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東西”藏在小樓里,小樓已經給包圍了,只等一聲令下。
指揮車停在半山坡上,是一輛越野車。董向瑜從車窗往村子里看,用他們給的一架望遠鏡,那鏡片管用,比他的眼鏡清晰百倍。隔著這么一段距離,足以讓他窺探目標小樓窗戶邊人物的表情,無論是驚恐萬狀,還是無動于衷。此刻整座小樓靜悄悄,別說人形,鬼影亦無。這是一幢獨立鄉間別墅,占地約有四百平方米,三層,有小院,有車庫。望遠鏡注視下的院門、車庫門和從上到下所有窗戶均緊閉,看得出所有門窗防護都是堅硬的金屬材質,防盜類型,固若金湯。
“是那幢小樓嗎?”董向瑜問。
“是它。”
小樓周邊已經被封鎖,可以看見巷子口散布一些警察,以及身著迷彩馬甲、頭戴迷彩帽的人員,形成了一條警戒線。還有一組人員布控在小樓背后,董向瑜看不到他們,但是知道他們在那里保持警戒。警服和迷彩帽、迷彩馬甲是當日統一著裝,董向瑜自己也一身迷彩。按照行動要求,前線突擊人員沒有過于挨近小樓,只從外圍將它圍個水泄不通,除了蒼蠅蚊子,沒有誰能從那個包圍圈里逃逸。但是此刻那邊不僅有警服與迷彩帽,還有看熱鬧的,可能是村里的居民,也可能是外來人,他們在警戒線之外聚集,似有越聚越多之勢。行動時間越是延宕,人們看熱鬧的熱情越是高漲,畢竟呼啦啦一群警察、穿迷彩的沖進村里,不說千載難逢,也是十分少見,這種熱鬧不看白不看。如果這里邊不全是看熱鬧的,還有打算尋機滋事的,那就有風險。對董向瑜而言,那邊人越聚越多肯定不是好事。
現在發令槍在董向瑜手里。這是比喻,這里不用槍,不需要董向瑜扣扳機,只要他下令。下邊都準備好了,一旦得令,突擊隊會直撲小樓,控制住周邊。會有一輛挖掘機迅速從隱蔽點沖到現場。如果突擊隊不能用常規方式打開小樓大門,那么就用挖掘機,從車庫門拱進去。必要時可以撞倒車庫側墻,打開通道。相關執法手段事前獲得批準,辦理過所有應辦手續。各個細節自有人負責,不需要董向瑜操心。
“是那幢小樓嗎?”董向瑜再次發問。
“準確無誤。”
“好吧。”
沒待發令,電話突然到達,是柯鴻升。
“聽說你在現場?”柯鴻升問。
董向瑜張嘴開罵:“你這家伙!”
對方“嘿嘿”笑著說:“怎么是‘眼鏡’呢?”董向瑜為人隨和,班子里的同僚開玩笑時管他叫“眼鏡”。
董向瑜自嘲:“濫竽充數。”
“董副在車里?從山坡上往下看?”
“你從哪里看到的?北京?”
此刻柯鴻升確實在北京,他那個項目還得跑兩天。他在北京聽到消息,趕緊給董向瑜打電話。他也曾在山坡上那個位置,從車上往下看,只是當時不著迷彩。他打電話是想給董向瑜提醒一句:“山坡下那個村子廟小神大,民風彪悍,千萬小心,不要一著不慎弄出大麻煩。”
董向瑜不禁一愣:“是嗎?”
“必須有絕對把握。絕對不能弄錯。”
“是嗎?”
“絕對!”
“這么嚴重?”
