的表演,以回溯聶耳當年的創作過程,生動鮮活有趣。
《義勇軍進行曲》是聶耳為中華民族創作的最永恒旋律,只要是關于聶耳的文藝作品,無一不會選擇以《義勇軍進行曲》煞尾,合唱劇《聶耳的歌》也不例外。當然,在這部合唱劇當中,創作者通過體現聶耳進行《義勇軍進行曲》的創作過程,在“起來,起來”的反復強烈吶喊中,最終引出完整的《義勇軍進行曲》(按照《國歌》版本演奏、演唱),將全劇的情緒推向最高潮。



合唱劇《聶耳的歌》,舞臺主視覺是由正前方向后分層交錯的模塊所形成的漩渦式造型,每一模塊上,根據情節的需要,投影出樂譜、街道、山村、碼頭、集裝箱、房屋等等,整體以灰白色調為主,仿佛記憶的碎片,向心凝聚在當中可投影人物影像的LED屏上,仿佛時空隧道一般,讓現實與歷史深度交錯。這種極具科幻色彩的視覺,除了契合當代觀眾審美的需求,最重要的還是聲場的營造。導演沈亮認為,《聶耳的歌》就藝術本體而言是一臺音樂會,最大程度體現音樂的藝術魅力是舞美空間的剛需。舞臺時空隧道的設計,本身就是一個非常高效的反音板,可以確保每一個音符都能清晰地傳送到劇場的各個角落。
表演區舞臺是一個半開放的梯形結構,樂隊居中擺放,樂隊后區為合唱,面向舞臺的右側延伸出一條路,與樂隊前方的長條平臺銜接在一起,角色演員通常從后區沿著右側的路來到前方平臺,演員表演的過程中有簡單的道具,加之服裝造型都有一定的年代感,便將觀眾帶入真實與歷史的藝術時空。參加合唱劇《聶耳的歌》演出的是中國音樂學院的師生,演奏為中國交響樂團和中國音樂學院交響樂團,李心草、金野指揮。近年來,中國音樂學院在教學的同時強化了演出實踐,很多有豐富舞臺表演經驗的藝術家們,比如本次主演聶耳的黃訓國等,已加盟中國音樂學院成為專業課的教師,這對于中國音樂學院學生們的成長成熟以及未來的職業道路都是極有力的專業支撐。

藝術創作,從來沒有僵化的標準;創新的階梯,只有攀登上去,才會看到新的風景。合唱劇《聶耳的歌》獨辟蹊徑,令人耳目一新,如若聶耳在天有知,一定會很開心,因為聶耳本就是一個勇敢創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