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發店
匠人手下的剃刀
想起人類的理解
劃得許多痕跡
——廢名
他的店面鑲嵌在眾多向街的門面之間。它還在那里沒有消失,在偏僻的街坊。垃圾轉運站在門面的右側;朝向街道的東面為某單位高大的辦公樓;理發店在一天的某個時辰處在它的陰影中;正午才有陽光照入玻璃。他在內里的玻璃鏡與轉椅之間,穿著你早年穿過的牛仔褲;使用他鄉村理發師傅用過的剃須刀。削刮你的臉部,發出清脆而細微的聲響;在你的耳垂四周點涂溢香的扉子粉,在他為你解開藍色圍巾前。你奔向這里——面店還是老模樣。在他的招呼中落坐在陳舊的轉椅上。你們的邊理發邊說話的面影映現在鏡子清晰可辨。他還在這里,萬師傅以他的剃刀,他的手藝和廉價不變的收費為社區居民服務。理發店就是理發店。不是會所不是連鎖美容院,持促銷卡的美女站在門前掛著綬帶迎候。理發店就是理發店,日常生活的毛細管。市民離不開的面店。它在這里經歷世代之變(時代的橫幅標語有時會拉扯到公路兩邊)。你奔向它,它還在那里,鑲嵌在眾多錯落的門面中間,圍巾罩住你的胸襟;低頭為你洗發,修理每月長出的頭發。疫情時期,理發店當然關閉,他就呆在空椅子透過玻璃門觀看街市無人,偶爾救護車疾馳呼叫而過。他的生意和股市的一樣跌落。理發店成了無人光顧的地方。時隔多月你回城,尋訪理發店。它還在,萬師傅獨自在玻璃中打盹,等候你的光臨。
為什么不在小區附近的面店理發呢。總以為會員店的理發師的手藝不適宜,將發型理不出你所要的效果。你到那個空間去,程序繁多,不同的人接待你和你套近乎,從洗發到理發要經過幾個人轉手到一個理發師面前。心事不是用在為你剪發,而是借此打探你住所位置個人收入家族成員,最后要你加入他們的會員。一個去理發的人被弄成赴商務會。理發店成了一個會所,交易在這里發生。一個古老的服務業變了味道。發型也理得讓你不順心(全然不理顧客對發型穩定性的要求)。三下五除二將你穩定的發型給破壞殆盡。從那里出門,發誓不再去那里了。這也由不了你的不滿;隔了不久那家店關門轉讓了。
這讓你想念那家老店:鴻運理發店。店主是湖北孝感人。店面在一條街的門店中間,很容易被忽視。你如前一般拐了進去,那里白天夜里熒光電燈皆亮著。他總在店里。天氣變冷顧客少。熟悉的轉椅空閑著。哦,你來了。不熱情也不冷淡,好像前些天剛理過發似的。他的妻子出來也和你打招呼,謝謝你關照她們的生意。男人繼續他的談話。除非房主不出租他是不會撤離這里的,畢竟在此干了三十多年。他做的街坊生意,附近小區居民大都是這里的顧客。收費也低廉合理。第一次到這里理發價錢十元,現在還是這個價,勉力維持著物價的穩定。喜歡到此理發緣于他對你的發型了解,尊重你保持發型的不變。先用牙剪將頭部四周的濃密頭發絞薄,與頭頂的稀疏不致于對比強烈;后腦勺下端不可削剪陡峭;耳朵也不露出來;從頭部的左邊分岔,流海自然梳向右邊。兩鬢角保留得不多也不少——這是年輕時看日本電視劇《血凝》,從電影主人公學習的發型。直筒褲。長鬢角。后腦勺下的頭發墜長,是那個年代的審美殘余;發型的擇選與保持,它是一種態度一種生活風格,或對流變生活稱定性的依恃。
你想讓這個發型還保持幾年。后腦下端發線變長耳朵也不露出:有著類似于搖滾樂歌手對發型的另類講究。如果退職了,會剃成光頭。同事說他退休后有所覺悟:生活從“頭”開始(剃成光頭)。光陰流變,人的發型或肖像會驟然改變。剃頭三天丑。你的發型也暗中悄然演變。你的頭發不燙不染不焗,即便有了白發摻雜其中也由它去。一個同事去理發店不讓女人替他翦理(男人的頭,女人的腰)。他的保守有些過分。你去理發店不洗頭,避免皮膚病的傳染。不想與他人共用毛巾,之前洗好后去修剪,然后回到家里自個兒清洗。每次到那個矩形擺著兩張轉椅朝向兩扇鏡子的店中,如同故人相見。主人也不多語,朝你笑笑,從鏡中看見他用心處理你的發型。也不洗漱進去就剪,對著玻璃鏡,兩個人說著話,間或聊他的生活,他的兒子房貸或日常見聞。全然不同在別的理發店:小伙子在理發,顧客拿著手機在看。你和萬師傅長一句短一句地聊著天,理發店成了類似茶室閑語的空間。在鴻運理發店,時空是多位交錯的。某日入店,看見他下身穿著多年前你穿過的藍色直條紋路的牛仔褲。你盯著他的褲子看,一條跟隨你多年最喜歡的褲子被他保有。在理發店憶起多年前,那條消失而復現的牛仔褲歸屬于你的兩條腿,在西部火車車廂里晃蕩;在黃土高原峁梁上被風吹動;你愛著那條伴隨你困頓生活多年的褲子。理發店瞬間變成回憶的場所。你享用在這里的時刻。發剪理完后,萬師傅總是用剃須刀在你臉頰兩側輕輕削刮,刀片在稀疏的須髯和皮膚間輕輕蕩過。他捏著剃須刀,如同我們握著毛筆一樣寫字,輕巧地在臉上剃刮,發出沙沙聲。這是鄉村老理發師傅傳教給他的。現在很多新型理發店都沒有剃須刀。當他將上唇髭須修剪保留,將下額髭須剃盡,解開圍巾時,頭部下端四圍涂上痱子粉時,你仿佛回到兒時的理發店。
少年到生產大隊部旁的理發店,就是沖著那痱子粉的香氣而去的。幾十年后,當低頭回憶,那脖頸殘余的點點白粉的香氣至今還能嗅聞。家鄉無名河邊理發店小房子內一張能轉動的椅子。帶補丁的藍色圍裙中你的臉,對視裸墻上的鏡子。九歲的臉蛋在其中。周師傅臉上的皺紋也出現在里頭。他的右手指間夾著剃刀;左手彎曲扶穩你的頸部,在頭的四周剪切削刮。椅子轉動在鏡子發出吱吱的聲響。有時它朝向洗臉架橫桿上因使用很久呈現油膩的毛巾;偶爾從轉動的椅子看見窄門縫隙間的河水,更遠處的田野,綠樹下的一排人家。母親帶領你來到村口的門店,或一個人步行來見他,周師傅。重新坐在那張能轉動的椅子上。踏板上的泥漿。泥土地面凸凹不平,凹處布滿細密的黑發。從鏡子看見他將剃刀,在一塊發黑的帆布綬帶上上下燙幾下,就像母親將菜刀在磨刀石上來回摩擦一下,就在你頭上動作開來,最后保留頭頂一撮頭發,如電影《小兵張嘎》中的碗蓋式的平頂頭。這是你最初的發型,鄉村的理發師給予你的,一直保持到讀完高中,直到你現在的發型替代它。周師傅為你剃頭的時候,鼻孔流出清涕,掛在上唇須。周師傅當然不在了,與那河邊的小房子椅子轉動的吱啞聲消逝到看不見的鏡子——當你離開那里,他解開纏繞頸脖的罩衣繩帶,取出盒裝的布袋在頭頸部四周涂抹白色溢香的痱子粉。現在想來,那個少年到理發店就是沖著痱子粉的香氣而去的。你坐著公交車到漢口那家鴻運理發店,也是沖著那懷舊的痱子粉的迷人的香氛而前往的。
這些年,你保持擇選的經歷一個個不同的理發店維護發型的不被改變。離開家鄉平原到了北方闖蕩,你尋找理發店。對理發店的記憶貫穿不同的時空與地址。你的每月理發的時間與地址變得游動不定。那年初到北京租住海淀雙泉堡,你買了輛二手自行車。車身是黃色,前面安裝了鐵框放點什物用品。往清河的路上車胎沒氣了。北京邊緣到處是有河無水的荒寂。一個老人在路邊,守著臨時的修理自行的攤子。給了你們這種人困難中的幫助(補結你生活的漏洞)。那天,在散落葉子的一棵白楊樹下,一位婦女在路邊為人理發。板寸頭。兩元。你把自行車支在路邊,正襟危坐在她支起的折疊椅子上——你似乎與單位沒有了聯系,如同那位下崗婦女,游離在社會的邊緣;如同那自行車隨時會被扔棄,被人轉手,消失,無人知曉。你的頭發散落野地,隨風消散。
