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本文追溯了“人類世”這一概念的起源并梳理了對其含義與應用的討論。人類世作為全新世之后的一個地質學新概念,標記了人類行為對地球、生物和氣候變暖的深刻影響。盡管學者們對“人類世”概念是否恰當存有爭議,但是“人類世”已經成為一個政治議題、生態議題和科學論題。有人提出“資本世”來與人類世疊加,以揭示這個新紀年與近代資本主義工業生產模式之間的親緣關系。“人類世”概念讓人們更加關注人類對地球的破壞和引起的生態危機,有助于促進集體生態意識的覺醒,以負責任的姿態應對可持續發展和氣候變化的全球挑戰。列舉了這一熱點議題引發的諸多科學反思、出版物、詞典以及里昂城市學院的生態轉型研究項目?!叭祟愂馈闭诎盐覀儙氘斚拢@是一個新的時空,催促我們更加緊迫地開展行動,尋找新的生態之路,開啟新的文明進程。
關鍵詞:人類世 ;氣候變化;生物圈;生態分叉
中圖分類號:C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25)01-0010-09
“人類世”是由古希臘語“?νθρωπο?”(意指人類)和“καιν??”(意指新)構建而成的新詞,可以有多種解釋,通常用來標記人類活動對地質—生物—大氣的地球系統造成的不可消除的影響。
一、人類世一詞的含義及使用
“人類世”概念的出現可追溯到20世紀20年代,當時一些蘇聯科學家首次使用這一術語來強調人類對地球系統的深遠影響。80年代,美國水生物學家尤金·斯托爾默(Eugene Stoermer, 1934-2012)和荷蘭諾貝爾獎獲得者、大氣臭氧層空洞學家保羅·克魯岑(Paul Crutzen, 1933-2021)共同推動了這一術語的普及,斯托爾默和克魯岑也因此成為生態學和“地球拯救者”的代表。
遺忘還是“恰逢其時”?根據多米尼克·雷諾(D. Raynaud)的解釋,“人類世”一詞可能最早由蘇俄地質學家和古生物學家阿列克謝·巴甫洛夫(Aleksej P. Pavlov,1854-1929)提出,1921年12月29日他在蘇聯科學院做了題為《歐洲的冰期和間冰期及其與化石人的歷史關系》,首次使用了“人類世” (Anthropogene)這一術語,在接下來的幾十年里被蘇聯地質學家廣泛引用。
冷戰期間,蘇聯的科學文獻被英美國家翻譯成英文,用于戰略性的信息掌控。華盛頓生物科學研究所于1960年翻譯了生物學家尼古拉·沃龍佐夫(Nikolaj N. Vorontsov,1934-2000)發表在《蘇聯科學院學報》上的文章,為了與“上新世”和“全新世”(Holocene)的后綴統一,譯者將Anthropogène的“-gene”譯為“-cene”,這大概是“人類世”這個詞首次出現在英文出版物中,并于1963年首次出現在法文科學出版物中。
雷諾認為,可能存在著一種有意識的遺忘,旨在抹去該詞令人不悅的蘇聯起源。不過我覺得這種假設無法令人滿意,因為它帶有對相關科學家的預設偏見。相反,我不認為這一概念被刻意遺忘,而是有一個從地層學領域逐漸向更廣泛的科學領域的擴展。而且我們知道,得益于斯托爾默和克魯岑的知名度,這個詞早在1980年就被推向公眾視閾,成為氣候變暖現實的時間參照點,這在2021年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GIEC,英文IPCC)第一工作組的報告中得到確認。
全球陸地和海洋表面的平均氣溫升高現象是顯而易見的。參考1850年至1900年工業時代早期的平均溫度,氣溫到1930年代中期之前變化不大,此后溫度略有上升并維持至1980年左右。自1980年代初以來,全球氣溫上升的趨勢非常明顯,過去的40年與1850年相比,每10年都成為最熱的紀錄。2011年至2020年的10年期比早期工業時期(1850-1900年,巴黎氣候協議的參照時期)的溫度高出1.1攝氏度。2020年標志著連續第44個年份(自1977年起)全球陸地和海洋溫度高于20世紀的平均水平。
“人類世”概念的公眾傳播“恰逢其時”,強化了人類活動對氣候變暖自然進程發生影響的觀點,聯合國的科學家對此予以強調,于1992年《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第一條中加以闡明:“‘氣候變化’(changements climatiques)的概念特指的是,直接或間接的人類活動改變了全球大氣層分布而引起的氣候變化,在被觀測記錄的可比較時間段內的氣候自然變異之上,這些變化顯現了附加值?!?/p>
