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們的印象中,海洋是流動的、單調的。
但在黑水攝影師張帆的鏡頭里,遠超我們想象的海洋生物展現出的,是一個浪漫的全新世界。(注:黑水攝影指潛水攝影師夜間在海洋懸浮拍攝浮游生物的一種拍攝技術。)
黑水攝影八年,您主要在哪些海域探索?
張帆:這八年,我去過印度尼西亞、菲律賓、日本、馬爾代夫、中國海南、美國西棕櫚灘海域、墨西哥科蘇美爾海峽等地拍攝。
選擇在這些地方拍攝,是因為這幾處的洋流不僅會帶來豐富的食物和有機質,也會給海洋生物送上免費的“船票”。在熱帶海域,珊瑚礁生態環境更好,物種多樣性也更豐富。白天,水層中有很多虎視眈眈想要填飽肚子的生物;到了晚上,趁著那些危險的大家伙在打盹,嬌小的生物就會抓緊時間垂直遷徙——從深海來到海洋表層,覓食、繁殖、玩耍……


哪些黑水拍攝的瞬間讓你非常難忘?
張帆:夜間在海洋拍攝,有機會觀察到很多有趣的生物行為。
2023年2月,在菲律賓阿尼洛海域,我與七腕章魚不期而遇。七腕章魚(異夫蛸)是全世界黑水物種中最稀有的,平時很難見到,它一般生活在上千米的深海,終生過著隨波逐流的浮游生活。它也是目前已知最大的章魚,科學家推測其成年體長超過5米。拍到那條幼年七腕章魚時,我正在37米左右的深度開著大視頻燈拍一只水母,我用余光看到它突然躥了上來,當時鏡頭中的水母一下切換成了它,隨后它迅速下沉到40米以下。我驚訝極了,當下的深度已是我的極限,很遺憾不能追下去,但我舍不得走,抱著一絲期待在原地望著它,沒想到它突然又沖了回來并對我展開了所有的腕足,如花朵綻放一般——這是典型的深海小章魚動作。那一刻,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
您為什么會成為一名黑水攝影師?
張帆:探索、發現海洋的秘密,是我成為一名黑水攝影師從始至終的動力。
我在海南長大,小時候特別想知道海洋中究竟藏著哪些秘密。5歲半時我畫了一幅《海闊天空》,畫面中涉及很多深海的不同生境以及我對它們的想象,例如在熱泉生境中的動物,尸骸沉到海底會如何被海洋生物分解,而畫面上兩個乘船出海的小孩仿佛就是渴望探索海洋的我。

大學時我學習繪畫,依然喜歡畫海洋生物,但我更希望親眼看到它們,于是買了一本又一本水下攝影畫冊。工作后,我不滿足于做游戲公司流水線上的 “螺絲釘”,開始學習潛水技能,做水下攝影。雖然經歷過入不敷出等困境,但學藝術出身的我拍出的照片與眾不同,讓我逐漸脫穎而出,也讓我錨定了自己的職業方向——即使到了七八十歲,我依然可以“持證上崗”,在水下與小精靈們偶遇。
在黑水攝影的過程中,我不僅學到了很多生物學知識,發現了很多海洋生物的生存秘密,還讓更多人有機會了解這些平時難以見到的小精靈,幫助科學家深入了解它們在生命早期的習性,彌補科學上的空白。
通過水下攝影您對海洋生物有了哪些新發現?
張帆:海洋占地球70%以上的面積。然而這只是平面面積,向下延伸,海洋的立體空間有多廣闊?有多少物種?海洋生物有怎樣的生命歷程?它們的成熟期與生命早期有何不同?對于這些我們只知皮毛。尤其對于處于浮游階段的生物,我們更是缺乏足夠的影像,不知道它們長什么樣、有哪些行為,太多的未知有待探索。
在拍攝的過程中我發現,有的海洋生物小時候長有像小翅膀一樣的足,長大后卻失去“雙翼”,回到海底生活;有的在產卵后會悉心地保護自己的卵寶寶;有的與其他生物“黏”在一起,形成共生;有的在捕食時會伸出長長的口器享受美味;有的則會將食物有營養的部分吸收干凈,單單留下刺細胞當作“僵尸”來誘捕更多食物……真可謂花樣繁多。這個我們知之甚少的類群在我的鏡頭下定格,形成了一個栩栩如生的全新世界!