某日。從三聯書店出門看見電車交叉縱橫的網線。北京美術館翹起琉璃瓦屋檐。白棵樹林空地——幾位穿著白大褂的婦女正在為人理發——白果樹澄黃的扇形葉片停歇地面,又迎風飛舞。京城街頭游動的理發店,這里有無限的趣味。三個身著白大褂的婦女樹下修剪板寸頭。她們在抒寫老北京的緩慢與悠閑。“他們是中國人,他們有點慢。”"你忽然想到茨維塔耶娃傳記中的句子——當你坐在那下崗女工的面前低著頭和她們聊天。外國人十元。中國人五元。這是她們的收費標準。后來,后來她們的身影消逝了。北京越來越規范,歲月遺留下來日常生活的場景給消解掉了。再后來,你的生活變得穩定有了自己的墅院遷入京東的皇木村,理發的場所也變得穩定:你常到小區大門右側鑲嵌在一溜煙的門店唯一的理發店。東北小伙子開的。收費五元。他在你的要求下修剪,保持原有發型,也不清洗。
地鐵公寓旁的新狀態理發店。店面夾在德福蘭超市與房屋中介的中間。從玻璃落地窗看見里面所有的陳設,墻面掛滿新式的各種各樣的發型圖片;固定的皮革椅子替代老舊的轉椅。被圍起的圍巾抖落滿地頭發,一叢叢地散落在白色瓷磚上。你吃了一驚。瞬間轉移時空與地址,身心從那里游移超脫——你看見了她——從階梯教室跑到寢室,為一個意念所支持,在校園內的超市買到玻璃瓶和小剪刀。她上樓了,她的心在跳動。寢室如她所料空無一人。她來到上鋪小鏡子前,瞅著自己的臉。在頭上用剪子取自己的頭發。從左邊取了一撮,又從右側取了一些,將它塞進透明玻璃瓶內。烏黑發絲卷曲其中。她沒有什么東西表達對他的愛。想來想去,只有這頭發,從身體里長出來的頭發——她將它們剪取,小心地塞進瓶內用橡皮蓋封好,關門下樓。她聽到心的跳動。那一刻經過了什么、樓道的標語什么都自動消隱了——她為一個沖動所控制,一門心思完成著她的計劃——奔熟悉的郵政所,來到低矮的柜臺前,填寫他的名字和地址(從荷包搜到一張小紙片寫下附言)。當她把包裹遞給郵政員的時候,心都空了。那個瞬間,隨著她的頭發,心也被帶走了。站在校園一棵橡樹下,她仿佛成了個空心人。在海拔高于北方的云貴高原一角,她停了停,過了一個時辰才晃過神來,朝階梯教室方向走去——在北方新狀態理發店,又一次看見她。你收藏至今的玻璃瓶中的她的秀發(愛的信物)。從你們身體里長出來的黑色的頭發,不可仿造活生生的帶著你們身體的氣息和血液。你從不懷疑,那卷曲在透亮的瓶子里的頭發與愛。你停在那家理發店,長時地沉默不語。
回到南方的省城,鴻運理發店在等候你,你獲得漂泊不定的相對穩定的理發店。從那里進門出門,保持日常的節奏;回憶也在此往返。隔一段時間想著到那里去,萬師傅和他的女人似乎永遠守在他們的店面。這寫滿記憶的理發店還在這里。街道懸木鈴樹還排列在馬路兩邊。幾個婦女在懸鈴木樹下擺起縫紉機為路人更換拉鏈、修補衣物。與理發店比鄰的鞋店還在,它們在這條街坊存在了幾十年,和這里列隊的樹木形成樹蔭長廊維護街市的陰涼,以其不變,襯出樹杈間拉扯紅色標語的變異。樹葉每到冬季落在地上,雨中印在地面如一頁頁畫片。過去單位門墻上的標識還在,但房子早已易主。這鞋店理發店還在這里讓人回返。它們是城市的一道風景,這個城市身體的血管和筋脈。沒有穩定的小門店,日新月異的城市會讓我們辨認不清方位。理發店維系著這里時光的緩慢和個人的記憶,以它的緩慢對抗著世事的加速變化。你理發店出門路過附近的鞋店,和那個手持錐子的鞋店老板和你打招呼,他記得你,叫喚你的名字——忽然想到了馬拉美的《修鞋匠》的詩句:“皮鞋修好了,你的腳如愿了。”頭發理好了,心情如愿了。哦,是這樣的,理發店挽留著你記憶的褲子。走在這初冬的老街坊,帶著從理發店嶄新的面容出現,身心游移而超脫。瞬間你改變著時間省份和國家,看見了你對理發店附近街道綠樹長廊的喜愛對街市的復雜感情。你愛著這里的老街門店風物和落葉,更換心境走向交叉重疊的時空路徑。你坐著公交車去尋找理發店,或者說去將過去回憶頻頻造訪。老理發店還在沒有消隱。那里的熒光燈仿佛永遠閃耀光芒。那個熟悉的如同老朋友的理發師,為你圍繞早年的罩衣。你們出現在墻面承載不同時空與映象的鏡面中。
庚子年四月。大崎山崇山峻嶺之外,你和漢口湖什坊路的鴻運理發店受隔于疫情,相違多月。武漢封城之前,歸宿于自建的山舍庭院。在草坪的一張木凳上落坐,將山嶺之外的都市望了望。女兒在你身后,幫你圍繞灰布罩衣。她要為父親修剪特殊時期變白的長發——院門緊閉。春風帶著一絲寒意。不禁回顧飄蕩不定的經歷不同時空的理發店,長時無語。被群山環繞的山房挺立在你們的身后。你讓女兒將這愁思似的長發翦除,不留一絲——是到了改變自己發型的時候——院內的大公雞如常鳴叫;古老的菜畦的綠色在加深。清明前的陽光沐浴的庭院花木爆出花骨。雙腳下的草地在返青,長發混入其間。這里沒有佩戴口罩的面影。你想念那家理發店,但愿它行鴻運不罹厄運。萬師傅在熒光燈下等候你,在你頸脖圍繞那油膩锃光的藍色罩衣。
最后的辦公室
湖邊的大學校園潮濕悶熱。穿著短褲和裙子的學生帶著口罩手拖拉桿箱,轟隆隆從身邊走過,朝向通往地鐵方向的三號門。他們放假或畢業,離開這里。我也要離開這里,帶著獨身子女證、戶口本、身份證和兩寸登記照片辦理退休手續。校園有些空了。三角湖的荷花在它的時序不緊不慢地開放。接待我的是老張在行政樓的辦公室。十多年前,也是他在此接受我面呈的密封的檔案袋。他好像沒有變老,還是從前的模樣。崗位也沒有變(辦理教師升遷退休事宜)。他塞給我一瓶礦泉水,接著復印所要的資料。離開他時,我想在這校園一晃十多年過去。可能是最后到這行政樓的電梯上,最后一次見他。校園沒有多少行人,空空蕩蕩七月的校園,學生迎來他們的假期。廣場鋪設的水泥磚塊的縫隙長出青草。校園空蕩蕩的,我將迎接生命中的長假——從湖邊最后的校園,永遠離開。
三十多年的農場中學。七月的校園沒有人影。幾棟教室和教工宿舍拼接而成的校園。土操場四周的雜草向操場中心蔓延。一扇扇門鎖閉。兄長的手扶拖機開進無人的校園。雜草侵到磚鋪的教室走廊。生銹廢棄的用作鈴鐺的犁鏵還掛在辦公室前。你曾在它下面敲響上下課的鈴聲。打開矩形辦公室,從用過多年的桌子抽屜內取出用過的鋼筆、筆記本。經過磚頭鋪就的過道,來到宿舍門前,鑰匙插入鎖孔,運走使用過的鐵床、蚊帳、床頭書(《第二次握手》《李白與杜甫》),那張設有三個抽屜的辦公桌也運走,甚至,不丟棄在此使用過的紙質就餐卡片和糧票。它們青春時期的紀念物,在此消磨光陰的憑證。你就要到縣城某校園去工作。離開時,望了望“凹”字形的中學校園,為四周碧綠稻田所環繞。從遠處看過來,它的外形如同一個孤島,讓我想到愛倫-金斯堡和垮掉們生活過的島,在你遠望的視線退后,幾片罕見的落葉當著夏日熱風飄飛亂舞。
