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它們原來的光使我悲傷。
——卡瓦菲斯《蠟燭》
因為年輕,或者說因為有資本墮落,但終歸還是因為年輕,大多數時候我還是快樂的,即使是今天——我一睡醒就意識到自己身無分文的一天。我們幾乎個個都沒錢了。阿良打了一早上的電話,用普通話、白話甚至像美洲土著語一樣難聽的湛江話聒噪了半個鐘頭之后(我正是被他躺在被窩里打電話吵醒的),終于舒了一口氣,宣布:有人答應立即給他匯一百塊錢過來。
他問了我的卡號。這筆巨款無疑將匯到我的賬戶上來。等了半個小時左右,我們猜測著,匯款已經到了大良的上空,很快就可以抵達東莞了。又等了大約十分鐘,我們再也按捺不住,非得去銀行看看。阿良甚至連眼鏡都沒戴,趿拉著一雙拖鞋。在自動取款機上,我笨手笨腳地讓卡被機器吞了進去,連查詢都沒來得及。阿良一臉苦笑。我們返回住處,一路上爭論著用存折能不能把錢取出來。我的觀點是不能,因為我記得誰曾經這樣說過。但他似乎很樂意叫我去試一試。我從箱子底下翻出從未使用過的存折,又和那個因為沒戴眼鏡而瞇縫著眼、仍然趿拉著拖鞋的阿良,一塊穿過那條長長的、乏味的街巷來到了同一家銀行。銀行的職員都準備下班吃午飯了,只留下一個長得沒有任何特色,也看不出實際年齡的男職員在3號窗口值班。這就提示我們,如果還取不到錢,我們就只能去另一個還沒有發明那句諺語的世界上碰碰運氣,看那里有沒有免費的午餐吃。我們首先擔心的是錢匯到沒有,其次是用存折能不能取出匯到卡上的錢。面對這雙重的不確定性,我是不抱希望的。但是命運總喜歡跟我開玩笑,存心證明我的猜測從沒有準確過——那個長得跟一棵白菜毫無區別的男職員在電腦上忙乎了一陣之后,立刻打開抽屜,拿出一張百元大鈔,在數了不下二十遍之后,終于連存折一塊推到了我面前。
我們去了金沙灣購物廣場——全世界最奢華的商場——四樓的火鍋城,點了一個最便宜的火鍋,然后神氣十足地坐在那里,邊等邊叫那些“靚女”端茶倒水。“靚女!”阿良似乎對女侍者一笑都不肯笑的表情耿耿于懷,“是不是失戀了,啊?”——所以這樣詆毀人家。我們的頭頂上便是電視機,正在直播阿根廷對烏拉圭的一場足球賽。這里,不用說,是一個再熱鬧不過的地方,客人幾乎爆滿。三四個一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看不出他們之間什么關系。只見他們的臉舒展著,嘴唇一張一閉,但你無法從這嘈雜的環境中分辨出他們的笑聲和話語,這讓人覺得他們是一群失去了身上的某樣東西(比如說聲音)之后顯得十分別扭的怪物。這些親人、情侶、朋友、老鄉、生意伙伴、幫兇、雇主,甚至說不定還有敵人們,都把尖尖的筷子伸向面前沸騰著的湯鍋里,撈起一塊塊動植物的尸體——可口的食物。每個人都在瓜分著屬于自己的食物。終于,屬于我們的那一份被端了上來。一個大約只有十四五歲的、衣服穿得潦草馬虎的男孩,不知從身上的什么地方掏出一只打火機,幫我們點著酒精,煞有介事地說了一聲:“先生,請慢用!”然后,幾乎是一蹦一跳地離開了。我忍不住尋思:他們用什么有趣的玩具收買了這個孩子?
