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網絡文學是中華文化與世界文明交流互鑒的主流方式之一,文章從出版學科視角對“網絡文學海外出版”這一出版現象進行了概念界定,從文化主體、文化標識、文化信仰、文化創新四個維度構建了網絡文學海外出版價值論分析框架,嘗試建構網絡文學海外出版與文明交流互鑒之間的理論關聯,從管理機制、標識體系、主體培育、產業體系、技術賦能等角度提出了網絡文學海外出版的實踐路徑。
【關鍵詞】文明交流互鑒 網絡文學海外出版 出版“走出去” 國際傳播
【中圖分類號】G23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687(2025)1-028-07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5.1.004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文明交流互鑒視域下網絡文學海外出版機制與效果研究”(24CXW066)
作者信息:王一鳴(1990— ),男,湖北漢川人,博士,華中科技大學新聞與信息傳播學院講師、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數字出版、網絡文學與國際傳播。
出版是文化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網絡文學海外出版作為數字出版極具發展活力的領域之一,近年來已成為出版“走出去”和中華文明與世界文明交流互鑒的重要方式,其植根于中華文化的土壤,潛隱著中華民族文明血脈的基因,被譽為與美國好萊塢電影、日本動漫、韓國偶像劇并列的世界“四大文化奇觀”。
然而,當前對網絡文學海外出版及相關議題的研究存在兩方面的明顯缺陷。一是缺乏出版學科視角,與網絡文學海外出版直接相關的話題包括網絡文學出海、網絡文學海外傳播、網絡文學“走出去”等,主要集中在文學與新聞傳播學科領域。作為數字出版產業和出版學研究的核心組成部分,網絡文學海外出版在出版學領域關注度不足,面臨解釋權“旁落”的可能。二是缺乏較為系統的理論闡釋,多數研究都關注到網絡文學在推動中華文化國際傳播方面的重大現實意義,但現有研究大多從描述性角度探討網絡文學出海的現狀、問題、對策等表層應用問題。站在文明交流互鑒的國家戰略高度,網絡文學海外出版這一日益顯著的客觀存在究竟如何定義?在文化內涵方面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代表中華文化?在價值邏輯方面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體現中國故事?在實踐中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承載起講好中國故事、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走出去”的時代使命?這些深層次的理論性、前提性問題目前的研究鮮少涉及。基于此,本文嘗試從概念界定出發,首先從出版學科視角闡明“網絡文學海外出版”的內涵和外延,然后基于文化締構理論建立網絡文學海外出版分析框架,構筑起網絡文學與中華文化、中國故事的理論勾連,最后聚焦文明交流互鑒的國家戰略需求,從管理機制、標識體系、主體培育、產業體系、技術賦能等維度提出網絡文學海外出版的實踐路徑。
一、從文學現象、傳播現象到出版現象:網絡文學海外出版本體論
一代有一代之文學。20世紀90年代末,中國接入國際互聯網,一種“由網人創作在網絡上發表供網人閱讀的文學樣態”出現在中國第一批網絡論壇,“沒有了印刷、紙張的繁瑣,跳過了出版社、書商的層層限制,無數人執起了筆,一篇源自平凡人手下的文章可以瞬間走進千家萬戶”。[1]彼時的網絡文學與前互聯網時代的文學相比,僅有發表渠道的區別,一些嚴肅文學作家亦在網上開設專欄,并且不無譏諷地說:“短短的上網經驗使我體會到,人一上網,馬上就變得厚顏無恥,馬上就變得膽大包天。”[2]21世紀伊始,盛大文學集團相繼收購起點中文網、紅袖添香、榕樹下、小說閱讀網,一個流水線生產、專業化運作的商業帝國逐漸建立。此時的網絡文學在故事題材(玄幻奇幻、都市言情、二次元小說等)、世界架構(穿越重生、諸天無限、廢土末世)、寫作套路(廢柴流、系統流、生活流)、人物設定(霸道總裁、凡人逆襲)、創作方式(長篇連載、粉絲互動、同人創作)等方面方才獨具特色,成為與傳統文學涇渭分明的獨立文學現象。
