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連下一星期,壞天氣結束于這天早晨。先是天色被一只無形的手調亮,后來從云中掉出最后一批雨,其他雨稀疏灑落,唯獨動作最慢的一滴雨脫離大家,由風推送著,斜向飛越遙遠距離,似乎將落在一所小學操場,險些降落于機場停機坪和跑道上,又錯過大片廠區和悠長公路,它繼續飛行,終于掉進一條小河。河叫新南涇。慢雨像晴朗試劑,它一滴入,新南涇旋即褪去水泥色,河中重新映出久違的藍天白云。四月的春風隨之發動,天上地下吹拂,濕潤的各處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干爽,水汽重回云層,完成一次循環。
湯加在河畔翻轉手腕,看了一眼時間,此時是下午一點半。
他是在午休剛開始的滴答那一秒的滴聲上,離開辦公室的,同事對于他每天準點出現的這幕都習慣了。他在路邊餐廳解決午飯,之后外帶一杯咖啡到小公園里,那是夾在寫字樓之間的一小方綠地,一面向馬路敞開。時間差不多了,他回到寫字樓。在辦公室他也不坐下,到處走動,摸一摸東西,確定被很多同事看到后,拿起一個文件袋再次匆匆走開,身體語言說:他職責在手,有事去忙。離開的步伐是無愧于工作的那種,如此一氣呵成地走出寫字樓,走到他鐘情的新南涇邊上,少許停留,又順河而行,過一座小橋來到對岸。他掌握多種工間偷懶的方法,視情況選用。如果承認偷懶是一門技法,并梳理淵流,那么湯加的偷懶技法屬于自然流,不必與人硬碰硬,也能達到很好的效果。如果有人需要學習更多,與自然流平行的,還有病弱流和無賴流,一共主要是三種流派。
完全因為天氣,湯加心情輕飄飄的。他用小臂做支撐,趴在河邊欄桿上,道具袋自一只手上延伸出去,懸在新南涇上。俯身之際,有樣東西從他西裝內側掉出,拍擊一次欄桿,急墜往河中,但被他頸上繩子有驚無險地拉住,在半空中彈跳了幾下。是工作牌,上面也有一個湯加。湯加與自己的分身同時凝望著河水。
他的所來之處,大寫字樓,既在河之對岸,也在水中蕩漾。
和流行過的風格豪華的建筑不同,大寫字樓樣子相對樸素,不能說很高大。兩年前,它是附近唯一投入使用的寫字樓。
那天,根據面試通知上的交通提示,湯加去坐一條新貫通的地鐵。或許因為,在老街市上辟出一個新位置很難,新地鐵的入口造得出奇隱蔽,他在路上來回往復尋找,差點放棄。這條線路的地鐵站臺埋在地下尤其深,列車發車間隔特別長,等坐上車后,久未正經通勤的湯加已有些疲勞。他在昏睡狀態中通過地底隧道被運送了五十公里遠,到達城市西南方向一塊在建中的新興商務區。
他和其他乘客走出終點站來到地面,人人面露疑色,這里以前沒有來過。他們首先驚奇于空氣中竟能容納如此多的塵土,每開過一輛大卡車,呼吸的難度又增加一分。視線也被遮得朦朧,只有路邊的圍擋,其藍色非常純正、搶眼,它們塊塊相連,圈起多個方正的工地,每個工地在建一座寫字樓。樓宇大多表面完工,粗獷與尖銳兩種風格的施工噪音在建筑腔體內激烈起伏,伴隨爆閃而出的電焊花火,它們是少數能夠刺破渾濁空氣的東西。他恍然大悟,原來所有新樓都會經歷一段蒙昧狀態,此刻是原始的,十足野性的,它們眼看對面樓宇也建造起來,不知是伙伴還是競爭對手,又發現不能從地底拔出鋼筋水泥的地基移動自己,因此就在原地進行吼叫比賽!
他們這批人當時耳聽新樓的咆哮,穿越塵霧,順藍色圍擋直行、轉彎、直行,一律往河邊方向走,目的地就是這座剛開始運行的寫字樓。都涌進電梯廳后,這些同路人相互一看,明白了,他們都是被叫來參加各家公司面試的。入駐寫字樓的有些公司還沒裝修好,也在招兵買馬,扛設備的工人和穿西裝的他們紛亂地出入。他尤其記得,在他應聘的公司門外的走廊上,簡單放了一排椅子,他坐等在隊伍中,感覺已和出門時相隔千山萬水。又有一組人被叫進去面試了,他站起來往前挪動幾個座位,重新坐好后他低下頭,惋惜地發現黑皮鞋和褲腿染成了土棕色。他又抬起頭,透過蒙塵的玻璃,重溫剛才經過的馬路與工地。
他心中對自己這名求職者有誠實的評價。
他剛讀大學時,社會上發生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像凝結核掉入過冷水后整瓶水瞬間結冰,那件事一發生就令經濟冰凍。經濟學家保證說的確有那件事,就是,知其重要,但不知其是哪一件。他們舉出四個重大經濟事件,視它們為嫌疑犯,但從沒達成共識,ABCD中究竟誰才是那一小片冰晶,作為凝結核發揮了作用。總之,就這樣,被他們稱作烈性蕭條期的時代拉開灰暗序幕,伴隨他度過最后的學生生涯。他畢業后,中彩票似的被一家公司錄用,可惜不足半年就失業,此后是打短工拼湊出的履歷,再未整齊地做過一份工作。
他沒有專長與佳績,但這輪面試后得到了新工作。時代不挑人,它壞的時候全員受損,你個人再努力也沒用;它變好時,爛人也有一席之地。他由此更輕視人與工作的關系。據他觀察,那天看到的很多面孔后來都成了同事,大家享受的是經濟開始復蘇的頭股紅利,破落多年的時代好似只用一夜振興,病獸站起來,抖掉脫落的毛發,邁出第一步時已重拾威武、容光煥發。歷史上每每出現這種向上轉折的時機,實干家、冒險家、有特定目標的狂人就什么都做得成。這個商務區由招募公司、公司由招募他們開始,正準備大干一場。湯加入職后,每次經過這段走廊,習慣性地又會透過同一塊玻璃再向外看一眼:
工地逐漸完工,藍色圍擋拆除,灰塵散去,空氣又變透明,寫字樓里亮起燈,建筑之間的空處栽上細幼的樹,街角一家便利店開張,馬路用高壓水槍清洗,再重新涂畫黃線和白線,線之間流暢地跑動小汽車,路邊雖然立起公交站,地鐵仍是通勤首選,人們走出地鐵站后起先僅有一股人流,集中來這棟寫字樓上班,過不久,分成了均勻的兩股人流,然后分成三股、四股、多股,分散走進不同的寫字樓。
因為這棟寫字樓是在一片混沌中率先建立秩序的,地位拔群,附近的上班族舍棄它真正的名字,都叫它“大寫字樓”,這是尊稱。新南涇在處處新的這塊區域與眾不同,它早就在此流淌,兩岸自帶形狀隨意的大樹,這樣的一條河緊靠大寫字樓一側,宛如一條獨家小河,這也墊高了大寫字樓在周邊的地位。
此刻,湯加看到大寫字樓在新南涇中倒懸,水波令它動態扭曲,邊緣形成一曲一曲的鋸齒狀,對四周河水徒勞地鋸削。湯加緊盯水中的寫字樓,久而久之,感到搖曳的映像具有致幻魔力,一連串疑問從心頭冒了出來:自己剛才真的在它里面上班嗎?兩年來自己都在里面上班嗎?而且此刻同事們依然在里面上班嗎?最后一個問題是:河水是否能理解人類在其中上班?