“僅供參考。”
“謝了。”
當然不是僅供參考。如果不是非常有必要,柯鴻升怎么可能突然從北京打來電話,恰在董向瑜扣扳機之前?這個扳機本來應當是柯鴻升本人來扣,輪不到董向瑜動手指,可是此刻偏偏是董向瑜到了這座山坡上,所以董向瑜要罵一聲“你這家伙”。僅以柯鴻升于百忙中及時從北京來電,便可知情況非比尋常,不能輕易行事。
董向瑜舉起望遠鏡往下看,這一回重點關注看熱鬧的。他們正在聚攏。人群中有不少手機出頭露面,探頭探腦,大約是在抓拍,肯定不是直播帶貨。還有三三兩兩騎著摩托車的人匆匆趕到,看熱鬧的陣營不斷壯大,潛在風險也在加大。
董向瑜放下望遠鏡,下了越野車。肖輝跟著下車。肖輝是政府辦副主任,此刻也穿著迷彩馬甲,緊隨不舍。
“李景風在哪里?”董向瑜問。
幾分鐘后,本鄉鄉長李景風快步跑到越野車邊,詢問董向瑜有何指示。董向瑜把他拉到一旁小樹林邊交談。此刻交談內容相對敏感,謝絕旁聽。
“那小樓主人是誰?”
李景風支吾,稱需要核實一下。這就是說他不知道。一個鄉長不太可能盡知轄區內每一座房屋的主人,這個無可厚非。本次行動中李景風跟董向瑜本人差不多,濫竽充數,事前沒有機會做功課,不知道也無妨。
“這個村子有什么講究?”董向瑜問。
作為鄉長,這一點是應當知道的。李景風回答:“這個小村有近百戶人家,不算太小。從村頭往右拐,山后邊還有一片村落,那是‘大村’,小村是大村所轄一個自然村。小樓的主人應當姓薛,因為本村幾乎都姓薛。薛在本縣、本鄉都是大姓。據說本地薛氏是唐代名將薛仁貴后人,從北方遷來,最早定居在這個小村,這里是本地薛氏所開基地,有最早的墓地與祠堂,周邊薛姓村莊祭祖都要跑到這里。這個村號稱別墅村,所有別墅都是獨幢,沒有聯排,不是房地產開發商建的,全是村民私家自建住宅。數年前這里搞新農村建設,統一規劃設計,村民自建,形成眼下村莊格局。看這些房子就知道村民挺有錢。這個村有不少小作坊,多營鐵藝,外出做生意的人很多,出了幾個大老板,有一個前幾年還是本市首富。除了企業家,這里也出干部,省里、市里都有,拿出來各個都很有分量。”
董向瑜略吃驚:“藏龍臥虎啊。”
“可不是?”
“那小樓歸哪只虎?”
“無論外出當首富,或者當干部,一般都住在外邊大地方,不住在村里,通常也沒必要在村里蓋幢別墅關蚊子。但是那些人在村里肯定都有親戚,有可能很近,兄弟、堂兄弟什么的。小小一個村莊,都一個姓,彼此沾親帶故,沒有一家是外人。”
“行。我知道了。”董向瑜點頭。
李景風詢問是否需要他馬上去核實小樓主人。董向瑜回答:“不要。”
此刻不能問。因為關鍵問題在于“東西”是不是藏在目標小樓里,而不是那座小樓姓什么。從理論上說,如果“東西”確實就在里邊,那么無論小樓主人是誰,此刻都必須打,反之則不行。讓李景風了解小樓主人的基本情況,于他并不困難,一兩個電話當可問清,但是這反會把董向瑜推入困局。如果一得知那座小樓姓薛,后邊還有個薛什么,董向瑜即收兵逃避,這立刻會成為問題,而且會很嚴重。同樣的,此刻不分張三李四薛仁貴,不管三七二十一猛打進去,萬一有個差池,后果也很嚴重。
直到這個時候,董向瑜才明白柯鴻升適當其時打來的那個電話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必須有絕對把握。絕對不能弄錯”?那其實不是要董向瑜評估自己手中的絕對值,作為濫竽充數者,董向瑜根本不具備這種評估能力,無從知曉是否有把握、會不會搞錯。柯鴻升的實際意思是讓董向瑜趕緊去了解背景情況。“廟小神大,民風彪悍,千萬小心。”什么叫“千萬小心”?那實際上就是“別干”,在扣響發令槍之前趕緊收手。目標小樓背景肯定不一般,柯鴻升一定是接到了緊急報信,于是緊急反應,立刻打電話,只是不便在電話里講得太明白而已。董向瑜是高度近視,眼鏡鏡片一圈一圈的,人卻不傻,他能不明白嗎?