當前,網絡文學被視為一種新的“傳播現象”,從跨文化傳播、國際傳播、政治傳播、情感傳播視角切入,成為新聞傳播領域的研究取向。但傳播學視角下的網絡文學研究有“空心化”的傾向,其對媒介形式、傳播方式、傳播目的過分強調的研究傳統常常使得某種媒介的具體內容和特征被忽視,致使網絡文學出海在傳播學語境下,與時下熱門的網絡游戲出海、微短劇出海沒有學理邏輯上的本質差異。換言之,網絡文學只是媒介更替進程中借以抵達跨文化傳播或國際傳播彼岸的中轉站,其自身蘊含的文化內涵、價值邏輯和獨特性等本體論問題仍舊處于“黑箱”狀態。這種開放性、動態性對處于十字路口的傳播學而言或許是有利的,對網絡文學海外傳播這一特定研究對象卻是不利的。
網絡文學進入出版視野已有年頭。早在2010年之前,一些出版社就以實體出版的方式介入網絡文學行業。在管理層面,網絡文學作為數字出版產業的一部分被納入出版宏觀管理也有十余年時間,在學術界,周百義2013年就曾撰文對網絡文學出版的概念做了界定。[3]近年來,隨著網絡文學國際影響力持續提升,從出版“走出去”角度研究網絡文學出版的成果越來越多。這些研究在內容上與前述網絡文學海外傳播存在重疊,在學理邏輯上也存在類似的短板,即忽視了網絡文學海外傳播(出版)的本體論、前提性理論問題,側重于研究對策性、結果性應用問題。
所謂本體論問題,即揭示事物之所以為此事物的存在狀態和存在本質的問題。本文認為,從本體論的角度看,網絡文學生產創作及其經營消費和海外傳播活動主要是一種“出版現象”,實踐中,“網絡文學出海”“網絡文學海外傳播”“網絡文學‘走出去’”等不同表述在出版學語境下實際上指向的都是網絡文學海外出版。由此,本文嘗試從出版學視角對網絡文學海外出版做出概念界定:其是網絡文學創作者、生產者、經營者以網絡文學作品的數字出版、實體出版、多元出版為內核,以海外受眾為對象的出版活動。其在內涵上既包括網絡文學作品直接以數字化的形式面向海外受眾,也包括數字形態的網絡文學作品以實體書的形態向海外出版,以及基于網絡文學作品進行影視、動漫、游戲等跨媒介運營的多元化海外出版活動;在外延上包括海外出版主體、出版客體、出版對象、出版過程、出版效果、出版制度等諸多要素。
二、文化主體、文化標識、文化信仰、文化創新:網絡文學海外出版價值論
一國有一國之文學。世界各國文學在藝術審美和文學母題上雖共通,但具體到故事題材、表現手法、價值觀念等層面,又因必然受到本國、本民族的文化傳統和時代印記影響而各具特色。中國網絡文學在中華文化傳統和當代中國變遷的雙重作用下應運而生,具有鮮明的中國特性。前述關于網絡文學海外出版本體論的觀點回答了第一個理論前提問題——對“存在”進行系統化解釋,第二個前提性問題——網絡文學海外出版這一客觀存在究竟具有何種獨特的文化內涵和價值邏輯、如何與中外文明交流互鑒建立起理論關聯,則需要在網絡文學海外出版價值論的闡釋中進行回答。
1. 網絡文學海外出版在文化內涵上是具有鮮明中國特色、中國氣質和中國精神的文化符號,兼具文化主體性與世界性的雙重價值
文明因多樣而交流,因交流而互鑒,因互鑒而發展。習近平總書記在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上提出了“文化主體性”的重大論斷。網絡文學海外出版在文化內涵上正是體現中華文化主體性的典型代表,以武俠、玄幻小說為代表的網絡文學作品蘊含的俠義觀念、儒釋道思想、中醫文化成為西方讀者了解中國文化的一個窗口。習近平總書記強調:“中華文化既是歷史的,也是當代的,既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4]網絡文學在表現形式上具有現代流行文化色彩、自帶互聯網基因,因而也表現出鮮明的世界性。其主體性由網絡文學本身蘊含的中華文化元素、文化價值觀念、創作者、出版者和社會制度所決定,是中國現代通俗文學與網絡流行文化、中華傳統文化與數字出版產業相結合的產物。其世界性由網絡文學母題(權力、愛情、幻想、社會變遷、集體記憶等)在人類情感中具有的普遍性、共情性特征,以及網絡文學外在表現形式所具有的互聯網基因、媒介特性所決定,是中國特質與世界文明多樣性、文學審美與媒介技術相耦合的產物。
