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大黑牛向我們沖過來。
那個時候,小腳奶奶已經從家里走了出來。她正端著一碗包谷飯遞給乞丐,乞丐鞠了一個躬,伸手準備去接鐵皮碗。
那頭牛就突然從曬場上沖下來,沖向我們!
我先聽到的是我爹的慘叫聲,我爹的慘叫聲驚心動魄。多年后,我爹說,他當時的驚嚇大于疼痛:他敲了十多年的鋼軌突然就掉了!鋼軌像一片影子從他眼前滑落,哐當砸在青石板上。我爹看見他草鞋的袢扣散開了,軟塌塌地歪在腳掌邊,小腳趾在石頭上跳躍了一下,孤零零地趴在銹蝕的鋼軌旁。他愣了一下,迷惑地抬起頭,頭頂上大榕樹的葉子在唰唰地抖動,飄灑的樹皮屑迷了他的眼。眼睛的刺痛讓他反應過來,他一屁股癱坐在石板上,抱著腳狂叫起來。
我爹抱著腳狂叫的時候,身子蜷縮,全身顫抖,背脊上肌肉鼓起,肩包肉在跳躍。
俗話說“天生異象,必有奇才。”我爹就是民間說的有“異象”之人,當然也是有本事的人。我爹左右額鼓起似角,雙臂肩包肉凸起如峰,活脫脫就是一頭大牯牛,神奇的是他的屬相也屬牛。在我小的時候,看著我爹就會想到我們村的大黑牯子,看到大黑牛也會聯想到我爹,因為他們都有使不完的力氣。
好多年以后,我撫摸著我爹青筋畢露瘦如麻桿的手,暗自神傷。想起“英雄氣短,馬瘦毛長”的俗語,就說起那天中午大黑牛發瘋的事,說起他那一聲響徹全村的慘叫。
我爹說,那天他掉了一個腳趾頭,確實很疼,但更讓他猝不及防的是鋼軌的墜落,那根他敲了十多年的鐘——一根兩米長的鋼軌。這根鋼軌是他從修成昆鐵路的鐵道兵的營房里背回來的,二十公里的山路,他歇了十多次,雖然背上墊著羊皮褂,鋼軌還是把他的尾椎骨磨破了,直到去世,疤痕還在。鋼軌上有人形的標識,還有43"API"66X的字樣,這是好多年后我上初中的時候讀出來的。我爹把一根86公斤重的鋼軌背了回來,做了生產隊召集開會、上下工敲的鐘,取代了原來那塊薄薄的鐵板。
我爹說,勒品公社大大小小六十多個自然村,用重型鋼軌做鐘的就只有灣田村。有人說大黑山新民勞改農場也有一根,我爹就趁去公社交公糧的時候,繞進大黑山,跟衛兵磨了半天,才允許趴在大鐵門門縫里遠遠地看一眼。
“嗨,怎么能跟我們比,一小根輕軌,一米二三,最多四十公斤!”"我爹奚落。
很多人都不信我爹能看得著勞改農場的鐘,都說新民農場關的都是牛鬼蛇神,怎么可能讓你靠近。
“十多年村長是白當的!”我爹對此嗤之以鼻。
我爹說,那天正午,他在鐵軌滑落的一瞬間,猛然發現眼前一片空蕩蕩,他舉著小鐵錘的手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我爹說,那天早上起來就不太對勁,天氣陰沉,霧氣騰騰。他送我到學校以后,就去大秧田轉了一圈。看見二十多個社員坐的坐、站的站,他吆喝了一聲,大家才慢騰騰地走進水稻田。走進水稻田的社員也東一堆西一堆地在竊竊私語,好像他這個隊長根本不存在。十多畝的一片水稻田,社員薅了三天都沒有薅完。
我爹站了一會兒,看沒有人理睬他,就離開了大秧田,順著河邊的田埂一路巡查下去。田埂上雜草齊腰,露水深重。一路草花沾身,讓他步履沉重。他好不容易爬上河堤,看見烏云壓頂,霧氣在半山腰纏繞。天邊在扯閃,有一陣陣的悶雷,轟隆轟隆,如水磨在碾蠶豆。整個田壩的水稻在瘋長,稗子在瘋長,野草也在瘋長,一切都在瘋長。天陰了十多天,還是沒有晴開的樣子。他轉了整個田壩,查看了所有的稻田,每塊田都是稗子比水稻高。活計是做不完的了,野草和稗草生長的速度總比人的鐮刀快。
