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下斷親與線上締親：“賽博親人”的代際關系建構與交往實踐

【摘要】當前，年輕一代與傳統親緣關系越發疏離，“斷親”現象日益普遍，而網絡空間內一種新型情感聯結方式——“賽博親緣”正悄然興起，為許多在現實生活中得不到情感慰藉的年輕人提供了情感支撐和精神撫慰。聚焦斷親青年與“賽博親人”之間的代際關系建構與交往實踐，基于個體化理論，深入探討年輕一代在經歷斷親后，如何在賽博空間內實現代際關系的“再嵌入”。研究發現，情感性代償、代際秩序抵抗以及賽博親職學習是驅動其尋求賽博親緣的核心動因。此外，斷親青年與“賽博親人”之間構建起一種深層次的數字親密關系，即賽博“擬親屬”式關系。這一關系促使斷親青年們在賽博空間中形成了獨特的同輩親緣圈，共享情感體驗與集體記憶。

【關鍵詞】擬親屬關系；代際關系；“賽博親人”；賽博空間

近年來，年輕人中的“斷親”現象成為社會熱議焦點，也是值得關注的網絡亞文化現象。有學者將這一現象概括為青年群體懶于、疏于、不屑于同二代以內的親戚進行互動和交往的行為表現。[1]2023年，“青春浙江”面向近萬名90后和00后開展了《關于年輕人“斷親”現象》的專項調查，結果顯示：45.3%的年輕人認為走親訪友已非必要，50.8%的年輕人與親戚之間的溝通聯系頻率呈現下降趨勢，而高達49.2%的年輕人在面對生活中的困境與挑戰時，不再傾向于向親戚尋求幫助。[2]對年輕一代而言，代際之間的親情紐帶正變得越發松弛，甚至出現了將其視為束縛身心發展的枷鎖的傾向。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網絡空間內一種新型的情感連接方式——“賽博親緣”①正悄然興起，這已成為青年群體獲得情感慰藉的新源泉。近期，“年輕人為何愛上電子爸媽”的話題在社交媒體熱搜榜單上引發熱議。在眾多如“女兒女兒，今天沒受委屈吧，累不累啊？”“孩子，今天朋友圈發的都是啥嘛，把爸爸媽媽都看難過了，你已經非常優秀啦！”等溫情脈脈的話語中，“電子父母”以及在網絡上扮演舅舅、姑姑、爺爺、奶奶等親人人設的博主，為許多在現實生活中得不到親情慰藉的年輕人提供了精神撫慰和情感支撐。與現實中的親緣關系相比，這種“零負擔、簡單又高效”的陪伴模式能夠為年輕人提供更為純粹、更有力量的精神滋養。這也促使青年人在逐漸疏遠現實親緣關系的同時，急切地尋求在網絡親緣中的“再嵌入”。他們通過點贊、評論、打賞、私信互動等方式，投入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去建立并維護這種虛擬關系，期望能夠從中獲得情感的釋放和精神的慰藉。[3]

親人型博主②，通過數字平臺為年輕人提供了再嵌入代際關系的虛擬通道，并在網絡虛擬空間中重塑了斷親青年的代際關系認知和交往實踐。從“斷親”到“認親”，作為數字原住民的青年群體在物質空間與意識理念的雙重意義上逐漸從現實親緣關系中抽離，通過虛擬的溝通實踐再嵌入到“賽博親緣”中。本文通過考察現實中“斷親”的年輕一代與“賽博親人”③之間的關系建構與維系，旨在探索代際關系的多種可能性，并以此為切入點，挖掘年輕一代對理想代際關系的期待與構想，以期為理解代際互動的多元性、探索解決代際沖突的新路徑，以及增進代際理解與和諧提供新的思考維度。