一團口水吐出來,落入河中。從落水點上擴散出漣漪。
我現在制造了新的水波,這輪水波馬上就會傳導到那里。他有點得意,他憑個人力量,即將晃動樓里的人,教他們暈眩。
這時又來了一個人。原本一棵大樹垂落幾叢枝葉,低掛在湯加腦袋旁,隨著風吹水分持續揮發,枝葉輕輕松松地越搖越高,他周圍便空出一塊,新來的人把自己填進空當,也加入了吐口水游戲。但這人的口水很濃稠,白白的,漂浮在水面經久不能被溶解,再加上他吐之前震蕩喉管弄出很響的聲音,讓湯加有點惡心。是親切中的惡心。這人叫古超。
古超也是大寫字樓的人,公司在湯加樓上幾層,他把掛著的工作牌插進口袋里,繩子扭曲在胸前。
“請不要污染河水。”湯加說。
“那你在做什么?”古超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同屬粗大型號。
“我嗎?我通過數唾液落到水里的時間,像這樣,噗,一二三,算出水面距離我的高度。你還記得吧,用一個中學教的最基礎的物理公式。”
“你在算高度?”
“沒那么簡單。第二步,我調出平時積累的數據,把兩者相減,就能得出雨后水位漲了多少。”
“這關你什么事,你老板叫你算的嗎?‘喂,你!既然你喜歡怠工,出去怠工的時候算個這個。’”
“你又在干什么,為什么也不在公司?”
湯加跟古超因摸魚認識。去年深秋,他們在便利店相遇,當時陌生的他們各自一轉彎,在同一排貨架的兩端出現,駐足在零食區,后來店員抱來滿滿兩只塑料筐,往貨架上補貨,他們饒有興致地從第一件商品一直看到最后一件。又一天,在街頭小公園,他們為練習薩克斯風的一個腿腳殘疾的老人助興,那個人每天騎一輛電動車游蕩在城市的角落,當他在無人的公園里激情地俯仰身體演奏,《情已逝》的樂曲中,這兩個人慢慢出現了,一個站在他兩點鐘方向,一個站在他十點鐘方向,以口型配唱。又一天,他們在空馬路上踱步,一個醒目地這樣走過來,一個那樣走過去。他們也開始在新南涇河畔不住地偶遇。而那些無一例外都是標準的上班時間。他們順理成章地認識了,又奇怪竟沒有早點認識,因為核對經歷,他們可是同時期來這個商務區上班的元老。錯過的已然錯過,自從認識,兩人外出摸魚的動作就更為同頻了。上周因為雨,兩人沒怎么遇見。
古超在湯加的質問聲中目光一掃道具袋,識破了同志的伎倆,布滿粗大毛孔的臉上浮現出鄙視的笑,以這笑單方面宣布他是這場無聊爭論的勝利者。因為古超剛好是無賴流的人,他本人不會主動選擇掩飾性的行為。
“我有個客戶,”古超用河王一般的氣勢從左到右掃視河岸,同時以確定的口氣突然講起來,“上周末他把小孩帶出去,他家里兩個都是男孩,大的小的差兩歲,每天煩死他了。他和太太帶他們去游樂場,游樂場開在一個購物中心里,加上吃飯和購物,他們準備混一天。我客戶講,他喜歡在外面觀察別的家庭。我問,這是一種什么心態?他告訴我,每逢周末,所有人把瘋狂的小孩從家里帶過來,集中放到一起,就能知道在這世上不是只有自己在吃苦。他們在游樂場表面在陪孩子玩,實際上是‘共度難關’。”
“啊,原來是這個道理。”湯加真摯地吸收著知識。
“那天的開頭,我客戶也像以前一樣,得到了想要的心理療愈。后來聽到小孩尖叫成一片,不是開心,而是受到了驚嚇,他們看到,引起騷亂的是一只卡通動物,本來沒注意到它,卡通動物是游樂場的配套物品,老是在那蹦蹦跳跳、發禮物、找人合影。我客戶當時懷疑自己的眼睛,怎么回事,這只熊好像在攻擊小孩?仔細一看,真的是!熊先是抓小孩,從旁邊隨手撈一個過來,用嘴巴咬他的胳膊和腿,咬完一個再咬下一個,即將被咬的和已經被咬的小孩都在哭,不知道跑開,像排隊一樣輪著接受熊的攻擊。不少小孩流血了,不嚴重,但也破了點皮,輕微地血灑游樂場。”
“卡通動物咬小孩?”
“有人套在動物衣服里,再戴上大頭套,就是這么一種東西。”
“這我知道。”
“我客戶,他連忙尋找兒子,很幸運,他們天生反骨,不讓干什么偏要干什么,早就偷跑到另一個地方玩。雖然自己小孩不在攻擊區,我客戶還是沖上去和卡通動物搏斗了,沒想到它力氣很大,他被一下子拖倒,摔傷了。”古超比比肩膀和上臂的位置,“我上午就是去看他,剛剛才回來。”
“你去看被卡通動物打傷的客戶了。那你客戶休息在家?你有沒有問他真的假的?”
“有的,我馬上敏銳地問他,‘真的假的,你不會是在騙病假吧!’”
“他怎么說呢?”
“他出示了報案以后警察給他的回執。”
湯加搖搖頭,“那只能說,你客戶太弱雞了。”
“嗯?”
“知道嗎,我干過那活兒。最早一次還是無知的大學生,想賺點生活費,后面又有一次,時隔多年,我把上次吃的苦給忘了,又吃了一遍。人怎么總是這樣呢?”湯加放平目光,失焦地看著對岸,“如果你平時行動力是10,在那種衣服和頭套里面會退化成3,跟你說,里面臭得像當過收尸袋,你還得忍住不嘔出來,過來一個手賤的小孩就能傷害你,把你敲成腦震蕩,然后你就要去弄清楚,雇你的地方有沒有給你買臨時用工保險,但你本來應該把這個問題想在前面,就可以避免為了一點點錢去接有危險沒保障的工作,最后自己還倒貼錢去看病。”
古超投出同情的一瞥,“你這樣說,我會以為那個倒霉的人就是你。”
“不是的,所見所聞罷了。”
“好吧。現在反過來說,假如一個卡通動物的武力值表現出來是10,那里面的人呢?”