我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往鍋里撩了撩,馬上,又像一個沒有胃口的人那樣把筷子放下,因為我看到阿良還沒動彈。我似乎從他的眼神里領悟到了:先等湯燒開。于是我極力忍耐著,費力地昂起脖子觀看球賽。電視機就在我的頭頂上,那些球員看起來像是在一面立著的墻上跑動。他們隨時都有可能從電視機上栽倒下來,所以必須一刻不停地晃動著身體保持平衡。
阿良夾起一塊肉放進嘴里,這無疑給了我勇氣和提示。誰這時阻止我往嘴里送肉,我都會吃了他。在吃的過程中,我們又叫了兩次靚女,一次是加茶,一次是加酒精。我終于對這里的靚女失望透頂,她們要是能笑一笑該多好啊!
阿良起身結賬,女收銀員接過那張百元大鈔,迅速地舉到額前看了看,與此同時,她胸前一個裝錢的薄薄的抽屜自動彈了出來。
“打開這個是不是要輸入密碼的?”阿良把頭湊過去,裝作很好奇地問。
想不到,這位靚女竟然笑得合不攏嘴。“哪里要?”她說,同時遞上找回的錢。這一頓吃掉了二十五塊。
我一邊離開,一邊咒罵這里竟然找不到一根他媽的牙簽。兩名女侍者利用休息的間隙坐在過道旁的一張桌子上,嘰嘰喳喳地講一些似乎見不得人的話,其中一個還拿支筆在紙上畫著。
“靚女,”阿良故意從一旁經過,陰陽怪氣地嘀咕,“在寫情書吶?”
我感到臉上一熱,心想:你說這么小聲,人家才聽不到呢。沒想到,從我們身后竟傳來那靚女歡快的聲音:“是啊!寫給你的,要不要啰?”
我們樂了,哈哈地笑。“要。”阿良回過頭去說。顯然,他一直希望能從外面撿回點什么。這家伙總在我睡覺前纏著我聽他講如何甩掉他老婆的計劃。
下午,同樣是快樂的。我們幾個就像一些上了年紀的婦女一樣,坐在家里看電視、打牌、嚼舌根。我們玩一種叫“鋤大地”的牌,誰輸了就在紙上給他記上一筆,最終輸出去的錢變成了那張紙上面一個個無法兌現的數字。我們幾乎可以玩一整天。電視里播放歌曲的時候,我們就跟著吼,但手里的牌無須停下來。阿良最近買了一個水煙筒,放在角落里,只需塞上一小撮黑黑的煙絲,就可以“咕嚕咕嚕”地吸上幾口,像一頭牛在喝水,又像是抽大煙的癮君子一樣,臉上露出變態的表情。我立刻喜歡上了這玩意兒,也“咕嚕咕嚕”地來上幾口。
我想,我得過河那邊向義哥借點錢用用才行,幾十塊就行,我會盡快還給他。
后來玩的游戲才叫人上癮。電視里有一個地方臺一整天都搞有獎知識競賽,無數道選擇題一道接一道,出題后大約十秒鐘還會亮出答案。我建議我們四個比一比,看誰答對的多。這是好玩的,意味著一下午很快就會過去。有一陣子,我還以為我不會過河去借錢了,因為時間很快地溜走,而這游戲玩起來似乎永無盡頭,永遠也不會叫人疲倦。天快黑的時候,大家的興致明顯沒那么高了,有的人純粹在亂答,還有人打起了哈欠。這時我果斷地起身。
“祝你好運!”他們幾個窩在沙發上,有氣無力地沖我揮了揮手。
外面的燈光那么明亮刺眼,仿佛在向我顛覆一個我相信了二十年的事實:眼前來臨的才是白晝,而黑夜則是剛剛過去的那些昏昏沉沉的、灰色的光陰。
冷!開始有這種感覺了。我裹緊自己瘦小的身軀,疾步走在兩邊盡是便宜貨攤的、燈光扎眼的街巷,似乎要逃離每一寸被我的腳步所踩踏的土地。我終于想到應該事先通知義哥一聲,于是用手機里僅剩的兩毛錢話費發了一條短信給他:義哥,等我吃飯不?我現在過去。
他回了信息:“好的,我等你咯。”此時,我還搞不懂這個“咯”字是什么意思,只覺得很時尚。但我同樣不知道它的發音,所以即便我想,我也無法在手機里打出這個字來。可是義哥什么時候也變得這么時尚了呢?