一、文獻回顧

（一）個體化理論在賽博空間中的延伸再生

隨著網絡社會的不斷發展，我們正逐漸步入全新的“賽博格”時代。[4]賽博格一詞，源自英文“cyborg”，是“cyberneticorganism”（控制論有機體）的合成詞，它象征著技術與生命的融合。[5]在技術的推動下，賽博格已從科幻概念轉變為現實存在，它打破了傳統的人與機器、有機體與非有機體、身體與非身體的界限，賦予人以獨特的“賽博格”特性。[6]加拿大科幻小說家威廉·吉布森在1984年首次提出“賽博空間”的概念，將其描述為一個由人、機器和信息源相互聯結而成的新型社會生活和交往的虛擬空間。這種虛擬空間并非僅是由計算機創造的與真實環境相似的虛擬實境，而是通過人類內心的認同而產生出真實感的“空間虛擬真實”。[7]因此，“賽博格”不僅標志著網絡空間中物理層面的連接與擴展，更象征著主體性的重塑，為“個體化”進程提供了更多實現路徑。個體化理論既關注個體的自我實現，也關注社會變遷對個體的深遠影響。在代際關系的演變中，年輕一代的個體化進程常常伴隨著與傳統家庭結構的疏離和對新型社會關系的探尋。[8]賽博空間作為新興的社會交往場所，為年輕一代提供了展示自我、尋求認同和締結新關系的廣闊舞臺。因此，本文借助個體化理論分析框架，深入分析年輕一代在脫離現實親緣后，如何再嵌入到賽博親緣中，并在互動與維護中推動這一虛擬關系的深入發展。

（二）媒介化交往和代際關系維系

媒介技術的變遷是推動人際交往形態變化的重要力量，其發展歷程猶如一部不斷續寫的史書，既折射出人類的交往需求，也記錄著人類征服時間與空間的努力。[9]隨著人際交往對媒介的依賴日益加深，媒介的角色已遠超其作為信息傳播橋梁的原始功能，媒介化交往已成為一種新的交往形態，即一切連接關系都發生在媒介情境中，這既涵蓋了超越現實地域空間的趣緣關系社交，也涉及對現實關系交往邏輯的重構。[10]一方面，媒介化的廣泛滲透使代際關系跨越物理空間得以維系[11]，它有助于家庭成員克服距離障礙、維持親密關系、履行家庭義務及實現代際團結，能增強家族認同感和成員間的親近感。另一方面，新媒介技術的接入與使用可能帶來代際間的數字區隔和交往鴻溝[12]，導致家庭權力關系從單向權威向雙向權威轉變[13]，進一步加劇代際關系的復雜性。既往研究已廣泛探討媒介化交往對代際關系的影響，然而，當前研究主要將技術視為影響現實代際關系的外部因素，且更多聚焦于技術如何影響現實代際關系的單向維度，忽視了代際關系與技術之間更復雜、更深層次的互動。在當前“斷親”社會問題日益凸顯的背景下，代際關系已經展現出了新的情感面向和交往實踐的轉變。因此，我們需要突破原有基于血緣關系的親屬主體范圍，深入探討在網絡社交關系進一步演變的過程中，新型代際關系如何在數字親密關系的構建中為“斷親”青年提供全新的交往實踐與情感體驗。

二、研究方法

本文采用參與式觀察法與深度訪談法作為主要質性數據收集手段，運用建構主義扎根理論方法進行數據分析。研究對象聚焦于親人型博主的粉絲用戶，旨在探究斷親青年與“賽博親人”的代際關系建構與交往實踐。經過為期4個月的線上參與式觀察，最終，本文共確定了8位親人型博主。在訪談對象的選取上，主要基于前期參與式觀察中識別的博主粉絲群體，特別是那些展現出強烈賽博親緣關系建構意愿及現實斷親傾向的個體。經過細致的溝通與確認，最終有29名符合條件的粉絲接受了訪談邀請。正式訪談方式為語音訪談，時長約為1小時。為保護被訪者的隱私，被訪者的編碼由“昵稱首字母縮寫-訪談順序”構成。

本文采用建構主義扎根理論分析方法，對收集到的訪談資料進行了系統且深入的整理與分析。借助NVivo軟件，從豐富的原始數據中提煉出新的概念和理論范疇，最后為驗證分析結果的飽和性，研究隨機抽取3份訪談資料作為預分析樣本，并在完成全部資料分析后再次使用這些樣本進行飽和度檢驗。結果顯示，未能發掘新概念與范疇，表明研究提出的概念已具備較高的解釋力與概括性，達到了理論飽和狀態。

