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足球職業化的變與思

三十年 變與不變

金黃色的樹林倒影劃過車窗，秋風里夾著臍橙的香甜，江西南部群山圍繞的定南小城因足球有了節日般的熱鬧。在市區的國家青少年足球訓練中心，2024年中國傳承足球明星聯賽的橫幅在夕陽下襯得鮮紅。一個用初心、情懷和江湖豪情構建的名為“傳承”的故事，在這里開啟了第十年的講述。

近年來頗有互聯網意識的徐亮在賽場上仍然不吝體能，在涼意漸起的傍晚也渾身是汗。他說：“我從車站往球場一路走來，馬路兩邊隨處可見足球元素，特別好。能跟久違的老大哥們再次并肩作戰，這種感受十分親切。”本屆傳承聯賽的參賽球員年齡跨度為36-64歲，其中有十代足球運動員、100多位歷屆國字號球員，很多人是中國男足從1985年至2017年先后九次沖擊世界杯的親歷者。

“活力定南，稀土王國，賽事勝地，足球新城”，這是定南縣城的宣傳標語，街道上也有各類足球涂鴉。訓練中心共有16塊足球場，包括12塊十一人制場地和4塊七人制場地，10棟公寓樓可容納1500人，是華東、華南地區最大的青少年足球訓練中心。

伴隨著夜幕升起的是定南人民的熱情。祥和歡笑充滿了看臺，一萬多人新奇地打量著場上粵滬足球風格的碰撞。賽后，廣州傳承隊隊長彭偉國與上海傳承隊隊長范志毅碰拳寒暄，看臺上同時喊著二人的名字，兩位隊長向球迷作揖致謝。

中國傳承足球明星聯賽原為老甲A傳承聯賽，由中國足球的幾位名宿于2012年在廣州發起。彭偉國說：“記得我和高峰、姜峰、魏群、范志毅等幾人在廣州市足協的辦公室里商量此事。此前，在中國足協的競賽序列里，大型退役球員比賽是空白。第一屆是在2012年舉辦，來了很多全國各地的球迷、記者，給記者安排的酒店都不夠住，體育場全場爆滿。”

時光荏苒，自1994年紅山口會議揚起中國足球改革大旗，30個春秋悄然而過，映照著中國大地上的足球之變、老一代球員眼角的褶皺，見證了他們的努力與思考。彭偉國感慨道：“變化太大了，現在的足球基礎設施是我們那個年代難以想象的。如果當年的運動醫療設施有這么先進，我應該還能多踢幾年。”他認為如今中國各地的足球流派趨于融合，廣東傳統的足球特點已經漸漸磨平。遙想當年，彭偉國靈巧突破后傳中給宿茂臻，山東“高塔”以旱地拔蔥式頭球攻破美國隊球門，這樣的場景已很少在成年國家隊的比賽里看到。

宿茂臻回憶道：“職業聯賽之初，每支球隊的特點都非常鮮明。山東隊就是長傳沖吊和防守反擊，北京隊是小快靈，廣東隊腳法非常細膩，遼寧隊、大連隊都是大刀闊斧，湖北、四川偏于技術流，還有上海的搶、逼、圍。”在他眼里，足球是和地域文化高度融合的運動，“現在國家隊里特點鮮明的球員少了些，但拼搏精神沒變”。

賽事現場，披著北京深綠圍巾和天津藍白圍巾的球迷們坐在一起，只要是京津兩隊的比賽，這群球迷都會一同坐上看臺助威。他們當中，有的以家庭為單位，從天津自駕來看球，也有幾位年長的胡同球迷相互照應著，坐綠皮火車從北京西“搖”到定南南站。“我家三代都是天津球迷，第一次進球場是父親抱著襁褓里的我”，“兒子高考結束后，我給他的禮物就是到工體看球，他現在當警察了，時常到工體維持治安，我有一次在工體看球時，正好遠遠見著我兒子”……踴躍的分享間，是中國足球雷打不動的堅守和追隨。

談到為什么對傳承聯賽如此熱衷，這些老球迷不約而同地感嘆，太懷念老甲A了。盡管當年的球迷數量不如今天多，但是球隊都有自己鮮明的特點與文化，球迷發自內心地認同隊伍與本地的聯結。看著現場的球迷，楊晨欣慰地說：“職業聯賽的變化，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北京和成都。火爆的球市意味著可觀的票房收入，對俱樂部來說是很大的提高。現在很多人都擔心足球的發展，但球迷仍然在支持聯賽，這是很難得的。在今天的環境里，我們這些從業者應該付出更多努力，去維護這個市場。”