大學校園的走廊沒有草絲。打開辦公室的鐵門,清理剩下的幾本雜書,新詩研究所的信封和編輯的詩歌研究資料。芭蕉在窗前隱現。坐在窗前,凝視它的緘默,這最后的辦公室——你使用過多少間辦公室。這南北遷徙,最后的辦公室:芭蕉臨窗,蓑衣長形葉片的鮮綠光潔,雨滴棲停其間。一個人的游走偶然的相逢:這窗前芭蕉(窗簾被挪移);淅瀝風雨中的芭蕉飄蕩,曾映襯你伏案的身影。芭蕉分綠影映到獨立的空間,你呆在它過濾后的靜寧和清涼。室內的陰翳,熒光燈也不打開;詩書安插書柜一角;芭蕉葉柄影印書脊。辦公室和芭蕉就是一體。葉片緊鄰窗牖;果實藏匿其中——浮生使用過的辦公室,消逝又重現——在最后的校園,鐘聲和斜陽平敷過來,經過綠葉芭蕉到達歲月時空的圓滿或傷感。
圖書館門前的草坪修剪得齊整。憑著校園卡在機器前歸還借閱的幾本書。出門時校園廣場間一小撮雜草迎向你。二十年前,離開平原縣城圍墻內的矩形校園,同事蹲在甬道拔除雜草。暑期即將結束,返校學生的身影將塞滿空虛校園。我繞行經過圍墻陰影中的煤渣路,旅行箱尾隨你,你就要離開這里。移動的身影一半在陽光里,另一半在陰影中。從柏樹梢頭,隨眼望了望二樓的辦公室,兩個綠門關閉,沒有人出入。你的備課本學生的作業和雜書扔在那里沒有去清理——那是你急欲離開的嘈雜喧嚷身心分離的辦公室——終于離開了它,獨自離開校園時頭也沒有回。你聽到駛往北方的綠皮火車的汽笛聲在叫鳴。
北方胡同里的出版社沒有校園的廣場和假期。編輯部辦公室的熒光燈一年四季打開。郵件被編務每日整齊地放到辦公桌上。你和同事悄無聲息地折開一個個信封。看稿審讀,寫稿件送審單或回復作者來信。你用不著偷偷摸摸看文學類的圖書,像多年前在南方校園那間大辦公室。你仿佛拆開多年前在那間辦公室寄發給編輯部的稿件,經過多年的顛簸,現在到達手中,小心翼翼地拆開——你愛著你的手頭工作,覺得自己是幸福的人:從無名的寫作者變成文學刊物編輯,從縣城到了京城。
每周穿過胡同那棵老榆樹,張望編輯部外墻綠色“爬山虎”,辦公桌上將堆放了新的郵件。后來,后來你還是離開了。爬山虎爬滿西面的那棟墻面。你在樓上樓下跑動,也是夏日,手持辦理離職手續的表格,要在那一個個框框內蓋章。你要回返南方的大學校園,迎接屬于自己的假期。那天,你穿著嬉皮,牛仔短褲印有藍花。人字形拖鞋。從黑色辦公桌取出電話本和幾本雜書就離開了。幾個女同事停在門前向你揮手,你也向她們應酬似地表示了幾下。
你曾在辦公室與人爭執,要把在此受到的委屈傾瀉。在此壓抑過久,看某人的面孔太久。胡適說,世間最可厭惡的事莫如一張生氣的臉。世間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氣的臉擺給旁人看,這比打罵還難受。肖斯塔科維奇說他等待槍決是折磨了他一輩子主題。你的主題是反抗和逃離。那張臉陰沉著冷冷地從辦公室迎面走來。冷冷的臉面。斜視的眼睛。無論置身哪座城市,你逃不出那張臉的冰涼。南方校園辦公室校長那張不可一世的臉。他在教師會上大聲對同事吼叫:你們給我滾,誰不服從就給我走人。你從那個單位滾出來到了北方。在北方辦公室遇到相似的臉。你生出對身份的焦慮。你不會從屬于這充滿偏見傲慢的辦公室。開始你的覺醒確立自封的身份:一個游離者隨時會離開同質的辦公室。
那年夏日,從地鐵口出口張望京城,空蕩蕩的,沒有了早年到達這里因無知而生的新鮮感,再沒有吸引你牽念的人事。時代悄無聲息地完成它的轉換。你完成了對國家和自我的認識。在哪里生活倒無所謂了。你發現真正所要的是過有尊嚴的詞語生活以及那必需的黃金般的閑暇。想著在北京這些年,一個闖入者在熟悉它的街道公共汽車路線氣候和環境,完全可以還在那里混日子,在某單位待著:一個體制內的編外人員,看他人的臉色,用心賣力地工作。為身份焦慮,不斷地想掙錢緩解壓力,獲得所謂的安全感——這樣的日子過完了,你斷然離開那里。
你將有芭蕉臨窗的辦公室的鐵門鎖閉。回頭望了望門楣上掛有新的詩研究所的招牌。拎著幾本書和茶杯轉移到車上。離開這一生使用過的最后的辦公室——是這樣的,你離開了,芭蕉還在辦公室窗前——你在離開一間間辦公室,潦草的浮塵散落的身心分離的,離開一間間控制你的辦公室。在人世,什么是你的?就連你的身體,最后要與之告別。一切都是短暫的擁有。你只有你對自己生命的使用權。你要不斷地離開離開——車駛出校園的崗亭。音語傳遞(內部車輛,請慢行)。如果你再次回返,你會被攔截不得入內。你也不會重返。自筑的山舍與校園相隔多重山河。車內放著學院為退休老師的送花。平生第一次接受花籃。照相機前和同事站在一起。你駕駛的車奔馳在通向山舍的高速路上。彩紙包扎的一束束丁香、玫瑰、白合散逸的混和的香氣充盈于車內。
私車停在院外。你將那束花移置二樓的書房。進入山舍,木香爬滿院門,金銀花移栽的蘭花播散濃郁的香。詩中描寫過的各種花草在園子紛紛開放。芭茅在抽穗;梔子花開過了。月季一茬茬重復更替,它們開在沒有時間的庭院,似乎在歡迎主人歸來。浮生經歷的一間間不同地址的辦公室相隔消逝于山嶺之外。你要為自己節省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投入你熱愛的語詞。為了謀生,從事過許多職業,沒有一個職業是有趣的。快些歸宿于你的山舍吧。
站在庭院的甬道,想到自己迎來真正的假期,生命的長假。早年在平原校園,曾輾轉托人說情,申請創作假。一年的假覺得足夠用來做自己的事情。你迫不及待地想著回到書桌前,忙著手頭的一攤子事:閱讀和寫作。這是你一生的志業。所有的外部游走都是為了服從這個內在愿望。你為之經受過多少折騰甚至屈辱——現在,終于迎來了你的漫長的假期,可以身心同一地歸宿于最后的山中書房。此生渴望的假期真正到來了。忽然,你生出感傷——漫長的假期掐指可數,留待供你使用的假期并不漫長。離職會上的贈花在書房迅速枯萎。人生看似很長,其實很短,短如午休時的輕夢。從漫長死亡的墓穴往人生里看,人生只是一瞬。你迎來了生命短促的假期,然后是長久的沒有時間的睡眠。
適得其所
丙申歲末,你托運一車藏書朝向山房。藏書和你,背離與前往,在夜的山嶺之間。這詞語間的顛沛與流離。你以山為歸,寫作生活將在這里開啟完成與終止。如愿造就祈愿多年的山房,把這山野院墅當成自己的家——翻過山嶺的太陽光線平鋪過來,照亮書房,為面墻而立的書架涂抹上暖色調。
你一生都在建設書房。一生都在逃離。現在逃到山野,在山舍放置一張書桌——從城中的書房將轉徙的圖書運往地下車庫,駕駛汽車從武漢走高速公路,轉入國道,登上大崎山舍,又一箱箱搬上二樓,然后一本本擺放在新書架。樟木打制成書柜散逸天然的木香,混合書的油墨氣息。你一本本擦拭書封面上的灰塵;你要把它們帶到床上,沙發上,擁抱在懷里。