三、研究發現

（一）現實親緣的沖突與彌補：嵌入賽博親緣的內驅力

1.情感性代償

賽博親緣的深層意義構建，根植于對現實親緣關系中遺憾與缺失的補償需求。通過與賽博親人的互動，斷親青年不僅感受到了與理想親緣相似的情感體驗，還在相當程度上填補了他們在現實親緣關系中的空白，實現了情感層面的滿足與歸屬感的獲取。這種情感性代償主要體現在兩個維度：首先是虛擬親情的慰藉作用。親人型博主為青年群體提供了一種獨特的虛擬親情體驗，這種體驗深植于其所精心塑造的親人形象與家庭氛圍之中。博主們高度模擬了人們理想中的家庭互動模式，使得觀眾能在賽博空間中感受到溫暖的親情。當斷親青年遭遇心理低谷與人生困境時，親人型博主的視頻成為他們獲取情感支持的重要渠道。通過觀看視頻中的溫馨場景，他們能夠暫時忘卻現實中的煩惱，獲得心靈上的寬慰與鼓舞。如訪談對象ZC-13所述：“（視頻）所呈現的家庭氛圍與理想中的家庭氛圍非常相似。”這種情感共鳴超越了虛擬與現實的界限，讓青年群體在賽博空間中找到了愛的替代性滿足。根據馬斯洛提出的需求層次理論，歸屬與愛的需求被歸類為第三階段的核心需求。對于因學業、工作等原因遠離家鄉的青年群體而言，虛擬親情的慰藉顯得尤為珍貴，它不僅填補了其在現實生活中的親情空白，更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他們精神寄托的重要源泉。

其次是親人身份的補位功能。這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現實親人主體的實際缺位，二是現實親人“存在感”的普遍缺失。在第一個方面，當青年群體面臨親人離世等不可逆轉的現實缺失時，賽博親人的關懷填補了他們的情感空白。訪談對象MJJ-14表示：“母親在我五歲時因為車禍去世，看小琳媽媽的視頻就像自己的母親在關心我，就好像重新獲得了母愛一樣。”第二個方面則更廣泛地反映出斷親青年在現實代際關系中可能遭遇的情感忽視與支持不足。當家庭成員間的情感交流變得淡漠或缺乏實質性的情感關懷時，青年群體轉而向賽博空間尋求情感支持。訪談對象AS-8和LC-3分別說道：“我家里人之間的親情非常淡漠，我對親人幾乎沒有概念。（我）覺得電子父母就是我親密的家人”；“（親人型博主）填補了我情感上的一些空缺。我的原生家庭不怎么關心我，導致我極度缺愛。但他們給我的關愛，讓我感到非常溫暖。”此外，除了現實中親人的主動性缺失，還存在青年群體有意避免向親人傳播負面和消極信息，從而導致現實親人被動性缺位的情況。訪談對象KN-6與FJ-4的陳述生動反映了這一現象，他們說道：“有些事跟他們（現實中的親人）說了可能無法獲得幫助，反而會增加他們的擔心。”當面對可能引發爭議的負面議題時，青年群體更傾向于選擇向賽博親人傾訴，以此作為對現實親緣關系中溝通限制的一種補償策略。

2.代際秩序抵抗

在現實社會中，代際關系遵循著結構性的空間秩序，如長幼有序、差序格局以及禮儀規制等，并采用與現實空間秩序相對應的等級化的空間話語體系，從而呈現出明顯的等級關系。[14]因此，代際溝通往往承載著特定的權力動態與情感表達規則，尤其強調晚輩在表達上的自我克制與界限意識。然而，隨著個體步入賽博空間這一開放且去中心化的領域，年輕一代開始探索并實踐符合個人理想的代際溝通模式，從而對既有代際秩序構成了挑戰與抵抗。與賽博親人的互動相比，現實生活中的代際交流往往伴隨著壓力與說教，而在賽博空間內，溝通變得輕松且易于被理解，這體現了青年群體對無負擔、平等對話的深切渴望。例如，訪談對象BH-16指出，“很多東亞家長，他們的出發點當然是好的，但他們那種很強硬、很生硬的觀點真的難以令人接受，但是跟博主溝通就很輕松，不管說什么都不會被教育，都會被理解”。