2. 網絡文學海外出版的文化主體性價值,需要在標識性中華文化符號的提煉過程中進一步彰顯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中華民族的文化根脈,其蘊含的思想觀念、人文精神、道德規范,不僅是我們中國人思想和精神的內核,對解決人類問題也有重要價值。要把優秀傳統文化的精神標識提煉出來、展示出來,把優秀傳統文化中具有當代價值、世界意義的文化精髓提煉出來、展示出來。”[5]習近平總書記的講話為進一步彰顯網絡文學海外出版的文化主體性價值指明了方向,即要將網絡文學作品中能體現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精神標識(家國情懷、俠義文化、天下大同理念、儒釋道文化等)以符號化的方式提煉出來,并借由出版活動具有的“文化積淀”作用向世界展示。文化締構理論認為,編輯出版活動本質上是文化創造、傳播與接受的過程,遵循積淀性原則:任何文化形態,小到一個文化產品、一本書、一部電影,大到一個文化行業、一國的民族文化,都是過去無數個文明階段的積淀和結晶,出版在這一過程中起著文化積累和保存的重要作用。[6]網絡文學海外出版雖是21世紀的產物,但也受到出版積淀作用的支配,也需要在文化創造、傳播與接受的過程中賡續中華文脈、形塑中國當代文化。
3. 網絡文學海外出版在價值邏輯上要實現由中華文化符號向中華文化觀念、中華文化信仰的躍升
任何文化符號都潛隱著一定的文化價值、文化觀念。文化價值處于文化系統的最核心部分,其最大特征是“在沒有外力作用下,個體自覺、自愿地對于某種規范的深刻認同與遵守”,[7]文化價值的規訓作用發揮到最大程度即能形成文化信仰,促使一國之文化迅速為他國接受。例如,好萊塢電影樹立的“美國英雄”形象、日本的動漫文化和韓國影視文化、偶像文化,其全球傳播看似沒有外力作用,實則是隱蔽化的國家意識形態與體系化的文化工業相互作用的結果。我國的網絡文學中蘊含著豐富的標識性中華文化符號,但在轉變為世界性的文化觀念、文化信仰方面還任重道遠。一種文化只有同時解決主體化、符號化、信仰化、世界化的問題,才是有效的文化體系,網絡文學具備獨特的文化主體性和符號化特征,但在目前的海外出版過程中尚未完全找到與國家意志、主流價值的適配路徑,尚未形成與國內較成熟的網絡文學出版產業體系同步發展的協同機制。這些都制約著其文化內涵和價值邏輯的放大和發揚。
4. 網絡文學海外出版促進文明交流互鑒,需要對其中蘊含的文化符號、文化觀念進行創造性轉化和現代化創新
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是習近平總書記對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提出的總體要求,網絡文學作品體量巨大、類型多樣、內容良莠不齊,在海外出版過程中同樣需要進行文化轉化和文化創新。文化締構理論的另一個重要原則是選擇性原則:出版作為一種社會制度扮演著文化選擇的角色,文化產品的總創造量與每一具體文化產品的傳播頻率成反比關系。也就是說,總數量的增加使得每一個具體的文化產品在社會上傳播的機會減少,這就要求出版者對文化產品進行淘粗取精的選擇。網絡文學海外出版同樣如此,一方面通過對網絡文學作品中一些不適應時代發展要求的內容和形式進行創造性轉化,使其與當代社會、國家需要、受眾需求相適應,另一方面在繼承傳統文化蘊含的價值觀念、民族精神的基礎上,以新的觀念、新的手段、新的技術和新的表現形式,對網絡文學作品的文化內涵進行現代化創新,面向促進中華文化繁榮興盛賦予網絡文學海外出版新的時代內涵,面向中華文化走向世界加強對網絡文學海外出版的價值引導,最終推動中華文明與世界文明交流互鑒。