二十年前,你將藏書從江漢平原的公寓運往省城,經漢口火車站托運至北京。十年后,又從北京將它們物流到武漢,藏書和你一道在遷徙。初到北京時,痛苦的是書與你的分離,它們閉鎖在南方那套三居室向南的房間。在京城有了自己的房子,就將它們從南方運往北方。2009年,從北方回到武漢工作,書和你有過暫時分離,它們在緩慢的物流途中。你將它們安放在漢口新居頂天立地的書架,以為是最后的書房。珠不知,幾年后它們伴隨你遷移山中。
從城中公寓將它們搬運到地下車庫,于樓道轉移騰挪時,想到為它們找到最后的停居,在漫長而短促的人生。坦克車停在山房院外的山坡上。從后備廂將它們挪移到背上,如同農民賣糧,將車上的一袋袋稻谷弓身背負運往糧庫。你駝背彎身緩行在院內石頭路上。一本書從紙箱掉下來了,拋落在一塊石頭上。那是友人呂德安的詩集《適得其所》——哦,適得其所:你和你的這些顛沛流離的藏書。
山中日出。一面墻體的書脊被照現斑斕,那可是山房最有生機的油畫。當你從書桌抬頭,窗外起伏山嶺曼妙地護守在那里。在書房環顧四望,你一生都在建設自己的書房,這是最后的書房。山居的核心就是書房。山舍如一個人的身體,那書房即是身體的心臟。造山房時,你把注意力集中到這心形空間的營建,其他空間因書房而演生展開。樓房第二層,皆為讀寫空間。在洗手間也設有一個書架;大廳內的茶室和觀影廳,也設有書架,圖書可以從工作室內部漫延到此,甚至到樓下的房間。你的書房有著水的漫流性質。現在,為它們的流動找到寬闊的空間。平房的炕上,也打制了一個移動的書架。山房就是一個書空間,你為那些流散各地的藏書找到最后匯聚的場所。
北京時期,你把部分圖書運往北方,拓展藏書的空間,在京東六環邊購得帶有院落的兩層樓。二樓就成了一個藏書空間:一個像樣子的書房建設成形。至今,你記得那書架擺放的位置。你的漂居無法在此安身,只是你心靜的場所。幾年后,從那里撤離,北京的書房瓦解了。幾萬冊的藏書隨你轉徙至武漢。裝修房子時,你讓來自黃岡的木工精心打制頂天立地的書架,收納從北方運回來的書桌和幾噸的藏書。現在,它們大都隨你漂流至山中的書房。流離失散的藏書獲得了團聚,山房有足夠的空間讓它們漫延交匯。
陽光又從山嶺平鋪過來透過窗簾照進工作室內有節瘤的木地板上。寫作的空隙散步于室內。心情甚好,因為你在寫作。從空闊的大廳觀望山體映入落地玻璃窗間,遠處的山拉近移入室內,覺得棲居的愉悅與安穩。你確實是一個作家(坐家,坐在家里的人)。外面的世界一下退隱了,或轉換到敲擊鍵盤顯示在電腦熒屏的文字。一排排圖書在你的身旁靜默停駐。
有時,躺椅上臥讀釋卷,凝視墻體上不同顏色的書脊織入一面“壁畫”。山風隨公雞的打鳴聲聲入室,書房蕩漾著從庭院飄來的草木花香……從城中回返山舍,你做的第一件事是讓自己鉆進與書房比鄰的浴缸。法國作家圖森小說《浴室》里的主人公愛停在浴室不愿出來,以此抵抗外部的對他的擠兌。你把洗浴空間弄得足夠大,躺在孤立的浴缸以山泉浸泡,觀望與之比鄰的書房,或凝視窗外長有柏樹叢竹的山體——它們四季陪守在你身旁。
山居何寂寞之有。你日日面對由山民以樟樹打制的書桌,一排十個樟木書架駐立在身后。你從寬闊能看見山嶺的大廳走向書房,面壁而立的圖書靜立在那里;有時夜里上樓,也不開燈,經過暗中大廳,書房的杉門傾泄出一方光亮,這是你日日朝向的空間——“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世情”。你把寫作當成成就自我的事情,以此為安身立命的所在。
一本本書,參與生命的回憶與重建。書中的人物思想協助你對宇宙物性的理解;你讀過的書與經歷的事在融合與促進。你想寫一部此生關于閱讀的書。它不是艱深的文論,它是一部帶有生命氣息的書,是一部有身體味道和靈韻的特異作品。
一本本新書插入書架舊書中。書房充滿新鮮的空氣隨著一些新書的到來,改變書的格局和色塊,隨著閱讀拓展的節奏。我的書房充滿了民主精神,所有的書都有可能被擺放到醒目的位置。我的書房充滿了活力,散亂著混雜在一起,伸手就能取出所要的圖書,似乎擺放在身體的某個部位。我的書柜是敞開的,沒有門鎖沒有限宥。它是萬有世界的藏身處。
請不要動我的書房,就像不要動我的身體。我在書房擦拭時代的灰塵,世界的喧嚷退去。一冊在握的享樂,此刻只有你與語詞的私語。紙質的圖書是有生命的活著的語言。在這個世界沒有生離死別。你熱愛書房一個個寂靜而生動的肖像。生命中的大部分光陰在書房虛度。雨天。走投無路的你置身于此獲得多重光陰。望它一眼就能獲得安撫或福報。書房是自我教育最好的場所。打坐的蒲團安置書架前,書房如鏡照現你的浮淺浪蕩。書房是你的領地。或者說,你在這里試圖逃避死亡。
冬日大雪封山。你的空間縮小到了以壁爐為中心的書房。壁爐的火在“噼啪”燃燒,輻射出熱能。溫度計的數字在往上躥。與室外的溫度構成反差。走進冰天雪地也不覺得寒冷,這是心里溫暖的原因。你有壁爐和寫作的一攤子事情。那安放在書房的壁爐在燃燒。壁爐下端一節節松木擺放在那里。你就著壁爐讀書,有時候將書放在木頭旁的柜子。書和木頭,是協助你度過冬天的方式,你用它們來取暖。壁爐的火噼啪燃燒,你不停地往里投放木頭,面對壁爐發呆:讓木頭自己去燃燒;讓詞語自己去言說。你只是一個點火的人,助燃者。詞語讓你體內的火勢不減。渴望得到足夠的熱量,所以你燃燒。
登崎山絕頂未見山舍
萬貫的家財都不戀,
一心只想上鐘南喲山。
——甘肅民歌
連綿山嶺之間的山道彎曲。車經過樓房錯雜塵土飛揚的小鎮,柏油路上兩邊的山岡鋪展開去,高低起伏于峽谷兩側。少有直路,多是S型山路,遵從山地形貌。越往里深入,山嶺益高峻。從山澗蜿蜒而至的溪水流淌,在探出窗外的視線。綠樹叢林山花涌動在密布的山岡和云天下。發現這里的空氣變濕潤,摻合了草木的氣息。夏日過此,溫度比路過小鎮的氣溫低好幾度,從汽車駕駛室的儀表顯現出來。你的心境也隨之變化,發現自己在向無名山地挺進。
山道近旁險峻陡坡,披掛著灌木芭茅或矮樹叢;另一面,樹的縫隙間清碧水庫隱約,三兩家山坳人家臨水而建,房舍周邊的板栗樹倒影水中,增加河水的碧綠。綠竹簇擁在農家的屋后掩映紅瓦屋頂,而白云棲停在與叢竹相連的天空;云氣在平遠的山野蒸騰變幻。這隱藏國土的超凡脫俗。這就是一塊飛地。在到處是卡車輪子揚起塵土,挖掘機張揚鐵臂的現實,山地呈現相對原始的綠色靜謐,處在自持的天然狀態——
這樣想著,駛入亂石窠的一個高坡,然后,右腳離開油門,車朝向公路低緩的凹處滑行——山道呈現其全部彎曲柔曼的線條,夾護山道的梧桐樹也俯沖向下。汽車在山地描畫出一道弧線,蜿蜒在陽光投照的樹影斑點之中。從公路兩側望過去,經過層級不同的梯田,民宅錯落在山麓,為樹叢或綠竹掩映;山民的房子大都背靠著山,和車行的山道保持必要的間隔。幾頭水牛散落在陽光照臨的田間逐食。稻草人站崗式守在田邊。忽然,層層梯田涌現,直抵天空下的山頂。春日路過這里,油菜花出現了:一壟壟攀崖向上,漫向溝壑凹處。油菜花的運動與層級顯豁,似乎要開到天空中去,給春來晚的山地書寫隆重喜慶的金黃。