快到中午的時候,他看見劁豬匠拉著大黑牛往村子里走去,兩個都瘸著,劁豬匠李天仇走路像劃船,每走一步都在畫圈圈,大黑牛走路像跳獨腳舞,一顛一跛。“歪鍋配歪灶”,他笑了一聲,又感覺不妥,硬生生地把笑容凝結成苦臉。“這是一場悲劇!”他腦海里跳出一句話。
我爹是老初中畢業生,是山村里少有的知識分子。昆明鋼鐵廠在農村招工,很多社員都認為昆明城市遠,干活又苦,還不如在生產隊里混著好,都不愿意去。我爹卻把我哥送進了工廠,我哥進工廠的時候只有十七歲。
我爹去世的時候,眼睛凹陷,瘦如麻桿的手青筋畢露。我大哥也在,我哥頭發雜白,已經是一名鋼鐵廠的老工人,說一口正宗的昆明腔。我和我爹說起大黑牛發瘋的事,我大哥也在聽著。我爹說,那天天氣陰沉,天邊在扯閃,有悶雷。那天他心情很不好,他知道社員對他不理不睬的原因。“兩天前,你大哥帶了一份報紙給我。其實我也知道了,土地要下放了,生產隊要散了。社員都不傻,都知道了風聲。”
他腦海里跳出“這是一場悲劇”的時候,他還在想,以后大黑牛要分給哪家?大黑牛肯定已經被劁豬匠李天仇的兒子打成了內傷,不僅后腳瘸了,身子也在一天比一天地消瘦下去。還有,李天仇在騸大黑牛的時候肯定藏有私心,做了手腳,已經兩個多月了,大黑牛的陰囊還在發著炎,在這半個多月的陰雨天里,傷口好像更加紅腫了。
大黑牛是村里唯一的一條牯子,黑花腦袋,身子漆黑,力氣很大,但性子暴烈。其他牛長大了都被馴服了犁田耙地,唯有大黑牛從小就沒有人能近身為他套上架板。很多社員都有意見,說白養了一條天大地大的大牯子,卻不能犁田耙地,還不如把它騸了。
我爹說,算了,就讓大黑牛做種牛吧。
但是,當劁豬匠李天仇被大黑牛頂殘廢以后,李天仇家兒子終于攛掇村民,逼我爹騸掉大黑牛。
“要是早幾年,他敢!”多年后,我爹仍然耿耿于懷。
那天,他隨著劁豬匠和大黑牛一起走進村子,“以后土地下放了,就把大黑牛分給劁豬匠家”,他心里突然跳出了這一句話。我爹說,他又想起了“歪鍋配歪灶”——你們父子造的孽,就讓你們受去吧。
沒想到以后發生的事是我爹始料未及的。他剛從鋼軌上取下小鐵錘,在鋼軌上敲了一下,就會失掉一個腳趾頭,然后——牛圈倒塌了,劁豬匠死掉了,大黑牛倒斃了。
隨著我爹那一聲響徹全村的慘叫,一切都在改變。我說,爹,那是一個時代的開始。我爹說,不,是一個時代的結束。
全村還在被烏云籠罩,天邊還在扯閃,還有悶雷滾滾。那個時候,風起了,大榕樹葉子嘩嘩作響,干枯的樹枝和樹皮的碎屑紛紛落下。
劁豬匠吆大黑牛進牛圈的時候,我瞟了一眼,那時候,我正背著我爹給我買的新書包靠在墻上,看著山狗正要給小秋黑蛋分錢——他們正在分山狗從乞丐身上搜出來的一包硬幣。我走近山狗,正想著要不要開口的時候,我看見我爹背著手走進了曬場,我看見他一步一步地跨上石臺階,仰起頭,抬手去夠別在鋼軌上的小鐵錘。
一股皂角的味道彌漫起來,小腳奶奶一擺一擺地從我身邊搖過去,她把裝著包谷飯的鐵皮瓷碗舉起來,遞給乞丐,乞丐彎下腰來,鞠了一個躬,正要去接飯碗。
一聲慘叫從曬場傳來,鐵皮碗從小腳奶奶的手上抖出去,從乞丐的頭頂上飛了過去。乞丐抬起頭的時候,鐵皮碗已經滾進了他身后的陰溝里。
我聽出那一聲慘叫是我爹發出來的,雖然已經變聲變調岔了氣,我仍然聽出是我爹的聲音。我看見我爹抱著腳,弓著背,背上肌肉鼓起,肩包肉在跳躍。
大黑牛向我們沖來?