三、管理機制、標識體系、主體培育、產業體系、技術賦能:網絡文學海外出版的實踐路徑
起于青萍之末的中國網絡文學從20世紀末新生的文學現象、傳播現象發端,在政策、資本、技術、文化四種作用力加持下,已演變為一種當今重要的出版現象和出版業態。作為一張中華文明與世界文明交流互鑒的“名片”,網絡文學海外出版在解決了若干基礎性理論前提問題之后,仍面臨實踐層面的路徑選擇問題。
1. 建立網絡文學海外出版促進文明交流互鑒的管理機制
要實現網絡文學出版“走出去”向中華文化“走出去”的躍升,關鍵在于從頂層設計上建立網絡文學海外出版促進文明交流互鑒、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的管理機制,完成從草根敘事向國家敘事、從粉絲傳播向戰略傳播的歷史演進。縱觀國內網絡文學發展歷程,從世紀之初的野蠻生長到逐漸回歸主流懷抱,展現出清晰的主流化發展路徑。
2008年,魯迅文學院、茅盾文學獎等官方機構和主流獎項開始吸納網絡文學寫手和作品;2009年,《大江東去》成為中國第一部獲得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的網絡小說;2010年,知名網絡文學作家“唐家三少”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后入選中宣部“四個一批”人才名單;2017年,中國作家協會成立“網絡文學中心”,負責有關文學網站、社團組織及各級作協網絡文學工作的溝通聯絡;2020年,國家新聞出版署印發《關于進一步加強網絡文學出版管理的通知》,要求建立健全網絡文學內容審核機制,引導網絡文學出版單位始終堅持正確出版導向;2024年4月,為有效發揮優秀作品的引領示范作用,推動網絡文學多出精品、多出人才,國家新聞出版署公布“2022—2023年優秀現實題材網絡文學出版工程入選作品”。政府和文學組織通過宏觀管理、行業管理等手段逐步建立了網絡文學出版管理機制,完成了對網絡文學企業、作者、作品的全方位價值引導。
反觀網絡文學海外出版,有研究表明,從1.0時代的海外授權出版,到2.0時代的海外自發翻譯出版,中國網絡文學海外出版已進入3.0時代的全產業鏈內容生態出海階段。[8]然而從價值邏輯和作品內容看,當前網絡文學海外出版與2010年以前國內網絡文學野蠻生長的狀況如出一轍,即商業邏輯主導、行業管理和文化邏輯缺位。影響力最大的網絡文學海外出版平臺起點國際上,《天道圖書館》《許你光芒萬丈》等“玄幻類”和“言情類”小說占絕大多數,真正能代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精品力作、能體現中國當代社會發展成就的現實題材作品非常少見。[9]一言蔽之,當前網絡文學海外出版實踐還不能完全承載起講好中國故事、促進中華文明與世界文明交流互鑒的時代使命。因此,吸收國內網絡文學出版管理的成功經驗,建立以出版宏觀管理部門為主導、出版行業組織為橋梁、網絡文學海外出版企業和粉絲共同參與的平臺引導機制、內容引導機制、價值引導機制,將國家主流價值敘事融于網絡文學作品的文學性敘事之中,將戰略傳播思維貫穿于商業性的、自發性的網絡文學海外出版實踐,將是未來網絡文學海外出版的第一大實踐路徑。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從管理層面建立網絡文學海外出版的引導機制必須規避“一管就死、一放就亂”的宏觀管理“陷阱”。新中國成立以來,從“管辦一體”到“管辦分離”,再到新時代“黨政一體”的出版管理體制,不斷加強黨對出版工作的領導是我國出版業取得一切發展成就的根本保證。當前,強化政治引領,堅持政治家辦出版的管理體制已經建立,但在新興出版領域,管理方式和管理效能仍有優化空間。網絡文學與網絡游戲都是當前最具發展活力的新興出版業態,其社會關注、世界影響和產業邏輯與傳統出版存在明顯差異,沿用以行政命令為主的強制性政策工具常常出現“水土不服”的困境。因此,建立網絡文學海外出版促進文明交流互鑒的引導機制,既要吸收國內網絡文學出版行業管理的成功經驗,又要吸取在新興出版管理領域的教訓,在堅持黨管出版這一基本原則的前提下,充分考慮網絡文學海外出版產業的特點,深入調研海外受眾對中國網絡文學及其承載的中華文化的偏好、需求,在管理方式上以柔性管理、行業管理為主,淡化意識形態色彩;在管理內容上以鼓勵性政策工具為主,慎用強制性手段;在管理理念上平衡政府、市場、目標國受眾等多方主體利益,以此在管理效能上達到中國出版“走出去”、中華文化“走出去”長期的“潤物細無聲”的效果。
