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大學校訓“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務”是當時的司徒雷登校長提出來的,對我的媽媽冰心的一生,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服務就是人們自愿奉獻個人的時間和精力,在不為物質報酬的情況下,為改善社會而服務。她覺得為他人、為社會提供服務是她的責任、擔當;付出了服務,她感到極大的快樂和幸福。她常說,“有了愛,就有了一切!”愛就是責任,愛就是服務,愛就是誠信。
1.母親冰心在燕大女校參加的賑災募捐
一九二○年的北方,春天過后本該有較多降雨的,但是沒有。到夏天雨水也非常稀少,進入秋天沒有下過一場透雨,數百年未有的大旱降臨到了北方五省,把一千五百五十五萬災民推進饑餓和死亡的深淵。燕京大學的學生得知后,馬上行動起來募捐,他們抱團努力以減輕災民痛苦。因為大家都是人。他們的痛苦,也是燕大學生的痛苦。
當年十月上旬,燕京大學女校青年會理事部決定,和男校青年會攜手同行,組織一個文藝募捐會,演劇救災。媽媽被選為女校新劇委辦主任。
這時,比利時劇作家莫里斯·梅特林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她的代表作《青鳥》(The"Blue"Bird)風靡一時。女校新劇委辦決定演《青鳥》。
媽媽立即把六幕夢幻劇譯成漢語。她請陳克俊演主角,自己擔任一個小角色,花了許多時間排練,當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在北京米市大街青年會公演。
那天來了很多人,七百多個座位全部坐滿。《青鳥》的演出非常成功,得到新聞媒體廣泛傳播,首場演出為災民募集了一千二百多元,在當年是一筆大數目。
接下來,為了能團結更多的人增添力量,她們為聯系密切的各校同學又演了一場。
燕大女校學生聽說,許多災民的女孩子被賣到上海、天津等地。她們認為這是不人道、違反人權的行為。女人和男人都先是人,然后才分別是女人和男人。人人平等,天賦人權!她們非常清楚地記得,一九二○年三月十五日司徒雷登說:“我對燕京大學的希望:第一,就是希望本校的女生,從今得與男子受同等的教育;將來在社會上的服務和發展,也是和男子同等。”
她們決定在北平城以外受災嚴重的地方設立一個“幼女賑濟所”,結果在距離保定五公里的望都縣城隍廟收容了二百多個幼女,給她們提供了衣食被褥。但是要常年維持這么一個賑濟所是很困難的。
一九二○年十二月十八日,燕大女校又召開賑災大會,號召大家繼續為災區的姐妹兄弟服務,募集資金。會后有七十多位學生參加,每三人一隊,每人都拿著撲滿,迎著凜冽的寒風到各個女校去,為受災的姐妹兄弟募捐。經過大家的努力收獲不少,捐者也感到幸運和快樂。
2.母親當校長服務于女性掃盲
經過這次賑災,燕京大學女校學生們認為,“要完全救一個人,不但要救她/他的肉體,"還要救她/他的靈魂,幫助他們的道德,還要增進知識。”于是她們派專人教災區幼女做各種手工,還教她們讀書識字。
燕大女校的學生還創辦了“半日學校”,招收失學的貧民子弟,按照國民學校四年的課程進行教學,改成五年畢業,考試合格,發給證書。媽媽擔任國文課老師。
接著燕大女校又準備創辦一所“注音字母學校”,招收成年不識字的婦女,媽媽又被派當校長。她馬上為開辦這所學校四處奔走籌集資金。她又組織同學們演戲。那時她們的英語課上正好在讀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和《第十二夜》。美國老師得知后,熱情、認真地指導學生們排練,還幫助她們設計服裝和道具。全體演員都非常賣力。媽媽除了排練,還要到處張貼海報、賣戲票。
為了方便學生上學,媽媽在佟府夾道附近的街上租了一間空房做教室。她自己沒有學過注音字母,就請了一位會教注音字母的同學當老師。一開始婦女們都有點害怕,不知道教認字是怎么回事,不敢參加。后來聽說都是女先生教,學了注音字母以后,可以讀書看報,能知道天天常用的知識,姐妹們就來學校報名參加學習了。