沒有沒有,還是有一個先后順序的:我爹腳趾掉了、牛圈倒了、劁豬匠被砸死了、大黑牛倒斃了……我只有一雙眼睛,只能一一道來。
首先,是我爹的小腳趾被墜落的鋼軌切掉了。當然,我沒有看到,是事后聽我爹說的。他說,他的腳趾被鋼軌砸掉的時候,他還覺得奇怪,被鐵鏈子牢牢地拴在大榕樹上的鋼軌怎么可能會掉呢?他敲了十多年的鐘怎么就會沒有了呢?我爹說,他敲了一下,鋼軌就像影子一樣從他眼前滑落了,他還想敲第二下的時候,眼前空蕩蕩的。接著,他就看到他的腳趾在青石板上跳躍。他迷惑不解地抬起頭,被落下的樹屑迷了眼,從眼睛到腳趾的疼痛終于連成線。于是,他狂叫起來。
牛圈倒了,這是我看到的。這是有一個先后順序的,首先是一團黑影從牛圈里沖出來,是的,黑影!當然,我們知道就是那條大黑牛。我說黑影,可見大黑牛沖出牛圈的速度非常之快。一團黑影,那條大黑牛沖出牛圈,沖到陽光下來。陽光?我不會記錯,確實是出太陽了。我爹說記不得了,他說天陰了半個多月。后來,有人說大黑牛發瘋是因為遇到天陰下雨牛會發狂,或者說陰天公牛性欲旺盛,會發狂追逐母牛。這從邏輯上說不通,按我爹的說法,陰天已經持續了十多天;最重要的一點,是我們全村人親眼所見,大黑牛已經不是牯子,在兩個月前就已經被劁豬匠李天仇給騸了。
當時的情況就是這樣,一團黑影從牛圈里沖出來,沖到了陽光下。它在曬場上驚慌失措左右顧盼的時候,身后的牛圈傾倒了下來。我們村的牛圈三面是用石頭砌的半截墻,靠曬場一面是用栗樹棒搭成的圍欄,頂上是青瓦蓋的瓦棚,從我的角度看過去,牛圈倒塌的時候,首先是幾根立柱像喝醉了酒一樣歪成一堆,屋頂隨之傾斜,然后是瓦片紛紛滑落,響起一片清脆的撞擊聲,到最后才是整個屋頂轟然倒塌,騰起一片黑灰。
我爹說,他當時的想法是,可惜啰,可惜牛圈倒掉了。
在我爹彌留之際,我對我爹說,爹,我理解你,牛圈是我們村的中心,是村民們幾代人的記憶,牛圈倒了確實可惜,如果有可能,我們可以把它模擬重建,作為村史保存起來。
大黑牛沖到曬場上,陽光就突然砸了下來。
它的耳朵支棱著,鼻孔噗噗吹氣,眼神慌亂,牛頭亂轉。
我爹還在抱著腳叫喚,大黑牛身后的牛棚就倒下來了。瓦片炸響,黑煙騰起,沖擊波帶著碎草屑撲向大黑牛紅腫的陰囊。大黑牛一躍而起,從曬場的臺階上跳下來,沖向我們。
暴露在陽光下的大黑牛毛色黯淡,肋骨嶙峋,身子歪斜,鼻涕口水。
……人聲嘈雜,馬燈紛亂。
劁豬匠在呻喚。劁豬匠李天仇面色慘白地趴在大黑牛頭上,大黑牛把他懸空挑起,牛角把他的一條大腿死死地頂在牛圈的石墻上不放,劁豬匠的兒子李發富圍著大黑牛團團轉,正拿著一把大鐵錘在錘大黑牛。
爹呀!——嗵。
爹呀!——咚。
李發富掄圓了大鐵錘砸一下,喚一聲;大黑牛身子抖一抖,喘一下。
大黑牛四腳死勁蹬,李發富掄圓大錘狠命砸,牛圈里就像在舂辣椒,碎屑紛飛,灰塵彌漫,干牛糞飄散著嗆鼻的味道。……
毛色黯淡,牛角亮堂堂。牛角上方,太陽亮晃晃。