因此此刻前方山下這座小樓,對董向瑜來說實際上就是個大坑。它藏著“東西”是個大坑,如果它沒藏著什么,那更是個大坑。
二
此前一小時,上午十時許,董向瑜在辦公室接到肖輝電話。
“齊縣長請董副來一下。”肖輝傳遞指令。
董向瑜回答:“我馬上過去。兩分鐘。”
“是在桂溪收費站口。”
董向瑜吃驚:“那么遠?”
接電話時,董向瑜以為齊文元縣長在辦公室召見。齊文元與董向瑜的辦公室同在政府大樓六層,所謂“縣長層”。董向瑜在電梯口第一間,齊文元在最后一間。從董向瑜辦公室到齊文元辦公室也就是沿走廊走個二三十米,抬腿可至,肯定在兩分鐘內。高速公路桂溪收費站就遠多了,離縣城十五公里,車程大約得二十分鐘。
當時董向瑜并不是無所事事地在等待齊文元召見,他在辦公室開會,屋里有縣衛健局局長、縣醫保中心主任和縣醫院院長等人。董向瑜是副縣長,在政府班子里排名倒數第一,分管科教文衛口,事挺多。齊文元官大,班長,本縣政府最高首長,齊文元有令董向瑜自當服從,自己的事只能先暫停,這是規矩。董向瑜匆匆把辦公室里的小碰頭會結束掉,宣布另定時間再開。而后立刻抓起公文包出門,司機已經把車開到大樓門廳口。
二十分鐘內,董向瑜趕到位。在桂溪高速公路收費站外邊等了兩分鐘,齊文元到達。董向瑜暗暗吃驚:齊文元的后邊竟跟著一個車隊。車隊出了收費站后在路旁稍停,齊文元從打頭的越野車下來,竟穿著件迷彩馬甲,頭上還有一頂迷彩帽。
董向瑜開玩笑:“帽子很時尚。縣長參加時裝表演?”
齊文元“嘿嘿”笑著,順手把迷彩帽一摘,戴到董向瑜頭上:“輪到眼鏡了。”
董向瑜大吃一驚:“怎么回事?”
“上車。肖輝會告訴你。”
兩人換了位置:齊文元坐著董向瑜的車離開,董向瑜則上了那輛越野車,率本車隊繼續前進。
肖輝于途中介紹情況,董向瑜才明白,原來不是什么時裝表演,是一次打假行動,本地人稱“抓煙”。本縣由于歷史原因,有種植煙草的傳統,曾經擁有一家卷煙廠,出產一種地方品牌香煙,物美價廉,頗受煙民歡迎,也給地方帶來大量稅利。后逢煙草行業整合,本縣煙廠被兼并,不再出產香煙。不料卻有不法分子利用本地制煙傳統與基礎,以及民間流散的技工,在暗中生產香煙,進而公然仿制、假冒國內各著名香煙品牌,越仿越像,以至以假亂真,一般人難辨真假。通過制售假冒產品和逃稅,不法人員獲取巨額利潤,巨大利益驅動地下制假愈演愈烈,“抓煙”也便成為當地政府及相關部門一項重大任務。本縣假煙聲名狼藉,早已驚動上級,國家管理部門和省、市政府都一再嚴令本縣強化打假。前些時候,國家煙草管理部門聯合省里相關單位,派出精干人員到本縣暗訪,掌握了一批制假重要線索,在此基礎上發起了今天的打假行動。出于保密需要,本次行動在動手之前,除幾位主要領導外,基本不為人知。今天凌晨三時行動發起,本縣需要參與的部門與人員才分別接到緊急電話通知,“抓煙”隊人員幾乎全是從床上被叫起,迅速集合于縣賓館,經簡短動員后即刻出發。由于任務重大,本次打假由縣長齊文元親自率隊、親自指揮,集中于今天上午,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所選定的幾大打擊目標準確清除。事情原本不需要動用董向瑜,只因為齊文元臨時接到通知,中午之前要趕到縣賓館,參與接待省財政廳一位處長。該處長很重要,本縣若干項目都能幫上,難得請來,縣長自當見一面并陪同吃一頓飯。由于擔心時間來不及,需要提前離開“抓煙”隊,必須有一位縣領導來接手,齊文元決定讓董向瑜來。好在此刻行動已近尾聲,剩下的事不多了。
董向瑜問:“怎么會是我呢?”
