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18世紀,意大利出現的喜歌?。∣pera Buffa)傳入維也納,成為“輕歌劇”。如果說輕歌劇最初的代表人物是奧芬巴赫(他的代表作《地獄中的奧菲歐》引發了歐洲人對這種新潮戲劇形式的追捧),那么被稱為“圓舞曲之王”的小約翰·施特勞斯便是將其發揚光大的作曲家。在創作輕歌劇《蝙蝠》時,小約翰·施特勞斯以其作曲天賦,用華美的音符淋漓盡致地展現出維也納音樂的特質。
自1874年首演至今,歌劇《蝙蝠》已歷經150年,而這部輕歌劇也早已成為全世界許多著名歌劇院的保留“賀歲劇”劇目。這部輕歌劇的音樂除了歡快與輕松,也包含著諷刺與揶揄,每段音樂與歌詞都配合得天衣無縫,讓觀眾在歡笑的同時,又理解了維也納上流社會的虛偽與浮夸。有趣的是,劇中發生的那些荒謬與巧合,不管在全世界哪個文化背景的劇院里演出,都能讓人感到似曾相識,并未因其特定的戲劇情境設定而影響觀眾的理解,反而會因這些劇中人所產生的誤解與矛盾,自動對照現實生活中的自己,發出會心一笑。
國家大劇院新版輕歌劇《蝙蝠》,于2024年11月27日至12月1日亮相。本次新制作邀請法國歌劇導演文森特·布薩爾執導,國際時裝知名設計師克里斯蒂安·拉克魯瓦擔任本劇的服裝設計。演出陣容由中外藝術家在舞臺上強強聯合,法國指揮家馬克·閔科夫斯基執棒,馬庫斯·維爾巴、周正中、杰奎琳·瓦格納、宋元明、薩曼莎·高爾、秦侃如、安娜·韋勒、徐小懿、梅爾特·辛居、蔡程昱、尼古拉·博爾切夫、張小孟、保羅·蓋伊、鄧超、梁羽豐等與國家大劇院合唱團、中國鐵路文工團、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諸位優秀的藝術家團體合作,共同為觀眾呈現這部充滿歡聲笑語的輕歌劇“盛宴”。
2024年適逢輕歌劇《蝙蝠》首演150周年,從此版新制作的舞臺風格來看,國家大劇院此版略帶黑色幽默風格的后現代主義舞臺呈現,與頂尖藝術家優秀的演唱與表演相得益彰。相較于國家大劇院2011版《蝙蝠》,此次創作團隊對新版本的解析,不再滿足于傳統的維也納風格,而是呈現出對上流社會通病帶有批判精神的揶揄。譬如第一幕的舞臺設計打破常規,采用轉臺來實現不同空間的轉換;轉臺的變化也跟隨音樂,展現人物的心理與情緒的微妙變化。在第一幕的舞臺配色上,主創團隊大膽使用綠色與粉色,在舞臺上產生了一種超現實主義的怪誕色彩。第二幕的宴會場景,則顛覆了傳統宮廷華燈璀璨的布置,主創團隊使用投影,與燈光交織構成了稍嫌陰森的“夜宴”。當劇中重要人物每次喬裝出場,由法爾克醫生隆重介紹時,都會出現蝙蝠的音效與形象,這也是此次導演獨具匠心的設計亮點。第三幕的舞臺則更加大膽,整個舞臺前落下巨大的鐵柵欄,演員與觀眾完全隔離,讓觀眾感覺自己仿佛被困于牢籠之中——導演打破常規觀演關系的挑戰設計,讓“離間效果”加劇,也讓觀眾與演員的身份互換,增強了戲劇性,從而使得輕歌劇擺脫“輕歌曼舞”的娛樂成為帶有諷刺意味與教育意義的喜劇戲劇。
塑造人物形象方面,不得不說此次導演文森特也進行了大膽突破。導演打破了“第四面墻”,法爾克醫生不斷地“跳進跳出”,強調出這一人物的舞臺任務是貫徹全劇的:精心策劃了這場化裝舞會、為奧洛夫斯基王子治病,同時進行自己的“蝙蝠的復仇”計劃,一箭雙雕。而劇中其他主要角色如羅莎林德、阿黛萊、弗蘭克、阿爾弗萊德都得償所愿,只有艾森斯坦成為那個被戲弄與報復的“大主角”,得到了應有的懲罰。