好勝心讓湯加有一絲緊張,但他立即算出來并告訴伙伴:“大約是33.33。”
“我客戶雖然是斯文人,卻并非弱雞,他有點健身的底子在。算他5到6,那天他的對手大于等于33.33。”
“那他冒進了。”湯加又問,“卡通人交代為什么咬小孩了嗎?”
“沒有。”
“問不出來?”
“沒有抓到,被他逃了。”
“咦,到底什么人會干這種事!”
“他逃走后,購物中心遲鈍地想到,原來可以發動工作人員和保安去各個商鋪和走廊還有其他地方找一下。就在一個廁所隔間里,果然發現了熊皮和一顆熊頭,但是,穿它的人不見了。查了監控,也沒法鎖定嫌疑人。一路查到門口的監控,外面在下雨,人人都打傘。熊化為撐傘的凡人,就這樣逃走了。”
“那是一個笨蛋中心嗎?”湯加嘲笑道,“這么大的一個熊都能逃走。”
“警察來了,詢問購物中心,購物中心說,熊不是他們叫來的,當天有別的卡通動物來表演,是被它混進來的。警察找到那些卡通動物,一只兔子和一只青蛙,都說不認識熊,他們還以為購物中心分別從兩家公司雇來動物,為了制造競爭壓力。”
“所以卡通人就不是突然間發狂的,他事先全部都設計好了!”
“是啊。我客戶自認倒霉,全場數他受傷最重,而且勇斗歹徒的效果也不好,他小孩認為爸爸倒在地上翻滾的樣子太蠢了。他現在還在想,卡通人的目的是什么,難道就是為了隨機咬幾個小孩再順便傷害他?命運為何獨獨給他一下子?”
“那個人顯然是反社會人格。”湯加點評。
“反社會人格。”古超同意。
“也可能是戀童癖,加童年不幸造成的反社會人格,”湯加想了想,“再加二次元愛好者,再加健身佬!”
在他們議論客戶遭遇的時候,陸續來了幾組人。
隔岸看到一伙人出來抽煙,他們直線前進,踐踏了在大寫字樓和新南涇之間用草皮鋪設的一條綠化帶,來到河邊,站在一棵長著黃色小葉子的樹下有說有笑。湯加向來不滿意這些人,有時他沿河岸漫步,突兀地看到地上一堆煙蒂,他不算反感抽煙,令他真正不快的是這些人目空一切、把這河這樹當成他們抽煙陪襯物的態度。他們和他認為的世界的重點不同,其間的差別冒犯到了他。這伙人快來快去,又踏著綠化帶以最短距離回去上班了。
一個女人在游蕩,是長頭發的,身穿令湯加費解又迷戀的層次很多的衣服,她行走或風吹時,身周浮動衣服的邊角。她不時舉起手機對準河面和樹上。他們留意拍攝方向,忽然目擊一只大白鳥平展雙翼,黃油刀刮過面包般,從水面上滑翔而去,飛到遠遠的枝頭立穩了。是個觀鳥愛好者。湯加想,她來郊區上班簡直一舉兩得。她走著、拍著,等湯加又一次轉頭尋找她,她消失了,過了一會兒,變小一點的她在對岸重新出現,繼續沉浸地研究河邊生態。
之后是兩個大叔年紀的人,兩人步速和緩地散著步,兩只頭靠近,表情不好,說話時手指向著空氣點點戳戳。兩人一度從他們身后經過,湯加和古超都擰轉身,兩組人努力識別對方的工作牌,其中一道目光企圖從古超口袋里把工作牌掏出來。雙方沒做任何交流,又分開了。這種人也是河邊常客,每天必須找個僻靜地方議論公司破事。
湯加和古超回到大寫字樓時,已經過了兩點鐘。
湯加一走進大堂,不由自主地和智慧眼對視。
當他第一次走進大寫字樓時,樓里到處還在修修補補做收尾工作,它已被非常正式地安裝在大堂的高墻上,堂堂的白色目光俯視每個人,并仿佛在心里快速地逐個點評,因而目光閃爍。一剎那,湯加也把這座寫字樓和馬路上它的同類做起比較,于是,一名叫望月者的猿人蹣跚跑至他心頭。它來自科幻小說《2001太空漫游》,某個無處取暖的冬天夜晚,別人把它留在圖書館桌上,他撿起來看了。望月者在它的猿人族群中最早逾越了蒙昧。
智慧眼是一個這樣的東西:
有的大廈會在大堂放一尊雕塑,有的大堂里有噴泉、鋼琴或植物造景,大寫字樓有一個科技裝置,是個巨型光圈,你可以想象成是通電的超級大的白巧克力貝果。這輪發光的大圓環立體地浮出在正對玻璃門的那面墻上,任何人一旦走進大寫字樓,第一眼必定看到它,而不論你多么快地看到它,會發現它更快更全面地先看你,你在又高又圓并碩大的它面前無處遁形。在它內部密集排列著智能燈管,由電腦程序控制,動態調節亮度,它最暗時接近水銀色,最亮時則釋放高流明的皎潔白光,在兩個極限之間一刻不停地變化,宛如一顆透徹的巨眼,再加上所有燈管并不總是保持亮度一致,令巨眼中局部與局部之間也形成明暗差別,那成為它的眼神。據別人說,后臺的電腦程序所參考的是日期、時間、氣象狀況、寫字樓內部的各種負載量、寫字樓里的各家公司對外公開的財務報表、世界各地即時股市指數和期貨指數等等數據,經過一通復雜計算,確定并分配給每根燈管不同的亮度。大寫字樓有它自己的照明設計,巨眼的目光并不干擾照明,但為大樓增添了流動性的變化。
這一環光明,它的設計寓意其實是:經濟活力。
當天下午的智慧眼仿佛呼吸了一次,稍明又稍暗,那樣看著湯加。接下來,它好像移動了視線焦點,看了看古超。
是謊言吧,湯加又一次想,這東西不止是唬人的燈光裝置。
每次湯加都感覺真的被它審視了。剛才它難道不是一眼穿魂,摸透自己全部的午間經歷了嗎?自己有沒有喝咖啡、行動軌跡、看到什么、心理活動、和古超講過的屁話,它一目了然。連他手上的信封它也能透視,里面裝著兩頁打錯的文件,紙上有上司退還他前留下的圈涂痕跡。身心被看遍的感覺,令他介意。
等電梯門合上,湯加確認道,“它是不是在批評我們啊?有那意思嗎?”
“誰啊?”