在不否認自然因素作用的情況下,人類因素將氣候變暖現象放大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其加速現象印證了針對我們制造的原因采取政治決策的緊迫性。從此,比起我們是否已從“全新世”過渡到“人類世”(地層學定義)的問題,更重要的是了解氣候變暖的物質和政治原因,并消除和減少其對生命的影響。
二、人類世:有爭議的研究對象
所有科學機構都受到“人類世”概念的困擾,表現為各種爭議,甚至在贊同使用這一概念的科學界內部——地質學和氣候科學之間也存在分歧,體現在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的研究報告中。
地質學家。國際地層委員會工作組曾選擇了一個加拿大的湖泊作為參照點——“黃金釘” ( le clou d’or),在經過15年的分析和內部討論后,于2023年否定了將“人類世”視為接替“全新世”的新的地質時代。然而,有人指出決策程序不規范,要求重新投票。" 地質學家的分歧在于如何確定時間,就是說從哪個時期以恰當的地質標識(即“黃金釘”)定義地質紀年的轉換,堂皇公允的論點是人類歷法與地質歷法的分離。地質學家的主流論點是,他們一直對相當長時段內人類在地球持續變化中的作用進行觀察,所謂的人類決定因素論據不足。而相反的一些觀察和分析表明,“20世紀50年代的大加速恰好對應于行星影響(l’influence planétaire)全面化的時期”, 并成為一個不可逆的轉折點。然而,對于無視人類活動上萬年的持續影響,堅守地質角度的分析者而言,這一論點不足以證明地球進入了“人類世”新紀年。
圍繞地質學家的爭議產生的強烈情緒在于,與“人類世”緊密相連的不僅是一個地質學的簡單命名,而是關于生死攸關的生態緊迫性的命名和指證。美國印第安納圣母大學思想史學家朱莉婭·托馬斯(J. A. Thomas)在她的近著《改變的地球:正確認識人類世》中強調,“我們如今生活在一個與過去12 000年完全不同且根本無法預測的星球上,如此理解的‘人類世’是一個清晰的現實”。
從地質學爭議到氣候學家的可信度。氣候學家呈現的是相對團結的陣線,他們主要擔心氣候懷疑論者在公共辯論中的復興,這些懷疑論者主要質疑氣候模型,甚至對科學家及其誠信提出質疑,法國地球化學家和政治家阿萊格爾(C. Allègre)曾說他們“冒名行騙”。 科學哲學家豐托維奇(S.O.Funtowicz )和拉維茨(J.R. Ravetz)將氣候科學視為“后常態科學”(post-normal science)的典型對象,旨在應對風險和環境政策問題的挑戰。不同于經典實驗科學的認知體系(Stengers),后常態科學訴諸于模型化、理論化、模擬化和數據分析,并強調在科學研究中加入社會和倫理維度,研究的對象是“不確定的事實、有爭議的價值、高危的議題和緊迫的決策”。其模型包括物理理論,但也包括對復雜過程的簡化表述——“參數化”(paramétrisations)——這些表述并不堅固,即便它們經過了很深入的研究。理論的確認通常是間接的,需要在觀察和模擬化之間不斷反復印證。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作為項目的確認和細化機構,制定了一個“可信度”框架,對應于確定性程度。
表1 確定性程度(來源于GIEC)
狀態 確定度
幾乎確定 99%至100%概率
很有可能 90%至100%概率
可能 66%至100%概率
中度可能 33%至66%概率
少有可能 0%至38%概率
極少可能 0%至10%概率
很不可能 0%至1%概率
以此衡量全球變暖及其大范圍分布,選項是“很有可能”,但其他事件的確定度可能較低,如地球上一些地區的降水量。
對于構建模式以供GIEC細化文本描述的研究者團體來說,他們遇到的難點在于從氣候系統的其他因素中區分出人類影響,但這并未削弱GIEC文本描述的有效性。然而,公眾需要謹慎解讀這些文本(scénarios),尤其不能把氣候和天氣混為一談。研究者們的工作是減少對氣候變化(氣候科學)各因素的不確定性,同時警示那些短期風險(天氣觀測)。然而,公共傳播常見的是模糊不清的大雜燴或關鍵信息遺漏,無法促進一個知情的公共討論。如果說從極為嚴謹的地層學標準出發,將“人類世”當成地質紀年是概念濫用,如冰川學家洛里斯(C. Lorius, 1932-2023)的觀點,無論是地質學家還是氣候學家都承認,城市化、化石燃料和生物資源的開采、自然棲息地的改變以及溫室氣體排放都是使地球偏離其自然軌道的主要因素。