我在金沙灣購物廣場旁邊等商場的免費接送車的時候,義哥的電話就打過來了。一聽卻是女孩子的聲音,那是張春,義哥的同事,我們都是大學同學。她說你來了嗎?在等車。那你快點啊,我們等你吃飯。好的。快點。好好。嗯,就這樣,快點……
車子總算發動了。其間,義哥又發了兩次信息過來催我。可我的手機已經欠費了,只能收不能發。我只好懷揣著巨大的不安。路程并不是很遠,雖然車子走走停停,但還是不出意外地到了。“停一停!”我一看目的地近了,趕忙從座位上站起來,但車子一個顛簸,又將我重重地摜在了座位上。慣性使得車子繼續滑行。這時一個女孩也急了:“停車!停車!停車!”好像掉了魂似的。
下車后,我嘴里憤憤不平地咕噥著,隨即又意識到像這樣小聲地、自言自語地在背后埋怨別人真不是什么光彩的行為。“操他媽的!到這兒才停!”那女孩子拖著她的男朋友下車后也大聲罵道。她這樣罵,完全是為了讓她那位板著臉一聲不吱的男朋友聽見。我感到一陣惡心,于是往回跑了起來,想象著義哥他們圍著一桌子菜等我吃飯的難受的樣子。
在上次那家籠罩著一股古怪氣息的東北餃子館里,我看到了明亮的燈火下我所熟悉的背影,或者說那只是張春的外衣,甚至可以說只是一種我以前見過的顏色,這顏色三年來一直未變。我站了片刻。我又看到了義哥,連那背影都是談笑風生的樣子。其實我知道義哥的工作還不如我的,但他一向是那么盲目樂觀,或者說他甚至都不知道什么叫樂觀,所以也不知悲觀為何物。不過他最近總喜歡用手指戳著我的胸口說:“媽的,你小子得改一改了,不要再像以前那樣消極。出了學校,就別對社會不滿了,要不然好難搞的。”知道了,義哥,可是順便問一句,我什么時候對社會不滿了嗎?
我進去坐下。我們從不用像那些身心健康、充滿活力的年輕人那樣“嗨嗨嗨”地亂打招呼,頂多點下頭,說一聲:“來了?”“來了。”一起坐的還有義哥的兩名同事,一男一女,我忘了是否跟他們點頭問好了。我進來坐下的過程中,他們甚至連談話都沒中斷一下。我當然不會認為這是不禮貌的——我們很隨便的。而且我也知道,如果我是那種很健談的人,我會立刻加入他們的談話,盡管他們如此興致勃勃地談論的只是他們四人之間共同的工作。但我不是那樣的人,我喜歡一個人坐著,用疲倦的眼神四處瞟瞟。我看著義哥那兩片不斷變化著形狀的又厚又長的嘴唇,心想:他還有錢借給我嗎?這時義哥在與他旁邊那位像是從胡蘿卜地里拔出來的女同事的談話中,做了一個撇嘴、歪頭、聳肩、攤手的西方式的無奈動作(他經常突如其來地做出一些諸如此類的動作,讓對方覺得渾身不自在),像是在回答我心里想的問題。
我完全沒了興致,應該說我從一開始就沒什么興致。那個混賬北方人就坐在張春的旁邊,不顧一切但又從容不迫地處處顯示著他的成熟魅力和紳士風度。他在微笑的時候都精確地控制著每塊面部肌肉的舒展程度,好使別人看到他那若有所思般的可愛模樣。他說完一句充滿機智和狡黠的俏皮話之后,不像那些簡單透明的白癡一樣,眼巴巴地等著別人的笑聲,而是立即扭過頭去,或是撣撣衣服上的褶皺。總之他會立刻裝作不再注意這句話,像是往人群中扔了一顆炸彈,然后不動聲色地躲在墻角等著一聲爆炸和慘叫。等到別人(當然不包括我)轟地笑了之后,他又滿臉正經地開始另一個話題,好像在勸別人趕快從那句幽默的話中擺脫出來。多么謙遜的小伙子,可我只想往他那張堂皇的臉上吐一口口水!