職業化 收獲與動蕩

改革開放后，中國足球開始與世界接軌，發出了將中國足球聯賽職業化的號召。

1994年，在廣州天河體育中心，太陽神集團與白云山集團完成簽約，接手廣州白云山足球俱樂部。當時在簽約現場的彭偉國年僅24歲，對即將到來的第一屆職業足球聯賽充滿未知。他說：“當時叫萬寶路甲A聯賽，廣州的公交車張貼著我和魏群的大海報，讓我感覺十分新奇。那個時候，與球迷的互動、俱樂部足球文化的建設，很多東西都是模糊的。”在他看來，組織架構的革新與管理理念的變化，是職業化帶來的最重要收獲。

宿茂臻直言：“1986年剛去體工隊時，我每個月的工資是38塊錢，第二年漲到48塊錢。職業聯賽開始以后，我們的待遇翻番，當時達到了2000元以上。”職業化后，魯能集團入主山東隊，外教桑特拉齊和一眾優秀外籍球員來華，帶領山東魯能奪得聯賽和足協杯的雙冠王。那一年，宿茂臻攻進11球，堪稱球隊的基石。退役之后，他遠赴英國，在曼徹斯特進修商業管理學碩士和歐足聯B級教練員證書，力圖反哺中國足球。

職業化的紅利讓足球運動員在中國漸漸成為值得選擇的職業，隨之掀起留洋潮，楊晨就是受益者。他說：“職業化之后，中國球員的職業意識提高。我是在五大聯賽踢球的第一人，也享受到了這種福利。24歲還有出國試訓的機會，在職業化之前是不可想象的。”范志毅、孫繼海、鄭智等一批優秀球員走出國門，寫下了中國球員在國際上的探索故事，支撐著他們在退役多年的今天仍能以不同的身份發光發熱。

職業聯賽沸騰，國家隊在世界賽場上終于迎來了突破。米盧蒂諾維奇執起中國隊教鞭，帶領中國隊打進2002年韓日世界杯，圓了中國足球的夢想。這一突破離不開職業化的助力，但職業化帶來的動蕩與危機，以無法預料的迅猛隨之而至。

傳承足球明星聯賽的閉幕式上，8 4歲的老球迷凌先生眼中閃爍著淚光，說：“中國隊現在的表現差了一些，但我還是有信心。我這一世是看不到了，但希望下一代和再下一代，能夠把世界杯爭取到中國來。”8 0歲的老教練金志揚連續1 0年帶領北京隊征戰傳承足球明星聯賽，鏗鏘的吐露里帶著悲愴：“中國足球一定要抓青少年！”

選擇一條道路，能否一以貫之地走到底，識別并總結職業化的明與暗，成為當下中國足球必須面對的問題。

親歷者 堅守與思考

楊旭曾是中國隊鋒線箭頭，2023年退役后扎根上海，致力青訓。他指出：“現在青少年的訓練沒有堅持純粹的傳統，加了一些被認為是科學的元素，孩子們不僅沒練出來，傳統的東西也損失了。”

楊旭所述之傳統，體現在球員的個人技術水平。通過這次賽事能看到，老一代球員當年磨練出的技術依然細膩。楊旭說：“老球員別看身體發福了，但技術很穩很細，腳下能拿得住球。我在日本觀察基層青訓，發現他們最關注的就是球員的個人能力。有了扎實的個人能力，才有戰術和自信。”

以技術聞名的彭偉國表達了類似的觀點，中國球員水平提高得很慢，主要體現在技術能力上。他說：“現在青訓教練員水平參差不齊。小時候，基層都是省市隊下來的專業教練，現在很多市場培訓機構的教練，無論示范能力還是專注度，都不如以前體制下的教練。”

職業化后，體工隊培訓體系被打破。由于市場的滯后性和盲目性，頂級聯賽火熱的背后是長達數年的青訓真空期。宿茂臻說：“我們國字號梯隊在球員培養方面缺乏像歐洲和日韓的系統性。”