本縣政府班子里,分管市場監督管理,主管打假的副縣長是柯鴻升,柯鴻升去北京跑項目,此刻指靠不上,必須另找他人。董向瑜分管科教文衛,跟“抓煙”確實距離較遠,不像其他縣領導基本分管一塊經濟事務,多少都能沾邊。但是齊文元偏偏點將董向瑜。肖輝解釋稱,可能其他縣領導各有事項,沒法臨時抽出。
“只有我沒事干。”董向瑜自嘲。
當然也因為他排名倒數第一,資歷最淺,相對好使喚。他一向比較好說話。
董向瑜想了解此刻“抓煙”隊要去哪兒,還有幾個目標。肖輝回答:“不知道。”
董向瑜大驚:“怎么會不知道?”
本次行動是一次聯合行動。由于主要動用本縣的警力、城市管理和市場監督力量,確定由縣各部門各負其責,縣領導統一指揮,由省里派遣人員負責指導。省里來了一個指導組,其中還有國家管理部門人員,由一位省相關部門處長擔任組長。這位組長姓徐,人稱“徐處”,他才是本次行動的實際指揮。今天上午要“抓”哪幾家、分別在哪個角落、路線怎么安排,只有這位徐處知道,這當然是為了最大限度保密,保證行動的突然與有效,以便端掉制假窩點,震懾違法犯罪分子。為了確保成功,避免跑風漏氣,本縣參與行動人員除個別領導外,手機一律上交封存。警察、城管等所有現場參與人員都只是遵命行事,對他們下命令的縣領導則形同木偶,用時髦稱呼叫AI機器人,全憑他人設定的程序指令行事。縣長齊文元號稱指揮,但并沒有更多知情權與決定權,必須待指導組徐處發出指令“那座樓”,齊文元才能據以扣動發令槍:“行動!”
“這樣啊!”董向瑜不解,“咱們就稀里糊涂?”
也不是稀里糊涂,人家指導組清楚得很。今天上午的行動戰果驚人,由于指導組掌握的情報非常準確,幾乎是一打一個準。從凌晨起,就這么五六個小時,一共跑了四個鄉鎮,端掉十二個窩點,查抄出十一部制煙機,基本是最先進的一體化制煙機械,原料從一頭進,從另一頭出來便是成品煙,可以跟任何大型正規煙廠最好的設備媲美。唯一一個沒有發現制煙機的窩點,估計是主人聽到風聲或其他緣故,提前轉移了。本次“抓煙”戰果太強悍了,齊文元起初還下車隨同突擊隊到現場察看情況,到后來就全是臭臉,躲在指揮車上不愿意下來。
“難為他了。輪到我只好丟眼鏡投降。”董向瑜調侃。
如此看來,齊文元有可能是托故離開,接待省里來客可能不假,但是完全可以待行動結束后再趕過去。齊文元應當是在指揮車里非常難受,急于離開,這可以想見。雖然名義上齊縣長指揮的本次行動戰果輝煌,但是也暴露出大問題。為什么本縣左抓右抓總像瞎貓抓死老鼠,假煙越打越多?為什么人家指導組來了,一打一個準,行動戰績如此驕人?當地這么多領導早干什么去了?眼瞎了還是耳聾了?他們對制假視而不見,或者沆瀣一氣,充當制假分子的保護傘,為自己牟取私利?