在注音字母學校的開學典禮上,媽媽懷著非常激動的心情走上講臺,她講了辦這個學校的經過,說今天正式開學值得慶賀。她還講述說,中國幾千年來男尊女卑,婦女沒有受教育的權利,不識字是很大的痛苦,由此講到婦女的解放與學好文化知識的重要性。最后她對不同年齡段的學生提出了具體要求。
老師給學生上課時,當校長的媽媽也會來聽課。教注音字母比教方塊漢字容易多了,許多學生學會了拼音。媽媽為她們感到驕傲。注音字母學校的授課效果很好,一九二○年畢業的一班學生從直屬山西教育會領來了文憑。這批畢業生后來大都成了北方各注音字母學校的老師。
媽媽看到自己常年的辛勤勞動換來了豐碩成果,由衷地感到高興和快樂。能為別人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是她最大的幸福。
3.法國秉持的人權觀保住我的生命
我的父親吳文藻于一九二九年任燕京大學教授,一九三三年擔任燕大社會學系主任。
燕京大學的教授,完成了七年的教學任務,就有一年的教學休假。一九三六年爸爸正好教滿七年書,獲得了洛克菲勒基金會的科研基金,可以出國考察一年。爸爸計劃去美國、英國、法國、德國、意大利等國進行游學。而媽媽除了曾留學美國以外,沒有到過歐洲各國,去歐洲欣賞自然風景、名勝古跡是媽媽一直向往的。她這次隨同爸爸出去考察,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媽媽在這次歐洲游學過程中意外地懷上了我。他們原想在法國巴黎做人工流產,但這在法國是違法的。他們只好留下了我,我是被法國人秉持的人權觀念保住了生命,所以我后半生會為法治、人性和人權而奮斗。
這一年爸爸媽媽先去了美國,代表燕京大學參加祝賀哈佛大學成立三百周年的慶祝活動,后去了歐洲許多國家,走訪了許多國際上有名的社會學、人類學、民族學大師們。世界在變,他們的思想、觀念和心靈也起了變化。
他們在一九三七年六月底回到了北平,七月七日就爆發了盧溝橋事變。爸爸媽媽決定先繼續在燕京大學教書,等我生下來,大到能夠旅行了,就去云南昆明。
我是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九日出生的,一九三八年暑假我快八個月了。一放假,爸爸媽媽,還有富奶奶(把我們三個孩子帶大的恩人)就帶我們三個孩子去了云南昆明。后來因為日本飛機不斷轟炸,媽媽帶我們搬到了距離昆明不遠的呈貢縣。
我的爸爸媽媽都與燕京大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讓我很小就接觸到了“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務”的校訓。這個世界、這個社會也給予了我多次機會去踐行。有這樣的爸爸媽媽,我感到幸運和快樂。
4."母親在云南呈貢簡易師范義務教學
爸爸通過清華大學同學關系,爭取到一筆庚款,可以在云南大學開辦社會人類學講座。爸爸一到昆明就忙了起來。媽媽主要是安頓家,照顧我們孩子。因為日本軍國主義經常轟炸昆明,媽媽就帶我們搬到了呈貢。當時媽媽的身體有時候不好,需要休息。
搬到呈貢不久,呈貢簡易師范學校的校長聽說媽媽搬到呈貢來住了,為了提高學校聲譽,特意聘請媽媽擔任學校老師,但是由于學校經費緊張,工資待遇很低。
對此媽媽完全理解,她說,“我到學校義務教課,不要任何報酬。”媽媽想到的是責任,是服務。當時的呈貢簡易師范學校只招男生,不招女生,媽媽說北平的學校早已經開禁了。這樣呈貢簡易師范學校才第一次招收了女生。
媽媽為這所學校寫了校歌歌詞:
西山蒼蒼滇海長
綠原上面是家鄉
師生濟濟聚一堂
切磋弦誦樂未央
謹信弘毅校訓
莫忘來日正多艱
任重道又遠
努力奮發自強
為國造富
為人民增光
5."媽媽和我的第一個“契約”
我就是在呈貢開始長大、記事的。我兩歲的時候,我們的鄰居有一條非常可愛的小狗。我希望自己也能有一條狗,晚上能抱著它一起睡覺。一天,我對媽媽說:“娘,我想養一條小狗。”媽媽沒有猶豫地說:“可以呀,但是你能做到這‘四點’,你就可以養。”
我高興極了。我請媽媽說哪四點。原來是:1."人吃飯,狗吃飯,你天天喂它吃飯。2."人喝水,狗喝水,你喂狗喝水。3."不可能天天給狗洗澡,你記得天天給它刷毛。4."我們家附近都是小樹林,有狼,你一定要記得在天黑前把狗叫回家。你能做到這四點,你就能養狗。你好好想。