與其他自然地質因素相比,人類活動已成為相當重要的地質力量。這就是為什么人類活動的重要性及其內容引發了大討論并聚焦于政治的關鍵(enjeu)議題。
三、語義挑戰與政治挑戰
命名和界定“人類世”紀年的方式是一個重要的政治議題。這個起源于地質學的概念滋養了人文科學和城市研究的分析思考。很快,“資本世”(Capitolocène )一詞與“人類世”疊加,但它指向的是不同的視角和解釋;即便“資本世”如唐娜·哈拉維(Danna Haraway)美妙表述的那樣與“人類世”“結親”,這個概念引發的激烈爭論不亞于前者。
當“人類世”一詞變得通俗化時,“資本世”一詞則開啟了關于文明進程的討論。它重溫以往歷史中人與自然的關系,梳理其當代由氣候變化制約的多重危機(polycrises,莫蘭 1993)。對“人類世”最低限度的共識在于,承認它所代表的氣候變化和威脅既非暫時的,也不是不可逆的;相反,將其納入過去、現在和未來的長時段歷史之中,能夠以前瞻性的方式討論連續性、分叉或斷裂。
“人類,太人類了”。人類學家德斯科拉(P. Descola)認為,對造成世界變化的方式的命名是極為模糊的,如果有紀年轉換,那無疑是人類行為的后果,擾亂了地球大循環。然而,將人類作為一種地質力量置于中心,實際上仍在延續人類掌控自然的策略意愿。在2015年法蘭西學院舉辦的“如何思考人類世”的研討會上,哲學家凱瑟琳·拉雷爾(C. Larrère)和博(R. Beau)對其中的悖論做過很好的闡述。
拒絕將“人類世”概念自然化和去政治化,因為它是誕生于工業世界的一種生產模式;拒絕將人類世歸咎于全部的人類活動,而需要考慮發展方式。這些立場運用辯證思維,在技術現實中以全新的方式檢驗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并將問題延伸到哲學和倫理領域以及社會責任領域。這是一個貫穿了資本主義悠久歷史的辯證整體(J.W. Moore),將“資本世”簡化為18、19世紀在英國形成的經濟體系(A. Malm),就限制了將生物(人類和非人類)網絡與保障其存活和再生的自然資源的權力管理機制重新連接的能力。一個無差異的“人”(anthropos),因生物性和碳元素而被統稱為人類,在這場危機中要承擔共同責任,但這個統稱本身卻相當成問題,因為它抹去了不同民族、階層和性別之間巨大的責任差異(唐娜·哈拉維)。
布羅代爾學派將資本主義視為一個生態—世界(capitalisme comme ecologie-monde)。從這一視角出發,J. Moore和C. Bonneuil討論了“生態債務”(dette écologique )和不平等生態交換。“在經濟體系中的外圍或被支配區域進行交換時,這種不對稱就會出現,以高生態使用價值的產品換取低生態使用價值的產品,這些產品甚至還會造成侵害。這種生態價值可以通過不同商品或生產所需的土地公頃面積進行衡量,依據“生態足跡”指標,也可以通過高質量能源或物質(如生物、礦物、水等)在國際交換中進行衡量,或者通過廢物、侵害和不平等分布的熵來衡量”。
“人類世”一詞已廣泛鋪開,并且形成了新的敘述。從科學角度看,它屬于地球研究(如土壤、地下層、海洋),但它已擴展到所有科學領域并進入了公共空間。在社會層面上,這個詞在2016年8月29日南非開普敦國際地質大會上進入了媒體領域。這個概念在法國學術界占據了一席之地,并在其他國家得到討論(研討會、會議、講座)。在教育引導方面,從社會意義上而言,“人類世”成為熱點科學論題,以應對可持續發展和氣候變化的全球挑戰。這個詞被收錄在法語詞典中。
出版物。大量出版物證明了這一概念在時代命名上的重要性。在最早面向大眾的出版物中,冰川學家洛里斯講述了他在南極的科學考察經歷,并從中得到眾多科學、人文和政治上的教訓。在書中,他將我們人類視為這一新紀年的“英雄”,即地球上最主要的地質力量,從而植入了人類英雄主義的話語。
學術討論會。2015年在法蘭西學院舉辦的“如何思考人類世”學術討論會,正好呼應了《巴黎氣候協定》,這場多學科的反思解構了“英雄化”的敘述,并將人類行為重新置于人與自然關系的全球歷史中,尤其是將技術作為人類行動力(無節制——狂妄,驕橫)的強化,并將生命的脆弱性以及倫理和政治責任作為思考的中軸線。