3.賽博親職學習④

“私人生活世界與公共領域的界限模糊，使得私人生活世界對公共領域呈現出開放的態度”[15]。親人型博主通過分享家庭生活的點滴，展示了多樣化的家庭互動模式，也為年輕一代開啟了一扇觀察與學習的窗口。在現實生活中，由于親人陪伴的缺失，部分年輕群體鮮少有機會與親人進行深入且有效的互動，從而遺憾地錯過了在親密環境中培養積極交流能力的關鍵時期。然而，他們在親人型博主所呈現的視頻中，發現了一種理想的代際交往模式。這些視頻的真實性和感染力，恰好契合了年輕人內心深處對于家庭溫暖和親密關系的渴望。通過反復品味這些視頻內容，他們逐漸將觀察到的交往方式內化為自己的代際交往觀念與行為準則。例如，訪談對象QYN-11坦言：“小時候是留守兒童，父母不在身邊，我感覺自己沒有接觸過正常的家庭關系，內心渴望有一個可以學習和模仿的對象。”訪談對象MM-17和TU-23也表示，他們將親人型博主視為可借鑒的“模仿對象”，通過觀看視頻，“學習如何與最親密的人表達情緒和情感”，并試圖以此為渠道“探索并學習個人所向往的家庭互動模式”。在賽博空間這一開放與包容的環境中，年輕一代不僅能夠觀察到多樣化的家庭交流方式，還能通過模仿與學習，不斷優化自身的家庭代際關系。這種賽博親職學習的方式，不僅促進了家庭和諧，也為個人的成長與發展提供了有力的支持。

（二）深層數字親密：“擬親屬”式關系的內涵與特征

以家庭和家族為基礎的親屬關系歷來是中國社會系統的核心，支撐著個體的成長和發展，擬親屬關系則是指非親屬成員通過模仿親屬關系結構而形成的社會關系，其主要功能是在社會中替代或補充真正的親屬關系，起到支持、強化或提升的作用。[16]根據筆者的觀察，發現斷親青年與親人型博主之間通過儀式化的交流與互動，構建了一種獨特的“擬親屬”關系。基于此，本文提出了“賽博‘擬親屬’關系”這一概念，用以形容這種在賽博空間中形成的特殊關系模式。賽博“擬親屬”關系是對現實生活中代際交往的一種模仿和拓展，它在數字領域中構成了一種更深層次的親密關系。盡管這種關系在情感層面可能與傳統親緣關系有所相似，但兩者依然存在本質上的差別。與賽博親人的關系建構并不是基于血緣或婚姻，而是源于網絡交往中的情感共鳴和關系認同。青年網民是在與親人型博主交往過程中逐漸產生了這種類似現實親緣的關聯。例如，受訪者YU-21表示：“我自己是爺爺奶奶帶大的留守兒童，這個博主的人設是爺爺奶奶，（對他們）有一種家人的感覺吧。他們分享的內容也沒什么花哨的東西，只是爺爺奶奶一日三餐，但恰恰就是這種很真實的生活更會讓人在某些時刻感到觸動。”

通過參與式觀察，筆者認為賽博“擬親屬”關系可概括為三個核心特征：儀式性互動、理想化陪伴和二元運營模式。首先，儀式性互動體現在青年個體與賽博親人之間通過特定稱謂、符號交換等儀式化行為中，不僅共享日常生活片段，更在情感層面建立并加固了聯系。這種互動模式營造了一種虛擬卻真切的代際交流氛圍，加深了關系的親密性。其次，理想化陪伴作為賽博“擬親屬”關系的另一顯著特征，反映了親人型博主傾向于提供正向情感支持與反饋，避免了現實代際交往中的復雜矛盾，創造了一個充滿溫暖與理解的理想陪伴環境。最后，二元運營模式揭示了親人型博主身份構建的雙重路徑：一方面，博主通過自然分享家庭生活，逐漸在受眾心中樹立起親人的形象；另一方面，商業公司精準捕捉市場需求，有計劃地塑造符合年輕受眾期待的親人人設，實現了真實感與商業性的巧妙融合。在這一模式下，賽博親人不僅是個體情感寄托的對象，也成為數字時代文化消費的新熱點。