人窮志短,馬瘦毛長。牛瘦也毛長。大黑牛臉頰內陷,耳朵到鼻梁的白毛扭結,肋骨在松垮垮的牛皮下滑動。
……人群寂寂,牯牛掙扎。
大黑牛四腳朝天,四只腳被麻繩勒緊。四根木棒插入牛腳空隙,每根木棒上分別按著兩個壯漢。還有兩個壯漢在拽牛鼻繩,牛頭翻轉貼地,牛鼻子被拉成彎鉤。
劁豬匠李天仇背著一個棕色藥箱,瘸著腿,圍著大黑牛在轉圈。
他歪一步,咳一聲,咳一聲,瞄一眼。突然,他瞅準了空檔,飛身撲向牛肚,藥箱蕩起又砸在他屁股上的時候,他雙手已經捧住了大黑牛飽滿的睪丸。他眼光賊亮,嗬嗬有聲。
他在藥箱上拍了一掌,藥箱蓋彈起。他雙手如彈弦,啪啪啪啪,第一格:刀子、鉗子、夾子、錐子;第二格:彎針、鉤針、粗針、細針;第三格:藍瓶、黑瓶、白瓶、紅瓶;第四格:棉線、麻線、絲線、鐵線。
一伸手,刀已咬在他嘴上,格格作響;李天仇雙手如互搏,轉動牛睪丸;他推上又按下,有如揉面團;牛鞭鼓脹如蟒蛇,睪丸紅亮似脫兔。
劁豬匠從嘴邊抹下刀子,舉起來,寒光閃閃。……
大黑牛躍下曬場的時候,乞丐正在抬手遮擋刺目的陽光。沒有人知道乞丐從哪里來,后來又到什么地方去了。紛紛擾擾,根本就沒有人關心乞丐的去向。等一切平靜下來以后,有人幫我爹包扎傷口,有人從牛圈里刨出了李天仇,劁豬匠灰頭土臉縮成一團,已然氣絕。大黑牛沒有熬到土地下放,成全了村民們的一頓牙祭。
那天,我們放學回來,看見小腳奶奶拉著一個陌生人在絮絮叨叨:“可憐啰,手桿這么細,老繭城墻厚,頭發這么長,哎呀,成雞窩啰,長虱子。”
山狗端起木槍,挑開小腳奶奶的手:“裹腳婆,讓開!”他用木槍頂著陌生人的胸口:“從哪里來的,說,是不是狗特務?”陌生人指指遠處的大黑山:“從山那邊來的,肚子餓了,討口飯吃。”
“人餓了就要吃飯,你們這些娃娃!”小腳奶奶瞪了山狗一眼,轉身往她家走去。
山狗指揮小秋和黑蛋用木刀和長矛從身后頂住陌生人,就在他的身上搜起來。乞丐穿一件黃白的舊軍裝,手袖須須縷縷,下身是一條藍褲子,高蹺著露出半截腳桿,黑腳桿下面套著一雙黃膠鞋。乞丐的衣服褲子都是農村難得一見的滌卡料子,只是乞丐太干巴了,衣服顯得空空蕩蕩的。山狗一把從乞丐的口袋里扯出一個黃綠色的小包,抖了抖,嚓嚓有聲。他把小包放在地上,解開扣子,小秋和黑蛋丟下乞丐也圍過來,“哇——呀!”山狗抓出了一把硬幣,閃閃發光。另外兩只手也伸了過去,山狗一轉身,避開他們:“不要搶,我分給你們!”我離開山墻,走向山狗,正想著要不要開口的時候,我看見我爹背著手走進曬場,走上臺階,去夠鋼軌頭上的小鐵錘。一股皂角的清香味,小腳奶奶從我身邊搖過去,走向乞丐。
“可憐的人吶!”小腳奶奶把鐵皮碗遞給乞丐。
我爹的一聲慘叫,把小腳奶奶的鐵皮碗嚇掉了,把大黑牛驚得從牛圈里竄出來了,牛韁繩把牛圈的立柱拉倒了,傾倒的牛圈把在牛圈里面打瞌睡的劁豬匠李天仇砸死了。
很多年后,我爹說,那是一場悲劇。