我兩歲,但媽媽認為我先是人,才是孩子。媽媽征求我的意見。我說,我行。
她相信我。這是我和媽媽簽定的第一個口頭契約。
一九四○年底全家搬往重慶時,我們就把小狗送人了。
契約就是自由、平等、誠信、責任、擔當,契約精神影響了我一輩子。我后來做許多事不需要別人告訴我,是我自己要去做,這種積極性來自我的心靈。這和服務一樣,帶給我快樂和幸福。
一九四三年秋我進了重慶歌樂山高店鎮中心小學一年級,學校周邊有許多在抗日前線打仗受傷而殘疾的士兵和軍官,學校號召大家給他們募捐。我馬上積極行動起來,因為他們是為了我們才受傷致殘的。我知道哪家有錢,凡是家里有電燈、有自來水的,就有錢。因為我們家既沒有電燈,也沒有自來水。
我去敲這些家的門,說明來意,每家都會給我捐一點錢。媽媽這時提醒我,要我把錢數好、加好,千萬不能丟了。這都是大家辛苦賺來的錢。
我是我們學校募捐最多的學生之一,也許因為數錢數得清楚,以至于我的數學一直到高三都不錯。
6.由媽媽倡導,在日本的
中國代表團自辦小學服務精神一直和媽媽同在。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二戰”結束,戰勝國中美英蘇四個國家,決定在日本東京成立盟國委員會,每個國家派代表團參加,商量如何治理戰敗后的日本。
一九四六年,爸爸應清華同學朱世明邀請,決定到日本的中華民國駐日代表團政治組任組長,且出席每周三的盟國委員會會議。爸爸媽媽不知道這次會在日本待多久,決定送哥哥吳平和姐姐吳冰到北平跟大舅母楊建華住,哥哥在育英中學讀書,姐姐在貝滿中學。我還不滿九歲,他們決定帶我去東京。
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九日,爸爸媽媽帶我從上海坐飛機去了東京。進入一九四七年,媽媽發現中國駐日代表團有十多個孩子和我一樣在家,沒有學上,家長和孩子都很苦惱。
當時在東京有孩子的中國父母只有兩種選擇,要么送孩子去美國學校,要么上日本學校。由于多年來日本軍國主義殘酷的入侵,每一個中國人都記得他們對國人的野蠻屠殺和侮辱,因此孩子們都不會去日本學校。但去美國學校也不可能,因為孩子們都不會英語。
媽媽看到自己和代表團里有孩子父母的困境,就不斷地和他們溝通,先了解情況,再找解決的辦法。通過爸爸和代表團有孩子的父母談自己的想法,媽媽建議代表團自辦一所小學,請代表團團員的家屬們看了小學各科的教材以后,自己報名,看自己可以教什么課程。
一九四七年,在媽媽的倡導下,代表團成員和家屬辦起了中國代表團自己的小學,解決了有孩子父母的一大難題和心事。代表團成員和家屬的關系也因此更加親密,相互尊重、關心和幫助。
我的姐姐吳冰在北京念中學期間得了肺病,一九四七年春天,爸爸媽媽的朋友去美國,帶她上飛機,在東京轉機交給了爸爸媽媽。
姐姐在美軍醫院治療、養病,到一九四九年春基本痊愈了。一九四九年我小學畢業,我和姐姐進了使用英語的“國際圣心女子中學”。媽媽呢,在東京大學講授“中國新文學”,成為該校聘請的第一位外籍女講師。
后來,媽媽要回國了,校方特意請媽媽吃飯,在席間媽媽說她希望東京大學聘請更多女教師前來教學。
一九五一年八月下旬,爸爸媽媽帶我和姐姐回到國內。
7.回到北京以后我的歲月
一切事物都在改變之中。媽媽在一九五二年被分配到作家協會,工資由作協發;爸爸是一九五三年分配到中央民族學院教書。
一九四九年以后,社會學、政治學、經濟學和心理學被取消了。爸爸在民院教民族學和人類學。我和姐姐一九五三年三月進了女十三中(原來的慕貞女中)。
一九五五年我們家和許多老師都搬到了民族學院的家屬院的宿舍。平時孩子們各自上學都很忙。暑假開始,許多老師的男孩子是上小學的年齡,這些孩子相互不認識,沒有事干,就用彈弓打新安裝好的路燈。我看到了,覺得這樣不行,影響人們晚上走路的安全。我就主動和每一個孩子說,我們組織起來,大家一塊兒玩。我首先找了家屬院的負責人說明我想干什么,我需要什么。他們聽了非常支持,借我一個房間做圖書館。書是每一家孩子帶三本書過來,寫上名字。這樣書就有百十來本,孩子可以去看書,也可以自己帶棋去下棋。
我還通過他們認識了民族歌舞團的人,有時歌舞團的老師會來教孩子們跳舞。我還說,如果大家表現得好,我會帶大家去頤和園。