（三）繪制理想關系的藍圖：“擬親屬”關系的建構與維系

1.身份展演與場景代入

斷親青年與親人型博主之間“擬親屬”關系的構建與維系，其核心在于親人身份的成功塑造與家庭場景的有效代入。首先，身份展演是這一過程的關鍵環節。親人博主們通過細膩的語言表達、真摯的神情流露以及生動的動作展示，將親情元素具象化，向受眾傳達出明確的親人身份定位。例如，博主們頻繁向粉絲分享日常生活中的平凡點滴，展現溫和、樸實、樂觀的人格特質，這正是斷親青年心目中理想親人形象的再現。身份展演這一過程不僅強化了博主與受眾之間的情感聯結，還促使受眾在心理上對其親人形象產生強烈的認同感。如受訪者TU-23所述：“在我眼里，和女兒分享日常中的博主就是理想中爸爸媽媽的形象，溫和、樸實、樂觀。比如會在逛超市時讓孩子坐在購物車上并在車中塞滿巧克力和AD鈣奶。”這種情感共鳴深刻體現了身份展演在塑造“擬親屬”關系中的關鍵作用。

2.分享生活與宣泄情感

在賽博代際關系的動態構建過程中，青年一代展現出了對深層情感聯結的迫切需求。他們傾向于將賽博親人視為日常生活的傾訴對象，通過分享瑣碎日常與點滴生活，尋求暖心的話語與正能量的鼓勵，并以此作為對抗生活重壓、驅散內心孤寂的情感支撐。正如LC-3所述，“理性上肯定知道他們（親人型博主）不是真的親人，但我確實有時候會在評論區里講我最近遇到的一些問題，這些問題可能是我學習上的一些困擾。反正遇到不開心的事就會說。有時候會得到一些鼓勵的回復，感覺挺溫暖的，這算是一種宣泄吧。即便不回復我，我至少把這個事情說出來就很開心”。尤為關鍵的是，這種情感聯結是雙向互動的。親人型博主不僅作為傾聽者存在，更通過積極的回應、中肯的建議與溫暖的鼓勵，進一步強化了雙方的情感紐帶。這一過程不僅深化了年輕網友與賽博親人之間的情感聯系，還激發了其對博主的依賴感，共同推動了賽博代際關系的正向發展，形成了一種基于數字平臺、超越傳統界限的新型情感聯結模式。

3.賽博同輩親緣圈

從網絡空間的整體互動氛圍來看，該場域常常充斥著隨時待命的網絡評判者和過度剖析的挑剔者，營造出一種緊張與對立的氣氛。然而，在親人型博主的評論區，卻展現出一幅與眾不同的和諧景象。這里，溫暖的話語與鼓勵之聲交織在一起，共同繪制出一幅充滿溫情與善意的互動畫面。受訪者ZZY-20指出，“當下互聯網一直被詬病的是有些人的評論言語比較尖銳，但這些博主的評論區卻非常溫馨，包括粉絲之間的回復，都是鼓勵的話語，很少看見讓人不開心的話”。網友們在評論區中彼此關懷、相互鼓勵，形成了一種類似于現實生活中親人間的緊密關系，這種“抱團取暖”的現象體現了賽博空間中獨特的人際聯結方式。由于親人型博主的粉絲群體多由擁有相似經歷或共同情感需求的青年組成，他們之間的情感共鳴與相互理解更為深刻，能夠在對方分享喜悅或傾訴憂傷時給予最真摯的回應與支持。基于此觀察，筆者將這一獨特的評論區生態定義為“賽博同輩親緣圈”，它不僅是賽博代際交往中衍生的情感交流空間，更是情感共同體形成的重要載體。成員們共享集體情感與記憶，通過共時性的情感體驗，不斷加深彼此之間的聯系，共同構建了一個充滿溫暖與力量的數字家園。