“大眼睛。”
“那個鬼東西……”古超揚起下巴,變換角度從電梯鏡子中欣賞自己。
湯加回到辦公室,欣慰地發現無事發生。座機上并沒有閃爍他最討厭的小紅燈,表示未接來電的小紅燈,只要一亮,任何人經過都能看到。打開郵箱,倒有兩封新郵件,但都不需他理會。接下來他靈活地把椅子往后一滑,將上半身完全仰靠在椅背上,用體重壓低椅背,同時側轉過頭,他利用一排同事身后的通道,像他經常做的那樣,朝在那盡頭的玻璃屋窺視——上司正在他的辦公室里跟一個人談話,聲音零散飄出來,這讓人安心極了,湯加希望他們談到下班。湯加正式開始工作了,他對著電腦修改計劃書,那是一份在季度促銷中用來指導各地經銷商的操作指南。但是還不到五分鐘,他就打開無關網站。
真的有一條卡通人的報道。
文字只有寥寥幾句,湯加主要是看照片。
這張照片明顯是由當天在游樂場的某個家庭提供。構圖中心是一個小朋友,臉部經過馬賽克處理。她身高不及熊一半,后背信賴地貼在黃色的熊肚子上,兩只手向后乖乖地被拉在熊的手里,而熊因為腋下肥厚本來就向兩側略微張開著手臂。使用這張照片,肯定是因為它正好提供了熊清晰的正面形象。
熊整體為棕色,渾圓的頭頂立著一對和肚子顏色相同的黃耳朵,它的眼睛僅僅是兩團密不透風的漆黑,鼻子的底色為白色,其上是三條黑色曲線。這只熊從設計上看,排除了任何花哨元素,正由于細節少而塑造出樸素可靠的形象。你看著它會說,這是只基本熊、老實熊、平凡棕熊。你又會說,它不言不語,但有滿腹心事。至于它身上用來行兇的地方,也很低調。在它簡單的鼻子下面,是熊嘴。湯加放大照片,那只是個不太大的孔,很可能開在一塊彈性面料上,因而從孔中塞得進去幼兒的四肢。
在虛化的遠景中,兔子和青蛙正在擺動身體,是智能不足的樣子。
湯加瞇起眼睛遠眺,臨時改變了主意,他在路口停下等了幾秒鐘紅綠燈,就在午休的人群中慢悠悠地過了馬路,向便利店門口正在吃雪糕的兩個人靠攏。
“你們在吃什么?”湯加問。
古超把吮吸到一半的藍色雪糕從嘴巴里拿出來,它在陽光下核心深邃,越往外層顏色越淡,最表面是半透明的乳白色冰層。
“藍精靈?”古超隨意回答。
“是新品嗎?”湯加問,“味道怎么樣?”
古超的朋友笑笑,“海洋冰冰,現在對折。”
湯加走進便利店,拉開冰柜門,目光正無序瀏覽,聽到便利店門鈴又一響,古超的朋友也跟進來了,站在邊上,很快伸手從花色繁多的雪糕中拿起一支。“在這里。”他說,卻不把海洋冰冰立即交給湯加,自己拿去柜臺結了賬。
現在有三個人站在店門口吮吸。
帶點咸味的雪糕還不錯,等到夏天吃也許會更好吃。三人先后從深藍色部分里吃出了不同樣子的白巧克力餡料,分別是貝殼、小魚和海星。他們形成一個半合圍的形狀去看別人的海洋生物時,工作牌上的三個頭像也端詳著彼此。
工作牌上印著新朋友的名字:范斯高。湯加聽古超也叫他范范。湯加沒打聽兩人怎么認識的,他們都不排斥在這邊的馬路上結交朋友。
范斯高體態和臉都不好看,胸部向內凹陷,小眼睛,發絲中露出頭皮,是個即使比別人花更多工夫收拾外表,依然看起來不潔凈的人,總覺得他哪里該擦一擦、洗一洗,但其實沒有,他都盡心竭力弄過了,你是個好人的話,會為他有點難過。因為他好客的行為,湯加打算盡量喜歡他。
“大境——”湯加讀他的工作牌,“咨詢開發。是做哪方面業務的?”
“就是各種開發呀,出方案,把紙上談兵的方案賣掉。”范斯高說。
“比方說?”
“比方說,有投資人想用一塊地做項目,做什么賺錢,得有人給他出出主意,那就包括旅游的、餐飲的、文化演出類的,各種各樣都來上一點,組裝成一個方案。再比方說,快速消費品公司準備推新品,我們就為它做一系列調研,提供方向性上的建議。我們說:困難時期結束了,經濟在上升,但是人們還是希望商品有忘憂的作用,能夠讓人療傷止痛,所以要注重趣味。說這些廢話就沒錯。”
“那這個很符合咯?”
“嗯,海洋冰冰肯定還有同系列產品,夏天以前會一樣一樣推出的,草原青青、沙漠火火什么的。”范斯高很懂行地說。
湯加想象著綠色和紅色的兩款雪糕,是青草味和辣味的,里面裹著樹葉和松果,以及火焰和辣椒形狀的巧克力。隨便一想,在腦中開發好了新品。
“我看好冰冰和火火。”古超突然說。
“草原青青太普通了,路人款。”湯加附和。
“主打款肯定是海洋冰冰,這就是它先發的原因。那個是湊數的,但是通過搞一些活動,比如集齊三款雪糕換禮品,我想它也會跟著好賣。”范斯高說。
做了虛擬商業決策的三個人集體向著垃圾桶走幾步,滿意地扔掉小木棒。
范斯高對等地問湯加,“為什么叫‘白文鳥’,你們是一家科技公司?”
“一點不科技,為什么說科技?”
“可能是鳥的聯想。”
“不是。”
“那做什么的?”
“鳥產品。”湯加說。
范斯高像別人聽到這個答案一樣地笑起來,他的笑聲是一抽一抽的,“你這么討厭上班的地方嗎?”
“不是臟話,鳥產品是寵物商品的一個分類。我們是外國幾個鳥類專用商品品牌的國內總代理。”湯加說。
“但是范范你說得對,他就這么討厭上班。”古超說,“他能排進附近一萬個人里最討厭上班的前十名。”
“超過你了嗎?”湯加說。
“不一定,不分上下。”古超說,“范范大概是五百名。”
“那有些落后啊。”
“說明范范比我們都有上升空間。我們要幫助他,讓他認識真正的自己。”
說這些話時,他們又走進便利店,各自挑選了一瓶飲料。范斯高再次搶先為大家買單。湯加正要拒絕,后來想,可能難看的人從小要比別人付出更多才能獲得友誼——友誼以及其他好處,因而養成了這種習慣。思考之時,已錯過拒絕的最佳時機。
等他們再次回到路邊,只見外面突然間沒有人了。好像趁剛才,所有寫字樓通過門齊齊深吸一口氣,把應在自己里面上班的人準確無誤地從馬路上吸回去了。他們錯過了有人正面向前移動,有人飛速后撤,各自迅速歸位的畫面,不過,吸人制造的余風還在路上吹蕩,行道樹的葉子全在顫抖。而后在三人的觀望中,一下子,風止樹靜。這時候,光天化日之下,遠郊的商務區向他們袒露了本相,它是冷酷的景觀,任何時候你不應向它寄托真情。
——它像寂靜嶺。
較少機會看到這幅景象的第五百名不由說:“這地方怪怪的。”他沒能及時歸位到景象深處,待在外部,雖感覺它奇妙可觀,到底略顯心焦。他不像另兩位佼佼者那樣心定。
兩位佼佼者則說:“我一直覺得它怪。”
“有沒有可能反過來,他們覺得我們怪?”