基層足球培訓應該以孩子的長遠發展為目的，還是以隊伍短期成績為目的？創造力代表著孩子的勇氣和自立的習慣，在市場經濟的激烈競爭和城市化的劇變中，基層足球缺乏包容。楊旭無奈地苦笑：“奪不了冠可能飯碗就保不住了，沒辦法，只能用一些損害孩子長遠發展的方式來培養，更簡單、更極端。大家都懂，但是為了生存，我能理解。”

當足球以市場運作方式配置資源時，投身職業足球能否成為小球員和家長無需考慮后顧之憂的選擇？在足球競技沒有高額回報的年代，老一代球員積極挑戰自身潛能，今日的中國足球卻失去了這一支撐。彭偉國坦言：“我從小就在體校生活，成長路徑跟現在的職業球員不一樣。當時的球員對足球比較純粹，熱愛這項運動。”

相當一部分球員長期以維持當前生活方式為目的而踢球。中國足球要意識到職業化是雙刃劍，為未來的孩子與家庭找到將職業足球當作夢想的理由。

何以傳承 熱愛耐心

廣州傳承明星隊主教練黃啟能說：“如果有更多彭偉國式的球員，國家隊的中場就能盤活。”缺少出眾的個人技術和鮮明的特點，這是中國足球目前在競技層面的瓶頸。

天津傳承明星隊的高中鋒埃貝爾·路易斯結合巴西足球經歷分享了他的看法：“以前的足球自由開放，熱衷盤帶或對抗的球員可以自由追求自身風格。中國球員不缺乏天賦，需要灌輸信心。如果孩子喜歡盤帶，應該被允許像內馬爾一樣過人。”

可喜的是U17及以后的國字號梯隊球員在新時代職業青訓體系中成長，已經展現出國際化、職業化紅利下沉到青訓環節的初步效果。曾任U17國家隊主教練的楊晨直截了當地說：“每個地區的孩子特點不一樣，廣州小孩的靈敏性就比北方小孩要強。我們要根據不同的特點去挖掘。有的孩子在某一年齡段非常優秀，有的可能受制于發育或契機，短期內沒有入選。但我們會持續關注，必須兩步走。”

精英來自金字塔基的選拔基數。山東隊老外援日夫科維奇退役后常往返于山東和塞爾維亞，是不折不扣的中國通。在他眼里，中國的孩子承受著不屬于他們年齡的壓力，“足球需要時間和耐心，但中國的大部分孩子沒有這樣的機會”，他嘆了口氣。

楊旭總結道：“從生長規律看，12歲出成績非常不合理。過早的專業訓練和發育只會導致未來的成長受限。12歲以前是鉆研個人技術、培養足球觀念的，這樣的孩子未來路很寬，這是我們和日本最大的區別。”

楊旭進一步指出，中國的很多孩子踢球并不快樂，因為他們在認識足球的過程里缺乏體驗，過早增加訓練強度只會提前消磨對足球的熱情。中國足球青訓在精英化之前需要引導少年發自內心地熱愛足球，在繽紛的童年中無怨無悔地選擇枯燥與自立，自發雕琢個人技術。楊旭說：“30年來，我們有好的時期，也有不好的時期，要有正確的價值觀和理性的判斷。大連英博今年沖超了，就是因為有球迷的支持。球迷是無形的力量。”

少年的夢想丈量著一個地方足球的高度，職業聯賽就是夢想的容器。如果沒有觀念的變革，群體的動力將不會持久。宿茂臻說：“我們與世界足球的差距首先在理念，沒有自己的足球哲學。中國地大物博，更需要共同的足球愿景和文化。”

年過花甲的老球迷劉先生穿著廣州隊隊服，從隨身挎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舊信封，輕輕倒出數十張甲A時期的球票，上面印著“1994年7月17日下午17時，第叁場入場券”。這些老物件平靜地記錄著中國足球的歷史。有了好的聯賽，球迷的熱愛才得到傳承。

匆匆五天，江西古城雨過天晴。傳承足球明星聯賽落幕。84歲的凌先生在兒子和孫子的簇擁下蹣跚離場。看著眼前三代人大手牽小手的畫面，老帥金志揚說：“我希望我們的職業聯賽能越來越好，現在出現了一些問題，要吸取教訓。未來需要青少年來扭轉，中國足球還有希望。”

責編 王敬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