公元1978年9月1日早上八點,天氣陰沉,霧氣濃密。我蹦蹦跳跳地在村子的巷道里穿行,“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黃書包飄蕩著。我爹背著手,心事重重地跟著我。
書本上,小朋友們在做操,是彩色的;“兩個指頭夾起來,”鼓眼老師指著書本上坐得筆直的兩個小朋友,“看他們握筆的動作。”
a…白帽子打手電,o…老鵝吐泡泡,e…鴨子下蛋…
山狗背一個用舊衣服改裝拼接的長書包,里面插滿了他做的木刀、木劍、木槍,小秋和黑蛋跟在后面,眼巴巴地看著他書包里的兵器。我遠遠地跟著他們,畏縮懦弱膽小如鼠。
中午,霧已散盡,天還在陰著,天邊時不時滾過一陣悶雷,村路上雜草纏繞,螞蚱撲簌簌震動翅膀,起起落落。
劁豬匠拉著大黑牛走進村子,他把牛吆進牛圈,把韁繩拴在立柱上,蹲下來咂煙鍋,靠在石墻上打起盹來。
我們走進巷道,看見小腳奶奶正拉著乞丐說話。
我爹走進曬場,踏上臺階。
“當——”我爹敲響了鐘。
鐘聲不響亮,我爹叫聲響。
牛圈傾倒,黑煙飛騰。
驚牛狂奔,沖向我們。
要我怎樣形容當時的情形呢?——""一群泥塑木雕:小腳奶奶、山狗,兩個跟屁蟲。請原諒當時瑟瑟發抖的我!
只有一個人在動!一個寬大的背影撲向癲狂的黑牛——是乞丐。乞丐手中多了一條牛皮腰帶。他轉動皮帶,呼呼有聲,猶如頂著一把傘在御風而行。
狹路相逢,人牛相近。
“駕——”乞丐大喝一聲,皮帶從圓圈變成一條直線,金燦燦的皮帶扣射向牛頭,在陽光下迸出萬道光芒。
驚牛如撞南墻,前腿直立,后腿被慣性拉直,重重地跪倒,一陣牛骨脆裂聲,大黑牛頭頂地,肚子砸在巷道石板上。
大黑牛陰囊破裂,鼻孔流血,舌頭伸長,死了。
過了兩年,勒品鄉鄉長來我家吃飯。我瞅著鄉長覺得眼熟,我爹說還記不記得攔大黑牛的乞丐呢,就是趙鄉長。
趙鄉長說,他剛從勞改農場出來,就遇到了大黑牛發瘋。他不知道大黑牛剛剛被騸過,如果知道,他是不會去攔的。他跟我爹說,包產到戶以后,一定要大力發展耕牛,勤勞致富就要敢于爭先,要斗志昂揚,不要畏畏縮縮。
在趙鄉長的大力倡導下,勒品鄉家家養牛,也恢復了傳統的斗牛習俗,斗牛場上清一色都是大牯子。
過了幾年,趙鄉長卻被撤職了,原因是有人告鄉長污染精神文明,因為他為勒品鄉的斗牛比賽定了一個規矩:牯子睪丸小的不準參加比賽。因此他得了個“卵子鄉長”的外號。
上級調查下來,覺得他的導向性有問題,確實不適合擔任鄉長。
又過了好多年,退休了的趙鄉長開了家“趙老莊農家樂”,專營“牛寶”美食,有清蒸、紅燒、燒烤、二寶合燉……農村土地流轉后,農村養牛不再為耕田,而是要育肥牛賣錢,牯子好斗,不長肉,于是農民紛紛把牯子騸掉。劁豬匠李天仇的兒子李發富子承父業,專門開展騸牛業務,割下來的牛睪丸全部賣給了趙鄉長的“趙老莊農家樂”。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