“那我就覺得有這種想法的他們更怪。”
他們終于向舉目可見的大寫字樓一米一米地靠近了,不然又有可能折返便利店再買什么,反復進去出來,被纏進時間漩渦里。
走到大寫字樓外墻邊上,古超一口氣干掉飲料,意外嗆到了。等待他瘋狂的咳嗽平復下來的時候,湯加摸出手機看了一眼,“啊”了一聲。
湯加以“熊”“卡通人”“咬人”做關鍵詞訂閱了新聞,剛才軟件向他推送了最新消息。
事情發生在這天的前一天,距離購物中心熊咬人事件剛好過去一周。被稱為卡通人的罪犯以新的面貌第二次出動。
星期日下午兩點鐘左右,在某大型百貨公司越來越密集的人群中出現了一只卡通狗,它游走在五樓。這層樓主要賣兒童用品,還開了幾間教室,教幼兒音樂、體操、畫畫和科學實驗,經常有卡通動物在這層巡游,為店鋪和教室分發宣傳資料。百貨公司和上一周的購物中心離開得非常遠,它們的顧客群體互不流通,因此這里無人在意遠處曾發生過的約等于破皮流血的小案件,當他們看到狗時毫無防備。
狗不是一只籠統的狗,它是一只比格犬。
比格犬白色的毛發上鋪展著大片褐色和黑色的斑塊,兩只耳朵貼著褐色面頰垂下,從額頭到鼻子豎直下來一抹白色,顯得它非常智慧。它的眼睛內部顏色淺但外面圍著一圈濃重的杏仁狀輪廓,這圈黑眼線特別能夠抓住這個品種的狗又兇又嫵媚的神態。它是熊的設計風格的反面,但你端詳它,它的心思同樣無言深埋。
比格犬做了卡通動物慣常的工作,和小孩摟摟抱抱、握手、擊掌,很受歡迎。此外它還設計了一個小把戲,隨身帶來一只兔子玩偶,當它從腹部的口袋里掏出兔子時,上面已經系好了繩子并拴在一小截棍子上,它用狗爪往前平舉棍子,開始在走廊上迂回小跑,做出追捕野兔的動作。比格犬又名米格魯獵兔犬,卡通人在表演中很注意忠于角色。如此環行一圈,比格犬的尾巴后面跟上了一串興奮雀躍的小孩,它停下來了,轉身面朝小小的追隨者們,它把兔子在嘴邊放一放,做一個死亡親吻,它的嘴和熊嘴是同樣的構造,在高科技彈性面料上開了一個孔,接著它將兔子收回口袋,示意捕獵結束,并佯裝已將其吃進肚子。做完這些,比格犬向下看著小孩們,暫停了動作。小孩們滿心期待,等狗上演下一套把戲,此時猝不及防地,它俯身咬了離它最近也最熱情的小孩,又一口氣狂咬了好幾個小孩。
在大人們反應過來前,比追兔子更快地,米格魯獵兔犬奔跑起來,兩片耳朵在臉頰上輪流拍打,左右,左右,左……帶黑眼線的眼睛嚴峻地瞪視著不明情況的路人。它閃進鋼琴教室旁邊一條內部四通八達的通道,留下犬頭、犬皮和腹中野兔,然后不見了。
相比熊,犬事件的報道多一點,另外也有親歷者上傳照片和視頻到網絡上,多視角的敘述,為湯加拼出如上案發經過提供了依據。
犬事件兩周后,又發生了一起類似案件。
再相隔兩周,是第四樁案件。
這兩次,卡通人分別隱身在鹿皮和另一套款式的熊皮中,都順利得手了。后一次,有人在熊皮不遠處的地上撿到一樣小東西,差點錯過它,但那就是作案工具。
四次,卡通人都用這個加工過的鐵夾子模仿動物牙齒,在戴上頭套前,他事先已用嘴銜住夾子的一側。可以想象頭套的球體內幾乎漆黑一片,回蕩著卡通人粗重的呼吸聲,夾子的開口大張,靜靜地狩獵,終于,它等到了,小孩的手指、手肘和膝關節被從小孔中強行塞進來……
或許因為丟失牙齒,接下去等了一個月,卡通人都沒出現。
湯加跟蹤新聞的熱情和因新聞中斷表現出的遺憾,讓古超費解。
“你為什么還在關心這個?”古超說。
“你那個客戶呢?”湯加問。
“沒問過,”古超想了想說,“肯定放下了咯,人家沒有那個空。”
當時他們坐在公交站臺的等候椅上,為防流浪漢滯留,椅子被設計成一個金屬窄條,而且是前后有弧度的斜凳,他們十分將就和難受地坐著。這么久以來,這條椅子上還沒留下過他們的痕跡,是類似小狗標記地盤的意圖,使他們路過時忽然愿意坐下來,并堅持坐了一會兒。
“你有什么想法?”湯加今天溫習了一篇舊報道,有些新想法想和人探討。
古超問他什么意思。
“你覺得這個人,可能是有什么社會訴求或政治表達嗎?通過犯罪,他是不是在試圖對我們說一些話?”
“他說什么啊?”古超又一次提起臀部放回斜凳的高處,雙手始終插在褲袋中,散發一股瀟灑勁。
“可能他想呼吁人們保護動物,他想對我們所有人說:‘如果人類傷害我們,人類遲早自己遭殃!’還有,他專門挑兒童下手,他的訴求也可能和兒童權益有關,他說:‘看起來安全的東西或許正在殘害我們的孩子!’另外,他還有可能是激進的環保主義者,制造沖突就是為了說:‘關注環境,締造人與其他生命的和諧!’”湯加越說越大聲,口號的尾聲回蕩在馬路上。
“動物保護、兒童保護……”
“環境保護。”
“你是說他就像在做公益活動?做了四次?”
“是有可能的。”
“可是你上次不是這么說的。”古超驚奇道。
“是嗎?”
“你說他反社會人格,戀童癖,是健身很勤快的戀童癖。”
“有嗎?怎么聽起來也有道理?”
“什么時候你對他印象變好了?”
一輛駛近的公交車打斷了他們,車子穿越斑馬線,漸漸開到面前。車上只在前排和后排的靠窗位子分別坐了三位乘客。車門打開了。一般這時間,沒人在商務區這站上下車。戴墨鏡的司機通過敞開的前門無言地看著逃班青年,兩人炯炯有神地看回去,仿佛草原上兩種動物的對峙。時間停滯數秒。
司機關上門,把車開走。公交車占據過的長方形視框中,又出現了對面某座寫字樓的局部、它門口一組左右對稱的花壇,以及栽種其中的當季花草了。
“因為,我有一個精辟的想法。”湯加接著說。
“如何精辟?”