“貴子上班了嗎?”我終于插嘴了,問起我們班上另一個同樣混跡于東莞的同學的近況,他在大學時和張春情同姐妹。
“上班了。他沒打電話給你嗎?”張春說。
“呃,打了,幾天前。他好像換了號碼?”
“他現在用我的手機;我用李茲義的手機。”張春說著,便晃了晃她手中那臺義哥以前用過的手機。
“哦。”
這么說,剛才那個“咯”字就是她的啰?怪不得……什么時候我也能有一個關系好到可以互換手機用的人吶?想到這個,我頓覺失落,只好強作鎮定地用手摸一摸筷子,然后又端一下茶杯。
菜還沒上來!而且我根本不知道他們點了什么菜。我們又無精打采地說些斷斷續續的話,可是義哥一笑起來還是挺有力氣的樣子。北方人已經開始吃他的湯面。其實他們并不是一起來吃飯的。他們公司很多職員下班后都來這里吃飯,有時大家會坐在一桌,但并不是事先約好的,所以各吃各的也不足為怪。
北方人。面條。我想,這個人跟我有什么關系呢?我為什么要在一旁看著他吃他那同樣跟我無關的面條呢?在他說話的時候,我也會笑一笑,但笑過之后我想:其實我完全不用笑的。他很快吃完了,喝了兩口湯,站起來抹抹嘴說:“不好意思,我還有事,失陪了!”這次我敢確定我沒有向他點頭示意了。
等那女同事也吃完走了之后,我們的晚飯才姍姍來遲。原來他們點了一大盤餃子。張春最近回了一趟母校,自然跟我們聊起學校里發生的事情:誰當選了學生會主席,誰跟誰談戀愛了,誰又成了系主任的新寵。我突然站起來說,義哥,你幫幫我吧!我求求你了,幫我借一百塊錢!
義哥愕然地說,媽的,我還以為你叫我去幫你殺一個人呢。
又過去兩個多月吧,那天早上我坐在公交車上,瀏覽著存在手機里的電話號碼。我根本沒料到里面還存著老馬的號碼,所謂老馬就是我的高中同桌,一個曾令我心碎的女孩。現在當然沒什么感覺了(我沒辦法)。“你還在用這個號碼嗎?”我發了一條短信過去。“你是哪位?”我告訴她我是誰,沒有用任何定語,事實上就回了三個字:我的名字。后來就問到了她的QQ號。當晚回家上網,也沒想到加她,又過了兩天,才從手機里找出她那條有QQ號的短信,請求她加為好友。第二天她才加。我剛好在線,就和她聊了聊。她發了她的近照過來(我沒做此要求),她變漂亮了,成熟了,也有女人味了。好像還會打扮了。
其實,我并不是無故聯系她。那天早上,坐在公交車上,我突然想起一張單純、故作憂傷卻并不令人惡心、反而叫人無限憐愛的臉蛋,躍然于某張純粹出于簡單的崇拜而模仿某位詩人的肖像拍的黑白藝術照上的臉蛋,那臉蛋就是我高三時候的臉蛋。那時我穿白襯衣,我好像只有那件衣服。畢業越來越近了,我到照相館去拍了那張相片,相片洗出來后,我看傻了。那張臉把我的心思全都泄露了,我想的是:看到相片的人,準會明白我的一切。無法說出口的,也在那張臉上了。我送給她一張。后來,我自己的那張不出意外地丟失了。
時間過去那么久,我聯系她只是想再看一看那張相片上的我。她說放在老家。她答應我過年回家找出來,掃描給我。
快過年了,我想發個短信給她,提醒她別忘了重要的事。
責任編輯 吳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