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詩意”,一個主謂結構的短語,有兩個關鍵詞:一是“時間”,存在于每一個人的生命之中,又永恒于每一個人的生命之外;二是“詩意”,可以涵蓋人生中一切美好,亦可抒發人生的所有憂傷。作為一臺音樂會的主標題,寥寥五字,具體又抽象,從而大大拓寬了音樂會對于作品選擇的包容度和想象力。《時間的詩意》,是雷佳的一場有特定主題的獨唱音樂會。在雷佳藝術生涯當中,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深耕,始終是她自覺的擔當——發行了由其一人演唱的《中華56民族之歌》合集;演出了以中國古老民歌為核心內容的《源遠流長、尋根之旅》系列音樂會等,《時間的詩意》音樂會,以中華古典詩詞歌賦為主、兼容部分現代古典風格詩詞、現代詩歌等譜曲以及現代音樂填詞等,總體風格確立于傳統古風古韻的基調上。
一臺有主題的音樂會,最重要的是圍繞主題詮釋主題,同時又能將創作者所期望的意圖準確體現。《時間的詩意》音樂會分上下半場。上半場名為“天地、生息——時間之內的人”,共兩章,第一章“天地俯仰”,第二章“萬物生息”;下半場名為“古今、家國——人在時間之外”,亦有兩章,第三章“懷思古今”,第四章“家國天下”。四章均以“時間”為坐標,但關注“時間”的視角不同,上半場的兩章,是對宇宙、生命的宏觀懷想,下半場的兩章,側重于對家國人文的縱橫感悟。
第一章“天地俯仰”,主題曠達恢宏。以屈原的《離騷》(節選)(作曲趙麟)開篇。“恐年歲之不吾與”“恐美人之遲暮”,兩個“恐”字,極富戲劇動感地揭示了人類在時間面前的無力。這一開篇無疑是精心選擇的,屈原的浪漫、深刻,通過藝術家似吟似詠的歌唱,傳達出警醒與詰問,那就是我們應該如何來面對“時間”。“露從今夜白”“人生來去任我猜,白露化塵埃”,第二首《白露》(作詞唐躍生、作曲趙曦)是一首新創作的當代作品,古意的表達,延續著時間易逝的感嘆。接下來是杜甫的《春夜喜雨》(作曲溫展力),“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身處“時間”當中的人們,受制于“時間”,亦受益于“時間”,這顯然是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情緒轉折,當顧愷之的《神情詩》唱響(作曲尹見),“春夏秋冬”四時交替,無限風光,將天、地、人自然地勾連在一起,人類對“時間”的需要和欣賞呼之欲出。
第二章“萬物生息”,所謂萬物,依然以“人”為聚焦,因為人是萬物之首。本章雖然選擇了不同時代詩人的作品,但在情感情緒上卻很集中。“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以配樂詩朗誦和女子獨舞所呈現的《古詩十九首》之《行行重行行》(作曲楊帆,朗誦曹磊、舞蹈肖淇心),與《秦風·蒹葭》(作曲王喆)中的“在水一方”“宛在水中央”,以及李清照的《一剪梅》(作曲劉青),“云中誰寄錦書來”“花自飄零水自流”等三首,關注的其實是同一個點,那就是人世間,無論是人內心的情感變化,還是物理空間意義上的移動、分離,唯一的主宰就是“時間”。本章中,壓軸曲選用了現代作家三毛的詩《如果有來生》(作曲劉青),“如果有來生,要做一棵樹,站成永恒”“如果有來生,希望每次相遇,都能化為永恒”,這樣的語言充滿著一種無常的希望和悲壯,雖然在人的眼中,“樹”已然是可以永恒的,但在時間的長河里,即使萬年的古樹,也不過是一剎那的長久。人類無法想象永恒,但永恒也正是世間萬物在“時間”中你來我往,生生不息,這是一種無限的宇宙觀,任何自我的個體都無法實現,但每一個體又必然是“永恒”的構成。上半場在給出了這樣的思考之后結束。
下半場同樣是兩章,第三章“懷思古今”,三首作品,李煜、李白代表“古”,華彥鈞(阿炳)代表“今”。“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李煜的《虞美人》(作曲張帥),抒發著物是人非,家國失淪的悲嘆,殘缺的詩意美感,令人唏噓。李白二則的《靜夜思》(作曲趙季平)、《關山月》(張巍據同名琴曲編配),從“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到“明月出天山”“長風幾萬里”,同是李白,在“時間”之力的驅使之下,時而是思鄉的細膩,時而是戍邊的壯懷。與上半場的古詩相比較,前者視野宏觀,后者情感聚焦,由主題確定內容,可謂用心。本章前兩首,演唱體量都不大,第三首《二泉映月》,是根據同名經典二胡曲完整填詞(作詞王健),相當于把這首樂曲用文字演唱一遍,逐個音符都有對應詞句的表達,兼具敘述與抒情,演唱難度極高,演唱體量巨大。“年少青絲,轉瞬已然變白頭”“榮辱浮沉無怨尤”,這是對阿炳音樂的文學闡釋,也是人世間每一個人回望來時路的感慨。