“你想過沒有,卡通人為什么只在周末犯罪?兩次星期天,兩次星期六。”
“肯定因為那兩天人多。”
“這個人只有周末有時間犯罪,說明他是一個像我們這樣的上班族。”
“嗯?”
“上班的,如果要畫嫌疑人畫像,這是重要的一筆。”
“他跟我們一樣,早上定好鬧鐘好不容易爬起來,乘地鐵去一個地方上班?”
“可能是的。”
“然后守住一臺電腦。”
“是啊。”
“六點鐘下班。”
“有時候還加點班。”
“然后他上班空下來的時候做犯罪策劃書,每當同事經過他背后,他就使用快捷鍵趕快切換文件,這就是你的想法嗎?”
“怎么樣!”湯加頗為得意。
“但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古超問。
“我不是說了三個訴求嗎?”
“但是,如果你只能很復雜地說明一件事,有時候等于沒說中要害。你能簡單指出卡通人的動機嗎?”
“他有創傷,”湯加讓步說,“他想讓社會也付出一點血的代價。”
“這是你的……”
“是我的終極判斷。”
“這樣可以,比較簡單。”
兩人多次調整坐姿,對著光禿和無聊的馬路,太陽曬得他們正面發燙,身體的兩面怪怪地產生了溫差,終于有點坐無可坐,應該也完完全全地標記好這條站臺的歸屬權了。在他們站起來之前,古超把手機從褲袋中拿出來說,“給你看點有用的。”
古超的手機界面上,某幾個軟件的角上貼著驚人的數字,不知其中是無視了多少條辦公消息。他繼續略過它們,打開一個金融軟件,在里面按來按去。“你有理財賬戶嗎?”他問。
“不怎么有。”
古超從手機上抬起頭,皺眉說:“一般人的情況是,理財賬戶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我想知道你問錢的目的是什么,再看情況回答。”盡管這樣說著,湯加也津津有味地扒住手機屏幕看。每個理財產品都像人一樣被起了名字,名字下面還有一行字,介紹它的性格,穩健的或激進的。
古超給的建議是,從現在開始,應該更關心投資而不是卡通人。
沒過很久,某天的晚間新聞中留出一塊時間,專門報道了最新一批經濟數據。大家聽到一些又熟悉又費解的名詞,關于人口,關于各種產值、各種總額、各種增加值、各種消費價格;每個名詞幾乎都使用三個數據去表述,絕對數字、同比數據和環比增速數據。報道全文的句式都是這些名詞搭配這些數據。有個結論被證實無疑了:近階段也達到經濟預期目標,經濟已經全面恢復。
報道后的第二天早上,走進大寫字樓,每個人都發覺今天的智慧眼格外神采奕奕,它保持在高亮度的區間內,明亮得仿佛漲大了一圈。
接近九點鐘的大堂里,湯加用手指從后方點點一個同事的肩膀,“是不是忘記在幾樓上班了?我們在11A。”
“不要騙同事。”同事轉過頭別了湯加一眼。
這個同事與湯加關系不錯,此刻他手拎公事包佇立在趕電梯的人流中,又半抬頭望向巨眼,他跟湯加說,“你看它,它很自豪還是怎么!”
湯加跟同事一道看去,巨眼中飄蕩少許團狀陰霾,像月海,又分布著不斷爆發緊接著湮滅的超級亮點,亮點此消彼長,像太陽耀斑,然而它非日非月,不知它是否明白自己的身份,充其量是一顆被禁錮在郊區墻上的關聯經濟數據的人造電子新星,反正它正用一種有力度的節奏收縮和鋪張陰霾與超級亮點,使得今天的眼神熾烈到嚇人。圓環當中的空心,也比平日更像深沉的瞳孔。與它對視,湯加感覺窒悶,又被深深吸引。
同事看夠了,動了動,湯加與他并排邁步,他們迎著巨眼向前,巨眼因而越來越大了。“它吃數據的,它太喜歡最新的經濟數據了,比我們人還喜歡。”同事邊走邊說。
巨眼同時注視著眼前所有事物,它分出一絲眼神斜視著說它壞話的同事,隨著他們走動,這絲眼神一直黏在同事身上。“噓。”湯加趕快說。即便湯加喜歡妄論世事,也認為同事做法不妥。他想說:你可以這么想,但你看它這個瘋樣子,當面說它,這不是很好。同事沒接收到他的提示,有些人早上神志不清。他們在巨眼的眼角右下方走進電梯廳。
進入巨眼看不到的掩體,湯加放松了。
他們又和其他認識的人打招呼,大家談的也是經濟,還有在變熱的天氣,用一些概要的話做晨間社交。
數據好,它又能得到什么實際好處呢?它只是一顆眼睛啊。既然不能得利,它這種情緒屬于比較高級的排除私欲的純高興、純自豪咯?它比自己還高級呢。湯加跟大家一起走進電梯。
站在一群人中間,他又思考起來。他決定偷偷地把自豪分為兩種,第一種是出于自己主體性的,源于內心的,他叫它主動自豪;第二種是人家從外部灌輸進來的,因被反復教授和刺激所產生的,叫它被動自豪。那么,巨眼它這種自豪該對應哪種呢?他走出電梯,跟同事走進辦公室,想這些并不耽誤他一路上嫻熟地進行無關緊要的閑聊。
前后沒有差幾天,湯加公司上半財年的數據也出來了,高層請各部門經理在開會時向下傳達成績,并作激勵。
實際上在兩份數據出爐前,公司已開始變忙,并非巨變,但每件工作要么變成需要確認的地方更多,要么是溝通的人增加,再不然就是衍生出來更多環節,而新工作也在發生,兩者疊加,每位同事都負擔了更多的事情。事情緩緩向洼地流動,也就是逐漸流到了湯加的工位上。湯加不太去想熊或比格犬了,那個人如果借由行為向社會訴說過什么,那是一個短句,已說完。湯加想,也可能他被工作困住了。
有天湯加低下頭,發現皮鞋和褲子上有不干凈的東西,是瑣事,它們正流沙一樣覆蓋腳面,逐漸漫上來,裹住小腿的一半。辦公椅帶輪子的五星腳也被一同掩埋,因而現在他推開椅子要克服的摩擦力變大了。他站起來后,走出辦公室的那幾步猶如沙中行路。就算克服了這些,還有座機上的小紅燈伺機背刺自己。它真可惡,湯加討厭它,想過用一張黑膠紙把它貼起來。
不過湯加有些讓自己舒服的心得。關鍵是建設好心態,要仿佛從宇宙中看待手里的事,如果不能做到,那就退一步,仿佛自己平躺在新南涇河底,泥沙涼涼地沁入飄散開的頭發間,氣泡從口鼻中冒出,升上去,他大睜著眼睛,用這道目光穿破晃動的水面去看待面前桌子上的工作,那么它們將變得很小很無謂。上班的中心策略就是遙遠的目光、無我的心意。
湯加在市場部做渠道支持,具體負責的是營銷活動這方面。公司根據季節或特殊熱點,為經銷商提供活動方案和準備宣傳物料,每次,在他們的施姓經理領導的整個團隊確定活動方向后,由湯加去跟進落實一部分工作。
有個項目從一開始就啟動得晚了。公司決定做一次暑假促銷,時間比較緊迫,湯加覺得能抓住八月的市場就算不錯,但毫不焦慮。