因而齊文元走為上,而董向瑜被抓來替補,充當名義上的行動指揮。董向瑜不分管這項工作,以往從未參加過類似行動,此刻承擔指揮重任過于勉強。他既不知道下一個目標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得用哪根手指頭來扣扳機,除了戴上齊文元留下的迷彩帽,其他的一無所知。所謂濫竽充數不僅是自嘲,也確實是那回事。
“難道干這活還標配迷彩?”董向瑜不解。
以往本縣“抓煙”從不裝備迷彩,這一回是按照徐處要求提前準備的。本次行動在發起前為絕密,一旦發起則不再需要擔心暴露,只要考慮力爭獲得最大效果,除準確打擊各個重點目標,還要盡可能震懾其他制假不法分子。統一著裝令人印象深刻,感覺決心更大、力度更大,一旦遇到特殊情況,也有利于迅速聚攏隊伍。
董向瑜自嘲:“看來南郭先生也與時俱進,拿迷彩馬甲和迷彩帽當演出套裝了。”
著名的南郭先生擅長濫竽充數,不會吹竽卻能混在合吹團里假吹,讓齊宣王聽得很高興,那是戰國時候的故事。眼下輪到董向瑜濫竽充數,供齊縣長高興。問題在于竽可以假吹,坑卻得真跳,此刻面對這個小村、這個薛氏大坑如何是好?會不會是齊文元知道或者預感接下來要到這里跳坑,感覺非常為難,迷彩帽這才戴到了董向瑜頭上?
現在有什么辦法可以避免落到坑里?
三
董向瑜問肖輝:“徐處在哪里?”
“我馬上聯系。”肖輝說。
按照行動前約定,縣長齊文元與指導組徐處長各負其責,分頭行動。指揮車稱“一號車”,一般待在事先確定的指揮位置,徐處所用的越野車稱“十號車”,根據需要自由穿梭。這輛十號車實為引導車,下一個目標在哪里、需要從哪一條路徑靠近,整個“抓煙”隊里只有十號車上的徐處清楚,或許徐處也會對齊文元有所交底,其他人則只屬聽命。車隊行進時,一號車一般位于殿后位置,十號車則時而在前,時而在后,僅從其位置變化,可以大體判斷車隊前進方向,卻不能斷定會在哪一個鎮哪一個村停留,這能最大限度防止目標過早暴露。一旦十號車突然加速,跑到車隊最前方帶節奏,那么基本可以確定:目標鎖定,就在前邊不遠處。這時即使隊伍中混入特務,他們也已經沒有足夠的反應時間,無法及時向不法分子通風報信。然后徐處會用一部加密對講機與肖輝聯絡,請肖輝通知齊文元扣扳機。本次“抓煙”隊主要由本縣各執法部門負責人及精干人員組成,由縣長齊文元對他們下達命令,當然比指導組徐處合適。
幾分鐘后,十號車從一側一條小路開到山坡上。
“怎么還不動手?”徐處很不客氣,“不要耽誤了!”
此前董向瑜跟徐處已經在桂溪收費口見過一面,當時齊文元給他們互做介紹,也算當場交棒,徐處沒把董向瑜那副近視眼鏡太當回事。此刻再見,徐處的語氣很不友好,因為董向瑜沒有按照要求立刻動手,徐處著急了,像是挺生氣。
“還是得請徐處當面商量一下。”董向瑜說,“感覺有點問題,沒把握。”
“瞎話!”