《生態思想詞典》( Le Dictionnaire de la pensee ecologique)。在瑞士生態哲學家布爾格(Dominique Bourg)和環境法哲學家帕波(Alain Papaux)合編的《生態思想詞典》(Le Dictionnaire de la pensée écologique, 2015)中,“人類世”一詞占據了顯著位置,主要的兩位作者是科學史學家貝特朗·紀堯姆,(Bertrand Guillaume)和歷史學家邦那伊(Christophe Bonneuil),他們通過不同背景對這一概念進行闡釋,為人文科學、哲學和法律提供了重要的解讀。他們突出強調了一些關鍵詞和重要作者,例如:生物地質化學大循環(grands cycles biogéochimiques)、莫斯科維奇(S. Moscovici)的人類的自然歷史(l’histoire humaine de la nature)、地球工程(géo-ingénierie)、環境史、生態思想、進步、地球系統(système terre)、生物圈、氣候、蓋亞假說(Hypothèse Gaia)等。
《“人類世”詞匯表》(Un lexique de l’Anthropocene)。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2018年編撰了《“人類世”詞匯表》 (Un lexique de l’Anthropocène),收入了一些“不可或缺的技術術語”,如生物承載力(Biocapacité)、資本世(Capitolocène)、生態足跡(empreinte écologique)、地質時代(époque géologique)、大加速(Grande accélération)、大分歧(Grande divergence)、行星(Planète)、計量單位、第六次滅絕(Sixième extinction)、球體(Sphères)、技術化多樣性(Techno diversités)、技術化石(Techno fossiles)和技術圈(Technosphère)。
《人類世地圖集》(L ’Atlas de l’Anthropocène,2019)。作者是比利時政治學家熱梅內(Fran?ois Gemenne)和蘭科維奇(Alexandre Rankovic),由巴黎政治學院出版社出版。他們將“人類世”分成八個大主題,并通過圖表和地圖加以展示,包括:我們所處的時代、人類世、臭氧、氣候、生物多樣性、污染、人口統計、政治。一方面,作者試圖從原因、結果和應對措施上提供一種對世界的動態視閾,特別強調了“人類世”的政治維度;另一方面,通過將分散在時間和空間中的現象集中起來,他們更新了“地圖”的概念,使其具有更強的呈現力。這種主動擔當的“政治”思路可能會受到質疑,但它綜合了有關科學和社會問題的信息,實際上指出了主導這些問題的政治選擇。這是一種傳喚,正如布魯諾·拉圖爾(Bruno Latour)在《地圖集》后記中所言,可以讓“讀者保持清醒,在居住地和求生地之間認清距離,并汲取教訓” 。
《人類世批判詞典》(Le Dictionnaire Critique de l’Anthropocène, 2020)。由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CNRS)出版,是由一些地理學家發起的。通過作者文本中的“人類世”的出現頻率,我們可以看到與這一概念相關的主題多樣性:人生代(Anthropozo?que)、啟示錄(Apocalypse)、資本世、衰變(Décroissance)、比例(Echelle)、文明崩潰(Effondrement de Civilisation)、生態足跡(Empreinte écologique)、地球工程(Géoingénierie)、環境人文學(Humanités environnementales)、心靈圈(Noosphère)、非政府組織、永續農業(Permaculture)、轉型。
當我們進入對人類世概念的思考時,我們發現哲學和生態學生態思維在其中舉足輕重,而與污染和自然資源利用相關的環境問題在各大洲具有共同的特征。人與自然、與生物、與技術的關系及其歷史化的角色,這些維度引出了在道德、經濟、社會、倫理和美學方面的政治問題。
四、人類世:科學概念還是活的隱喻?