2. 構建網絡文學海外出版推動中華文明走向世界的標識體系
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審議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決定》在“深化文化體制機制改革”部分,提出了“構建中華文明標識體系”的重要命題,為今后一段時期我國文化事業發展指明了方向。有學者指出,所謂中華文明標識體系,是由中華民族創造的,由中華民族和世界各民族共享,承載著中華文化價值,塑造中華民族形象的符號系統。[10]由此觀之,網絡文學正是中華文明標識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其至少蘊含以下幾個方面的中華文明標識:一是儒釋道思想,如起點中文網簽約作家“永恒之火”的《儒道至圣》,以春秋戰國時期儒家傳承為背景,加入玄幻元素,構筑了一個“才氣在身,詩可殺敵,詞能滅軍,文章安天下”的故事世界;二是神話傳說,如“大神級”寫手“夢入神機”的代表作《佛本是道》,取材于中國傳統神話《封神演義》《山海經》《西游記》,塑造了一個極富東方色彩而又氣魄宏大的洪荒世界;三是歷史人物,如小說《萬歷明君》講述了一個現代人“魂穿”到明朝末年,與張居正、高拱、馮保等權臣斗智斗勇,挽大廈之將傾、救萬民于水火的故事;四是民間習俗,如小說《天才相師》的主角偶得相師傳承,精通看相、占卜、風水、堪輿之術;五是中華美食,如經典的“生活流”小說《美食供應商》,以詼諧的筆觸、離奇的情節輔以嚴謹的考證,講述了一道道中華美食的故事。
如前所述,網絡文學作品體量巨大、類型多樣、內容良莠不齊,并非所有的網絡文學作品都能承載起推動中華文明標識走向世界的使命,因此在海外出版實踐中,除了進行文化標識建構外,文化“篩選”和“提純”也尤為重要。從知識社會學角度看,出版可視為將個體知識轉化為社會知識、將無序知識組織為系統知識的社會活動,這種知識的轉化和創造過程本質上就是文化篩選、文化建構。面對存量巨大的國內網絡文學市場,選擇哪些具有中國特色、蘊含中國標識、體現中國氣派的作品進行海外出版和傳播,一方面是市場行為,更重要的是管理部門、網文平臺有指向的文化引領。為此,可采取評獎、征文、項目資助等方式樹立一批蘊含中華文明標識、促進中華文化“走出去”的作品典范,引導網絡文學平臺和作者生產更多精品力作、自覺講好中國故事。構建中華文明標識體系是一項長期的系統工程,不僅要提煉標識,還要通過一系列傳播策略帶動標識“走出去”,讓世界認識、認可。
具體而言,實踐中可拓展以下幾種傳播路徑:一是通過主流網絡文學平臺進行海外傳播,如閱文集團的起點國際平臺等;二是通過社交媒體平臺進行海外傳播,如Twitter、TikTok等有不少關于中國網絡文學和中華文化的話題、視頻;三是通過圖書館、書店、大使館等實體機構進行海外傳播,如大英圖書館、牛津大學圖書館收藏有不少中國網絡文學作品,后續還應利用書店、大使館進一步拓展中國網絡文學和中華文明標識的輻射范圍,使其真正扎根文化沃土、潤化民心。
3. 健全網絡文學海外出版主體、創作主體、翻譯主體的培育機制