初夏。山腳方形水稻田蓄滿泉水。如一面巨大的鏡子,山影投映于農田,墨綠錐形山體隱約可見:從車窗望過去就是一幅山水水墨畫。三三兩兩的山民在惟妙惟肖的畫卷中插秧。白鷺也回來了覓食在田野——光陰轉換到了秋收,這里金色稻田與山間黃楓色彩呼應;牛吃草在稻田間,白鷺停在它們身旁,一大一小地彼此陪襯。有時停歇在黃牛的脊背上,仿佛凝視遼闊秋天。而歲末時,瑞雪鋪蓋向本地的層層梯田,一幀靜雅的黑白影像。你就這樣走在四季輪轉更替的畫卷里,在其中,歸來與出門——
每每在一個容易被人忽視的岔道處,轉彎上坡,汽車開始它吃力地爬行。之字形山路盤旋繞曲而上,迎向轉彎處的巨石。在此,你能看見自蓋的山房:三角的屋頂。一排柱廊。灰藍色墻體背靠山頭。云朵下的苞茅環護的房子,鑲嵌在山坡上——這第一次看見山房,也是在此處。從城里返回建設中山房工地。灰色祼磚墻砌到一半,毛坯房忽然出現在山地綠色草木之間。一只鴉雀在那兒叫鳴呼晴,它的巢就建在院中的柳樹上。你一次次歸來和離去,這轉彎處的巨石旁停觀:山房掛在山坡上。
下山時你也會在此,將頭探出窗外,回首山房無遮擋地顯露全體。坡地。庭院。圍墻。叢竹。平房和樓房可見,那一刻,人的心情發生變化:山崖巖石草木間的房子,你的新家,在無名山頭坡地駐守,張望你的離去或歸來——到了芒種時節,萬物復蘇重生,山房僅顯露一角,大部分隱藏在草叢,漸漸融入山野,目光到達的地方,唯有山體綠光蕩漾。小暑節氣,或山地出梅入伏,山房完全化入廣寂的綠色,徹底地淹沒其中——金秋收獲季節,路邊的柿樹掛滿了紅柿,襯著秋天,你歸來朝向山舍,也會駐車石頭旁,從山道邊柿樹的果子和樹枝交叉的縫隙,窺視山舍,框入視線和鏡頭。哦,我的山房在完成了必要的隱藏之后,敞現出來。
你陪來訪的同事前往對面山嶺人家。下山繞行熟悉的山路,朝向另一處山灣人家。山路當然彎曲,通向隱藏于山間的灣子,水塘叢竹果樹圍繞的人家。平和的山巒在這里靜息,人間煙火和叢竹環繞村落。你們的到訪成為一個事件。村民們紛紛出門圍繞你們,閑話。他們不用空調。不與外面隔離,可以騎著摩托彎曲下山,走訪親戚。你對他們說,你住在另一個山頭,隔著山坳平視,搜索辨認你的山房:高聳連綿的山嶺間:你的房子變小了,混淆在群山之間。你們繼續搜尋,用相機的潛望式長焦鏡頭,把隔著山坳的另一個山頭間房子拉到眼前:山房畢現,坡地、回廊、草坪中的桌椅,甚至走動于庭院的珍珠雞也清晰可見。你建設的山房在山之阿,它是天空下橫亙山嶺的渺小的一點,一個可有可無的細節。
秋天到了,我們去摘柿子,來到一戶平常人家。她的院子坐落在公路另一旁的水庫邊。女主人拿出柿子讓你們吃,且吃且送,不可推卻。好像說,她富足得很如盛產的柿子;日子甜如柿餅。他把你們當成了城里人。你在她家的院子的柿子樹下轉悠,閑閑地觀賞山景。秋日山地層林盡染,色彩斑駁,陽光明亮,渲染著靜謐平和與富足。越過一脈山嶺,望見另一座更高的山嶺,目光停在隱隱約約的柱廊,你是站在了山地的東北面。偶然看見了山房,退遠了似的掛在矮山之上的山間。
每每過山腰公路回城,在溪流之上和公路混和一體的橋面,將車速放慢,視線探出車窗,沿著栗樹竹叢苞茅的坡地延展向上,房子的輪廓幾秒鐘就隱退了。夏日只能見到它的一角,守望塔似的停駐在草木叢間。山腰穿行經過紅旗下的村委會,道路兩旁的山野村落,發現和它發生著關聯,因為這里有你的家舍。你知道山民朋友的房子的位置,他們的兒女分布在國家的不同的省份。設想如外人,路過平常的山地村落,似乎不會和這里發生關系。一個過客會忽視這里,從后視鏡中不存留戀看著它退隱——你曾在世上尋尋覓覓。總在山林平原河邊,流連觀望油菜花中的黑瓦平宅,一顆不定的心無處安歇——沒想到迫近晚境,安營扎寨于這處樸素秀美的山野。這是你一生漂行,最后歸來的地方。
丙申冬日,從城市回返雪天山舍,將車停在村民院落。步行上山,雪鋪滿山路和層層梯田;山泉依舊流淌,發出轟鳴。你不停地用手機拍攝道路,梯田和披掛雪衣的板栗樹。野蜂窩如長形瓢,懸空掛在柿樹間;無聲雪山奔馳在轉晴的天空下;山房的柱廊撐起雪霽后云朵下的紅瓦屋脊;從無到有的山房掛在長滿叢竹芭茅的山坡,出現崎山確鑿山地。這是你在世流徙祈禱隱身的山舍。一生經營的大地作品出現天地人間。
崎山是可感激的,它在接納你的逃離。山居日久,對身處山地的依賴感日益增強。你在山舍附近走動,冬日雜草絆著雙腳和褲腿。嘗試山中登山,更高的山峰在吸引你。群山低矮下去。山腰人家收縮變小。永不凋零的藤蘿綠色呼應著遠山柏樹蒼翠。山野溝壑褶皺顯露。山舍融入本地山野,只能想象其大致方位,鑲嵌在無名矮山的某個坡地。群山抬高了你,擴充了你的視野。你得以俯視,因為你已升高。你這個浪游的登高者,從一馬平川的平原到達貼面入云山嶺陌生的陡峭,平衡你的一覽無余。大崎山,一個用來征服的地方,敦促你上行,抵達崎山絕頂。
山風獵獵作響。層云動蕩胸襟。眾山莽莽涌入視野。心跳著置身在山頂巨石上,無言的激動,或坐或臥。那交錯鳥鳴的啾啁似在渲染登臨絕頂的歡喜。曾歷經的盤山路彎曲的線條,你逃離和歸來的路途,此時俱在俯視之中。一個值得銘刻的時刻:在絕頂擁有了新的視覺,獲得了新的自我。攢動的群峰向你涌來,匍伏于腳下。你不再糾纏它的局部,山脊與深壑同時納入視閥。掛在山坡的房子有如一個疑點,被廣袤的山地收容。鳥群斂翅,滑入叢林巢穴——發現在庭院日日熟視的山脊,那水庫的鏡面在折射光亮,盤旋如故人的彎曲山道,正通向炊煙人家——哦,你是站在山房北面山頭之上的至高處——那日常廝守的院墅,融入了天地的神秀靈暈,被腳下的無名山遮隱了形體。
雞群不棄家園
2019年12月5日傍晚。在炕房閑臥翻書,聽見從隔壁柴房傳來熟悉的聲音:雞群擠在一起發來的喈喈細語。前一日,從山民處購得,臨時放置那里。有了這些雞,空闊山宅有了家舍的感覺,它們在此生息打鳴,山房不再空寂。山民告我,將它們關上一個星期,就會以你的家為家。很快它們成為這里的成員:出門散漫于山嶺野地;傍晚歸來,潛入為它們打制的雞舍。
公雞的叫聲從平房旁小屋傳到北邊二樓的書房。夜里聽來清晰明亮。你在它的叫聲中醒來,然后沉入睡眠。白日,一只公雞帶領四只母雞散漫在庭前后院。有時,在院內的石道走動,伴著雙腳。它們認出你,是它們的主人,知曉你要為它們喂食。那只驕傲的公雞停下,伸展長頸,紅紅雞冠顫動,迎著無攔遮的天空打鳴——這無法控制的傳統的雞叫。
你怔怔地站在空蕩蕩的陽光下的庭院,突然看見父母,站在故鄉黑瓦屋檐前,在雞叫聲聲中;一瞬間消逝了身影如同雞叫;環顧四周,發現山居變得格外荒寂。
某年晚春,回返平原家鄉去借住妹妹家中。辰時醒來,妹妹后院傳來一只公雞的叫聲,短促、稀稀落落的;孤寂的啼鳴隔一個時辰叫幾下,又被黑夜吞噬,沒有回應地融入鄉村的夜色——憶起童年之家,雞籠就在堂屋后面的廂房,雞和我們住在屋檐下(可能是防止盜賊或被黃鼠狼侵犯)。睡夢中,我們家的公雞率先打鳴,從后屋響亮地爆發出來,緊接著,隔壁鄰家的雞,被喚醒似的響應。鄰居家的雞被鄰居家的雞接力叫喊。一臺人家的雞就這樣叫起來了,此起與彼落,演奏寅時的大合唱;月光照著平原田野上升騰的白霧;雞叫聲一浪浪纏綿回蕩在童年的平原——天將摸黑,雞棲于塒;他們夜里要趕回家中,為飼養的雞開籠給食,為圈養的豬喂菜;這些家禽的存在讓他們牽念家園。有了這家禽的院落才叫家,正合于古老漢字的象形會意。
