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妻子還鄉
記得初次陪妻子還鄉
冬天的澧陽平原上,一條大路朝西
一輪落日在前。黃昏明亮、空氣新鮮
剛剛下過小雪的田野分外妖嬈
一條大路向西,像黑色履帶嘎嘎作響
一輪紅日在前,似乎永遠追趕不上
或許是歸家心切,或許是喜悅
我們在平原上一路狂飆
身邊的樹木與村莊也按捺不住沉寂,沸騰了起來
我的女人緊握方向盤,好像故鄉賜予她蠻荒之力
硬生生地,把那團火球
撞下了地平線
在鄉下吃席
一桌子都是不認識的客
妻給我一一介紹
這是姑、那是姨,都客氣,點頭、致意
一桌子都是我喜歡吃的菜
除了狗肉,仿佛集齊了澧陽平原的食材
但鄉下仍遵循舊時規矩,須等司儀宣布開席
方可動碗筷。可我總迫不及待
將幾粒花生米送進嘴里
……唉!城里住久了
連新鮮的牛糞也想嗅一嗅,連路邊的青草都想啃上一口
連我帶去的小母狗,也纏上村里的公狗
鄉居月余,癟平的小腹,變得和我一樣,微微隆起
鄉村診所
以前叫衛生所,也叫過醫務室
現在叫藥鋪更貼切:
賣藥,也賣雜貨,小到針線
大到農具。藥架上落滿了厚厚的灰
因為正對著國道的緣故
門前車輪滾滾,就像時代向前
揚起的塵土無不落回原地
妻的父母一成不變
信任那位當年的赤腳醫生,沒病也去門前坐一坐
我知道他的醫術不過爾爾
就像土地廟里的土地爺,法力十分有限
但那一盞熱茶、那一大把白胡子足以給人撫慰
澧陽平原上,做一只狗也是幸福的
澧陽平原上
做一只狗也是幸福的
春天,油菜花的黃地毯
鋪遍澧水兩岸,它的嘴角被染得金黃
夏天,千萬畝稻穗揚花,它的鼻尖沾滿白色的粉塵
春種秋收,那里的人不慌不忙
哪怕汛期來臨,高過屋頂的大河驚濤拍岸
農家的飯桌仍擺放到門前
從容吃晚飯:少不了自釀的谷酒、蓮藕和魚蝦
而牛羊早已進欄
露水悄悄打濕衣裳
哦,在我妻子的家鄉,哪怕只做一天的狗
也勝過一輩子夾著尾巴做人
黃昏在涔槐濕地一念
為了濕地上空野鴨歸巢
群山收盡了晚霞;為了照亮牛背鷺的歸途
落日拉長了余暉
為了這輩子的姻緣,延續到來世
我愿意投胎到這一帶青山綠水,在我女人的家鄉
做一只中華田園犬
守護每一個院落
吃每一戶農家的殘羹剩菜
我愿意搖尾乞憐,給新生的男孩女孩銜鞋、叼襪
一看到那么多后代,自由如新人
奔跑在田野,我就喜悅,翹起尾巴
一看到某個女人美麗如你,撲進他人懷抱,我就垂下尾巴
日子瘋長
日子瘋長,怒草爭鋒
一場春雨如催情水,忙壞我和妻
同一塊地里,她要栽她的花,我要種我的菜
她要栽的花除了繡球、月季,還有無數小情調
我要種的苗除了絲瓜、辣椒和苦瓜
還有晚年的愿景
但這塊地太小啊。我經年開墾
一鎬、一鍬、一鋤頭,也只從這城市的墻角下
挖得一張床的面積
然而我已知足:當她抬起那生育過的屁股
嘭地坐下,濺起幾粒鳥鳴
在頭頂嘎嘣、嘎嘣
所幸余生,有朝陽遍地
也許是入夏太早,
昨夜的風暴異常猛烈
我們費盡力氣,搭起的遮陽棚
竟然經不起第一場考驗
我栽的蔬菜全軍覆滅,但妻種的花頑強無比
那些繡球,吸足了水分,怒放如足球
嬌貴的石斛蘭也沒有委身于地
清晨起來,我們得重新收拾倒塌的籬笆
所幸余生,有朝陽遍地
這么一個小花園,足以讓我們過得忙碌而充實
我的女人,可以粗心到
被黃蜂蜇到而不覺痛;也可以細心到
扒去玫瑰的尖刺,以免扎傷夜行的黃鼠狼和貓
李不嫁 1966年生于湖南桃江,畢業于湘潭大學哲學系。傳統媒體從業者,曾在省委宣傳部擔任新聞閱評員,并擔任中南大學文新院兼職教授、瀟湘晨報新聞研究室主任,?因其詩作的特立獨行而被稱為湖南的老詩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