據筆者不完全統計,當前提供中國網絡文學作品海外閱讀服務的出版平臺(企業)有十余家,這一數量仍在快速增長中,其中影響力較大的有閱文集團創辦的起點國際(WebNovel)、美籍華人賴靜平創辦的武俠世界(WuxiaWorld)、深圳無限進制科技有限公司創辦的Dreame、北京新閱時代科技有限公司創辦的GoodNovel、字節跳動旗下的FizzoNovel等。與市場競爭日益激烈的國內網絡文學產業相比,網絡文學海外出版屬于明顯的藍海市場,這一方面極大調動了各大網絡文學平臺、企業的市場活力,另一方面由于市場迅猛發展背后是各類出版主體跑馬圈地式的無序競爭,資本的逐利性、盲目性,也使得網絡文學固有的文化屬性和新時代需要承載的文化使命被掩蓋、被摒棄。因而,從文明交流互鑒的國家戰略視角出發,在做好頂層設計的基礎上,應重點培育兼顧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的平臺型網絡文學海外出版民營企業,加大力度扶持有條件從事網絡文學海外出版業務的傳統出版單位,健全國有出版單位和民營企業協調發展、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雙效統一的網絡文學海外出版主體培育機制。
據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發布的《2023中國網絡文學發展研究報告》,國內網絡文學作者數量達2400余萬。雖然龐大的創作主體隊伍為中國網絡文學海外出版奠定了堅實基礎,但以海外讀者為目標受眾的網絡文學作者十分稀缺,當前我國網絡文學海外出版正處在從“國內受歡迎的作品國外也一定火爆”的生產者導向,向基于目標國市場創作定制化、精準化作品的讀者需求導向轉變的階段。正如有學者指出的,中國網絡文學出海的最大問題是沒有建立起系統化的國際傳播機制,應開展海外受眾調研,推動“一國一策”的精準傳播。[11]在此背景下,培育以海外讀者閱讀需求為創作導向的原創作者成為當務之急。一是培育專門面向海外出版市場的新人作者。國內網文作者規模龐大、競爭激烈,已呈現“溢出效應”,即不少新人作者在國內網文平臺難以出圈,轉而尋求差異化競爭,在海外網文平臺中嶄露頭角。網絡文學管理部門、行業協會和平臺企業要因勢利導,加大對海外新人作者在政策保障、培訓評獎、創作激勵等方面的支持力度,壯大立足國內、放眼全球的中國網絡文學創作主體隊伍。二是培育原創性的海外本土作者。從讀者接受的視角看,目標國本土作者具有國內作者無法比擬的語言優勢和文化優勢,將海外本土作者納入中國網絡文學出版的生產體系、經營體系和傳播體系,是進一步擴充創作主體、提升中華文化感召力和影響力,實現精準傳播、本地化傳播的重要實踐路徑。
中國作協網絡文學中心發布的《2023中國網絡文學藍皮書》顯示,我國網絡文學作品總量超3000萬部,年新增作品約200萬部。但真正能走出國門被海外讀者接受的作品寥若晨星,而最大瓶頸就是翻譯問題。回顧中國網絡文學海外出版歷程,除機器翻譯外,另有粉絲自發翻譯和機構專業翻譯兩種模式,粉絲翻譯質量良莠不齊、效率低下,機構翻譯費用高昂、人才匱乏。為此,應健全網絡文學海外出版翻譯主體培育機制,對于在傳播中華文化、促進文明交流互鑒方面具有重要價值的優秀網絡文學作品和重點出版項目,可借鑒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中華學術外譯項目”的管理方式,對作者和譯者予以資助;對于一般性的作品和項目,要暢通網絡文學平臺與高校、科研院所的合作機制,利用院校專業翻譯人才資源壯大網絡文學翻譯主體力量。此外,還應加強中國網絡文學語料庫建設,將具有鮮明中國特色、中國標識的網絡文學術語所對應的外文表達,以標準化的方式固定下來,如“俠”“修真”“元嬰”“天人合一”等,從而避免當前網絡文學在傳播標識性中華文化符號過程中的表達歧義和認知混亂問題。
4. 打造以跨媒介敘事為內核的網絡文學海外出版產業體系
網絡文學本質上是一種以故事為核心,以數字平臺為依托,傳播網絡文學作品、書籍、影視、游戲等跨媒介產品以及產品背后的價值觀念的融合媒介。以統一的故事內核,在不同平臺、不同媒介形態之間進行多重敘事,實現IP價值最大化,是國內網絡文學出版產業十分成熟的發展模式。