在妹妹忽然聽聞,驚喜又傷感:這雞鳴稀落冷寂,它們在遠逝,鄉村的敗落荒涼如同稀落的雞叫。永逝的亡靈和童年的老屋,老屋門前月光和傍著菜地的河水,河水清澈,掬水即飲,這一切隨著雞鳴消隱。
你在異鄉建造山房,把山泉引入庭院。庭院雞叫聲聲,這是你要重返的生活。春日到來,從鎮上購得雛雞,買有如鳥的珍珠雞,讓它與土雞雜處,看著它們長大,草坪上啄食青草,在平房門前,坐于石頭上,它們也不避開你。在關上院門回城的空隙,雞叫在一棵樟樹下;幾只母雞在水塘邊以足蹼刨食。
你暫時離開這里,它們替你守護山房;在荒山野嶺叫鳴,仿佛主人還在那房子里飲茶,寫字。當你歸來,打開院門,幾只雞停在槐樹上。雞鳴桑樹顛。陶潛的詩寫不虛。你把收藏的雞群的油畫掛在山房,它們十八世紀就進入歐洲畫家的筆下,現在復現在你興建庭院。有時,在戶庭內外搜尋它們,散漫在山坳坡地,有的隱在矮樹蔓草間,找到它們藏身之處。足不出戶的隱居者,它們還在這里,一個也不少。不離家舍的雞群,在此享受山野的寬闊。聲聲都叫喊:這是我們的生活。
黃昏。它們無聲地從山坡下緩緩涌向草坪。你站在石頭上,阻止它們進入最初棲身的雞舍,令其退回山坳新的雞屋。它們可不聽從你的安排;雞有它自己的記憶,它在廂房住過一些日子,傍晚如常從山林分頭歸來,在日落時分回籠。他們保持著農民一樣的作息制度:日入而息。這是它們頑固的記憶,就像早年田園的記憶深入你的身體和血液,你要歸庭院。
它們把庭院當成自己的家。那只公雞率領四只母雞,在青草里水池邊緣覓食嬉戲,公雞雄性的紅紅的雞冠圍繞著母雞打轉示愛。沒有公雞,母雞下的蛋不能育出小雞。兩只珍珠雞伸展好看的細脖子,有時即興地飛過水塘,把它的身影投映其中。它們知道主人回來了,簇擁在主人的雙腿旁:你手持裝有谷粒的瓢,口里念念有詞,像母親早年的叫喚——咯-咯-咯——雞群就跟著跑向雞屋;果達果達。母雞下完蛋后也要這樣叫幾聲;你從雞窩像母親在世時撿拾幾個雞蛋,雞蛋的余溫從你的掌心瞬間傳遞至體內。你散步庭院。發現黑母雞守在雞窩一動不動。同伴外出覓食,它獨自呆在雞窩。這只要孵小雞的母雞,以雙翅和身子晝夜罩在那里,沉默而專注。它沒有別的目的,孵出小雞來就是目的。守著必要的時間,21天。以它的體溫讓種蛋里的小生命一個個醒來。
山房周圍,云朵停泊消退
昨日一場雨,今日早起,山嶺被一根乳白色腰帶纏繞浮蕩。屋頂上方,它們凸現停駐,藍天映襯下的白云,點綴山舍。庭院荒蕪孤寂:它們忽然消逝又回返:彩云支撐柱廊。庭院過道,止步遠望:條狀云層伏貼山坳上空,靜默著生成筒形卷云,巨蛇般纏縛山尖。有時,如牛羊簇擁,輪廓分明:向山舍洶涌而來,卻忽然掉頭轉向,幻化成褐色渡船,向山外駛離,又回游過來,摩擦屋檐,如棉花炸裂停泊在山舍四周。你從書房移身,打開杉門:成群云朵如瞭望員守在山房四周。你隱藏在此,仿佛無人。
山居讓你成為早起的人,尤其是雨后天晴。太陽照亮房間,掀開眼瞼。哇哈,這是怎樣的云啊,從未見過的唯一的外型走勢:迷幻的光影形構:乳白色的云將山房回廊前的山坳封住了,露出遠處三角形的天空,很快被太陽照退,天空涂滿紅光,襯著山巒高低起伏的山脊線;山腰炊煙似的云氣在飄散。云象隨時消退,千變萬化,從來沒有不變的云,出現在抬頭的一刻。
歷經更多世事,便有了看云的心境。觀浮云游戲,如同過節日,緊張而欣悅,心情沉浸于審美感悟。快樂感興來自于云傳遞的消息。它們突然到來,天地的精氣神匯入身心,作用于年近晚年的心境,參與到天地云氣宇宙的運作。你知道你活著,在云象變幻的世上。與其說是觀云,不如說是與之邂逅。神遇而不僅以目視。山氣云象來自天地神靈的安撫,可不是人世能給予的享用。山居孤寂而獲得的補償,為這云氣的節日感籠罩。山間云象虛幻而神妙。你的財喜無人和你爭要,也不會給你帶來危險。你也無法持有贈予他人。
某日你到山坡低處給料理院子的山民送水。忽然看見一片云支撐在山坳兩邊的山腰——像弓一樣彎曲在那里。當你想看個究竟,回來拍攝它時,就消逝不見了,不知什么時候再能回返。你盼著下雨,雨后的山體變化多端,云與山嶺在互動游戲。那是看不厭的永無止息的變幻的云氣和山體的交纏運動。群山矜持不動,因為易變的云而生動可愛。云霧啊,是山坳的情人和畫師。轉瞬即逝的云象(當再次抬頭,它們已消失)。如何把握這一時刻。你的生命是獨一無二的這一刻。
當風吹過山岡和山房,心想雨云會襲來,漫過山坳:一片云推動另一片,襲擊另一個山頭,將天空與山巒媾連。讓你分辨不出山嶺和山坳。后者消逝了成為云流動遷徙的騰挪空間。雨后的云抒寫山區的奇妙。它不停地撤退或改寫:山坳間天然的水墨畫,掛在山房回廊面前。弓似的云塊連結山體,搭起橋梁似的云團,是充滿張力的云船。
山地天空,云在無聲變幻圖形。如禪修的人身著長衫,從山巒出現,然后背對你朝向蒼穹。有時一朵朵巨大黑云停泊空中,陽光穿透射過來,將其明暗光影打在山腰(令山體色調深淺不一)。時節更替牽連云氣的變異。四季的轉換呈現不同的形態:春云綿軟,蓬松低垂,與人貼近。夏天的云多情善感,時常拋撒雨滴;秋天的云漫天游蕩。到了冬天,云變稀少,偶爾有一片兩片踱步在靜穆的冬天。云朵分散又聚攏,出現又消失。云朵冒現如消逝復見的故人。你在看云,或者說,試圖和他們再次相認。
山泉,完美無缺的禮物
私車上備一個大的礦泉水桶。自山居來總是將桶里盛滿泉水,帶回城里使用。水在車里晃蕩,發出波動聲響。在到達城里公寓的地下車庫,得拎著它扛到電梯口。有時候,桶裝的山泉水帶到學院的辦公室,如同圖書一樣如影隨行的泉水。"這泉水是從山壑澗溪以管道引入水塔過濾后,流入庭院管道的。起初不忍如在城里使用自來水一樣消費它。山民說,你不用它,這泉水也是從石澗流走了。你如何不愛惜讓人珍視的山泉呢,它提升了生活的品質,或者說,遠避來此居住就是沖著它來的。朋友取泉水拿到省農科院測試,被認定是超軟性水,水質鉀和鍶的含量高,而鈣鈉含量很低(多了對人體不好)。這可是從溪澗石間流轉而來的靈性活力泉水。山體蓄積滲透過濾出來的水匯聚到溪澗,一年四季不中斷它的溢出。你用這樣充滿活性的軟水沏茶,沏出來的茶湯鮮活,和著鐵鍋內手工炒制的野茶,口感當然珠異。“精茗蘊香,借水而發,無水不可與論茶也。”在陸羽看來,山泉水為最好。飲山泉水,要揀石隙間流出的靈動之泉水。
山民領我去看水源。秋末山間的植物轉衰,蔓草偃伏不再遮擋可行的山路。我們沿著溪澗彎曲上行,在兩個山嶺橫斷山脈之間。沒有路的路山民從中找出可以攀行的路徑,或者說這去水源處的路是他們探出來的。一路上聽到山澗石頭向下流瀉沖蕩而下的轟響。平時在山腰見到橋頭的溪流是從山頭流了十幾公里才到那兒的,就是說我們上行探源,要走向幾十里的無路的山道,那進入家庭的泉水就是從那里鋪設的管道運輸引入的。山上人跡罕至,是野山羊和野豬的領地。
