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提及德語音樂劇,中國觀眾首先想到的可能是米歇爾·昆策和西爾維斯特·里維共同創作的《伊麗莎白》(Elisabeth)。2024年,德語音樂劇《伊麗莎白》與《蝴蝶夢》(Rebecca)先后在上海文化廣場以音樂會版本成功演出,另一部德語音樂劇《路德維希二世:國王歸來》(Ludwig II)也于2024年12月12日至15日迎來中國首秀,以原版卡司和史無前例的65人大型樂隊編制驚艷亮相,標志著上海文化廣場在深耕德奧音樂劇領域十年后迎來了又一重要里程碑。

《伊麗莎白》基于奧地利王后的傳記《伊麗莎白:一位不情愿的王后》改編,通過殘酷的方式重述童話,真實展現了王后的生平。昆策在研讀該傳記的過程中洞察到王后深受抑郁癥之苦,并且在詩歌中流露出對死亡的向往。他決定通過描繪王后與死神之間的情感糾葛來展現這種復雜情緒。在他看來,王后與死神之間那種微妙而復雜的關系,也隱喻了19世紀下半葉哈布斯堡家族那動蕩不安、“與死神共舞”的宿命。《蝴蝶夢》改編自英國維多利亞時期作家達夫妮·杜穆里埃的同名哥特小說,書中隨處可見莊園前女主人麗貝卡所留下的神秘陰影。昆策與里維改編的音樂劇版本賦予了“我”這一角色更多戲份,讓“我”從起初的膽怯謹慎,最終成長為一位獨立自主的女性,深刻展現了昆策作品中常見的“自我發現”主題。《路德維希二世》講述了巴伐利亞國王路德維希二世的一生。路德維希二世是瓦格納的忠實崇拜者,他15歲在巴伐利亞國家劇院首次觀看《羅恩格林》,深受瓦格納歌劇影響,推崇和平與藝術,修建了新天鵝堡。但他的一系列行為激化了反對派的不滿,最終被判定為“精神分裂”遭到軟禁并與醫生一起神秘死亡。

《伊麗莎白》與《蝴蝶夢》的劇情起伏強烈,引人入勝。主角內心的掙扎通過劇中的其他角色加以體現。《伊麗莎白》中王后伊麗莎白的內心通過死神、女精神病患者甚至魯道夫皇太子來顯現。死神被塑造為一位年輕英俊的男子,其魅力與王后所崇拜的詩人海涅不相上下,令人著迷又帶有一絲陰暗色彩,無疑是對王后內心抑郁情緒的一種折射。王后在竭力抗拒死亡誘惑的同時,也在不懈地探尋生命的意義。《蝴蝶夢》中“我”的個性發展則通過麗貝卡和丹弗斯夫人體現,隨著劇情的推進,“我”變得越發自信和獨立,與麗貝卡的形象在某種程度上產生共鳴。麗貝卡和丹弗斯夫人也象征著“我”被男性主導的社會壓抑的一面。“我”只有拋棄了原來的天使形象,變得像曾經的麗貝卡那樣獨立自信,才能維護丈夫。《路德維希二世》的劇情較為寫意,國王的內心通過茜茜公主與幼年的自己得以呈現。表親茜茜公主不僅是他的愛慕對象,也是他求而不得的藝術與自由的化身。而幼年路德維希一直在叩問他的內心:“我的天鵝在哪兒,我的城堡在哪兒?一頂皇冠并不能造就國王!但我必須變得強大。如果長大意味著將兒時的夢想踩在腳下,又有什么意義?”盡管經歷了愛情受挫、弟弟發瘋等一系列痛苦,國王依然堅守自己的信念,帶領大家重拾信心,決意“建造一座夢幻城堡,從灰燼中拔地而起,毗鄰天堂”。幼年路德維希替代了2005年版本中神秘縹緲的天使形象,這種設計與德語音樂劇《莫扎特!》相似,深入角色內心,使人物更加立體、飽滿。