人類世概念具有強大的呼喚力,這體現在它引起的各種爭議以及在所有科學學科激發出的眾多闡釋,無論是在政治上、象征意義上還是在哲學上。作為一種“活的隱喻”(P. Ricoeur),具有不同面向的人類世話語通過移動、增加表征和解釋工具,提供了進入其他現實的途徑。
貌似沖突的學科正在結成同盟,其中有些歷史悠久,比如地理學家與人類學家、社會學家之間的合作,以及生物學家、化學家和物理學家之間的合作;另一些則比較淺近且更復雜,如科學史學家和哲學家之間的合作,他們在爭議和公眾辯論中越來越活躍。
人類世概念到處遷移,因為從全球化的生態視野來看,“它的多孔邊界”(L. Scotto d’Apollonia)使其成為社會的潛在財富。人類世不僅僅是一種抽象的泛化,它還在重新審視過去—現在—未來三重時態中激發了人類的行動力。這一概念幫助人們擺脫了傳統的重負,反而看到了被錯失的潛力(“假如……”),從而釋放出當下的可能性,不只是線性趨勢,而是一種分叉的機會。從這個角度來看,前瞻性分析體現了一種與時間生成過程相反的創造力。認為時間不可彎曲的傾向是潛在預期視野的障礙。另一方面,另一個相反的障礙是信息流動的速度、它們的即時性和波動性淡化了與理想世界的關系(H. Rosa)。通過當今的“災難性時間”(月末,世界末日),將未來期望與現實體驗混在一起,導致了行動的死胡同,也加劇了宿命感,進一步阻礙了未來的可能性。因此,需要從當下主義(présentisme)中解脫出來(F. Hartog)。問題在于如何解脫?那種“宏大敘事”是不夠的,需要匯集多種對象,包括技術對象(G. Simondon),以多重敘事去構建多元世界(B.拉圖爾)。
五、人類世將我們帶入當下時間
打造一個術語是因為我們需要它(F.布羅代爾),它的合理性論證針對一個人類傲慢的時代(G. Anders),其倫理和政治內涵受到激烈爭論,其實是一個社會問題。有些人認為這個新紀年是一個資本主義體系的后果,而這一受到質疑的體系應當被超越,這正是“資本世”一詞所證明的;另一些人從中看到一個“技術圈”的構成,它導致人類陷入超人類主義(transhumanisme)的死胡同和人性悲劇(虛無主義)。然而,最糟糕的情況并非確定無疑(C. Larrère),歷史將來臨(P. Boucheron-F. Hartog),我們有責任書寫它。
六、人類世:一個令人局促的概念
2017 年,地理學家盧索教授(Michel Lussault)與里昂大學合作領導了一項里昂城市學院的研究項目,由此建立了一個國家研究局 (ANR)下屬的“趨同研究所”(Institute Convergences),其中國家應用科學研究院(INSA)和里昂國立建筑學院(ENSAL)成為城市規劃的主要參與者。它將自己研究對象界定為“實驗性”和生成性的新知識領域:人類世城市。
里昂城市學院的五個優先科學領域:
1. 全球變化背景下的城市空間脆弱性和動態性
2. 人類世城市化構造的環境
3. 技術和科學作為理解城市情境和指導行動的模式
4. 學習型城市
5. 新的治理性(gouvernementalités)和專業性(professionnalités)
6. 城市知識的歷史和認識論
這些主題基于Michel Lussault提出的假設,并得到了當地研究教育機構的廣泛認可和驗證。里昂城市學院位于里昂拉杜阿科技(LyonTech-La Doua)園區,與城市智慧研究所(LabEx IMU)的34個實驗室以及SATT Pulsalys緊密合作。