那個時候沒有那么多的路和墻,從家屬院走到頤和園大約四十多分鐘。這件事家長非常滿意,他們在假期不用為孩子發愁了,家屬院的人也很高興,因為暑期秩序也挺好。大家都非常感謝我的努力,"我說這是服務,心里美滋滋的。
當然這是事物的一面,我們全家人經歷了一九五二年后開展的各種殘酷無情的政治運動,直至一九七六年十月動亂結束。
8.媽媽在晚年給我作出的榜樣
一九八七年,宋慶齡基金會設立了“宋慶齡兒童文學獎”,目的是促進社會各界對少年兒童文化生活的重視和關心,支持創作更多更好的兒童文學作品。媽媽在這年六月捐款一萬元支持“宋慶齡文學獎”的工作。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團中央中國青少年發展基金會發起建立了我國第一個“救助貧困地區失學兒童基金”,資助那些品學兼優卻因家庭經濟困難而輟學的孩子,讓他們能繼續學習。媽媽立即向“希望工程”捐款,連續三年資助輟學孩子。
一九九五年媽媽九十五歲生日的時候,《冰心全集》出版了,她把九萬多稿費捐給了《農家女》雜志。到一九九八年創建“昌平農家女實用技能培訓學校”的時候,這筆存在銀行的錢增加到了十萬元,都用在這所學校,十萬元就是這所學校的注冊費,培訓農村貧困地區的姐妹們擁有獨立自主自強的意識,并學到一門技術。
一九九八年媽媽榮獲了日本“內藤壽七朗育兒獎”,有獎牌、獎狀和獎金。媽媽把獎金捐給四川樂山婦聯,作為貸款資助師范學校女學生。
9."媽媽鼓勵我當好人民代表
為選民服務一九八二至一九八三年我以訪問學者的身份去了美國麻省理工學院,除了選聽一些歷史、文化、社會學的課程,我還積極參加了一些周末的活動,如社區領袖項目。當時美國來自世界各地的人都在爭取他們的平等權利,每一個人的權利。大家在一起談各自的想法、需求、困難、期望,我談了我的經歷。每一個人的想法對我都有影響。我想我也要積極主動爭取自己的權利和每一個中國人的權利。中國必須法治,權力必須關進籠子里。而且我們需要啟蒙每一個人都爭取自己的權利,做一個合格公民。
一九八四年北外選舉海淀區人民代表,當時的許多師生員工都問我想不想當人民代表,因為我是一九五七年考入北外,做學生和老師的時候,都積極地為大家做各種事情。“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我挨整,既由于出身,也由于我說真話,被打成“現行反革命”。“文化大革命”中我沒有為了保自己亂揭發他人。大家喜歡我,覺得我對人真誠,希望我做人民代表。
得知了這個情況,我就說我想當人民代表,結果一傳十、十傳百。大家選我當上了人民代表。
我當人民代表的權利是選民給予我的,我是代表我的選民們發聲的,因此我在行使代表的權利時一定要讓選民們滿意。而且我不僅用憲法條例,還要宣傳法治的重要,每一個人要爭取做一個公民,知道自己的權利和義務,需要發聲,需要依法監督權力。要明白,權利從來沒有恩賜和給予,公民要不斷地爭取和斗爭。
我一當選為人民代表,媽媽就把她當全國人民代表的一九五四年憲法送給我,讓我好好當人民代表,說真話,辦實事。我學習了一九五四年憲法,也學習了一九八二年憲法以后,根據憲法第七十六條第二段,設立了每周二下午四點至五點半的人民代表接待日。我堅持了二十七年。
當時北京規定區人民代表是一屆三年,自一九九六年開始改為一屆五年。我特別感謝北京外國語大學的師生員工二十七年中的不間斷支持。有幾次,聽說是有什么方面警告大家不許選我,但是選民還是堅持投票選我。他們的不懈支持給予我勇氣、毅力、力量,給我堅持用憲法監督政府、法院和檢察院的決心。我知道我們國家的公民們非常熱切地希望自由、平等、人權,希望法治透明和監督。
我根據憲法第七十七條,不定期地向選民們匯報,希望大家監督我的工作。一九八七年起,我連續四屆(一九八七年至二○○七年)被選為北京市人民代表。這樣的經歷讓我更進一步感受到“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務”這個觀念的重要意義。人民的觀念改變,團結一致堅持行動,才會看到服務的結果。
媽媽非常幸運,出生在一個海軍的家庭。我姥爺謝葆璋是海軍,要接收軍艦,去了英國和德國。姥爺在英國看到了他們的歷史、文化、社會的各個方面,在觀念、思想上都受到西方文明社會的影響。姥爺帶媽媽出去看朋友的時候,向朋友們介紹媽媽的時候說:這是我的女兒,也是我的兒子。姥爺是把她當大寫的人養大的。他和能讀書識字、開明的姥姥平等地對待他們的兒女。