董向瑜立刻檢討,稱自己只是副縣長,他得比齊文元更加小心,更加慎重,盡量避免出意外,爭取把任務完成好,否則實在承受不起。他請徐處包涵。
他命肖輝給徐處一架望遠鏡,稱自己要向徐處請教一個問題。徐處不接望遠鏡,只問董向瑜究竟要說什么。董向瑜能說什么呢?山下這些別墅,幾乎座座姓薛。這里出過本市首富,還有一些厲害人物,村里所有人都沾親帶故。就說這個嗎?當然不行。如此理由哪里可以擺上臺面。別說是什么親屬七姑八姨,哪怕是首富或者重要干部自己跑回家鄉來開地下煙廠,那也是法所不容,照樣打擊無誤,且還須重點打擊。因此別墅姓氏問題盡管現實存在,不能不考量,卻不能成為影響本次行動的合適理由。
董向瑜指著山下目標小樓,問徐處是否注意到小樓側后方的一支電線桿。那里確實有一支電線桿,不需要望遠鏡,董向瑜用肉眼加上眼鏡從山坡上就可以看到。董向瑜說,剛才他在這里用望遠鏡觀察了許久,反復研究,認為這支電線桿可能有問題。那是一支普通供電電線桿,小樓用電顯然是它提供的。電線桿上邊有三條電線,應當就是眾所周知的火線、零線和地線,這種線路可供照明用,可供家用冰箱、空調運行,好像不太能用于制作假煙。據他聽說,制煙機械要用動力線,需要三相四線,功率要大,這支電線桿線路明擺著是單相。
徐處問:“制假分子非得把動力源掛在電線桿上讓董副縣長看明白嗎?”
董向瑜承認不能排除電線桿只是個假象,小樓另外還有動力源,從某個偽裝成家庭作坊、鐵藝機械的用電場所引入,電纜有可能是走地下。如果那樣,顯然必須從旁邊另幾幢別墅下邊穿過再進入小樓,那可能嗎?如果可能,那幾幢別墅是否也參與制假?如果參與了,“東西”會不會不在目標小樓,而在另幾座里?
“我告訴你,就在那里。”徐處斬釘截鐵。
董向瑜強調:“我需要絕對可靠、絕對把握。”
“你來。”
徐處也不多說,手一比,掉頭走回十號車。董向瑜跟在后邊,也上了那輛車。
十號車上除了駕駛員,還有一個人。跟行動隊伍里的所有人一樣,此人也穿迷彩馬甲,戴迷彩帽。與其他人不同的是他還多加了一副面罩,有如銀行劫匪把整張臉蒙罩起來,只露出兩個眼睛,還戴上墨鏡。本次行動中,這個人始終待在十號車上,靠在車后座右側車窗邊,那一側車窗安有窗簾,窗簾后邊一個蒙面人時隱時現,乍一看嚇人得很。蒙面人從不把頭探出車窗,更沒有下車走半步,除了指導組長徐處,他沒與任何人接觸,沒有任何人知道他是誰。能猜到的就是他應當是臥底或線人,甚至是偵察員,此刻躲在十號車里指認現場,給“抓煙”隊伍當向導。指導組料事如神,靜如處子,動如脫兔,一打一個準,不是徐處能掐會算,只因為手中有這位蒙面人。該同志掌握了本次行動打擊目標的準確線索,這肯定極不容易。制售假煙牟利堪比販毒,潛入制假中心的臥底或線人冒有巨大風險,甚至可能遭受人身傷害。這個人必須受到最嚴密保護,身份不可暴露。
當著董向瑜的面,徐處請線人再次確認:“是山邊那座別墅嗎?”
線人點點頭。
董向瑜插嘴問:“你在那幢小樓里親眼看到制煙機?”
線人不回答。
徐處制止董向瑜:“不要問。”
顯然這個問題有可能暴露線人行蹤與身份,必須禁止。
董向瑜轉而問:“你知道小樓的主人是誰嗎?”
線人不回答。
董向瑜又問:“有沒有可能是旁邊哪一座別墅?”
線人還是不吭聲。
“有特殊情況,事關重大,必須絕對把握。”董向瑜強調,“你能保證?”
對方就像沒有聽到。
“聽說上午行動并沒有百分百準確?”