反觀網絡文學海外出版,其在發展階段上盡管進入了全產業鏈內容生態出海的3.0時代,但在跨媒介敘事策略和產業體系完整度上與國內相比仍有較大差距。首先是具有全球文化影響力的中國網文元故事尚未出現,所謂元故事,即具有獨特精神特質同時又能引發全人類共情、進行跨媒介演繹和擴展的故事內核,例如好萊塢電影中的英雄形象、宮崎駿動漫作品中的日本物哀美學。網絡文學作品中雖有不少體現中國特質的故事元素,但彼此之間尚未形成統一的故事內核,在海外出版和傳播過程中也未能解決文化折扣的問題。其次是產品完備、要素齊全、覆蓋面廣的網絡文學海外出版產業體系尚未建立。網絡文學海外出版產業體系,即以網絡文學數字化產品為基礎,以實體出版、影視、動漫、游戲等衍生產品為價值鏈,以版權、技術、人才等要素為依托的產業形態。以被業內視作“網文出海”標桿之作的《天道圖書館》為例,盡管作品本身獲得了很高的關注度和點擊率,但圍繞小說IP的衍生產品在海外市場并不出圈。版權是網絡文學出版產業的核心要素,國內網文版權市場經過多輪洗牌已形成相對穩定的市場格局,網絡文學海外版權市場則仍處于群雄逐鹿的起步階段,平臺惡性競爭、針對新人作者的霸王合同、版權代理和職業經理人的缺失極大制約著中國網絡文學海外出版市場的可持續發展。就海外市場覆蓋面而言,東南亞、北美、部分歐洲國家是當前中國網文出版的主要目標市場,日韓、中亞、非洲則處于市場盲區。
因此,借鑒國內網文市場運營的成功模式,以跨媒介敘事為內核構建網絡文學海外出版產業體系,推動國內市場與海外市場高質量協同發展,應是當下中國網絡文學海外出版的重要實踐路徑。
5. 應用人工智能技術提升網絡文學海外出版生產、經營、傳播全流程效能
文化與技術是現代出版業發展的兩翼。網絡文學出版自帶互聯網基因,本身就是現代信息技術的產物,當下網絡文學海外出版進程中的許多問題,如翻譯瓶頸、創作乏力、跨媒介改編受限、傳播效能不足等,都可以在人工智能技術應用下逐步得到解決。在生產領域,生成式人工智能為網絡文學創作帶來了無限可能。盡管早在2014年就有學者探討了“機器寫作”在新聞內容生產、編輯、出版中的應用前景,[12]但從目前的技術應用情況來看,無論是機器人進行新聞寫作還是機器人寫詩都無法達到人類想要的理想效果,前者面臨難以逾越的新聞倫理問題,后者無法解決機器人作品中的藝術性、情感性缺失問題。網絡文學寫作則不然,作為類型文學,其在文本結構上有許多程式化的所謂“套路”,如前述“凡人流”“系統流”,借鑒經典作品中的故事橋段、人物設定并加以移植、改編,本就是網文創作者們的常用手法。在目前的技術條件下,生成式人工智能或許無法勝任文學性、藝術性要求較高的文藝作品的創作,但對于追求“爽點”、被戲稱為“小白文”的網絡小說而言,人工智能的創作水準已經不亞于一些新人作者。如2024年5月25日在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發布的國內第一部人工智能長篇小說《天命使徒》,采用“國內大語言模型+提示詞工程+人工后期潤色”的方式,開創了AI創作網絡文學的新紀元。[13]在翻譯方面,人工智能翻譯網絡小說的技術模型和商業模式日益成熟,已有較多研究成果,本文不再贅述。
在經營和傳播領域,人工智能有望為網絡文學海外出版的跨媒介運營和精準傳播注入新的發展活力。一方面,AI繪畫、文本視頻生成模型極大提高了網絡文學轉化為漫畫、短劇、短視頻的效率。2024年年初發布的Sora可以根據用戶的文本提示創作最長60秒的視頻。網絡文學擁有海量的故事文本,但受限于技術、資金、人才,尚未形成完備的海外出版產品體系和產業體系,而以Sora為代表的文本視頻生成模型將為網絡文學衍生產品開發和跨媒介運營帶來突破性革命。另一方面,基于海量數據的用戶畫像和個性化推送極大提升了中國網絡文學海外出版的精準傳播效能。如前所述,當前網絡文學海外出版正在朝著基于目標國市場創作定制化、精準化作品的讀者需求導向轉變。通過分析目標國家讀者的閱讀偏好形成用戶畫像模型,人工智能可以為網絡文學海外出版選題策劃提供技術輔助。同時,通過分析目標用戶的使用習慣形成推薦算法模型,人工智能可以為網絡文學作品個性化推送提供技術支撐。
結語