七月下旬的一個下午,湯加傳達施林克的意思,叫廣告公司修改促銷活動的海報。和料想中一樣,對方的客戶經理又把他們的創意、他們“覺得”該如何如何大講了一通。這是湯加比較不喜歡的應答態度,對方的姿態是在守護一些高價值的東西,自己搭梯登上了道德高地。小職員有必要裝圣人,去打壓另一個小職員嗎?湯加手舉電話心想。
給他時間裝了一會兒,湯加說首先這個畫面不要用了,“小白站手指,已經用過很多次。”
小白指的是白文鳥。湯加公司每次做視頻或平面稿時,如果只需一種鳥的形象,就會讓白文鳥作為全體寵物鳥的代表,它代表的有相思鳥、八哥、珍珠鳥、玄風鸚鵡、牡丹鸚鵡、虎皮鸚鵡等等一群小鳥。一年多前,曾讓廣告公司拍攝了一套照片,每張畫面中只有兩樣東西,一只紅嘴紅腳、羽片雪白的白文鳥,還有一只人手。白文鳥與做著不同手勢的人手進行互動,手有男人的手、女人的手、皺紋老手和稚氣幼手共四種。
系列照片中有一張比較常用,畫面是,皺褶延綿的淡藍色床單上放著一只女人的手,手心朝上半攤開,白文鳥依偎掌中,小小一顆頭抵住手指求撫摸。這個畫面,常被用來搭配柔軟的文案。
在另一張照片中,一只男手從右到左水平地比出食指和中指,其余三指朝掌心合攏,這是一個表示射擊或指示的動作,白文鳥站在這個男人食指的掌指關節上,正面朝向鏡頭,它歪著頭,它的紅嘴伸在最前方,像為看照片的人獻上一顆寶石。這張照片是最常用的。鳥與手的組合摳圖后,放到不同的背景圖層上,周圍可以靈活安排各種促銷文案和小照片,從鳥糧、基本款鳥籠、站桿、食盒、飲水器,到營養補充劑、豪華鳥舍和配件、爬梯棧道玩具、跑輪玩具、啃咬發泄玩具等等,促銷哪類產品就填進相應信息。湯加否定的正是作為第一主打的這張照片。
廣告公司的人說,那換一張用。
“來點新的!”湯加說。
他隨之又收獲了一堆反駁意見。
“放過老照片,”湯加不得不直說了,“找找新創意。”對方剛要開口,他又說:“老兄,你是不是和你的人一直在加班,案子多得做不完?你沒看到外面的社會氣氛變了嗎?以前我們用這些照片是有理由的,是為了安撫上個經濟周期人們受到的心靈創傷,那時候你沒錢了,你搬去更小的房子,或和別人合租,在這期間你的貓死狗亡,你養的小魚也不能熬過嚴冬,你滿腹傷心事,看不到前面有希望。在這之后,我們跟這些人說,你可以去養鳥,鳥很好,它和貓狗一樣都會叫、會蹭你、找你玩,另外,鳥不需要大房子,吃只吃一點點,不費什么錢,即使經濟再次變壞,你也養得起一只鳥,用不著放棄它。你的心還受傷嗎?還想養小動物嗎?那就養它,我們提供很多鳥產品給你選。所以這些照片是在表達一些態度。”
湯加一手扶住電話,在對方看不到的桌子上,空著的另一只手接連比了幾種手勢,最后定格在一個指示性的動作上。在他的電腦上打開著廣告公司提交的海報設計稿,上面是同款手。他語氣放溫和一點又說,“時移世易知道嗎,現在我們不打算再提這些了,所以這些照片你不能猛用。現在講闔家歡樂,要搞點熱鬧的,來點錦上添花的。可能考試結束了,為了完成對孩子的承諾,有些家庭會考慮新養寵物,夏天開始養小鳥,鳥也比較容易活下來。這就是我們要做暑假促銷的原因。我們想叫人養上小鳥后,再找我們買幾個籠子和玩具——在你家里給小鳥搭個美美的家,讓它長大,為你唱歌,小鳥也歡樂,你全家更歡樂。你能打動這些人嗎?”
結束了電話,湯加立即同步關上設計稿,沉默地,像一個受內傷的人一般倒進椅背中。他既沒在宇宙,也沒在河底,他就在工作現場付真心。怎么違背了自己的工作策略?這時候,感覺身后掠過一片黑壓壓的陰影,施林克走過去了。
下個星期,廣告公司交來修改稿,用白文鳥連同很多元素拼出一張圖,鳥居中,美好的事物環繞,很熱鬧,但是沒什么概念。老實說,還不如小白站手指印象深刻。這是一張。另一張雙方都清楚,是作為前者陪襯品一起來的,更不好。
“你覺得呢?”施林克問。
施林克對著自己的電腦,湯加被叫來站在他旁邊。
“好很多啊,比較有活力了。”湯加等來施林克一陣默默無語,就又用欣快的語氣試探道,“夏季的感覺現在出來了一點,有種喧嘩感。”不管夠不夠好,改到這里就行了,他可不想次次和人爭執,改一改,表達一下合作的誠意,他就愿意設計稿過關。這并不是要送去蘇富比的世界名畫。
施林克繼續無言思索。到他開口時,只挑了點文案上的毛病,其他沒說什么。
等待施林克做出判斷的時間也許有三十秒鐘到一分鐘。湯加看向窗外。普通職員的工位集中在建筑物內部的大空間里,平行地,排列成一長條一長條,靠窗這一側,間隔出來做獨立的辦公室和會議室。施林克這間經理室雖然小,畢竟是河景辦公室,轉頭即見藍天、綠樹、一小段新南涇。湯加收回目光,他看到面前的桌上幾乎沒有私人物品。在別的經理室和小職員地盤隨處可見的大瓶裝保健品、酒與酒具、家庭照片、小盆植物、糖果罐頭、紙袋、雜物,這里都沒有。施林克的桌上只有一個杯子,此外是昨天、今天和明天的文件。兩年多來沒聽這個人談過私事。這個人在過何種生活呢?湯加抬起眼睛,房間的布置相比自己來面試那天,很少地方不同,他忽然看到辦公室正中間有個人,啊,此人他認識,就是當時的自己。當時的自己坐在椅子里看著對面的施林克,施林克則在看簡歷,自己不顧羞恥地在上面寫下全部的打短工經歷,就算僅僅一周到電子廠倉庫當日結工也寫在上面。當天的施林克也如這樣不茍言笑,略低著頭,狹窄的瘦臉蕩下兩片皮,在鼻子邊上擠出明顯的紋路,眼睛好像真的在逐行看。他在其中找拒絕我的理由嗎?他不會錄用我。現在的房間里,大約只比那天多了一個落地衣架,搭著一件西裝,另外,在文件柜前有一只備用的小旅行箱,施林克出差偶爾會拖走它。
湯加走出辦公室,隔著玻璃門,他陪施林克——他的同事、新時代來臨時他的搭救者多站了一秒鐘,然后走開了。
經過自己的工位,順手放下東西,他從大辦公室溜開。茶歇室的圓桌上有些吃的,有兩個人伸開腿坐著,半聊工作半談生活,他們可以把兩種話題沒有縫隙地結合在一起,談一句這個,談一句那個。他拉開冰箱門,自己沒放東西在里面,此刻只想從同事的零食上汲取靈感,看看有什么適合采購的。他想馬上就去買。心里為何有些難過?他要舒緩一下。
湯加在樓下聽到有人叫他,聲音來自電梯廳的暗角,那里面有一部貨梯,為美觀,通道口以一盆高大的綠植遮斷視線。回頭一看,古超從散尾葵后冒了出來。湯加正欲說話,散尾葵葉子繼續擺動,從后面又閃出五六個人,有男有女,他們探頭看了看湯加,又用一個神秘的節拍有秩序地縮回植物后面,再從羽毛狀的大葉片這邊看,就一個都看不到了。
“你沒聽說過他們嗎?”去便利店的路上,古超說。
“不認識,難道是本寫字樓的名人?”一股疑惑驟然沖上湯加心頭,“我在想,你怎么誰都認識,都能講上話,你其實是不是一個隱形銷冠?”