根據肖輝報告,開始行動以來,已經打了十二個窩點,挖出十一部制煙機。這就是說依然有一處落空,并非百發百中。
但是線人不做解釋。
“行了。就這樣。”徐處把董向瑜拽下十號車,隨即關上車門。
自始至終,董向瑜沒有聽到線人說一個字,顯然聲音也不宜暴露。
無須他吭聲,董向瑜已經有了一個可以拿上臺面的理由。人做事情都需要給自己找一個合適理由。當年南郭先生在齊宣王的后任齊湣王那里遇到了麻煩,后者不喜歡合吹團,要聽獨吹,南郭先生混不下去了,必須逃離。他一定也找了個逃離的理由,不敢承認“咱不會吹”,也不能是“家父姓薛”,只能是“家父病重”之類。眼下董向瑜終于給自己找到了兩條合適理由,一是供電線路似乎不對,二是線人不敢保證。
他下令“抓煙”隊收兵撤退,待有絕對把握再說。
徐處大怒:“這個責任你承擔不了!”
“承認。”董向瑜自嘲,“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四
一小時后,挖掘機撞開山下小村那幢別墅車庫的邊墻,突擊隊隊員沖進小樓。
別墅空無一人。從一樓到三樓,除了家具和日常生活用品,沒有特殊擺設。經仔細搜查,突擊隊隊員在一樓大廳電視墻邊發現一扇偽裝巧妙的暗門,打開后竟有一條階梯通往地下室。空間巨大的地下室也是空無一人,赫然擺有一架最新型號的一體化制煙機械,輔助設施與制假原料應有盡有。
消息迅速傳遞到山坡上的指揮車。董向瑜說了一個字:“好。”
那時是中午時分。此前一小時,“抓煙”隊從這個村撤離。董向瑜坐著指揮車沖到車隊最前頭,一馬當先,率隊逃跑,直奔縣城而去。但是車隊在一個路口轉了一圈,掉頭往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了個回馬槍。迷彩馬甲二度光臨小村時,村頭聚集人群已經消失,人們關閉手機,坐上摩托車作鳥獸散,無論是打算鬧事、做直播,或者純粹只是看熱鬧,此刻沒事干了,到點回家吃飯吧。“抓煙”隊重返小村后沒有受到干擾,直接進入作業,直到把“東西”從小樓地下室挖了出來。
本次“抓煙”至此圓滿結束,戰果輝煌。
事后縣長齊文元評價:“我知道眼鏡可以勝任。”
“主要是迷彩帽時尚。”董向瑜回答。
他開玩笑,稱生平第一次戴上迷彩帽,感覺特別有責任感和儀式感。“好不容易表演一回時裝,能不盡心盡力?”他認為自己也應當盡量搞清楚狀況,不能只限于稀里糊涂,盡管線人一問三不吭,問過后他就心里有數了:“東西”肯定有,就在那小樓里。為了避免意外,有必要虛晃一槍,然后該跳坑就跳吧,不管什么后果,該承受就得承受。無論如何應當對得起那頂迷彩帽,不要令其蒙羞。幸好一切順利,目前看還好,沒給陷進坑里出不來。
“主要還是人正、干凈、不怕。”齊文元表揚,“這件事恐怕咱們還得顧全大局。”
齊文元說的是什么事?省里將召開打假表彰會議,本縣因本次“抓煙”效果突出,被評為先進單位,還給了一個先進個人名額。本次行動由齊文元和董向瑜先后指揮,齊文元作為縣長主動放棄,董向瑜畢竟只是臨時客串,因此齊文元認為還宜顧全大局,推薦政府分管領導柯鴻升受表彰,盡管那天他遠在北京,沒到現場。
眼鏡一如既往好說話。他表態:“當然,柯副是專業吹竽,我只是濫竽充數。”
董向瑜留下那頂迷彩帽,戲稱“演出套裝”,留為紀念。當然也不盡是紀念。
原刊責編""" 鄢""" 莉
【作者簡介】楊少衡,男,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現為福建省文聯副主席、作家協會名譽主席。1977年開始發表小說。出版有長篇小說《新世界》《海峽之痛》《黨校同學》《地下黨》《風口浪尖》《鏗然有聲》《相約金色年華》《金瓦礫》等,長篇紀實文學《天河之旗》,兒童文學長篇小說《危險的旅途》,中短篇小說集《彗星岱爾曼》《西風獨步》《紅布獅子》《秘書長》《林老板的槍》《縣長故事》《你沒事吧》等。