2022年,該項目在中期評估時被中斷。評估委員會肯定了“這一項目在人類世城市主題上的極高相關性和研究本身具有的巨大價值”,但認為“項目的研究部分與‘趨同研究所’的最初設計不符”。里昂大學發布聲明稱“接受終止項目資助的決定”,但校長Frank Debouck遺憾地表示,“與評審委員會的口頭溝通多少被遮掩了”,他認為評審決定早已根據書面報告事先做出。這一決定也遭到了10名參與項目的年輕博士生的抗議。
法國高等教育部的這一決定,取消了“趨同研究所”的稱號及其經費支持,使得這項在學術、文化與社會之間搭建橋梁并針對城市和環境交叉挑戰的跨學科研究典范岌岌可危?!妒澜鐖蟆吩谏缯撝兄赋?,一群大學教師和研究人員警告,“里昂城市學院項目是生態轉型集體意識的重要平臺”,而將其終止的“政治”決定阻礙了研究思考的進程。
在這種情況下,里昂城市學院開始定期舉辦題為“人類世星期三”的系列報告會,并創辦了一個旨在實現“開放科學”的節日,以充分體現科學向社會開放以及與公民社會同行的目標。這些活動為科學與社會之間的互動賦予了重要意義,激發了集體意識的覺醒,錨定了生態轉型的條件。除了不給研究足夠的時間得出第一階段成果的“不理解”之外,如上所述該決定被解釋為“政治的”,換句話說就是政治本身,另一種可能是,“里昂學派”提倡的社會化方法,沖撞了學院派規矩。還有一個原因,“人類世”紀年未被正式認可且仍在爭議中,是因為它涉及到戰略、經濟和技術上的挑戰,而這些問題在利益方那里無意將其變成明晰的公共討論議題。
以上是對“人類世” 概念傳播和應用的簡短重讀,迫使我們對思考社會和區域現實的經典方法重新評估,結合科學知識和技術發明,以探索其他行動、居住時空和構建我們未來的方式。
附記:弗朗辛·德普拉斯 (Francine Depras),1940 年 12 月 21 日出生于法國,是一位應用社會學家,研究領域包括:城市社會學(流動性、時間性、城市規劃政策)、社會生態學和城市生態學。她曾在馬克·布洛赫工業社會學實驗研究所工作,80年代創建并擔任“環境溝通運動”(MEC)創始主席,從事社會學和經濟學理論應用的定性研究(流動性、交通、城市規劃、城市政策、公共土地使用規劃政策評估……)。弗朗辛·德普拉斯曾經與上海同濟大學合作,研究中法交通領域的溝通與促進發展(1982-1990)。2016年創建國際生態文明校園大學(CiCe)并任主席,旨在針對“人類世”的生態危機,改革傳統教育模式,設計生態時代的全人教育理念和教學方法,針對教育人士“培育培育者”。
(本文由法國東方語言文明大學東亞研究院研究員于碩翻譯。)
[責任編輯:李金蘭]
a收稿日期:2024-03-12
作者簡介:弗朗辛·德普拉斯 (Francine Depras),法國應用社會學家。
《新觀察》(Nouvel OBS)特輯標題,2021年1月29日。
b 多米尼克·雷諾(Dominique Raynaud)資料檢索豐富的文章, https://www.cairn.info/revue-zilsel-2018-1-page-261.htm.訪問時間:2024-10-23。
c 可持續發展統計,statistiques.developpement-durable.gouv.fr/edition-numerique/chiffres-cles-du-climat-2022/1-observations-du-changement-climatique.