“哈哈哈我業績還可以,告訴你從不墊底。”
“我早該想到!”湯加以覺醒的語氣說,才又問,“你說這些人是誰?”
“他們自稱忍者,因為善于利用地形隱藏自己。”
“就是在樓里躲躲藏藏的意思吧。”
“差不多。”
“經常占用廁所的,該不會也是這些人!”
“初級段位是這樣,先貓在廁所,再躲到走廊角落,然后練到萬事萬物、一草一木都可以用來藏身。”古超說,“最后到達最高成就,不用躲藏,你的老板都看不到你。我剛才在跟他們學習交流。”
“假樹后面的忍者朋友,我猜也是在躲大眼睛對吧?”
“絕對是,他們也不喜歡它。有件它的事,你要聽嗎,是忍者組合里一個人告訴我的。”
“聽聽看。”
“原來大眼睛有一個來歷,和一個有名氣的CEO有關。那個人最后投資的就是我們這塊地,當時這里造到一半,曾經停工很長時間,荒草長到一層樓高,夜里野狗像狼一樣嚎叫。后來先是這棟樓的工程重新啟動,接著其他寫字樓也復工續建,但在那之前那個人已經完了,有天他處理好別的事,跑來自殺。他爬到我們樓頂跳下來,大概就跳在我們剛走過的地方。”古超轉身用目光一指。
“啊?”湯加說。
他們都站住了,往那塊很平凡的地磚上看。
“死了嗎?”湯加說。
“死得不能再死了。CEO撲在地上,好多天沒人發現,他摔得七零八落,里面各種零件都掉出來彈飛到草里,有些一直沒找到,他的血被大地吸光。人家說,這棟樓能造完,靠他血祭。最后大樓落成的那天,他們給那只大眼睛插上電,眼睛睜開了,它好像還在調試階段,有些弄不清狀況,然后它穩定下來,看了下面的人一眼。從此它沒被關掉過,現在即使你去把插頭拔了,它還是亮著,會一直看著我們。”
“你是說,彈飛的部分里有CEO的眼睛?”湯加說,“它寄生到大眼睛上了?”
“這都是那個人說的。”古超說。
“太扯了!”湯加摸了一把后背,并把手伸到面前看。剛才走出來的時候,他又被巨眼用不好的眼神瞪視了,那股移動著的灼燒感說是在刺字也行,湯加以為它在自己背上留下一句罵人的話。
他們又走起來了。
湯加追問細節:是誰發現了尸體,附近的動物有沒有來過,CEO的名字?
古超先搪塞幾句,而后他開開心心地笑了,“是假的!”他拍打朋友的肩膀,“他們在搞一個‘經濟復蘇之傳說’征文大賽。這是其中一個故事。”
“忍者杯‘經濟復蘇之傳說’征文大賽?”湯加回味故事,真情實意地說,“我挺喜歡的,真的有點喜歡。”
“那下次介紹你們認識。”
這樣又走了幾步路,湯加咀嚼著“忍者”兩個字,他問了古超一個深刻的問題:“那我們呢,沒有名字的嗎?”
他們邊走邊沉吟。
提出兩個命名方案后,古超說:“郊狼,怎么樣?”
兩人在手機上搜索出來這樣一段話——
郊狼,對不同的環境有著非凡的適應能力。從北部寒冷的阿拉斯加到南部氣候溫暖的哥斯達黎加,幾乎整個北美洲都是它們的家園。它們既在森林里出沒,又經常在草原上潛行。
因此當他們走進便利店時,感到滿意。
湯加忘記在公司冰箱里看中什么了,將幾排貨架盡數看遍,最后走近冰柜,他立刻叫來古超。他們看到,海洋冰冰的同系列新品此時終于上市了。
“怎么叫天空晶晶,什么意思!不是說好叫沙漠火火的嗎?”古超大聲說著,抓到手里正正反反地看包裝。
“市場真難預測,它怎么不講道理,隨便發展。”湯加說。
“請關上門,別人會買到變形冷飲的。”收銀臺里的年輕店員說。
兩人吮吸著雪糕又回到馬路上,天空晶晶整體也是藍色的,但不是內外多層隱藏機密的結構,它從上到下大方端正地嵌入三塊白色的云、星星和雨滴。它是薄荷香草味的,白色部分味道更濃郁。這就是天空的味道嗎,這就是包含一切的天空的味道嗎?
今天,湯加所在的世界中,氣溫正在上升,天空中也有如此多的云,分布不怎么均勻,一邊天藍,一邊云濃。商務區在云濃這邊,或許是云太沉重,在大氣層的穹頂中緩緩滾落,所以從市區的頂部滾落到郊區上面來了吧。兩匹郊狼在云下行走,穿過寫字樓方陣,樓宇已不復最初的野性,至少在表面上各自把性情收好,安靜地觀察著郊狼從自己中間走過,在它們不連貫的玻璃上斷續映出飄動的白云。
吮凈小木棒時,湯加不由憶起故人。
“范范很忙,他升職了。”古超說。
“是吧,他看起來有那么一股上進心在身上。”
“他有。他進步了。”古超說,“但也可以說退步了,看你怎么看了。”
他們走到大寫字樓樓下,既不掙扎,也無討論,直接無視它又往前走。路過忍者杯“經濟復蘇之傳說”征文作品中提到的墜樓地點,湯加低頭望著青灰色地磚,尋找看不見的血。他們又繼續走一走,來到新南涇河畔。河水對應著天空明朗的色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