在山房時常聽到它們在此發出叫聲。杜鵑花和各種野花散布在石崖間。石頭橫臥暴露在崖谷。苞茅成片長在那里然后又是一片竹林。我們在石頭苞茅皮筋草的縫隙穿行。竹杖在手。喘息停歇時,泉聲在聞。從松樹間可俯看山下的房子變小退遠,看不見了。身處荒山野地,擔心無法回返,被困在野地山嶺。山民說他心里有數,記得下山的路徑。我跟在他身后,有時候他回頭將我提攜,在一個陡峭懸崖邊。從來沒有如此登山,根本沒山道,對于生長于平原的人來說,這真正體驗到登山尋源。我們在山澗邊掬水而飲,水沁涼入腸胃,一絲甜味彌留腔齒間。一線山泉從我們視線中奔流而下。
深入山間牽著葛藤踩踏一塊塊石頭,從巨大石頭縫隙間,看見一汪水塘,水塘被石頭包圍,如天池匯積山體滲透出來的水線,在此停頓貯存,或束縛安歇在這卵石間。水清見石底。泉聲止息,漫溢后從出口流出,自山澗沖擊而下水和石頭制造出泉音。山民告訴我,這就是我們用水源頭——水管鋪設在石間的縫隙,伸向池水的里面被一塊巨石控扼。我們的飲用水從這里經過管道引向山房庭院和我們的腸胃。
山間一夜雨,樹杪百重泉。山間天池滿溢出來沖向山下,經過山坳間的村子,流向平淡溪流,形構小型瀑布,穿行流轉于山坳,朝向山間水庫,流入小鎮集市,當然沿途有人為污染。為了吃上山中凈水,擇棟住在聽到泉水流轉的山房。你依戀這高山。飲山體流瀉的醴泉。以肉身感受母語:鵷鶵之志,非醴泉不飲。你用了大半生成為那只鵷鶵。
河水被污染或斷流,這可是養我性命的水。兒時父母親從門前菜地前河里取水,長大了就擔水入廚房。那年月的水直接可以飲用。什么時候用上自來水,使用瓶裝礦泉水。多年在外回到家鄉,痛心于平原河流變黑發出異味。再見不到赤身游泳的河水了。過去的學生打來電話,說她一個星期在超市買礦泉水喝,因為自來水有異味,燒水做飯不能使用。在漢口小區時常憑卡購水使用。現在享用山地野泉,人就不思城市,依靠這有山泉水的庭院——你望了望綠起來的遠山,它貢獻給你山泉野茶。山體草木涵養的水滲入溪澗,溢出的部分順溪澗流入梯田稻禾。當你在回廊藤椅躺下,山巒隨之仰臥,如女人身體的凸凹。你在吃山,吮吸她胸脯的乳泉。
某日,友人打來電話想見我。我說我住在山里。我得去訪他。人活著活著就看不見了。拿點什么作為見面禮,畢竟多月沒有見面了,以前見他送他一本書什么的。他住在東湖邊的別墅。他家里什么都不缺,過著自得意滿的日子。總得送點什么給他:禮物要有意味,他會在意。忽然想到車內的隨行的桶裝泉水可供他泡茶。當到達他的茶室,熱情洋溢為我泡茶。他說他從天目山空運過來的泉水。他說他什么都不缺,就缺這完美無缺的山泉活水。
月明之夜
已經四點了
我起床九次
贊賞日月
——引自羅蘭-巴特《符號帝國》
山民尹少權的宅院建筑在溪澗經過的山腰。他協助我興蓋山舍,最初借住在他家的樓上,能望得見山舍地基的方位。半夜醒來,站立在露臺,山地明潔,金銀花的暗香傳遞過來;螢火蟲一明一暗地飛在月夜又見螢火蟲,它飛行的光亮變弱;山脊的曲線漂泊無聲——好幾個月沒有見到尹少權了。疫情封鎖下山的道途。身邊只有白鵝和栗樹的影子。回廊的影子排列于過道,獨自停臥躺椅上。小院閉門風露下。屋脊被月光洗白;樟樹的一團黑影投映老磚墻面如陌異鬼影。
天上星河閃光,地下螢火游蕩;天上星月無聲,地面草蟲嘶鳴——月從山坳峽谷之上鋪展過來,往身處的宅院涌來。借著月光,你看見未來于山舍觀月,多么奢侈,不敢想象,世上還有這樣的飛地。那些日子,忘記關心手機微信,城市的人與事退去很遠;想起斯奈德《八月中旬在沙斗山瞭望》詩中的句子:“我已記不起我讀過的書\二三友人,但他們留在城里”。
四個男人在院落喝酒。婦女大媽在禾場空地跳舞成為背景音樂。月從天線桿上照過來,越來越明。忽然發現正值中秋。乘著酒興,他們要登山觀月,要到你剛剛落成的山舍回廊觀月。他們從各處取得紅酒月餅高腳酒杯。是這樣的,酒和月色改變他們的心境。月夜登高,敞開的回廊,物流用過的木頭箱子上陳放月餅和紅酒。團聚月色中人頭晃動。酒杯碰響,抬頭望望為你們而停駐的山月。
那可是平生邂逅的最美的中秋月。你明白古人何以中秋賞月;在夜的庭院安放供案,擺上瓶花、焚香燃蠟,對月行禮叩拜;婦女們盛妝出游,清風良夜往還于月下。秋季,北方干冷氣流使回旋上空的暖濕空氣向南退去。空氣中水汽降低,天空云霧減退,秋高氣爽。如洗的夜空襯出月之皎潔,山脊線托出月行的曼妙。月色酒香改變我們的視聽:夏安平、蔣圣琥,平生最美的中秋月這是我們發明的,高腳玻璃酒杯碰響的銀器聲中的月色啊,身體和面色披著神跡光亮,脫離塵世的模樣,說話的腔調。月在高處異域光照我們。
平原家鄉的月夜。楚地夜空十六的秋月如同美人從體內上升。我送她回到她的房子。途中從水杉錐形樹頂,看見波浪狀的云絮。藍天在云的溝壑顯露;我們的身影在迷離的樹影間。月夜無眠,回到旅館的露臺:矩形月光從藍色屋頂切割下來。院內的草色我的汽車和電線桿清晰可見。平原秋收后的田野,平躺在銀色月光里。現在想來,愛讓你看見月亮,它變化的形狀和情境,給粗礪的世界抹上明凈月色。
山月轉徙。常在如廁小解的空隙,發現孤寂的月。你把月亮關在門外,月獨行的腳步。愛月近來心卻懶,中宵起坐又思眠。你辜負了照臨你的月。月下人影不會重聚,月依舊敷設凈潔光亮。“望見的月亮在漫長的歲月"\守夜的人們擁有古老的悲哀"\將她填滿。看她,她是你的明鏡。”博爾赫斯的《月亮》詩是送給瑪麗亞-兒玉的。多年后,當博爾赫斯從世上消逝。孤獨的瑪麗亞-兒玉在望月。她說她如果沒遇上詩人,不會理解自己曾生活在愛的天堂。
又一年中秋。獨居山舍盼著能看到去年的中秋月。半祼著身子在院子洗澡,身影在月光中移動。他們不在這里,月也沒有去年的美艷。月之美是需要邂逅發明的。那停在心中的一輪月,可是生活中的奇遇,那可是從你們的聚飲你們心里逼現出來的滿月,在細長的高腳紅酒杯碰響的銀器般脆亮聲響中,升起的平生見到最美的中秋月。今晚他們如月色分散在各地,不可復現那夜的月色——又見螢火蟲,它飛行的光亮變弱。山脊線漂泊無聲——好幾個月沒有見到尹少權了。
疫情封鎖下山的道途。小院閉門風露下。屋脊被月光洗白。回廊的影子排列于過道。樟樹的一團黑影投映老磚墻面如陌異鬼影。永在的月,照亮山河大地人心,依舊照臨我們和墓碑。月脫離糾纏的云影露出圓鏡。它不因觀望的人而升起,不因疫情流行停止轉徙。皓月當空迥出塵表,不與萬法為侶,它的光覆蓋每個角落,沒有分別。它是這山地的主宰,我們只是它的影子。忽然,院子有步履走動的簌簌聲,你對著那聲音叫喊:誰?起身憑欄探頭:一頭牛,正在經過庭院;它撤除設制的柵欄籬笆。這是你的庭院,也是它的。中秋月照著發白的秋草。哦,一頭山民散養的黃牛在逐食月色。