第四章“家國天下”。以配樂詩朗誦《登幽州臺歌》(作曲張帥,朗誦高偉光)開篇,“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生于1300多年前的陳子昂,了悟了面對“時間”的“人”之渺小。杜甫三則的《春望》、《登高》、《旅夜書懷》(節選)(作曲張巍),“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是詩人處于戰亂、病痛、失意之境時憂國憂民的情感宣泄,雖氣勢不凡,卻難掩些許悲觀。
至此,音樂會已近尾聲,毛澤東的《沁園春·雪》(作曲生茂、唐訶)令人眼前一亮,不僅因為毛澤東是最契合本章“家國天下”主題的代表,更在于站在人類與時間的關系上來看,《沁園春·雪》無疑是這臺音樂會關于“時間”主題別開生面、打開眼界、開拓胸襟的飛躍提升:“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時間”不會為任何一個人停留,但是身處“時間”當中的我們,不能只是沉浸感慨著韶光易逝。每一個人來到這世界,都肩負著各自的使命,為國也好,為家也罷,重要的是活在當下,讓今天成為永遠。“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這是何等的氣勢、何等的胸懷、何等的遠見,天地萬物,古今英豪,唯有敢于創造歷史的人,歷史才會讓“時間”銘記他。
本臺音樂會,采用的是室內樂隊,包含弦樂四重奏、鋼琴、笛、簫、古琴、琵琶、阮等,小而精的規模,表現卻相當到位,圓滿助力完成音樂會的豐滿呈現。兩段配樂詩朗誦,屬于音樂會的間奏表演,目的有兩個:一是讓歌唱家在樂章間有短暫的休整、換裝;二是對音樂會整體呈現具有一定的色彩性調劑。
《時間的詩意》音樂會,蘊含深邃的哲思,引發觀眾最直接的共情。15首詩詞譜曲的歌唱曲目,全部由雷佳一人完成。這些作品,特點、難點各不相同,且絕大多數曲目都是最新原創,很多作品演唱的時長都有七八分鐘之久,背譜、記詞、把握不同內容所要表現的情感情緒,體量、分量、難度之高之重,若沒有十分的把握、扎實的功力、高超的技能,實難擔綱。雷佳以其“穩、準、精、美”且充滿真誠的藝術表達,帶給觀眾繞梁三日的藝術享受。
作為當代民族女高音的杰出代表,雷佳在專業能力、技術技巧上,早已突破了聲樂門類的束縛,她根據不同作品詮釋的需要,在民族、美聲、流行各唱法間自如轉化、自然融合,集眾家之長為個人所有。《時間的詩意》是中國音樂學院以實踐促教學的一個重要項目,作為該院的骨干教師,近年來,雷佳受邀國內諸多音樂藝術院校開辦聲樂大師課。在這臺音樂會中,雷佳對于作品一曲一格的精準演繹,讓觀眾體會到了不同作品應該運用何種聲樂表現來表達,這是沒有說教的示范課,不僅展現的是雷佳個人的專業能力與素養,同時也是對中國民族聲樂教育如何拓寬視野,如何在教學中將中西古今貫通融合的極佳示范,從中也體現出雷佳教書育人的目標與追求。
作為一臺有明確主題、以詩詞吟唱為主要內容的音樂會,《時間的詩意》中,除了《李白二則》《二泉映月》《沁園春·雪》三首,其他均為最新原創。近年來,關于中國古典詩詞的朗誦會、音樂會并不鮮見,但基本是在已有的音樂或歌曲作品當中進行選擇,而《時間的詩意》則是根據音樂會確定的主題進行相匹配的量身打造。因此,《時間的詩意》已經不僅僅是一個標題,而是有實質性內涵的創作主導,正因為是在統一的藝術結構和理念當中進行創作,雖然每首作品出自不同創作者之手,但是整體的音樂風格無疑是統一的。這種探索創新的原創思維,對于一臺音樂會而言是難能可貴的。同時,這臺音樂會的原創作品也都可以獨立成曲,亦是對當代中國藝術歌曲創作的有益補充。
將中國古典詩詞以藝術歌曲的形式來詠唱,是非常現實且接地氣的嘗試,值得提倡和推廣。古典詩詞是中國人自幼文化修養的必修課,用音樂對古典詩詞予以加持,會更有助于中國古典詩詞的普及性傳播。如果能以此為開端,將《時間的詩意》音樂會做成系列,將會是中國古典詩歌之幸,愛詩愛樂者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