（四）現實親緣在理想層面的補充：賽博親緣實踐的意義與影響

社會的轉型發展為我們帶來了一個強調解脫與自由的時代，相較于帶有消極抵抗色彩的“斷親”行為，線上締親現象可視為青年群體積極嘗試重塑親情關系的重要表征，它蘊含著青年對親情關系的自主覺醒與創新詮釋。值得注意的是，盡管賽博代際關系在形式上超脫于現實親緣，但其仍植根于現實的代際關系之中，既是對現實親緣的映射與延伸，也是對現實親緣中缺失或不足部分的補償性構建。訪談資料顯示，青年一代在代際交往中轉向賽博空間，并非旨在徹底割裂與現實親人的聯系，而更多的是以一種溫和的方式表達他們對現實代際關系的不滿和對理想代際關系的渴望。例如，有兩位受訪者明確表示，他們并未與現實中的親人完全斷絕往來，只是“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與他們的聯系”（BH-16，MM-17）。正是基于這種對虛擬與現實界限的清晰認知，青年群體更傾向于在虛擬的賽博親情中尋找情感慰藉，這無疑是一種巧妙的平衡策略。

四、討論與總結

聚焦于斷親青年與賽博親人之間的代際關系建構與交往實踐，本文深入探討了當代年輕人在經歷“斷親”現象后，如何于賽博空間內實現代際關系的“再嵌入”，并分析這種“再嵌入”對現實親緣的深遠意義及影響。研究發現，情感性代償、代際秩序抵抗以及賽博親職學習是驅動斷親青年尋求網絡親緣的核心動因。斷親青年與賽博親人型博主之間“擬親屬”式關系的構建，其核心在于“賽博親人”身份的成功塑造與家庭場景的有效代入。與此同時，賽博同輩親緣圈為青年群體提供了一個共享情感體驗和集體記憶的平臺。在這個圈層內，成員們通過相互關懷與鼓勵，形成了堅實的情感紐帶，增強了他們在賽博空間中的歸屬感與認同感。最后，本文強調了賽博親緣作為現實親緣在理想層面的補充與完善作用。部分青年群體在賽博空間中尋求情感慰藉與心理支持的同時，并未完全割裂與現實親緣的聯系。相反，他們通過賽博親緣的實踐，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現實代際關系的復雜性與多樣性，進而促進了代際之間的理解與和諧。

然而，我們也必須正視賽博代際交往帶來的潛在風險。這種交往方式將個體置于一個充滿高度積極評價與即時反饋的人際環境中。長期來看，盡管持續不斷的正面激勵有其積極的一面，但也潛藏風險。個體逐漸適應了網絡空間幾乎即時的正向反饋機制，面對不符合預設觀點的信息時，可能會表現出更強烈的排斥反應，對負面反饋的容忍度也會顯著降低。這可能加劇他們在現實代際交往中的孤立感、不滿情緒及不適應狀態。更為嚴重的是，若年輕一代過度沉迷于賽博空間中構建的“親人”關系，可能會逐漸削弱對現實家庭的責任感與歸屬感，與血緣親人之間的情感紐帶也會漸趨松弛，進而進一步削弱他們在現實社會中原本可依賴的支持網絡。未來研究可進一步探討賽博親緣關系的長期影響與發展趨勢，以及如何在數字化時代更好地促進代際之間的溝通與理解。

[本文為北京交通大學人才基金項目（2023XKRC

W013）的階段性成果]

注 釋：

①賽博親緣，指的是在數字化、網絡化高度發展的社會中，人們通過虛擬平臺和網絡空間所形成的一種非血緣性的、基于共同興趣、經歷或價值觀等的緊密聯系和相互認同感。這種聯系雖然不同于傳統的基于血緣的親緣關系，但在某些方面卻能夠提供類似于現實親緣的支持、理解和歸屬感。

②親人型博主，指的是那些在社交媒體平臺上，以父母、爺爺奶奶等長輩身份出現，通過分享日常生活、教授技能以及與網友進行情感互動的自媒體創作者。他們通過塑造和展演“理想化親人”的形象，吸引了大量年輕粉絲的關注和依戀。

③賽博親人，指的是在網絡空間內個體之間通過數字平臺進行的互動、情感交流及相互支持，形成了一種獨特的，類似于現實生活中親人間關系的數字化社交現象。

④賽博親職學習是指在數字化和網絡化環境中進行學習和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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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瀟瀟，北京交通大學語言與傳播學院講師，博士（北京 100044）；郭皓璟，北京交通大學語言與傳播學院碩士生（北京 100044）；劉凱，北京交通大學語言與傳播學院副教授，博士（北京 100044）。

編校：王志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