從小媽媽就對我說:“你先是人,才是女孩子、女人。”媽媽培養我獨立、自主、踐行,敢于冒險,有自己的想法。我小時候看了泰山的電影,就用繩子捆綁在樹上,想從一個小山坡擺蕩到另一個小山坡上去,結果繩子斷了,我摔了下來,哭完我就回家了。后來我知道泰山是用很結實的藤條蕩來蕩去的。
我從來也沒有覺得男孩子就比我強。中學我讀的是女中,到北外,同學們都覺得我這個人很像男孩子,他們給我起的綽號是“boy”(男孩)。我是一九五七年以高分考進北外,一九六○年當老師的。在學校里,有些農村來的女學生不夠自信,我就主動和她們交談,告訴她們男女都先是人,然后才分別是男人和女人。后來發現,我班女生一般都非常自信。
一九八二年至一九八三年我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專門選了“性別與社會性別區別”的課程。一九八四年從美國紐約大學來了一位教授,找到我的加拿大籍的老師伊莎白,希望找一些老師談談女性問題。
老師找到了我,于是我們不定期地在一起談中國女性問題,漸漸發展成了每周四的“婦女研究論壇”,工作語言是英語,后來在北京很有影響,許多外國朋友第一次到中國北京,都會來聽聽或參加我們的討論。
我這個人不喜歡成天討論,我愿意做具體的事情幫助人轉變觀念。我愿意做具體的事情去影響男女平等。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時候,我鼓勵我教的一年級男女學生都參加我們這個論壇,既能了解社會上人的不平等,又學習了英語。我要他們懂得生理性別與社會性別的區別,學會思考和對比,大膽發言。到后來,一些從農村來的男同學也能參加發言了。
一九八九年初加拿大大使館有人找我,希望我幫助他們找幾位女老師做他們的社會性別專家,這正好和我的想法一致。我想做具體的事情去幫助姐妹兄弟們改變自己,平等相待每一個人,這比每周參加一次討論更有意義。
一九九○年開始,我在安排好教學的情況下,到農村去做各種加拿大社會性別的項目。就在這年夏天,我到了甘肅會寧附近的一個村莊,一到就看見幾個癡呆孩子坐在路邊。再往村里走,看到一些孩子在街上跑著玩,他們脫去了補丁加補丁的上衣,穿著補丁加補丁的棉褲,光著腳。這就是他們夏天的衣服。
看到他們,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建國四十一年了,農村姐妹兄弟的日子還這么苦,我真是沒有想到呀,這景象,電視里沒有,報紙報道里沒有,廣播里沒有。
我馬上想到的是,“要改變中國,首先要改變農村,因為在農村居住著近十億的人口,許多貧困人口;要改變農村,首先要改變婦女。教育一個婦女,等于教育一家人,幾代人。因為婦女是給予生命,培育生命的!”
我特別注意在農村的社會性別培訓項目。我還做法治培訓,希望參加學習的人懂規矩,依法辦事。我尤其喜歡做兩三年的項目,因為人觀念的轉變是有一個過程的。我每去一次都根據她們的進步再提高一步。我鼓勵她們獨立、自主、踐行,敢于迎接挑戰,絕對不要等待、依靠別人。
我每次從農村做完項目回來,都會與媽媽分享。我在和媽媽講述那個貧困村莊的時候,媽媽和我都掉了眼淚。媽媽知道農村需要大力支持,媽媽將她九十五歲生日《冰心全集》第一次出版的稿費都捐給了《農家女》雜志。
也在這個時候,我認識了《中國婦女報》的謝麗華,她在辦《農家女》雜志,后來她請我參加她們的各種活動,一起為農村姐妹們提供服務。
昌平農家女實用技能培訓學校是一九九八年創辦的。由于是學校,法人必須是老師,我一直是學校的法人和理事會的理事長。我的任務是上課,每來一批新學生,我上第一課。這些年來,由于國家經濟的發展,人們需求的改變,我們的課程內容也隨之相應改變。由于三年疫情的影響,許多農家姐妹被迫回了家,企業倒閉,待業在家。
我們需要為她們的繼續學習打開思路,讓她們學習新的技能,找新的出路。我們特別需要大家的支持、幫助。
我非常感謝“燕京大學校友通訊”同仁們和燕京大學校友會的學長前輩,還有“燕二代”“三代”人的關心和支持,希望有更多的人幫助“農家女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