此次新版《蝙蝠》中另外一位值得一提的人物形象是奧洛夫斯基。這個角色在常規演出中經常由女中音扮演,承擔著是隱形“穿線人物”的戲劇功能,在新版《蝙蝠》中,奧洛夫斯基突破了常規的貴族王子形象,導演賦予這個角色一絲陰森與冰冷,讓人聯想到傳說中的吸血鬼伯爵“德古拉”。譬如二幕以多媒體打造的枯樹、綠色月亮、時鐘,以及時不時撲閃著翅膀出現在窗外的蝙蝠,加上奧洛夫斯基的造型設計(黑色披風、蒼白臉色、紅唇、紅色手套等),都讓觀眾直觀地看出導演對此人物的“別有用心”,展示出導演對上流社會紙醉金迷的生活方式與生活態度的進行無情諷刺。
本版本還有一個最重要的亮點,那便是對弗洛什這一角色的設計。眾所周知,弗洛什在傳統的劇本中身份就是獄卒,他在監獄中工作,與被誤抓的阿爾弗萊德之間產生了一些誤會進而迸發出很多笑料。2011版國家大劇院《蝙蝠》中,由陳佩斯扮演的這一角色有著精彩的表演。此次新版《蝙蝠》,導演根據最原始德語喜劇劇本將“監獄”部分刪減,并對整個劇情進行了修改,因此第三幕中的弗洛什則是以“一位因迷路而誤闖到舞臺上的喜劇明星身份”出現。此次制作,特別邀請了松天碩與郭德綱兩位喜劇明星加盟演出,為第三幕增色不少。弗洛什除了有一大段即興發揮的獨白以外,還與劇中的弗蘭克、阿爾弗萊德有一系列啼笑皆非的互動。最大的亮點則在全劇結尾,弗洛什再以“畫外人”闖入,對風流的男主角艾森斯坦說了那句著名的“安靜,安靜,這不準唱歌!”(Ruhe, Ruhe, Das Singen ist verboten),實際上是對艾森斯坦的一番告誡,讓全劇在歡笑中完成“復仇計劃”,點明了全劇主旨,既有諷刺意味又有教育意義,可謂精彩一筆。
此次邀請了中外兩組演員,可以說,中外兩組演員的演繹各有所長、各有千秋。從演唱技巧與聲音條件上來說,筆者認為中國組演員普遍更勝一籌,但外國組演員們在人物的理解方面則顯得更加純熟。也許是文化背景與語言方面的優勢,外國組演員表演時更加自然順暢,已看不到太多的表演痕跡,演唱與表演狀態也更加放松;但一部如此復雜的全德語輕歌劇,對中國演員來說的確是不小的挑戰,他們在排演過程中非??炭嗯c認真,不斷突破自我。演出時也是中國組效果更佳,他們臨場發揮,時不時加上幾句中文對白,為這部歌劇的演出現場效果又加分不少。最令人欣慰的是,中國組演員的年齡普遍較年輕,這讓我們看到中國的歌劇界未來的希望與美好前景。
具體來說,艾森斯坦的扮演者是馬庫斯·韋爾巴(Markus Werba)和周正中。韋爾巴的音量不是很大,但音色比較成熟,德奧歌劇的演出經驗豐富,他雖然身材不夠高大,但在舞臺上動作非常靈巧,扮演這位狡猾又可愛的貴族老爺艾森斯坦非常出色。周正中是一位外形俊朗的男中音,他的音色明亮寬厚,聲音技巧純熟,他在舞臺上體態矯健,讓觀眾耳目一新,可以說將角色塑造得非常成功。
羅莎林德的扮演者是杰奎琳·瓦格納(Jacquelyn Wagner)與宋元明。前者身材較高,儀態端莊,音色溫柔聲音寬厚,讓人聯想到《費加羅的婚禮》中的“伯爵夫人”或《玫瑰騎士》中的“元帥夫人”等,美中不足的是她對于這種輕喜劇女主角的演繹,稍顯慵懶與過于松弛;宋元明在扮演羅莎林德時,則加入更多個人風格表演,增加了人物“神經質”的特質。宋元明是一位在演繹德奧作品方面經驗豐富的女高音歌唱家,她的唱段音色華麗,色彩多變,音樂把控力很強,還在劇中使用了一些奧地利方言,對人物理解更加原汁原味。