d 正式進入新的地質時代人類世的提議已被專家拒絕,但象征性和政治性的爭論仍在繼續?!兜厍蛏鷳B報導》(Reporterre le Media de l’Ecologie),2024 年 3 月 14 日。
e 參見The Conversation的不同報告。
f 法國生物學家吉爾斯·博夫(Gilles Boeuf)對話采訪, https://theconversation.com/ce-que-la-notion-d-anthropocene-dit-de-nous-88930.訪問時間:2024-10-23。
g 《地球生態報導》(Reporterre le Media de l’Ecologie),2024 年 3 月 14 日。
h J.A.Thomas.Altered Earth: Getting the Anthropocene Right.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22.
i Isabelle Stengers. L’Invention des sciences modernes, Paris, La Découverte, 1993.
j Silvio O. Funtowicz;Jerome R. Ravetz.“Science for the post-normal age.” Futures 25.7(1993):739-755.
k Hélène Guillemot : “法國關于氣候變化的分歧:超越兩極氣候”, in Natures Sciences Sociétés 22.4 (2014):340-350. https://www.cairn.info/revue-natures-sciences-societes-2014-4-page-340.htm.
l Steven E.Koonin.Climat, la part d’incertitude (《氣候,不確定性的部分》), Edtion du Toucan:Artilleur 2022.
m 根據波蘭人類學家Francis Chwa?czyk統計,波蘭已經有八十多種延伸的研究領域和活動。
n 參見J.W. Moore,A. Malm, C. Bonneuil 和 J.B. Fressoz 等人的立場和交流。
o 莫蘭在《地球祖國》(Terre-Patrie, Seuil, 1993)中使用的概念,被政治家和媒體較多采用,以描述歐盟所經歷的危機的多維性質。
p Remi Beau amp; Catherine Larrere主編:《思考人類世》(Penser l’Anthropocene),Presse de Sciences-Po, 2018.
q 根據波蘭人類學家Francis Chwa?czyk統計,波蘭已經有八十多種延伸研究“人類世”的領域和活動。
r Christophe Bonneuil et Jean-Baptiste Fressoz. Le basculement dansl'Anthropocène : une lecture globale. p. 41-58. https://www.cairn.info/revue-ecorev-2017-1-page-52.htm.
s Laurence Simmonaux, Alain Legardez. Didactique des questions socialement vives. Repondre aux besoins de formation dans la societe postmoderne(社會熱點問題教學法?;貞蟋F代社會的培訓需求), Educagri,2011.
t C.Lorius.Voyage en Anthropocene (《人類世之旅》),2010。
u 《吉爾伯特·西蒙東——未來的發明》(Gilbert Simondon ou l’invention du futur),紀念哲學家西蒙東學術研討會文集,Vincent Bontemps主編,Kincksieck,2016.
v Michel Lussault, 《世界來臨,論地球人類居民》(L'avènement du monde. Essai sur l'habitation humaine de la terre), Seuil, 2013.
w SATT Pulsalys,將學術研究與經濟市場聯系起來的研究應用網絡,旨在最大限度地發揮學術研究成果的社會經濟影響,通過簡化、加速和促進技術和知識從公共研究到各種規模公司的轉移促進創造就業機會。
x 《世界報》(Le Monde),2022年4月14日。
The Anthropocene: A new Space-time to Think about Ecological Bifurcation and Initiate a New Process of Civilization
FRANCINE Depras
Abstract: This paper traces the origin of the concept of \"Anthropocene\" and sorts out the discussions of its meaning and application. As a new geological concept after the Holocene, the “Anthropocene” marks the profound impact of human exploit on the Earth, biology and climate warming. Although scholars have disagreement over whether the concept is appropriate, \"Anthropocene\" has become a political, ecological and scientific issue. Some people propose \" Capitolocène \" to overlap with the Anthropocene, thus to reveal the affinity between this new era and the modern capitalist industrial model. The concept of \"Anthropocene\" draws more attention to the destruction of the earth by humans and the ecological crisis caused by us. It helps the awakening of collective ecological consciousness, responds with a responsible attitude to the global challenges of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and climate change. The article mentions scientific reflections, publications, dictionaries, and the project of ecological transition study at Lyon Urban School. \"Anthropocene\" places us in the present, a new space-time, urging us to take imperative actions, finding a new ecological path, and initiating a new process of civilization.
Key words: Anthropocene; Climate Change; Biosphere; Ecological bifurc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