舉個例子,你知道馬尾藻嗎?很多河流中有鰻魚,但都是“成年鰻”,小鰻魚在哪兒呢?隨著航海業的發達,謎底被揭開——有人跟隨遠洋的漁船在大海上漂浮的馬尾藻中發現了鰻魚幼體。研究發現,這些小鰻魚會一邊成長一邊長途跋涉進入江河湖泊,到了繁殖期,又會從河流洄游回到海中,到出生地繁衍后代。近幾年科學家發現,從恐龍時代存活至今的棱皮龜也是在馬尾藻的庇護下進行遠洋生活的。我在黑水拍攝時就曾遇到一大坨馬尾藻,面對這坨“寶藏”,我無比興奮地拍呀拍,希望能揭示更多生物的秘密。
黑水攝影需要哪些技巧?
張帆:黑水攝影的拍攝方法很有趣。我會向海中放一個燈柱,燈柱上每隔5米左右有一個探照燈,這些燈光能把周圍的生物吸引過來。
我通常會下潛到20-30米水深,像魚一樣保持懸浮狀態,一旦發現有神奇的小精靈入鏡,就與它的游動方向同步,盡可能靠近它,尋找最佳拍攝位置。有的生物只有兩三毫米長,需要與它保持大約5厘米的對焦距離,但不能碰到它,也不能讓擾流驚嚇到它。這時就需要控制好自己的中性浮力,能隨時前進或后退,獲得更清晰的影像。
我還需要了解海洋生物的習性。有些魚對白光非常敏感,大燈一照它就嚇跑了,但它對紅光不敏感,這時我就用紅光對焦,讓它處于自然放松的狀態。
拍攝不同的生物,需要不同的技巧。例如在拍很小的魷魚時,我一只手打著手電從下往上照,讓魷魚停留在燈柱中,另一只手快速完成拍攝。為了獲得更加通透的畫面,有時候我會同時使用三個閃光燈。
夜晚的海洋黑漆漆,會有危險嗎?
張帆:夜間很少有攻擊捕食性生物出現,大部分情況下我周圍圍繞的都是小型生物,但我仍然需要戴好手套頭套、穿好橡膠襪,全身上下只露出嘴及附近,因為要用嘴叼著調節器。我最怕被水母蜇,它們個頭雖小但毒性很強,一旦被水母的觸須碰到,又疼又癢,就像被高壓電電了一樣,會腫好幾天。
黑水攝影的一大禁忌是追著生物跑。熟悉海釣的朋友應該知道,當一條魚被從幾百米的深處拖上來,魚眼睛會凸出來,這是壓力變化太大造成的后果,潛水員如果追著魚上下浮動太大也可能得減壓病,所以要盡量保持緩慢上升和下潛。追著生物跑的另一個后果,是與主燈失去聯系,周圍漆黑一片。我2014年就考取了獨潛的資格證,如果是在自己非常熟悉的海域,可以繼續拍攝,結束后晃動探索燈主動被潛水船發現;如果是在不太熟悉的海域,我會立刻停止拍攝,關掉手中的燈,360度轉一圈,觀察是否能看到遠處燈的微光或者其他小伙伴的閃光燈光,然后朝著有光的方向游去。
對我而言更大的挑戰是長時間潛水會造成失溫,尤其是在水溫只有十幾攝氏度的溫帶。我會在干式潛水服的里面穿上底衣,保持貼身衣物的干燥。
從學繪畫到對海洋生物如數家珍,您是如何做到的?
張帆:跟隨興趣去探索,一切都會順理成章。我小學時的夢想是成為海洋學家,這個火種一直在我心中深藏,如今也是我一生的摯愛。我樂于付出時間和精力,搜尋一切與海洋相關的“情報”,也曾在下定決心要做水下攝影師后認認真真學潛水,一步步向目標靠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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