阿黛萊的扮演者是薩曼莎·高爾(Samantha Gaul)與秦侃如。薩曼莎·高爾的聲音靈巧秀麗,德語非常熟練,對人物的理解演繹也非常到位,但不知為何演出時音量較小,且不知是否是身體緣故,兩段詠嘆調最后的高音都僅僅一帶而過,稍顯遺憾;這個角色對中國組的秦侃如來說是她的首秀,但她可以說是非常出色地完成了這個角色的演繹。雖然秦侃如在語言上稍有缺憾,但她嗓音條件出色音色華麗輕盈,兩段詠嘆調最后的高音都很穩定,讓這個角色非常搶眼。
奧洛夫斯基親王的扮演者是安娜·韋勒(Anna Werle)與徐小懿:安娜·韋勒是一位出色的女中音,聲音華貴寬厚,外形非常迷人,對于親王的演繹也比較到位,如果說美中不足,則是臺詞部分音色變化、強弱對比不夠,人物的情緒的變化把控稍顯不足;徐小懿是一位比較全面的女中音歌唱家,她身材雖然略顯單薄,但她在舞臺上所凸顯出的爆發力與張力,可見她對音樂與戲劇的理解與把控。
阿爾弗萊德的扮演者是梅爾特·辛居(Mert Sungu)與蔡程昱。梅爾特·辛居是一位來自土耳其的男高音歌唱家,看得出他對阿爾弗萊德這個角色非常熟悉,在這個角色的對白與演唱方面的技巧與經驗都比較老到,但從人物塑造上來說,他的個人形象稍稍遜色,有些不太符合一位“帥氣迷人的男高音”形象;蔡程昱是一位年僅26歲的男高音,他的聲音條件非常優秀,音色明而不過亮,聲音的音量雖因年齡關系還未到達滿值,但音質已有金屬特質,高貴的音色讓他本就帥氣年輕的外表更顯出色,他的表演也可圈可點,前途可期。
弗蘭克的扮演者是保羅·蓋伊(Paul Gay)與鄧超。保羅·蓋伊是一位非常出色的低男中音,他的音色純正,對這個角色的演繹非常到位,到第三幕獨自表演醉酒部分以及與喜劇明星的互動都完成得非常出色,他對這個角色的詮釋是完美的;鄧超的聲音寬厚洪亮,他因長期在德國漢堡歌劇院工作,對德語把控比較到位,表演的喜劇段落也加入了個人風格,詼諧風趣。
最后就是“萬能型男高音歌劇演員”梁羽豐。他所扮演的布蘭德律師雖然唱段不多,但他對人物的刻畫非常生動,與對手演員配合天衣無縫,可以說是全劇中的“最佳配角”。
弗洛什由松天碩與郭德綱兩位喜劇明星扮演。兩位喜劇演員除了在三幕中與其他劇中角色的配合是導演規定好的以外,三幕開場的獨白部分都由喜劇演員各自設計。兩位演員都非常出色地完成了這個角色,成為第三幕最重要的喜劇笑點。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伊達的扮演者翟嘉欣(舞蹈)與張樂(聲樂)。翟嘉欣是鐵路文工團的舞蹈演員,此次扮演有不少德語對白以及音樂段落肢體表演的角色,對她來說是一次不小的挑戰。好在翟嘉欣是一個有天賦的演員,她對這個角色的演繹也恰到好處。張樂雖然只是在有唱段時與翟嘉欣配合,但她在舞臺上都唱演俱佳,是一位很成熟的歌劇演員。
2024國家大劇院新制作的輕歌劇《蝙蝠》,以全新角度打破輕歌劇約定俗成的框架,用辛辣諷刺的戲劇手法打破輕歌劇慣常討好觀眾的方式,用黑色幽默與顛覆性的舞臺深刻解剖,并敢于帶著批判精神去重新審視劇中人物的虛情假意,讓輕歌劇回歸戲劇最本質的功能之中。如此可見,當一部輕歌劇帶著真正喜劇的戲劇特質時,它便成為一部不“輕”的輕歌劇。那其中令人啼笑皆非的嘲諷,會給觀眾帶來警示效果,并讓人觀后不斷咀嚼并深刻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