網絡文學誕生于21世紀,逐漸跨越了傳統文學的地域和文化限制,吸引了全球范圍內的讀者,由此催生出一個新的出版現象和研究領域——網絡文學海外出版,并逐漸成為具有鮮明中國特質、國際影響的新文化樣態。網絡文學的文化內涵既有豐富的中華文化主體性特征,又兼具全球傳播、跨媒介傳播的世界性特征,其價值邏輯既以粉絲文化、草根敘事為底色,又潛隱著戰略傳播、國家敘事的中國智慧,其出版實踐既受到市場化的資本和技術推動,又面臨政策和文化的制度性規約。推動網絡文學“走出去”要努力兼容不同的文化特性、調適來自不同領域的張力以形成合力,網絡文學海外出版必將為講好中國故事、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走出去”提供助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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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oretical Foundation and Practical Paths for Overseas Publishing of Chinese
Internet Literature in the Context of Exchange and Mutual Learning among Civilizations
WANG Yi-ming(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Information Communication, 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430074, China)
Abstract: Internet literature is one of the mainstream ways of exchanges and mutual learning between Chinese culture and world civilization. The article defines the concept of “overseas publishing of Internet literature” as an independent publishing phenomen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publishing discipline, and builds an analytical framework for the value theory of overseas publishing of Internet literature in four dimensions, namely, cultural subject, cultural symbolic, cultural belief, and cultural innovation. It also establishes the theoretical connection between overseas publishing of Internet literature and the exchange and mutual learning among civilizations. It also puts forward the practical path for overseas publication of Internet literature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management mechanism, symbolic system, subject cultivation, industrial system, and technological empowerment.
Key words: exchange and mutual among civilizations; overseas publishing of Internet literature; publishing \"going global\"; 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責任編輯:李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