每部作品都蘊含著表面沖突與深層沖突。《伊麗莎白》中王后與維也納宮廷格格不入,不僅出于個人性格原因,更是自由主義與君主制政治博弈的縮影。死神這一角色除了外化人物內心的意義之外,也暗示世界格局的發展。現實中“一戰”后奧匈帝國分裂,哈布斯堡王朝逐漸崩潰。《蝴蝶夢》表面上看是“我”與丈夫對麗貝卡幽靈和陰森恐怖的丹弗斯夫人的抗爭,實則與19世紀文學中女性主義思想的崛起有所關聯。丹弗斯夫人對麗貝卡的崇拜代表了對男權社會的抗爭,她通過神化麗貝卡來延續這份精神。音樂會版《蝴蝶夢》中,丹弗斯夫人用麗貝卡的梳子為“我”梳頭,強化了“我”與麗貝卡的聯系,表明她期待“我”成為麗貝卡反抗精神的延續。《路德維希二世》中國王與大臣之間有關藝術與現實的沖突,呼應了作家茨維格在《昨日之世界》中描述的奧匈帝國昔日榮光和崩潰的預兆。路德維希二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追求藝術、渴望和平,但他身處亂世之中,顯得力不從心。

三部音樂劇通過藝術的升華和浪漫化處理,將原本壓抑、驚悚或悲傷的故事轉化為具有深刻藝術魅力的作品。《伊麗莎白》通過加入“死神”這一俊美形象的角色,不僅展現了茜茜公主與抑郁癥的抗爭,還賦予了她一種向死而生的精神。這種處理方式讓觀眾感受到了藝術的浪漫與希望。《蝴蝶夢》原著是一個具有哥特色彩的故事,而音樂劇通過浪漫化的手法,弱化了小說的驚悚與黑暗元素,強調了女性角色的成長,并且賦予了男女主人公美好的結局。《路德維希二世》則通過黑衣人和槍聲保留了國王死亡的神秘色彩。未曾露面的黑衣人既是刺客,也象征著死神。同時該劇以國王去世后眾人銘記他的藝術夢想為結尾,升華了他的個人悲劇。
《伊麗莎白》的舞臺巧妙地將寫實與寫意融為一體,門框象征著維也納宮廷規則的束縛,也可當作是鏡子的寓意,暗示角色的內心世界,又可化身為秋千架和肖像的相框。舞臺背景沿用了美泉宮表演的模式,舞臺背景屏幕展示的黑白照片源于皇帝一家當年的真實照片,而頭戴王冠的骷髏和火紅色的革命圖景則預示了君主制的末路,頗具歷史感。

《蝴蝶夢》舞臺背景上的“R”字投影象征著無處不在的麗貝卡的幽靈,營造出神秘而緊張的氛圍。同時舞臺前沿臺階的多功能應用,展現了劇組的設計巧妙與用心。這些臺階可以瞬間轉化為餐桌、床鋪乃至陽臺,為劇情的展開提供了豐富的空間背景,極大地增強了故事的代入感。
相比之下,《路德維希二世》的舞臺極為簡約,背景投影以風景和人像為主,保留了象征國王痛苦和愛情的紅色幕布。2005年音樂劇版本的舞臺還有一座呼應瓦格納歌劇《羅恩格林》的巨型天鵝模型,以及展現戰爭殘酷本質的骷髏大戰的震撼場景。此次音樂會版本演出刪除了天鵝模型,削弱了國王與天鵝騎士之間的聯系,不過觀眾仍然可以從茜茜公主稱呼國王“我的羅恩格林”中看到些許端倪。歌劇《羅恩格林》中救贖者從天而降,拯救人民和世界。這種救贖的概念與路德維希二世追求藝術、渴望獲得靈魂升華的心態相呼應。然而路德維希二世的理想主義在現實面前顯得蒼白無力。舞臺背景上的新天鵝堡象征著國王的藝術追求和心靈避風港。