回廊又是人頭攢動。朋友們來訪山舍觀中秋山月。月如愿出現于深藍夜空,在起伏微妙的山脊之上,將它的光亮無遮擋地敷設山庭院回廊和我們的身上。天地萬物交融于月色。我們渴望在月下與人和物結成姐妹。石筑路面你們的身影和樹影在晃動;樓上書房響起德彪西的《月光》,傳遞到月色庭院。月光和音符飄蕩于院中的池塘,水面月光和音符在跳蕩,發生多重的光譜——看厭的十五的月;如何也聽不厭的月光曲。德彪西的鋼琴織體與音符生成的旋律合聲:它上行的琶音輕盈,與主屬音交替延伸,在一連串和弦波動中復沓回旋;散行在月下的我們如飄忽不定的音符。是的,哪怕你是樂盲,也能在樂聲里觸摸月光。人性和神性的美產生了藝術,對美的愛又誕生宗教。這自然與藝術和宗教的永恒的美讓我們保持觀看與聆聽。“有一種美在異域,引領我們\在世上觀看,發明并保持贊美”。忽然念及早年寫下的詩句。讓我們把頭抬起,拎酒登高,身披月光——山月在上,異域播散的光輝,停貯在生動的酒杯——我們的杯盞為它而高舉。
橙黃橘綠時
一年好景君須記,
最是橙黃橘綠時。
——(宋)蘇軾
昨日有霧,傍晚風雨大作。今日立冬。天晴。氣溫突降。晨曦從山坳出現,平敷至山舍庭院、回廊和室內。這橘色的陽光來得猛烈又虛弱,寒意絲絲猶存。初冬的太陽有如老者的面色,氣血虛弱無力。到了這個年歲,人近冬日。天空全無浮云,明凈純粹。其光照在室內墻面,投下熟悉平和的窗框復影。從有些冷意的室內挪身,曝背于回廊,暖意從體內漸漸復生,那可是侵入骨髓的酥軟溫煦。夏日懸崖邊的山風,冬日無風中的陽光。冬日親愛的陽光:體貼暖人,因短促而珍貴。
夏日光焰太過猛烈令你遠避;秋日保持夏日的蠻力,干燥煩熱。似乎有著未完成的使命——“再給它們幾天秋天的陽光,使它們成熟,把最后的甘甜釀入濃酒”。而冬日出現,有驅逐世間寒意的職責。清少納言在《枕草子》中說,冬天是早晨最好,有如春日晨的破曉。山坳之東紅光彌漫,太陽正在翻過山脊,起伏山嶺沐浴在曦光中,弦月掛在泛淡藍的空中。原來你早早起床,是為了能看見這一瞬的冬日曦光、上弦月和罩在紅光中的山脊線——你往往對著冬天,沉默少言。夜里打開燈盞,聽聞報曉雞鳴。早起,從書房的窗子,冬日光敷設書桌上尚未讀完的書頁。你敲擊鍵盤的手指沐著溫煦即逝的暖光。
從院子出門朝北,你恢復冬日的散步。雜草枯萎,山徑隱現。夏日瘋長的草將路面遮沒侵占,朝北的院門雖設而常閉。現在重又打開。路面布滿散養牛羊的蹤跡和糞便。野豬也在此出沒,藏身在成片的芭茅雜林石頭溝壑洞穴——山道中,腳踩在葉子上的細簌聲響。這條荒寂的羊腸山道是山民們走出來的,閑置在此。竊喜于自筑的山房與之緊鄰,可以用來晨昏的散步——
從電腦前離開或放下書卷,打開院門,草莖布滿的山路蜿蜒在那里。山道仿佛在這里等候多年;這些年的南北遷徙原來在通向它——你離開伏案已久的書桌,思緒從字里行間也漫涉到這里:無名的鳥雀在啼叫,遠處山尖的曲線微妙涌動。你收聽到體內跳躍出來的詞句,匆匆回返書房,改寫或增補到紙上。哦,這是一條連接字里行間的山路——你的身體在此,精神游走在平原、北京、武漢,在不同的時空竄掇,多個自我在對話。你寫下的片斷式的文字,看似獨立互不關聯,卻隱在溝通。它是你生命的呼吸與運動,是你和語言之間的合作。或者說,生活和語詞相互促進生成,最后歸宿于語言。
一叢早年書寫過的野花搖晃在石頭旁。一株褐色的以為死去的老李樹爆出一樹花朵。你在進入寫作的晚期,匆匆歸山迎向這個時刻。個人寫作與山野原始風物混和。你重新改寫早年的作品,自我顛覆或自我修正。寫作現場的轉換來自于語言自身變革;自我放逐也用于紙面語詞的重建。晚期的遺囑性的作品渴望被寫出。
你有點悲劇地站在孤立的巨石上,觀望山脈的走勢。山地神造的粗野樸秀。越向山野深處走,應接不暇的景觀如山澗溪水涌現。哦,山野的寧靜既不是揮霍也不是多余的,它恰如其分地沉寂累積,化成偉大的無言之境。你的詞語生涯走向這孤寂沒有人煙卻充滿生機的原始自然,這無意識的存在;層層疊疊的山嶺將你提升到宇宙整體的高峰。
冬日山地簡潔疏朗。一夜風雨過后,楊樹葉子早早落盡(樹莖銀灰特別好看);秋意殘存或者說加深了。山野綠是綠紅是紅的:柏樹永不退色的綠,無意間襯著楓樹紅葉,錯雜在山間的紅楓樹將山嶺褐色石頭點染涂抹,色塊斑駁,特別吸引視線——俯看收獲后的山坳梯田,民宅在旁有如西洋油畫凸現光澤。弧形田間覓食的黃牛被抹上橘紅光,來自西邊山脊折射出的夕光平鋪;一抹炊煙停泊山腳,乳白如晨霧。山嶺朝向山坳的陰面,只有這個時刻為夕光全體朗照,但很快就會退去——春秋的黃昏有著轉換時間,而初冬的傍晚一下子墜入黑夜,如人至晚境體會到的猝不及防的迅疾。
你看見了看不見的東西。山路邊的金絲雀編織的巢掛在樹杈;被遮沒的巖石顯豁出來,遠處以前看不見的村莊出現在另一個山頭;所有的枝枝蔓蔓都退去了,可以看見更遼闊的山脊線。夏日隱藏在草叢間的墓碑現在露現出來,有些顯眼。一棵老楝樹,枯死在溝壑。胞兄逝世已兩,殯儀館喪葬車永遠將他運走(你再也看不見他了)。山中枯葉飄飛,落到草叢的聲響讓人心悸。停靠在坡地一株紅楓樹旁:這是你和她曾經語音電話的地方。你們在此話別,山中回音很響,從草叢林石飄向她置身的外省校園。你們愛過走過很多路,一波三折,為離別而哭泣;燈下寫信。最后你們到了說再見的時辰。你們的每一天就是最后一天。
忽聞一股熟悉的香:一棵老桂樹在第二次放香,清幽飄忽。它沒有秋初開的馥郁,卻也柔綿幽玄,令人覺得珍貴。你在這里也在別處。桂香消隱又復燃,還能愛戀吐納蜂蜜般的甜香。你尚能寫作,生命氣息彌漫紙上。從山脊平鋪過的冬日晨光,寫在虛室地板墻面。這時節不用燃燒壁爐,氣溫不冷也不熾熱——冬日仿佛前來探看你是否還在這里——
隱身在書房,天色忽至暮晚。你放棄午休,寶貴光陰不可虛擲。你憐愛人間,置身在它虛薄的光里。庭院池塘收縮貧乏。夏日山中溪澗轟響再聽聞不到。楓樹紅葉落下最后的一片,染塵泥的落葉被最后一陣風收走,一切在從有變無,萬物經歷一個個時節,到達輪轉的歲末。世代如葉落,一代代人變身不現,從大地上消隱面影。你看見落葉;你就是一片燃燒過的紅楓。
冬日猛烈而虛弱,消逝輪轉,翻過山脊,照臨無人的山舍。庭院雜草生而復死,死而復生。你用盡一生心血建造的房子終會倒塌,廢墟遺存山地。陽光照在殘敗的柱廊和瓦礫;附近麂子的叫聲會在春日持續。萬物行進,萬物消逝又回來,以消逝的方式重臨——你聽到歌德在1813年1月25日參加友人維蘭德的葬禮上的發言:“我確定這一點,當你看見我在這里,我已經在這里一千次了。”
楓樹如人。在秋末開始變色,葉端微微轉紅,眾葉伸展向一個方向,裝點著進入初冬,然后全體變紅濃艷;類似安哥拉紅,不像正紅那樣張揚耀眼,也不似酒紅色般沉悶,透出它抑制的絳紅:是在緩慢的時間中給熏陶點染出來的,有著云山眾生命的參與植入,不同光線呈現微妙作用。冬日山地庭院惟一暖色,映襯你迫近的晚年。在楓樹的四季,枝桿樹葉陽光支撐滋養過它,死亡在它內部成熟,冬日做最后的燃燒。一片片燦爛紅葉,劃出彎曲飄飛的弧形,停落在雙足前。你從未在這個時節凝視一棵紅楓——你要你的死像它們一樣——獨一無二地凋零,或輪轉到佛塔形的綠色枝頭。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