現場樂隊的演奏進一步烘托了劇情。《伊麗莎白》中的王室婚禮一幕,管風琴的莊嚴主題與暗綠色微光的教堂背景相結合,營造出陰森縹緲的感覺,預示王后婚后生活的不幸。《蝴蝶夢》中《伴我度過漫長黑夜》一曲通過弦樂烘托出緊張氣氛,增強了戲劇性,也表現了男女主人公情感的發展。《路德維希二世》的現場樂隊在國王加冕之時奏起莊嚴而優雅的樂曲,讓人想起了《羅恩格林》中天鵝騎士降臨的場景,彰顯出歌劇的韻味。這部劇的音樂風格也偏向輕歌劇,并融入了瓦格納歌劇中的音樂動機,展現了國王對藝術的深深眷戀。這種風格差異使得《路德維希二世》的音樂在三部作品中獨具特色。
主導動機如同音樂的靈魂貫穿全劇,引領觀眾深入每一個角色的內心世界。《伊麗莎白》的初版導演哈利·庫菲特(Harry Kufter)具有歌劇執導背景,將瓦格納歌劇的主導動機手法巧妙融入創作中。劇中王后的“自由”主題通過歌曲《我只屬于我自己》得到了生動的體現。這首歌首次出現于王后性格轉變的關鍵節點,也勾勒出王后獨立精神的發展旅程。《蝴蝶夢》中召喚麗貝卡的音樂旋律多次重復,通過轉調與變換重復,加深了觀眾對這段旋律的印象,保證了其連續性與豐富性,暗示女性的反抗精神。在《路德維希二世》中,“冷星”的旋律代表了國王對藝術的執著追求。
群演的合唱也較為突出。《伊麗莎白》中群演的合唱勾勒出哈布斯堡王朝日益衰落的場景。如《牛奶》一曲中眾人的合唱匯聚為激昂的呼喚,充滿了對現實的叩問與質疑,仿佛一把銳利的手術刀,無情撕開了貴族優雅生活背后虛偽的面紗,暴露出黑暗與不公,吹響了革命的號角。《蝴蝶夢》中仆人的幾次合唱則體現了對女主人從不屑一顧到產生敬畏的態度轉變,側面反映了女主人的個性成長。而在《路德維希二世》中,大臣對愛好藝術的國王的抨擊,以及國王去世后眾人對他的懷念也通過合唱得到了生動的展現。


《伊麗莎白》和《蝴蝶夢》的演員班底基本相同。在《伊麗莎白》中飾演王后伊麗莎白的安妮米可·凡·丹(Annemieke van Dam)和飾演死神的馬克·賽博特(Mark Seibert)分別出演《蝴蝶夢》中的丹弗斯夫人和德溫特先生。馬克演繹死神這一角色已經游刃有余,相比2014年的演出更具戲劇張力。他在《蝴蝶夢》中完美演繹了具有良好教養、內心壓抑的德溫特先生,溫和的歌聲中帶著一絲壓抑情緒,略有陰郁傷感的氣質。飾演“我”的安東尼婭·卡林諾斯基(Antonia Kalinowski)在德國頂尖藝術院校之一的富克旺根藝術大學(Folkwang University of the Arts)音樂劇專業學習,與《伊麗莎白》中另一位“死神”的扮演者盧卡斯·邁爾(Lukas Mayer)是校友。她的聲音清亮悅耳,在與馬克合唱時清晰可辨,在“我”覺醒后與丹弗斯夫人對抗時也氣場十足。丹弗斯夫人的另一位扮演者貝蒂娜·博格丹妮(Bettina Bogdany )的高音極具感染力,聲音層層推進,震撼人心。
此次《路德維希二世》上海音樂會版本的演員多為原版卡司,包括初代國王顏·阿曼(Jan Ammann)、首輪“茜茜公主”扮演者芭芭拉·奧伯邁爾(Barbara Obermeier)、“影子人”扮演者馬丁·馬克特(Martin Markert)。馬丁也曾在2014年《伊麗莎白》的上海演出中扮演死神。同時他也是《路德維希二世》的藝術總監和聯合導演。顏·阿曼曾經飾演過《蝴蝶夢》中的德溫特先生,他本人受過專業的古典聲樂訓練,在演唱方面達到了極高的水平,聲音莊重神圣,引領觀眾進入了一個充滿人性光輝與藝術奧秘共鳴的境界。在表演方面,他細膩刻畫了國王情緒的變化,比如被迫加入普魯士對法戰爭時,從輕蔑嘲笑到深深自責再到冷笑諷刺,凸顯了角色的立體感。芭芭拉的《無刺玫瑰》唱段具有歌劇詠嘆調的美感,她展現了極高的藝術水準,穩定而溫暖的音色贏得了熱烈掌聲。她詮釋的王后比《伊麗莎白》中的角色更為成熟世故,更能理解君主的世俗義務。

德語音樂劇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和深刻的內涵,引領觀眾探索靈魂的深度。每部作品都蘊含著豐富的情感與深刻的哲理,不僅展示了角色的內心和命運軌跡,也引發了觀眾對個人與歷史、藝術與現實等問題的思考。
(作者單位:程夢雷,上海外國語大學英語專業碩士;霍佳,上海理工大學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